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夫人
電影小說
一
春光如畫,櫻花似錦,上野公園中遊侶雜沓,往來如織。旅日華商李少康,陪着初到櫻都的友人劉嘉明同遊公園,觀賞那世界知名,萬人爭看的櫻花。劉嘉明這次是初遊扶桑,看到這名不虛傳的瑰麗景色,不禁欣悅的讚賞:
「怪不得日本把櫻花,作爲他們的國花,……開得又茂盛,又美麗!」
「你來得正是時候,」少康說,「櫻花就是這一個時候開得最好,要是晚一月來,櫻花就沒有了。」
「噯!櫻花美是很美,可惜開放的時間太短促了一點。」嘉明對這薄命的花兒,有着同情的感慨。
「好花是不長開的!」少康也感喟地說。
正在他們隨意賞玩的時候,迎面走來兩個美艶的日女,她們每人撑着一把傘子,手挽着手,步履輕盈,丰姿綽約,劉嘉明見此美妙的人兒,魂爲之奪,以肘觸李少康,說:
「曖!你看,比櫻花還要美麗!」
少康隨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見兩日女嬝娜的掠過身旁而法,其中一個戴黑眼鏡的,更是貌美如仙,她們對嘉明等凝視了一下,粲然的笑了笑,又搖幌着傘子,冉冉而去。
「嗨!」少康見嘉明如痴如醉的怔着,輕輕的推了他一把,說:「你知道那一個戴黑眼鏡的是誰嗎?」
「我到東京纔三天,怎會知道吶?」嘉明一面答着,眼睛還是盯着走遠了的兩個日女。
「你猜猜看。」少康說。
「唔!是公主嗎?」嘉明還是着了迷般的追隨着那兩個日女。
「不是!」少康搖首。
「那麼……是電影明星?」嘉明仍然心神不屬的。
「你不要以爲戴黑眼鏡的,都是電影明星。」少康失笑的說。
「那我猜不出了,」嘉明其實那有心思去猜,「乾脆你還是說了吧!」
少康吿訴他,那戴黑眼鏡的是東京有名的OTORI KO。(卽是歌舞女郞),鼎鼎大名的「歡見娘」,原名是「千代香子」,她的母親是中國人,所以她一向對中國人很有好感。
他們一路談着,一路沿着那兩日女的去路走着。忽然劉嘉明失魂落魄的給樹根絆了一交,少康急忙扶他起來,背後却傳來淸脆的笑聲,二人回頭一看,赫然是那千代香子和她的女伴淸子,嘉明感到很窘,祇有侷促地苦笑。
千代香子和淸子看到嘉明的窘態,不禁輾然微笑,翩然的走出了公園。嘉明看見她們老是笑臉相對,不禁色授魂與,急拉了少康追隨着。兩日女跳上了街車,他們仍戀戀的佇立路邊,目送着街車遠去,纔惘然的想到別地方玩去。
他們行了沒有幾步,突然有人拍了拍少康的肩頭,他回顧時,見是老朋友杜光,立卽欣然的和他握手,並把他介紹給嘉明認識。
「這是我的朋友劉嘉明,」少康爲二人介紹着,「這是香港日報駐東京記者杜光。」
劉嘉明和杜光握了握手,跟着一見如故的,大家談得很投機。少康陡然想起杜光和歡見娘是稔熟的,就托他居間介紹,好讓劉嘉明見見她。杜光一口答應了。
二
在銀座的XX劇場的舞台上,歡見娘(千代香子)正領着一班舞女在表演著名的「撲蝶舞」,但見千嬌百媚的歡見娘,手執輕羅扇,載歌載舞,穿插廻旋於一羣花枝招展的舞女的行列,口裏唱着「撲蝶舞曲」,歌聲舞影,瘋魔了在座的千百觀衆,一曲旣終,鼓掌之聲隨起,久久不絕。跟着繡幕再開,她又表演了一場「花前舞」,瞭亮淸澈的歌喉,翩躚妙曼的舞姿,又引得觀衆們齊聲的讚賞,曲終舞罷幕前含笑鞠躬的一瞬,竟使熱烈的掌聲和歡呼持續了相當長久纔歇下來。
