燕雙飛
電影小說
莎寧
一
和暖的風吹過麥隴,稻田,吹遍了這個江南的小村鎮。經過長期的風雨所剝蝕,顯出殘敗面貌的那座古老的貞節牌坊,雖則依然屹立在那裏,可是分明已減却它當年的威風了。這時,一些小孩子們正聚集在這牌坊下面,做着迎親的遊戲。男的扮新郎,女的扮新娘。新娘臉上蒙着紅巾,被四個孩子抬着坐花轎。
正玩得起勁,忽然這做新娘的孩子的母親包媒婆來了,對面斜刺裏又出現了另一些孩子們的老師江老爹。他們祗好一鬨而散。
江老爹搖搖擺擺地走過來,包媒婆同他打了個招呼,托他給排個八字,江老爹吩咐她晚上到家裏去拿,就管自一壁走進廟子裏的書房去了。
一陣突然而來的書聲迎接了江老爹,江老爹縱自四顧一下,把適才在市上買來的茶葉放在案旁,持起戒尺一敲,就開始點着名兒敎塾童們背書。
二
離書塾不遠,是江老爹的家,江大娘在廚子裏給他忙着做點心,他們的閨女小燕躱在後園餵雞,隔壁園子裏的阿根,探出頭來,輕輕呼喚她,小燕嫣然一笑,行過結滿瓜子的
瓜棚下,隔着籬笆,兩個兒談了起來,阿根心裏有事,正待告訴她,可是母親在廚子裏喚小燕,小燕顧好匆匆跑了進去。
她持着小提籃,給父親送點心,囘來剛剛轉入小巷,阿根就追上來,一把把小燕拉到村外,直走到溪邊,他告她,外婆那邊有信來,說那兒現在光景好,要他跟媽囘去一道做活。小燕贊成他去,阿根說:「可是,我又不想去。」
「爲什麽?」小燕不明白。
「問你呀。」阿根望一望她,搭訕地。
小燕這才知道阿根心裏牽掛的是什麽事,她含羞低下頭來,不說什麽話。還是阿根鼓起勇氣,直截地告訴她,他很担心小燕父親會硬作主把她嫁出去。他是相信小燕真心實意在喜歡他的,而且她也挺有志氣,不易屈服,就怕到頭來,她和媽都做不了主。他看到包媒婆這兩天頻頻在她家裏出入,心裏就冷了一半了,江老爹是勢利的人,一向看不起他這個窮小子,就算大娘是個明白人,疼他,那又有什麽用呢?
小燕告訴他,包媒婆是來請父親給別家閨女排八字的,叫他別要胡思亂想,好好安慰他一番,就相偕囘家去。
三
父親是很疼小燕的,他上市去的時候,總給她帶囘一點花布什麽的東西,他喜歡小燕服侍他,因爲這小閨女很能體貼和順遂父親的意思,老頭子從學塾囘家,照例要找小燕,問她餵了鳥沒有,澆了花沒有,魚缸的水是不是換了。小燕這時候,照例就會遞條毛巾給他抹臉,給他點烟,給他泡茶。
這天小燕在厨子裏給父親泡茶,阿根剛給他們挑來幾桶水,一桶桶注到大缸裏,大娘很感謝他,見水缸裏水滿了,叫他免再辛苦了。小燕看阿根一頭汗水,也笑臉迷迷地給他搭訕一兩句,這情形可給江老爹看在眼裏,他冷落了阿根一下,又把小燕叫囘廳子裏,不讓她同阿根厮混,大娘心事不悅,和老頭子頂了嘴,老頭子堅固執他的意見:男女授受不親,姑娘大了不比從前,他還警誡大娘說,這麽大的閨女,在外邊抛頭露面不好,以後送點心要大娘自己給送去,自家是書香門第,規矩不能不講的。
晚上,江老爹坐在燈下,忙着給包媒婆排八字。包媒婆正忙着給東頭杜家做媒,杜太太挑得厲害,送上門的八字,沒有一條合得成,她對江老爹提起小燕,說也該早找個婆家了,她自然想做媒,可是江大娘沒等她講完就攔着說話,她推說小燕還小,不必費心。
四
阿根和田大媽母子倆到外婆那邊去的主意已經定了就是臨行之前,必須辦好一件事,完遂阿根的心願,田大媽一早起來,就忙着去找江大娘,小燕私下裏問阿根,大媽找媽談什麽。阿根說:「談你的事。」
小燕臉子一紅,撒嬌地:「單是談我的?……就沒你的事啦?」說完心裏樂得骨碌碌地跳着,避了開去。
