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后與珍妃
・電影小説・
懿貴妃隨着皇后和咸豐皇帝奕詝,到圓明園去閒遊。圓明園是一所離皇宮不太遠的行宮,却沒有宮中的規矩,所以奕詝不怕違背祖宗家法,納了四個漢女侍寢,她們被題名為牡丹春、武陵春、杏花春、海棠春,其中以牡丹春最美,眞有「花王」之姿,艷壓羣芳,奕詝寵幸異常,格於規律,不能帶入宮中,因此時時流戀圓明園中不返,皇后是個賢淑的人,她對奕詝的迷戀四春,不發一言,但懿貴妃却是費盡心機才掙扎到現在的地位,眼看漢女們輕易地從她手中搶去皇帝,未免妒火中燒。
她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婦人,雖然最近皇帝已信任地將同道堂印信交給了她,命她代拆代行,批閱奏摺,但這不能証明奕詝對懿貴妃的愛,相反的,皇帝的委任祗不過為了他自己的方便,他擺脫國事,就可以整天和四春混在一 起,因此懿貴妃决定要乘游園之便,對四春來一個下馬威,讓她們永遠記得她——懿貴妃是她們的主子,懿貴妃是名正言順的皇帝的貴妃。
那天晚上,牡丹春等探聽得皇帝和皇后、懿貴妃及儲君載淳在一起飮宴,想必一時不會到她們的住所,於是四個人凑在一起飮酒作樂 ,歡笑唱曲,自由自在的談天。
牡丹春飮得微醉,一時興起,唱了一段小調,杏花春大聲喝采,衆人隨聲附和,亂作一團。一個年長的宮女看不過眼,上前勸說:
「今天上頭都在園中,少喝點吧!」
「怕什麽?」杏花春使性的說:「他們樂,就不許我們樂?」
她斟了一杯酒,搖搖擺擺走到牡丹春面前,把酒送到牡丹春嘴邊,說:
「姊姊,我再敬你一杯,你為我們漢人爭光,過幾天照樣生出個皇帝兒子來!」
她的話逗得室中的人們嘩笑。牡丹春抿着嘴笑,她攔着杏花春遞過來的酒說:
「知道是男是女的?妹妹以後不要再提這個,傳了出去,讓懿貴妃知道可不得了!」
原來懿貴妃早已威名四播,懦弱的牡丹春連提也不敢提,倔强的杏花春都要一再的說懿貴妃當年事,說她以唱小調勾引皇帝,以生兒子才升到貴妃,講得高興索性學懿貴妃唱曲,那知杏花春樂極悲生,她唱得得意時,懿貴妃悄沒聲息的帶了一大羣太監宮女到達長春仙館。
「懿主兒吉祥!」
牡丹喜領導衆人,向懿貴妃行禮。
「這是什麽地方,容你們這樣放肄!」懿貴妃神氣十足指着杏花春說:「你南方小調唱得眞好,再唱一個我聽聽!」
她那種冷冰冰的語調,使倔强的杏花春大驚,不知如何應付,牡丹春怕肇事,對杏花春說:「蘭兒,給主兒叩頭……」
牡丹春的話還沒有說完,站在旁邊的太監安得海就一巴掌摑過來,斥道:
「貴妃的名諱是你叫得的嗎?」
「給我拉下去重重的打!」懿貴妃的眼中釘是牡丹春,她不理杏花春辯白,怒冲冲駡道 :「你們裝狐媚子哄住皇上,當我不知道?外頭軍情吃緊,你們還在作樂?這就該杖責。來 !把她們這種奇形怪狀的衣裳剝下,請家法出來,給我重重的打!」
安得海等巴不得這一聲,個個上前動手,牡丹春等不敢反抗,嚇得流淚滿面。
「住手!想造反嗎?」