香子舞罷回到化粧室中卸妝,正和淸子談論着剛纔前台的表演,劇場的董事武昭捧了一個大紙盒,叩門而入。他是一個十足市儈型的人物,對美貌的香子久已存了問鼎之心,但香子對他全無好感,從來不肯假以詞色。今夜他又帶着禮物呈獻,並想約香子出外同遊。
「今兒個請你吃晚飯,」武昭將手中的一個大紙盒捧到香子的面前,涎着臉說,「大槪不至於再說『沒有空』了吧?」
香子不接他的禮物,若無其事的搖頭說:
「對不起!還是『沒有空』!」
「怎麼?」武昭一忙,但立卽柔聲的說,「嗨!我三天以前已經掛了號了,你再回絕我,太不好意思了吧?」
「你雖然先掛了號,可是臨時有『拔號』,只好……」香子笑着說,「請你原諒了!」
「妳喜歡吃中國菜,今兒個我請妳到中國酒家去。」武昭再要求的說。
「跟你說有了約了!」香子還是斬釘截鐵的拒絕。她對武昭的歪纏,眞感到不耐煩了。
武昭見她眞的如此決絕,也略感窘促,但他對香子是不會死心的,想了想之後,又轉向淸子求托。
「噯!淸子姑娘,妳替我說說情好嗎?」
淸子和香子是要好朋友,香子的心理她是淸楚的,所以就頑皮的對武昭說:
「董事先生,我不想參加你的宴會!」
武昭正感氣沮,進退都不是的時候,忽然有了叩門聲,下女過去開門,問過了知道外面是兩位男客,說是千代小姐的親戚,香子原不知道來客是什麼人,但她看看窘在一旁的武昭,眉頭一皺,就將計就計的叫下女請了進來。
進來的是劉嘉明和李少康,他們得到杜光的介紹,還是第一次訪問這紅透東洋的歌舞明星,却料不到一見面之後,竟得到香子熱烈的招待,使他們二人頗覺意外,香子對他們說:
「噢!你們來了!請坐,我一會兒就好!」跟着她又對武昭說:「我眞的已經有了約會,眞的『沒有空』!」
武昭見到這樣的情形,知道今夜果眞沒有希望,怏怏地回身就走了。
三
香子把討厭的武昭氣走後,就偕同淸子跟隨劉嘉明和李少康從劇場出來,坐了街車到一家中國酒家宵夜。
銀座的夜景是迷人的!劉嘉明從號稱「東方之珠」的香港來,香港的絢爛的夜景也爲一般遊客所稱道,但他覺得兩地的夜景顯然有着很大的分別,山淸水秀的香港之夜是適宜於靜靜的欣賞,而銀座的「晚裝」却是魅惑的!尤其是今夜的遭遇,可以說是傳奇性的,在街車上他看看彩色繽紛的街景,又深深的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風鬟霧鬢,儀態萬千的香子,他的心頭眞有說不出的滿足與喜悅!
到了那家中國酒家,他們在一個房間內四人共據一桌,一面等候酒餚,一面敍談着。
「眞應該謝謝你們兩位,要不是兩位替我解圍,那傢伙一定要纏住了我,不放我脫身了。」香子想到剛纔武昭的纏夾不淸,她對那兩個不速之客吐露着她的謝意。
「我們還躭心着,不容易見到妳,所以問杜光先生,要了一張卡片,請他介紹……」劉嘉明解說着。
「老杜吿訴我們,你們的後台門禁森嚴,不容易訪問妳,他還教了我們一個訣竅,可以冒充是妳的親戚。果然,看門的就讓我們進去了。」李少康也補充的說。
「杜先生是名記者。」香子說,「你們跟他,很熟吧?」
「以前在香港,」少康說,「我們就是很好的朋友。」
淸子也吿訴他們,說杜先生曾在東京的刊物上,寫過關於東方舞蹈的文章,尤其讚美香子的舞蹈和歌喉。
「千代小姐不但舞得好,歌也唱得好。」嘉明由衷地讚美的說,「尤其是『撲蝶舞曲』跟『花前舞曲』兩個節目,簡直美極了!」
「可是,也累極了!」香子雙關而感喟地說。她想到多年在舞台上的努力,名利都有了,就是好像心裏還有一些兒渴望着而得不到的,使她對於當前的環境有點厭倦了。