大媽大娘都贊同這一門親,就是担心江老爹反對。大娘想了想,不要緊,自家是母親,做得一半主,她叫大媽放心,等她跟老頭子去說定。田大媽要阿根寫個八字,好讓江老爹合一合。阿根問他媽同爸爸結婚時有沒有合過八字,田大媽想起丈夫很早就死了,知道阿根話裏的意思,祗好推說自己命不好,但認爲八字總得合得上才行,阿根不贊成,大娘也不說什麽,大媽這就不再堅持了。
江老爹起床,大娘急急對他提起女兒的親事,她說:「人家可不是什麽富貴人家,不過過日子還不愁,吃啊,穿啊,總有的,男孩子嘛,人挺老實,作活又勤快,長相也滿好。」江老爹一聽就聽出對方是個什麽人,他臉色一沉,馬上提出了反對。他說:「你也不想想看,咱們是什麽人家,找一個挑水種菜的做女婿?」
江大娘一聽這話,心裏就不舒服。反詰她:「挑水種菜丟了你什麽臉啦?靠自己氣力吃飯,有什麽不好。
兩位老人家吵了一陣子,大娘堅持要攀這門親,說是小燕自己也同意的。這句話一進江老爹的耳朶,他更是火上加油,口口聲聲說他早就料到了,姑娘大了不能再跟男孩子混在一起,混多了就會混出事來的。他氣急敗壞地,檢出一把鐵鎚子直闖出後園去,把通連隔院的籬笆上一道小門子用釘子大力地敲釘着,釘死了,不讓跟田大媽兩家再自由地往來。
阿根正在滿懷得意,突如其來看到江老爹這一舉動,不禁錯愕地呆望着。
五
包媒婆在村鎭中向來有包成功的渾號,凡是她說媒的,很少沒有成就,但是這一囘,她給杜太太家的大少爺說來說去,却沒有一個閨女攀得上。不是命硬,就是命苦,送來的八字全都給退囘去,杜二老爺不久要上京,他必須在離家前給姪少爺辦畢這一番喜事,不斷迫促着包媒婆,包媒婆左思右想,就從書香人家中想出江小燕這位小姑娘來了,因爲書香人家是杜家求親最符合要求的條件。她去對江老爹游說,什麽杜家怎樣有財有勢,他們大老爺雖然已經不在生,可是二老爺名氣大,不久還要進京做官去呀。什麽他們兩房合一子,將來這份家産一定都歸到大少爺身上呀。什麽這位大少爺相貌堂堂一表人材,有福有壽呀。把江老爹說得心旌搖搖,也認爲這是最適合不過的一頭親事。連忙答應包媒婆,叫她晚上就來拿八字。
晚上,江老爹坐在燈下,給小燕寫八字,大娘看見了,問他寫這幹什麽,勸他別要給女兒妄出主張,這是女兒終身大事,應該讓給她自家兒做主。要是女兒不願意的,就是强迫她接受,大娘也是不答應的。
江老爹把對親人家的好處給大娘說了一遍,告訴她辛辛苦苦才找到這樣理想的人家,還不是也爲了女兒終生幸福打算。大娘知道這是憑句媒婆一口所說的話,包媒婆祗知一味替媒人錢講話,怎麽就可以相信。江老爹堅執己見,認爲人家是書香門第,錯不了的。
說到書香門第,大娘可光火了,她埋怨自己爹媽,給他找到這個書香門第嫁過來了,一直就做了一輩子牛馬,受了一輩子氣。兩老你一言,我一語,吵了一陣子。江老爹一心以爲自己想的對,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難道自己不愛女兒,會存心害她一生嗎。他越想越堅决,不管大娘反對,就把八字寫好,準備給包媒婆送出去。大娘告訴小燕,小燕說:「八字送出去算什麽,我人在這兒,反正我不會答應的。」
六
包媒婆拿着八字到杜家,杜家又拿着八字到王瞎子那裡去排過,合上來了,於是包媒婆就興冲冲到來跟江老爹道喜,說是事情已經十拿九穩了,問他這方面什麽意思。江老爹也排過杜家大少爺的八字,一個缺水,個缺火,水火相濟,恰好是一對。他們於是談到挑日子下定的問題,江老爹對聘禮有意見,他要包媒婆先小人後君子,給弄個一清二楚。包媒婆懂得他的意思,馬上安了他的心,說人家也愛體面,山珍海錯,禮服全套總是少不了的。