咸豐皇帝奕詝及時趕到,喝住了安得海。他看見脂粉殘零的牡丹春,無限憐惜去扶了起來,碍於懿貴妃在側,他揮手令四春退出。
懿貴妃上前請安,皇帝怒斥她說:
「園子裡的事,早就叫你少管。」
「皇上這樣袒護,宮中還有何體統?」
「你連我也頂撞?給我跪下!」
奕詝把心疼牡丹春的一份情意化爲怒火,向懿貴妃發洩,懿貴妃委屈下跪,安得海早已溜出去請皇后解圍,不多時,皇后携了儲君載淳進來,三言兩語,替懿貴妃說情,使咸豐皇帝怒氣消釋,皇后是個賢德的人,極得奕詝尊重。
當年是英法聯軍攻打中國,淸朝對外政策失敗,軍事又不利,眼看就要攻入北京城,所以大臣肅順建議,以北狩爲名,勸咸豊到熱河行宮暫避,京中的事,交舆恭親王善後。
奕詝疏懶成性,自然接納肅順提議,即日命駕到熱河,皇后和懿貴妃隨侍。
在熱河行宮中,懿貴妃仍舊代替皇帝批閱奏摺,與恭親王互通消息,她在處理國事中,發覺肅順野心頗大,但她屢次在皇帝面前提及肅順時,皇帝都顧左右而言他,這種情形不由得懿貴妃大起疑心,她派遣安得海暗中調查,安得海聯絡皇帝近侍,知道肅順秘密把牡丹春接到熱河,皇帝每天出宮與牡丹春私會。
奕詝對牡丹春一往情深,肅順與載垣等把牡丹春當作抵禦懿貴妃的武器,在上愛下捧的情形下,加上牡丹春懷孕,奕詝輕易地獲得皇后的允許,牡丹春改作滿洲女兒裝束,進入了熱河行宮。
懿貴妃在表面上不能反對牡丹春入宮,暗中千方百計,務求拔去這眼中釘。這一年的秋天,恭親王辦妥了對英法的和議,消息傳到熱河,咸豐皇帝大喜,每天傳伶人進宮做戲,並賞賜隨行官員聽戲,牡丹春初次逢到如此熱鬧塲面,看得出了神,懿貴妃見大家歡樂中渾忘禮節,示意安得海,安得海交了一包藥末給小太監置入茶中,遞給牡丹喜飲,牡丹春毫不留意何人遞茶,接過來就飮,不料禍從口入,剎時間胸腹疼痛,腹中一個成形的男胎墮下。
咸豐帝爲此無限傷心,肅順等慫恿他查問懿貴妃,皇帝倒並不相信,誰知懿貴妃瞞了皇帝,私自委舊情人榮祿署理盛京將軍,觸怒了奕詝,口口聲聲要教訓懿貴妃,皇后在旁好言慰勸,皇帝嘆口氣說。
「朕看人不會錯的,蘭兒等到她的兒子做了皇帝,大權在手,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了,最担心的倒是你,趁朕還在的時候,先寫下遺詔,你收看,將來如果她恃子而驕,逼你太甚,你就取出遺詔殺了她!」
說罷,取過紙筆,振筆直書後交付皇后。 另一方面,肅順與載垣等也顧忌懿貴妃,他們想趁皇上留熱河之時,先謀殺他,然後誅貴妃,擁載垣繼位,肅順的富貴可待。他們利用牡丹春,命她下巴豆使皇帝腹瀉,本來孱弱的奕詝,瀉得奄奄一息。
那天,肅順又進宮見牡丹春,牡丹春驚惶萬分對肅順說:
「我不能做,皇上對我這樣好,我再下不了手!」
「你不要傻,皇上本來虛弱,早點晚點升天有什麽兩樣?等到囘了北京,懿貴妃有恭親王榮祿里應外合,你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肅順的一席話,令牡丹春心動,懿貴妃的險惡是她所畏懼的,爲了自己的前途打算,牡丹春不能不接受肅順的指使。她接過巴豆,轉過假山石,走向凝碧軒時,忽然看見一條繡有蘭花的手絹遺留在地下,她給起手帕,知道方才與肅順的一番話都已被懿貴妃聽去,牡丹春心頭頓如小鹿亂撞,驚悸萬分中遙遙見到皇后和懿貴妃同行,於是把心一橫,躍入池沼中自盡。