「聽說小姐的老太太,也是中國人!」嘉明見香子好像別有心事似的,忙把話題岔開。
「是的!所以我特別喜歡中國……。」香子一聽到提起中國,又感到興緻勃勃了。
「她更喜歡吃中國菜!」淸子代爲說明的說。
「對了!」香子笑着承認。
這時侍者送上酒菜,他們淺斟低酌,一面談笑,雖是初次晤面,也彷彿多年舊識,十分歡洽。香子問了劉嘉明,知道他是到東京來開設書店的,因爲她愛好文藝,對文化人有强烈的好感,所以對他也另眼相看,加以嘉明俊朗的神采,和高雅的談吐,在她的芳心裏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
他們談笑言歡,在這酒家樓頭盤桓多時,纔由嘉明和少康僱街車送她們回家去。
四
自此以後,嘉明常常赴劇場訪晤香子,香子有時也帶他回到家中玩耍,又介紹了與她同住的姑媽野采子跟他認識。她吿訴嘉明,她的雙親都在她幼小的時候去世,她是由姑媽撫養長大的,姑丈在上一次大戰時死了,姑媽受了很大的打擊,心情變得壞了,在家時常嘔氣,所以她就接了她來,奉養着她。
她們談到戰爭的殘酷,也談到戰爭所給與人類的禍害,都不禁咨嗟搖首,黯然忘歡!
有一天香子又帶了嘉明到她家裏,她烹了一壺上好的龍井茶給他喝,他不但讚賞了茶葉,也讚賞了烹茶的人,意在言外,聰明的香子,自然心領神會,嬌羞無言。嘉明想約她出去逛東京的風景區,說如果她答允的話,就約同淸子姑娘和李少康一起去,香子欣然答應了。
此後東京的風景地區,就常有他們的遊踪,最初是四人同遊,稍後李少康因業務過忙沒有參加,又稍後,淸子也看出嘉明和香子的感情日益增進,便推說有事不能偕行,讓這一雙愛侶在山巔水涯,暢遊無碍。
靑年男女相悅之情,有時是很玄妙的!香子和嘉明的愛苗在心頭滋長,在多次同遊之後就已經進展到難捨難離的程度,他們指水盟心,對也作誓,情堅金石,再沒有什麼力量可以將他們拆散了。
然而紅顏天妬,好事往往多磨,在他們沉醉於愛河的時候,那個野心未戢,一向對香子垂涎的武昭,旣然不能直接討得香子的歡心,就想利用她的姑媽野田采子,這受了刺激而有點心理變態的婦人,向香子施用壓力。他知道年老的婦人,多數是貪財的,就不惜供奉些金錢,先博得這老婦人的歡心,果然采子在收受武昭的金錢魄贈之後,便爲他向香子勸婚,還恃着對香子有撫育之恩,疾言厲色的想迫她就範。香子在知道自己的姑媽也不能瞭解自己的心,而想將她的終身幸福斷賣於市儈武昭之手之後,便毅然的懷着悲憤的心情,離家出走。
五
在東京的近郊,嘉明和香子賃了小樓一座,還選了一個日子,約了李少康、淸子、杜光等幾個好友前來,並由香子親自準備了些酒菜饗客。李、杜和淸子都知道他們戀愛成功,欣然的聯袂同來道賀。在他們新築的愛巢裏,大家歡歡笑笑,快樂非常,三個賀客還照日本的習俗,合唱了一曲「花嫁」(卽日語的「新娘」),爲經祝賀,詞中有:「祝福花嫁,祝福花嫁,有了一個多情的他;祝福花嫁,祝福花嫁,有了一個甜蜜的家!」
那天香子穿了雪白的嫁衣,春風滿靨的周旋於幾位好友之間,像一朶嬌羞的玫瑰,又像一個熟練的主婦,嘉明喜溢眉梢,幫着招待,一室充滿了愉快的空氣和歡笑聲。
席間三位客人,同時高舉酒盞,向新郞新娘致賀:
「祝福你們永遠相愛!」
「謝謝!」嘉明和香子也同舉杯。
香子還在飮談之際,透露了她的心願說:
「今後,我要放棄歌舞,做個好主婦!」