兩個兒仔仔細細計算一番,四季衣服單的、夾的、皮的、棉的,樣樣俱全,金器除了金如意還有四樣,金鐲子,金耳環,還有金項鍊,金鎖片。江老爹問清楚了鐲子至少有二両重,還有二百作爲禮金的現洋,心想這也差不多了,不期然把滿懷歡喜表露在臉上。
這會江大娘從裡邊出來了,包媒婆一見面就道喜,大娘徉詐不知情,問他們說成誰家的親事,江老爹把對手人家怎樣準備用大禮來下聘咱家閨女的事說了一遍,江大娘臉色一沉,堅决而又冷峻地囘絕包媒婆,這可把江老爹觸怒了,他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告訴是告訴了,我可沒答應。」大娘這樣堵住他。
「你沒答應,我可是答應了。」江老爹賭氣這樣說。
「你答應了我還是不答應。」大娘更進一步的抗擊他。包媒婆看情形不對,急了,她連忙參加進來跟大娘調解。照例是一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道理,她說:「孩子大了,總是人家的,難道你想留她一輩子?」
大娘聽了這話,結結實實搶白了她一頓:「我不想留她一輩子,可是孩子的婚姻大事,也得要她自己願意呀。」
江老爹越想越氣,火在心頭,他堅持要攀這門親他認爲自家是小燕的爹,他可以做主。大娘也不退讓,她認爲自家是小燕的娘,她也可以做主。
爲了女兒的婚姻大事,兩老吵架,這不是第一囘,但這一囘江老爹却例外地非常之决斷,他再不理大娘的反對,直截地吩咐包媒婆,跟杜家去說,叫他們挑好日子,過聘禮。這門親事就由他一個人做主,這麽給定了。
大娘自然還是要反對,老爹再也聽不入耳,他的意見是堅决到無可挽囘的了。這些情形完全看在小燕的眼裏,但她一點沒有悲傷,她自家兒拿得穩主意,她跑去同阿根商量,她告訴阿根,就是爹要逼死她她也不答應。
一雙小兒女左商有量,小燕終于决定跟阿根一起到外婆那邊去。
七
阿根見事情已經這樣緊迫,再呆下去,等江老爹收了人家的聘禮,就不好辦了,决定這一晚就走,坐船到外婆那裏住下了再說。
田大媽把屋子付托給二叔看管,草草把行李檢拾了,就先偕同阿根到堤岸上,僱好了一隻小船兒等候。他們吩咐二叔給傳達小燕,並照料她到堤岸上來。
小燕把一切跟江大娘說了,大娘自然同意這樣做,但是骨肉親情,一旦要在匆遽之間黯然離別,心裏不免酸辛。她帮女兒預備了一點點隨身衣服,拿出幾塊錢來,輕輕塞進小燕的手裏。
「這幾塊錢你帶着。」小燕給母親這樣一般慈愛的溫情感動得不知怎樣表示才好,她含着一泓熱淚,囘答她:
「媽,您留着吧,我用不着。」
「出門不比在家,總要用點錢的。」
大娘還要吩咐她一些什麽,母女拼着這別前須臾的一刻,各自想把心裏的話一下子都傾訴出來,正在難捨難分的時候,江老爹從外面蹣蹣跚跚地囘來了。
小燕和往日一樣,連忙跑去開門。
「爹,您囘來啦。」她和往日一樣給父親接過燈遞上手巾讓他擦臉,替他點好了煙,又忙着拿茶來伺候他。江老爹循例感到一種無限熨貼溫暖的慰安。他做夢也料不到這種無價的天倫樂趣很快就會在他的身邊消失了,而且正好是由于自己頑固的行徑所苦苦迫成的。
大娘和小燕母女倆都懷著一顆忐忑的心,等候最後一個時光的來臨。她倆巴望江老爹趁早上牀休息,讓她倆好按照步驟行事。不料江老爹一點睡意都有沒,他喝過了一盅茶,坐到書案上,翻檢幾本命書,小心地在替小燕挑選好日子。