牡丹春之死,肅順和懿貴妃各執一詞,在病榻前爭論不休,皇帝不理他們說什麼,他是深深哀悼心愛的牡丹春,悲痛加深他的病况漸漸入彌留狀態。
肅順把握時間,以重兵守宮門,阻攔懿貴妃,一方面自己在病榻前再三請求皇帝立載垣爲帝。奕詝平日雖懶理國政,但他精明之處不下於肅順,他明知肅順弄權,故遲遲不答,皇后心中不願立載垣,頻頻抹淚,肅順催促不已時,懿貴妃手抱載淳,直闖病榻前。
她不待任何人開口,氣喘喘先說:
「皇上恕奴婢來遲,皇上恕罪。」
懿貴妃向皇帝吿罪後,放下載淳,轉身向肅順,厲聲責問:
「肅順,你是什麼意思?派兵守住宮門,不讓我們母子進來,你是想離間皇上爺兒倆?皇上,肅順等算計淳兒已經不止一日了,皇上千萬不要信他們的話,阿哥是你的親骨血。」
懿貴妃說罷,暗中搯了載淳一把,載淳受痛,哭着奔向床邊,抱住皇帝大哭。
奕詝一時親情激發,摟住兒子目視皇后,皇后點頭,皇帝就說:
「朕祗有這個獨子,不能不立他。」
肅順等跪下聽遺詔,奕詝吩咐幾句,聲音漸細,語不成聲,隨即駕崩。
六歲的載淳登基,改國號爲同治,尊皇后爲慈安太后,懿貴妃爲慈禧太后。
同治雖然即位,肅順等野心未冺,他以贊襄王大臣的身份,向二后逼取玉璽。
「這是大家的公意,名位不正,不敢取信於天下,所以傳國寳一定要立刻拿出來,請太后不要更留難了。」
慈安太后向慈禧看一眼,說:
「傳國寶不在熱河,在京裡恭王爺手中,去年秋狩匆匆忙忙和逃難一樣,所以……」
慈安是老實守禮之人,要她向大臣撒謊,簡直連話也說不像,慈禧心中暗暗着急,怕她洩漏機關。
「把傳國寳璽隨便交付給恭王爺,就不怕他造反嗎?」
肅順語氣咄咄迫人,慈安被他一嚇,畏縮不語,慈禧立刻反駁道:
「肅順,你這話可不對了,恭王爺是大行皇帝的親兄弟,你不造反,他怎麼會造反?」
慈禧的話直擊肅順心事,肅順知道僵持對自己無益,就拂袖而出。他的狂妄之態,令懦弱的慈安不禁掩面痛哭。
「姊姊,老是哭不是辦法,處理國事要緊,大家想個辦法。」慈禧說。
「你拿主意吧,我的心實在亂了。」
慈安旣然推辭,慈禧就不客氣地自作主張 。以當時的情形來講,她不出主意,可能母子三人全遭肅順毒手,她們仗着傳國玉璽暫保性命。慈禧畧加思索,囘顧侍候在側的李蓮英。
「小李子,我看你平日忠心耿耿。」慈禧胸有成竹的對跪下的李蓮英說:「我這裡有密詔一道,要你叫人帶到京裡,面交恭王,你辦不辦到?」
「奴才一定辦到!」李蓮英恭敬地囘答:「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還有密札一件,叫奉天將軍榮祿即刻來熱河。這兩件事半點風聲都不能漏,你要小心着才好。」
李連英唯唯答應,啣命而去。
肅順對二后沒有辦法下手,他唯有挾持同治,以皇帝口吻吩咐杜翰起草上諭,批駁兩后批垂簾聽政之議,並囑令恭王,不准來熱河,他站在殿上頤指氣使地在分派時,太監傳話,禀報恭王駕到。