大家聽到了,都不禁鼓掌讚好。嘉明見愛侶如此堅心相愛,心中憧憬着此後的家庭幸福,也滿足地笑了。
晚上,客人散去了,花燭夜的洞房裏,一雙情侶熱烈地擁抱着,淸冽的月色映照着窗櫺,照射在嘉明與香子合照的一幀照相上,有輕柔的對語,好像是影中人在說話:
「今天的晚上,是屬於我們的!」
「從今起每一個晚上都是屬於我們的!」
「對了!香子,妳,妳眞聰明!……我一定要好好的愛妳,永遠愛妳!」
「噢!……我,我也一樣。」
隔了片瞬的靜默,室中只有男女兩人的喘息聲可以聽到,廻腸盪氣的低語又起:
「嘉明!」
「唔!」
「你明天寫信回去,把我們的事吿訴老太太,好嗎?」
「好!……妳放心,媽不會不答應的。」
「噢!」
六
新婚的甜蜜生活,是難以形容的。嘉明和香子結婚之後,痴纏眷戀,魚水之歡,簡直神仙不啻!第二天好夢初廻,窗外花枝搖曳,鳥語啁啾中,香子早已洗手下廚,爲嘉明預備了早餐。他想不到能歌擅舞的妻子,還有很好的烹調,香子吿訴他,日本的女子學校,對於家政一門,一向都很重視,她在學校時便學會了這一套,而且由於興趣的關係,對烹調曾加研究,以後每天下午,她還可以做一些日本式的點心給他吃,他一定會覺得別有風味的。
此後,嘉明每天露的出外辦理書店的籌備工作,又依時的回家。香子在那淸幽的新居中,每天送了丈夫出外之後,就在廳中往來蹀躞,整理廳也的陳設,口中哼着舞曲的調子,因爲心情愉快,所以步伐也像踏着舞步一樣輕快;她是一個在日本長大的女人,所以便有一般日女的溫柔和體貼丈夫的美德,她每天不忘把嘉明的拖鞋放在門邊,也必定在嘉明公畢回來之前,把下午茶的點心預備好。她惟一担心的事,就是不知嘉明的母親對他們的婚姻是否會反對,她希望能够有一天,跟隨嘉明回到香港,見見他的母親,和過一點中國式的家庭生活。
嘉明對她的躭心加以善言安慰,也答應在把書局的事辦妥後,一定帶她到香港去。
有一天晚上,這一雙恩愛的情侶倚枕不寐,喁喁私語,香子對嘉明提出了一個要求,她說:
「我有一個要求,你能答應嗎?」
「有什麼事,妳只管吩咐好了,用不着要求的。」嘉明對這百依百順的妻子的第一次提出的要求,已經答應了。
「從明天起,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我要出去……」
「出去?」嘉明想不到她會有這樣的要求,有點意外。
「是的,每天吿假兩小時……」香子佻皮地說。
「爲什麼?」嘉明也佻皮的反問。
「這一個,你可別管!……答應嗎?」香子纏着他要求着。
「喔!」嘉明看了看嬌嗔的妻子,失笑的說,「那麼重要,對我也要守祕密?」
「對!」香子說,「你能信任我嗎?」
「我信任妳,……」嘉明誠摯地說,「妳的私事,我决不過問。」
香子跟着吿訴他,她會預先給他預備好點心,要是他下午回來得早,就自個兒到廚房裏去拿來吃,問他好不好,嘉明攏着她的腰肢,兩人笑做一團,他說她要怎麽做都好的。
七
從那天起,香子每天都出去兩個鐘頭,嘉明心裏雖有點疑猜,却因深愛着香子,始終沒有査詢過。就是有時香子過了時間沒回來,他獨自進點,頗感無聊,也自隱忍着。直到有一天,香子從外間回來,在門前給跟踪的武昭攔住糾纏,給他瞥見,這纔使他有點狐疑不釋。
那天下午香子回家,在門外碰上了正在喘息抹汗的武昭,那胖子攔住了她,氣急的說:
「原來你搬到這兒來,我找得妳好苦!」
「我和你非親非眷,爲什麽要找我?」香子冷冷的說完,便返身欲行,却給武昭攔住,裝着笑臉的央求:
「噯噯噯!……好容易追上了妳,……說幾句話都不可以嗎?」武昭喘息着說。
「對不起!我不便陪你說話!」香子說完,返身疾行,在家門外嘉明正等着她,剛纔的一幕已經給他瞥見了。
他們相偕回返屋內,香子捧出了預備好的點心,但兩人默然相對,都擱箸不食。
「是那個胖子送妳回來的嗎?」嘉明懷疑地問。
「送我?」香子餘愠未息的說,「我怎麼會要他送我?」
「那,妳怎麽會碰到他的?」嘉明說。
「誰知道吶!……」香子幽幽地說,「他忽然像鬼魂一樣出現了!」
「嗄!」嘉明半信半疑的點點頭。
又有一天,嘉明從外間回來,在大樹畔遇看香子的姑媽野田采子,鬼鬼祟祟的從屋裏出來,看到嘉明,她强笑的打了一個招呼後,又慌慌張張地走了。嘉明祇有詫異地看着她的背影,心裏更有解釋不淸的疑惑。
他回到屋裏就問香子,但她祇推說姑媽是來要錢的。嘉明迄自猶疑在心,第二天就跑去訪晤服務於遠東貿易公司的李少康,大家談論了一回,還是得不到結果。李少康同時交給嘉明一封信,說他來得正好,他也正想找他呢!
嘉明接過了信,欣然的吿訴這是他媽從香港寄來的,但展閱後纔知是他的表妹曹蕙芬寫的,說他媽最近忽然害了半身不遂的病,恐怕有瘋癱的危險,希望接信以後,趕快回來。
接到了母病的信,嘉明毅然决定卽行回去一趟,他吿辭了李少康,就回到郊居中收拾了一個箱子,還留了一封吿別的信給香子,對室中的合照和一切的陳設戀戀的觀望了一回,便提着箱子走出去。
八
正要出門,適巧香子自外歸來,興奮地喚着他的名字,他又迅速的退了回去,放下了箱子,將身擋着擺在案上的吿別信。
香子跳蹦蹦的進來,看到他怔怔的樣子,又看到地上的箱子,不覺詫異的問他要上那兒去。他期期艾艾的說有點事,要想到大阪去一趟同時兩手在身後摸索着,將吿別的信又取回了,塞入了褲袋。香子問了知道他不忙着卽刻走,就說去拿點心給他吃,又吿訴他有一封信,要給他看。
嘉明在矛盾的心情中,實在捨不得離開她,聽她說要給信他看,以爲他的信給她發現了,心裏忐忑不安,到食過了點心回到房裏時,香子這纔交一封信給他,他展讀了,信裏說:
『親愛的嘉明:這是我的親筆信,你覺得奇怪嗎?我怎麼會寫中文信?吿訴你,這就是我每天下午要出去的原因。』
嘉明這才恍然大悟!他繼續讀下去。
『爲了要做一個中國人的妻子,我不但要認識中國字,並且要會寫中國字,經過短時期的補習,我也能够寫簡單的中文信了,你喜歡不喜歡呢?……』
嘉明太感動了,眼淚奪眶而出,他撲向香子,激動地叫她的名字:
「香子!」
「嘉明,」香子在他的懷抱裏,幽幽地說,「你說?你喜歡嗎?」
「妳太好了!」嘉明深情地說,「我怎會不喜歡吶!」
他們經過這次的披瀝的互訴,雙方又沉醉在生死纏綿的愛戀裏。嘉明從懷中取出香港的來信,吿訴她接到表妹的信,說媽病了,剛纔提了箱子是要回香港去的,幷不是到大阪。
香子明白丈夫委婉的心情,她告訴他這用不着瞞她的,旣然老人家有病,做兒子的應該去看看。她又在他的耳邊輕輕的吿訴他,她已經有了孕了,嘉明聞訊驚喜非常,決意留日不歸,母親的病又非急病,就寫信回港托姊夫找一個高明的醫生,好好的爲她診治。
次日,嘉明從外携了兩個大紙盒回來,香子那天沒有出去,笑着迎接他,爲他換履,體貼備至。嘉明打開紙盒,取出幾件嬰孩衣服,和一些精巧的玩具來,引得香子笑逐顏開,說還早着吶!但嘉明說有準備總比沒有準備好,二人相視大笑,又回到初婚時的歡娛日子了!