大娘急得很,三番兩次來催促他,叫他快點上牀休息。小燕爲了不使父親有了半點疑心,先裝做囘房睡覺去了。在同一時候,呆在堤岸邊一隻小木船上的田大媽和鵠候在堤壩上頭的阿根,却也不斷地向前方焦急地瞻望,一囘二囘,總是消息寂默,他們好像爬在熱鍋裏的螻蟻一樣,心頭沒有片刻的寧靜。
好容易等到江老爹睡熟了,小燕才幽手幽脚,挽着一個大包袱,從黑暗中摸到了後花園門。大娘送她一起出來,一把拉住小燕,眼淚忍不住涔涔地下滴。
「媽,您別難過,過一陣子我再囘來看您。不過,爹明天問起來呢?」
「我準備這條老命去跟他拚!」
「媽,您可要受苦啦。」小燕抽咽着,抱住了媽。
「你放心,他也奈何我不得的!」大娘省悟起時候不早,急忙推開了小燕,摸上去掏鎖匙預備打開後門。小燕忽然記起媽給她的錢還沒有帶出來,於是急急忙忙地又摸囘房裏去拿,一個不留心,乒地一聲,小燕碰到一鉛皮破畚箕。她的心跳得非常厲害,仔細地觀察爸的房裏,幸好還沒有動靜,她和大娘兩個兒慢慢移步出後園,這最後的一瞥是離別的人挺難堪的一瞬,母女相看久久,大娘忍住眼淚,催促小燕起程,他的雙手哆索得厲害,沒法把門鎖打開。小燕鼓起勇氣,從大娘手上把鎖匙過來。
「媽,我來開。」這話才說出口,冷不提防江老爹已經出現在她倆的背後了。江老爹喝了一聲,再從她倆母女身上打掠一遍,是甚麽事情,一眼就瞭然了。他暴跳如雷,一把抓住了小燕,拉囘到廳子裏。
隔鄰的二叔,在黑暗中守候了許久,透過籬笆把一切情形都看見聽見了,他心裏暗叫不妙,連忙趕到岸邊去向田大媽阿根報訊。
阿根母子聽了一時想不出甚麽補救的辦法,祗好先把行期取消了,慢慢再作計議。
八
江老爹對於小燕準備走出這個小樊籠,說成了一件非常可恥的事情,他想到這必是出自阿根的誘惑,要去找阿根晦氣。大娘知道他是愛面子的,警告他:「你去吧,把事情鬧出來,看你有甚麽面子!」
這正好觸到他的痛處,他遲疑下一了,不敢去了,倒把責任推到大娘身上,駡她這麽大的年紀,不該敎女兒做出這種荒唐事。大娘頂他幾句,說這是他自己迫出來的,要是他不去干涉女兒的婚事,她怎麽會捨得拋離
江老爹氣憤填膺,又怕關防不密,小燕又有第二囘的溜走,他想出了一個辦法:把小燕關起來。
找到一具生銹的銅鎖,江老爹叫女兒走進房裏去。
「你這是幹甚麽的?」
「我要把她關起來,不讓她出來。」
大娘待要同他爭持,小燕却息事寧人很聽話地走進去,她說:「媽,不要再跟爹鬧了,我進去好了。」說着翻身走進了房裏,江老爹一乎把門帶上,下了决心,把她鎖住了。
大娘恨恨地說道:「你鎖吧,一把鎖有屁用。」
九
杜家給小燕下聘的日子已經定了下來,就在這天,田二叔從墟上從到消息,匆匆忙忙跑來告訴阿根。阿根聽了,心裏不免有個乞答(從疒),但他明白小燕的心,知道她一定能夠拿得穩。他想:「讓他們下聘好了,小燕自己不答應,還不是白搭。」
江老爹的家,大清早就看見他在廳子裏走來走去,忙些甚麽。他忽然記起甚麽似地,拿了鎖匙,要去給小燕開鎖,大娘看了,在旁冷冷地說道:「怎麽,你不怕她再逃走嗎?」她斜睨江老爹一眼。江老爹自管去把門打開。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今天要下定了,囘頭客人來這像甚麽話吧。」
「好呀,等客人來了,我要請他們評評理,像你這樣的硬來對不對。」
「又來了,我做的主,事情已經定了,還有甚麽說吶。」