歡娛的日子是短促的!當天他們就接到香港來電,嘉明看後,蹙着額的讀給香子聽:
『……母病重,速歸!』
香子憂惶的問他打算怎麽樣,嘉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跟香子商量?她雖然心裏不捨,却忍痛的捐棄私情,勸他回去一趟。最後,他決定依她的意思,立卽定了後天的飛機票。
在瀕別的兩天中,香子强爲歡笑的爲他收拾行裝,又一再叮嚀的叫他自己保重,嘉明也囑她小心,不要過分勞動。
離別的前夕,夜闌人靜,那恩愛纏綿的一雙男女,又在依依惜別。
「我一天不見你二十四小時都要想你的!」香子在嘉明的懷抱中,嗚咽地說。
「我也是一樣,只怕人在香港,心却在妳身上!」嘉明緊緊的摟着她,噢咻地安慰着。
香子還一面抽噎的一面爲他唱了一段「何日君再來」,一曲已罷,她宛轉於嘉明的懷中,二人淚眼相看,互相嗚咽。嘉明爲她拭去淚痕,撫慰着她。說:
「你不要難過,我們不過是暫時的離別,少則一月,多則三月,我就回來的。」
「嗯!」香子還是淚人一般,嗚咽着。
「我留下一筆錢給你,至少可以用五六個月,家用妳不必担心的。」嘉明說。
「噢!嘉明!」香子仍在抽噎,「你別忘了,以後這一座屋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孤單單的……」
「噢!香子!」嘉明痛惜地說,「我到了香港,會隨時寫信給你的。」
「我……我等着你……等着你的信,等着你回來!」香子欷歔着說。
九
劉嘉明搭張機返抵香港的那天,她的表妹曹蕙芬親自駕車來迎他返抵寓邸。嘉明覺得驚異的是安坐在堂上的母親,竟沒有一點病態,而蕙芬又神祕的低笑,他不覺納罕異常,心想一定是別有原因,或許是給她們設計騙了。
果然在歇息了一會之後,他的母親就踱到他的寢室,埋怨着他不應和一個舞女厮混,更訓責地說像他們這樣人家,無論怎樣也不能娶一個舞女做媳婦兒的。
嘉明待要分辯,正向母親解釋香子是一個藝術的歌舞團的演員,而不是一個光着腿在台上又跳又唱的舞女時,蕙芬突然的蹌踉入室,邀他到外面消遣去。劉母對這外甥女是很喜歡的,她的心裏認爲嘉明和她纔是適合的配對,她鼓勵着嘉明和她去遊玩,但嘉明却懷念看東京的香子,對她冷漠異常。
嘉明得不到母親對他婚姻的同情,心情拂鬱,便借酒消愁,終日酗酒,在一個濃霧彌漫的晚上,他喝得沉沉大醉,橫過馬路之際,爲一輛疾馳而來的汽車撞到,昏沉中受了重傷,這樣在醫院一住就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這時期,香子的來信都給嘉明的母親和蕙芬兩人截留着,沒有遞到嘉明的手裏,他們兩人的消息就這樣的隔絕了。但兩人依然一往情深,兩地思憶不已。
香子獨自一人留在東京,旣得不到愛侶的消息,又遭遇了武昭的迫嫁,祇有含了悲酸的心情,遷居躱避,歷盡酸辛!
在嘉明離開的次年,香子產下一男,她爲紀念嘉明的愛,爲他改一個「小明」的名字。
時光如駛,經過幾度的櫻花開,櫻花落,小明不覺也都三歲了。這無知的小孩,看到每一個鄰居的孩子都有一個爸爸,他也纏着他的母親索問爸爸,香子經他的提問,常常哭得淚人兒一般的,悲愴得傷心極了!
三年來,她沒有一刻忘記嘉明,回憶起在上野公園和嘉明初度邂逅的情景時,她又禁不住披了嘉明送給她的呢絨外衣,在公園裏擲躅着,憶念着!