「我還是那句話,這門親事我不贊成,小燕也沒答應,不能算數。」大娘的態度依然那麽的堅决。老爹見事情已經做定了,大娘還老咽不下那口氣,苦苦要爭,這就又把他惹得火起,兩老於是又吵了一大塲。小燕看爹媽這樣整天嘈嘈吵吵,不是辦法,她拉住媽的衣角,靜靜勸止了她:「媽,你不要再跟爹鬧了。他要怎麽做就讓他怎麽做吧,別說下聘,就是花轎到了門口,我不答應,他們拿我有甚麽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杜家送聘的行列已經出發到河岸上來了,河裏反映着他們的影子,一連有四個挑子,包媒婆在前面領路,後邊跟着許多小孩。
當這個行列進入村子,橫進小巷,家家戶戶都聞聲出來看熱鬧。包媒婆的大女兒巧玲擠在人羣的前頭,田大媽、阿根也站在門口觀看。他們各有各的感想,巧玲是滿心羨慕,看得有點眼紅,阿根自然是不服氣,他對當前這麽一個迫人的塲景,心裏有點衝動,他想衝上去,田大媽一把把他捉住。
聘禮陳列在江家的大廳。鄰人們紛紛來給江老爺道喜。他們都說小燕好福氣,包媒婆又來給老爺演丑表功。老爹笑容滿面,隨口應酬着,一面打開禮盒。
很多燦然的金器,和五光十色的衣料,上面都貼着紅雙喜的字樣,巧玲這邊摸摸,那邊摸摸,在塲的人,差不多個個都露着欽羡的眼光,獨有江大娘,她躱在房子裏,甚麽興致都沒有。
「啊,大娘呢,也請來瞧瞧嘛。」包媒婆去請大娘,大娘半眼不朝她,冷冷地說:「我不瞧了。」
小燕對外面這些情形也一一聽見了,她並不張惶,就祗有悲忿。
十
杜家一堂上下,莫不都爲喜事裂開了笑口。他們老的少的,女的男的,無論是家族、親戚、朋友,團團圍聚在華幃錦帳之前,大擺筵席、猜拳、鬥酒。
杜少爺是好日子中主要人物,他被四面包圍着,要他喝酒。崚崚骨立的瘦個子,面孔鐵靑,說一句喘三下的神氣,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咳嗽個不停。杜太太見了,連忙過來阻止他,不計再喝。可是遲了,他的老毛病來了,哇的一聲,吐出很多鮮血。
十一
田大媽和阿根這些日子心裏焦悶是必然的,但他們都很樂觀。尤其是阿根,他完全相信小燕是個挺有志氣的好姑娘,他們未來快樂的日子,是必然能夠獲得的。祗是,目前怎樣渡過這個難關,倒是一個困擾的問題,而且這麽多天沒見面,小燕她好麽?阿根心裏也是滿牽記的。
田大媽做了一些餃子,給一半阿根,把一半拿到竹籬邊叫大娘出來,拿給小燕吃。問小燕可好,江大娘告訴她老頭子看得緊,一步也不放鬆。大媽托代安慰小燕叫他安心,慢慢再想法子。
江老爹是個要人侍候慣的人,甚麽事都不肯自己動手,這幾天大娘沒有好臉給他看,甚麽事都不帮他做,他忙得眞個受不了啦。剛才從學塾裏囘來,偷了大娘一眼,沉着氣問她:
「這幾天小燕明白點了沒有?」大娘不慌不忙說:「她一直都很明白嘛!」
江老爹沒說甚麽,轉個身,頽然地躺到安樂椅上。想了想,用更低沉的聲調說:「我也是爲她。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替她挑的人家是不會錯的好。」他半像對自己,半像對大娘,說完了,輕輕嘆了一口氣。
大娘似望不望,瞥了他一眼,依然是一派冷意地說:
「你呀,硬來是沒有用的。」見老爺沒話說,於是又補充一句:「這是孩子自己的事,嫁過去的是她,不是你。」
老爹依然沉默着,大娘覺得大抵這會話是比較容易說得進了,索性行過來,好好告訴他:
「我看你還是聽我的話,把杜家那門親事給退了,免得將來麻煩。」老爹聽了這句,立刻又把臉沉下,瞪着雙眼,凌厲地朝向大娘,說了一連串木已成舟,還有甚麽好說一類的話。大娘見他頑固如舊,也沒有好氣地正色告訴了他:「總之,我告訴你,小燕是不會答應的,你自己想想明白,不要鬧了甚麽事來,大家都沒有好處。」說完逕自走開。
十二
杜家大少爺的老毛病一發,來勢比以前還兇,他乾咳,咯血,一天天的沉重。仙方是他母親給他救急的法寶,但是和失靈的藥石一樣,產生不出半點功效,杜太只好忙着替他燒香,起卦,最後還決定替他迎娶新婦,冲冲喜。
本月十五日這個黃道吉日很快就給决定了,杜家派人來給江老爹送訊。他們自然不提到杜大少爺的病,就祗說好日子不易挑,錯過了這一天,就要呆到明年。江老爹也知道姑娘大了,總是人家的,早點過門也好早完一樁心願,可是日子迫,這樣辦嫁粧也來不及。他向大娘商量,大娘一百個不理。他說:「你嫁你的女兒,我的女兒不嫁!」
老爹一聽,把辦嫁粧的事也挑到自己的肩上來,他請包媒婆幫他忙,一起上街去了。
十三
日子很快就到了迎親的前夕,許多賀客堆滿江家的廳堂,胡老爺帶同兩個兒子來跟江老爹敬酒,說是辦完這番喜事,老爹馬上就要交上好運了。
正在大家嘻嘻哈哈聲中,小燕被包媒婆擁了出來,她換上一襲美麗的新衣,臉上沒有歡喜,沒有嬌羞,也沒有哀愁,她堅定、沉着,一如往日般地充滿一片樂觀、剛毅的情緒。大娘在旁陪着她,雖然不見喜興,却也平靜得多,不再跟老爹晦氣。
「老爺子,姑娘來給您辭行來了。」包媒婆把小燕扶到江老爹跟前。大娘叫小燕給爹斟酒,一面對老爹說道:「老頭子,姑娘明天出門了,你該多喝兩杯啦。」
衆客人你一句,我一句,都來附和。小燕小心翼翼地斟了一大杯,捧到江老爹面前,說道:「爹我敬您一杯。」
江老爹見女兒事到臨頭,到底也溫順了,大娘也不再堅持反對,老懷安慰,一呷而盡。他對小燕說:「孩子,你也敬你媽一杯。」小燕照樣斟了,大娘推說不會喝酒,包媒婆出主意,敎老爺子好事成雙,帮大娘喝個雙杯,江老爹這就又一呷而盡了。
大娘輕輕把小燕推進一步說:「小燕,給你爹辭行。瞌頭呀。」小燕望爹一眼,跪了下去。「爹,我給您辭行。」老爹心裏一酸,眼淚奪眶而出,他一把攙扶了小燕,用籠着非常慈祥的聲調對她說:「起來起來,好孩子,我養了你這麽大,我也眞捨不得離開你,不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女兒總是要出門的。」他的心情很激動,喉頭有點梗咽,叮嚀囑咐了幾句,就再也說不下去。小燕瞥了爹一眼,俯下頭來,沒有說話。大娘諉說小燕倦了,敎她囘房裏去歇歇。人客們飲的也差不多了,紛紛告辭。
夜是深沉的,但星光照亮了人們要走的道路。
十四
當江老爹帶着酒後的倦乏,頽然夢醒的時候,東方已經亮了。包媒婆一早就起身,她呆在江家一夜,現在正在匆匆地盥洗着。她一見老爹,忙着恭喜,七手八脚來給他燒水泡茶,老爹好像宿酒未醒,還在不住打呵欠。他想起今天的事情多着,問包媒婆的女兒巧玲來不來帮閒,包媒婆說巧玲昨晚在這兒帮着收拾收拾,晚上沒有囘家去呢。
時候不早,包媒婆提議準備來給新娘子上裝,開臉。江老爹應聲要去催醒小燕,他跑到小燕的房門口,門兒虛掩着,他輕輕敲了敲,推門進去,叫了兩聲小燕,沒有動靜,他把帳子撩起一半,睡在那裏的女孩子反側一下,翻過臉來,老爹一看:是巧玲!他叫醒巧玲,問她怎麽睡在這裏?巧玲說是她媽要她來陪新娘子的。
「那末,小燕呢?」
「她起來了吧?」