在家裏,她保留着嘉明的一頂呢帽,和一根手杖,在憶念他的時候就拿出來把玩着。
癡心一片,香子眞的守着她和嘉明臨別時的諾言,等着他回來。
十
嘉明的脚傷痊癒了之後,他徵得母親的同意,帶同蕙芬表妹重蒞東京。他找着李少康,査知了香子遷住的地址,立卽獨自去尋找她。
在東京鄕間一間陋屋附近,他看見一羣孩子在玩栲栲圈,手拉着手的唱着「何日君再來」,他拉住了一個大孩子問這歌是誰敎他們唱的,那孩子指着在玩的小明,說是他媽千代姑娘敎的。
嘉明看見小明胸前掛着的玩具,知道這正是自己的孩子,大喜的抱起了他,問他的媽在那裏?小明的小手向陋屋遙指,嘉明便瘋狂的抱着小明奔向陋屋去。
多年的期待,多少的思戀,在這久別重逢的俄頃,千言萬語,眞不知從何訴說起!香子含淚涕泣,悲喜交集,祇有在互相擁抱中,低喚着對方的名字。
十一
曹蕙芬那天突然不見了嘉明,心裏明白他一定文找那日本女人去了,急急找到李少康的公司,吵着要他陪着找嘉明去,少康拗不過她的糾纏,祇好陪了她找到香子的陋屋,她在窗外聽到嘉明和香子的談話。
「旣然你是和表妹一塊兒來的,那你還是早一點回去,不要把她一個人丟在旅館裏。」
「不!……我好不容易纔找着了妳,說什麽我也不離開妳了!」
「唉!嘉明!其實我又何嘗願意你離開我,不過……。」
「好了,香子,你爲了我,受了那麽些苦,我怎麽能够再扔下妳不管吶?」
「我能够再見你一面,已經很滿足了!」
這是香子極度悽婉的語氣,蕙芬也深受感動了。她又聽到嘉明痛苦地說:
「香子,你還生我的氣,恨我嗎?」
「不,」香子幽幽地,緩緩地說,「我完全爲了你着想,請你不要爲了我,讓你老太太失望,讓你表妹失望……尤其是,爲了你的前途……!」
蕙芬聽到香子啜泣的聲音,她也滿眶熱淚的拖了李少康便走。
十二
嘉明留在香子的屋中,愉快地吃過了晚餐,又嘗着香子爲他預備的咖啡,待小明入睡了以後,他們又像從前一樣的溫存着。——
到時鐘報了九時三十分的時候,香子推開了嘉明,說:
「好了!時候不早了,你走吧!」
「眞的要我走?」嘉明戀戀不捨地說。
「唔!」香子像哄孩子似的,「聽話,走吧!」
嘉明無可奈何的站了起來,躊躇了一下,毅然的握着香子的手說:
「那麽,我們再見了!」
「再見了!」香子佯裝笑臉送着他。
嘉明回到帝國飯店時,發覺人去樓空,蕙芬已經走了,在案頭有一封留書。
蕙芬的留書說她已親眼看到了他和香子的情形了。她覺得,把自己的愉快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面,是不應該的,所以她决定走了!她回到香港之後,一定會盡力向老太太解釋,成全他們的姻緣。她又說,只要他們幸福,她也感到安慰了。
嘉明看到這樣的字句,也覺悵然若失。
那時在香子的臥室中,香子與小明正熟睡着,小明突然醒來,吵着要爸爸,香子給他吵醒,連忙坐起,抱着小明,拍着哄他睡。
「小明,睡吶!」
「爸爸吶?」小明撒賴着。
「爸爸有事情出去了!」
「唔!我要爸爸嚜!我要爸爸嚜!」
「乖!」香子柔聲的哄着他,「快一點睡吧,爸爸就要回來的!」
「噢!」小明還是不肯睡,香子輕輕的拍着他,哼着「何日君再來」的調子,酸淚又像雨一般的流下來。
這時,窗外曙光漸露,外面突然傳來叩門聲,香子披了睡衣,走到外面開了門,入來的是嘉明,他回身把門關好,一把拉了香子擁入了懷抱,緊緊的摟着,香子也緊緊的偎着他。
「爸爸!」這是小明的聲音,嘉明和香子聞聲回顧,見小明赤了一雙小足,答答答的奔向嘉明。
在三人摟抱在一起的時候,窗外天色大明,遠遠的傳來了雄鷄喔喔的啼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