老爹心裏一慌,四下亂闖去找小燕,裏裏外外,都找不到小燕的影子。他拉着大娘就問:「小燕呢?」
江大娘沉着應付,安詳地囘答他:「走了。」
這是一個晴天霹靂,一記悶棍,猛然落到江老爹的腦上,他幾乎急得昏死過去了。
包媒婆想到這樁事情不易對付,鬧起來,有一半的責任是在她的身上,她也不能不急,忙催老爹想法子,說是賀客就陸陸續續地來,對方的迎親花轎也快臨門了這該怎麽辦。
老爹一想,跑到鄰家去找阿根,二叔來開門,他對老爹說:「阿根走了,上外婆家,天沒亮就上船啦。」老爹待耍追問還有誰一塊兒走的,可是一想,這風聲千萬走漏不得,忙又把吐出的話住咽來。他心煩意亂,手足無措,囘到廳上對着巧玲駡,駡她是個死人,跟小燕睡在一起,怎麽會讓她跑了。他又去找大娘晦氣,迫她交人。大娘說:「要人沒有,要命有一條在這兒。」老爹要同她拚,包媒婆說:「你們拼了有什麽用呢?想法子找人要緊呀。」
忽然有人敲門了,老頭子心裏着慌,包媒婆問明是茶担上的小三子,她打發他走了。老頭子說:「今天這門可不能開,一開我就完了。」
包媒婆來求大娘,請她設法子找囘小燕,要不然,老爹跟她都不能做人了。大娘說:「有什麽不能做人的,你去跟杜家說,我們女兒不嫁啦,他說我們賴婚也好,什麽也好,頂多把聘禮加倍還他們好了。」
老爹聽了火上加油,待要發作,門又响了。
來的是胡老爺,胡老爺是自己人,老爹把事情給說了,大家商量一番,胡老爺派了兩個兒子分騎兩匹騾沿河岸去追人。
追不到人,胡老爺兩個兒子失望地囘來覆命。
時辰一刻一刻過去,花轎怕快趕程前來了,江老爹無法可想,祗好促包媒婆硬着頭皮上杜家去一趟。
「你去吧,就說時辰犯冲,要不然就說新娘子生了急病,今天不能上轎。」包媒姿欲推不能,祗好答應去走一遭。
門又响了,接踵的客人來。包媒婆說新娘子的房裏要找個人裝裝樣子才好,江老爹忙把巧玲連拉帶扯地擁進房裏去。
十五
杜家打從大門起,一直到外廳內堂,佈飾得金碧輝煌,到處是絳眉彩帳,紅燭明燈。花轎和一切儀仗都已經齊備,擺在大廳上,衆人亂紛紛,進進出出,各忙各地。
媒老爹和迎親太太正在竊竊私語。很緊張,也很神秘。有一個客人跑來同媒老爹私語,指指後面老作失望狀。媒緊張地看。
一個丫頭飛跑而來,直入帳房,一會兒,舅老爺急匆匆地向後走。丫頭出來,媒老爹把她攔住,
「少爺怎末樣了?」
「少爺吐了很多血,又暈過去了。」她偷了左右一眼,輕輕說一句,急忙內避開去,迎親太太又接上來,在媒老爹的耳邊說:「我看今天這喜事辦不成啦。」
在內堂裏,杜太太愁眉苦臉,跟舅老爺商量對策中,舅老爺主張馬上發轎把新娘子接過來再說。杜太太也以爲冲冲喜,也許會冲好的。他們商量停當,也不管時辰還早,就下令發轎。
衆人騷動中,皷樂大作,鑼響三聲,花轎啓行了。儀仗經過大街小巷,左鄰右里,許多大人小孩都擁聚觀看。花轎轉了幾個灣,拐進小巷,來到江家大門前,鼓樂聲,鞭炮聲,響徹整條冷落的小巷裏。迎親太太和媒老爺跨出轎來,胡老爺夫婦是男家的媒老爺媒太太,這時正鵠立在門口,迎迓了他們入內。
江老爹躱在後面的院子裏,急得好像熱鍋裏的螞蟻,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十六
包媒婆到了杜家,她把新娘子患了急病,今天上不了轎的話告訴杜太太,舅老爺怒氣冲冲,把江家駡了一頓,說虧他們是讀書人,連婚姻大事的時辰都好隨便說改就改,包媒婆正被駡得無詞開脫的時候,小丫頭慌慌張張,邊哭邊叫地跑出來,報告了杜大少爺的死訊,
杜太太舅老爺聽了消息,大吃一驚,杜太太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舅老爺忙着扶她跑進去。
包媒婆起初心裏也吃了一驚,囘頭一想,轉憂爲喜。
她扭過頭來,拔足就跑出了大門。
十七
男家的媒老爺和迎親太太不住在催促着,要新娘子上轎。胡老爺胡太太無法轉圓,去把江老爹請出來,要他正式對男手攤牌,他家使攤裏目前自然祗有一張牌,就是諉稱新娘子患急病。
江老爹出來對大家說明白了,新娘子患急病,今天無論如何上不了轎,迎親太太家是位世代名醫,她懂得多少診病斷症的道理,自告奮勇,要衝進房裏去給新娘子診察。大家擋不住,迎親太太捺起紗帳來,一把去摸按躺在床上的人,巧玲嚇得不住哆索,她縮在一邊,顫巍巍地讓迎親太太去按脈,看舌頭。迎親太太仔細地檢查一遍,說:「一點沒有毛病嗎!快,快,請新娘子起身上裝開臉,準備上轎。」這可把巧玲急死了,她無法抗拒,迫得呼喊出來:「不,不,我不是新娘子!我不是新娘子呀!」
江老爹面無人色,他雖然百計想掩飾已經掩飾不來。各人正在嘈嘈吵吵的時候,包媒婆三脚兩步,飛奔而進,給大家帶來杜大少爺病死的消息。當下就激起一片駭愕的人聲,人聲中江老爹有如大夢初囘,他好像轉危爲安,轉憂爲喜,完全不像是聽到一個報喪噩耗。迎親太太和媒老爺至此也放棄了剛才苦苦的追究的行動,率領着一頂空轎子,偃旗息鼓收隊而囘了。
花轎拾囘杜家,迎親的使者馬上結結實實地受了舅老爺他們一頓臭駡。他們原是準備好新娘子一過門,拿隻雄雞跟她拜拜堂,就要讓她寡守一世,這件事算給辦了的,現在可糟了。
迎親使者挨過了駡,這才把新娘子失了踪跡的蹺蹊說了出來,舅老爺聽了大動肝火,吩咐馬上進行調查,要是抓到把柄,就一定要給點厲害給江家看看。
把柄是抓到了,新娘子私逃!
舅老爺把江老爹請到茶樓去談判。老爹要退婚,他提的理由是杜大少爺已經過世了。舅老爺反臉指責,問他女兒私逃了,一女許配兩家,該當何罪?他們一鬧鬧僵了,舅老爺聲稱要到衙門去告狀。旁人做好做歹,拖住兩人,又忙給江老爹相勸,說他分明理虧,應該接受杜家的要求。
杜家要求什麽呢?收過的彩禮,十倍償還;從定親起到結親那天爲止,杜家所有的開銷,都由江老爹墊付;,還有,江老爹要請一次客,所有杜家親戚朋友都要來喝一杯,用度不多,擺個二十席算了。
江老爹無法抗拒。就這樣,他傾家蕩產了。
十八
江宅門外,寫有本姓字樣的界石被挖掘出來,被換上另一塊寫着杜宅字樣的界石了。
江老爹坐在空空洞洞的屋子裏,迷茫若失,這是他的老家,在這裏他度過許多寒暑年節,消受過數不盡的栽花養鳥的安樂日子,可是現在它要變成別人家的物業了,他要離開這裏,他再不能享有前此晏安逸樂的生涯了。
於是他就想到了女兒,想到了女兒所走的方向。
他覺得自己太糊塗了,幾乎推毀了自己女兒終生的幸福。當他恍然意識到這一囘的傾家蕩產倒是救囘了女兒畢生的幸福的當兒,也聯帶想到這正好也是自己轉換另一個新的運命的關鍵來。但他仍然表現得異常輭弱。
大娘把老爹接過田家來借住,那裏箱籠舖蓋堆滿一堂,二叔正在殷勤招待他們二老歇息。大娘不斷苦勸老爹,安慰他,啓發他,老爹這才慢慢地把腦筋轉過來。一天,二天,他剛强起來了,恰巧小燕阿根有信到來,報告他們在鄉間勞動生產的喜訊,於是,老爹在大娘敦促之下,伴同她一起奔向小燕阿根他們的道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