同治在座位聽見叔叔來,大喜,不理肅順,立即吩咐太監:
「叫他進來!」
恭王朝拜新君完畢,同治初見親人,心內凄哀交集,他向叔叔說:
「恭王,你爲什麽到今天才來看朕?」
他言簡情哀,令恭王墮淚。肅順在旁邊羼言道:
「𡂿,恭王爺,今天你第一次拜見皇上,怎麽可以哭吶?」
恭王逆來順受,低聲下氣囘答道:
「是我看見皇上和大行皇帝太像了,所以不由自主地難過起來,請皇上恕罪。」
肅順的心目中恭王爺是當前大敵,恨不得馬上趕出他,所以他借「贊襄王」的權力,斥責恭王不應到熱河。恭王異常柔順,他表示自己爲念手足之情,趕到熱河奔喪,隨柩歸京後,他將要歸隱西山,朝中一切都付與肅順等偏勞,他婉轉陳述,倒使肅順不好意思再扳起面孔說話,恭王乘機要求見兩宮太后,肅順最顧忌的是慈禧,怕恭王與她相見後改變態度,趕緊說:
「大行皇帝新喪,叔嫂應避嫌疑。」
恭王笑着答道:
「請贊襄王陪伴相見。」
肅順不願見慈禧,恭王又請杜翰相陪,杜翰自然不敢答應,恭王作無可奈何之態,對肅順說:
「那末,我祇能單獨晋見了。」
恭王在殿中絆住肅順,榮祿從後宮門進內朝見兩宮太后,他雖是慈禧的舊情人,但兩人以舅甥相稱。榮祿受命帶兵到熱河,部署一切 ,加上恭王相助,由慈禧用計激得肅順交出兵權,榮祿立刻接收,於是兩宮立即傳出懿旨,起駕囘京。
兩宮太后心急囘京,車駕啓行甚速,榮祿領兵衛護。到達京中,同治正式坐朝,羣臣按班朝拜,兩宮太后垂簾聽政,慈安爲東太后,慈禧爲西太后,恭王爲議政王,所有朝中事件,都由兩后决議交付恭王辦理。
肅順、載垣、端華、杜翰等從熱河囘到北京時,西太后早已部署停當,不容肅順四人入宮朝見,命榮祿在宮門把守,循例審問,載垣是近支皇族,發往宗人府審問,東太后爲人慈和,她不願將載垣判死刑,因爲他倒底是皇子皇孫,但西太后傳下密旨,令榮祿不必將肅順等付司法審問,直接提向菜市口斬首。
肅順等的死訊,由東宮太監崔長壽傳給東太后知道,東太后不由得大怒,她不是可惜肅順等四人,祗是恨西太后越權和藐視,憤憤地說:
「給先帝料中了。」
她悲忿攻心,有點暈眩,崔長壽扶持東太后囘寢宮,一面打發人傳太臣,東太后說:
「把先帝的遺詔請出來!」
她的命令給伏在窗外偸聽消息的李蓮英聽見,連忙奔報西太后,西太后開始有點慌張,後來聽見東太后病,她胸有成竹,保持沉默。
東太后的病勢很兇。她從熱河咸豐帝薨逝起,肅順陰謀篡位,强迫玉璽,恭王爺奉密諭解圍後,又辛苦地囘鑾北京,朝政甫定,西太后又刺激她,素來荏弱的她,經不起再三打擊,病勢頗爲危險,日日傳太醫診治,西太后每天向宮門請安,因爲東太后不接見她。
那天,崔長壽在偏殿煎藥,西太后帶了李蓮英等到臨。崔長壽怕她不利於東太后,戰戰兢兢說一聲:
「太后吉祥。」
他不敢稍離藥罐,提防下毒。西太后一派温和,對崔長壽說:
「把蓋拿開!」
崔長壽遲遲不敢應命,西太后先在庭院中焚香,虔誠禱吿一番,然後從宮女手中要過金剪,咬牙向臂上剪去,對剪下來的肉往藥罐中放下,崔長壽看得十分感動,連連叩首,西太后吩咐:
「誰都不准吿訴太后!」
西太后成功地先使崔長壽心服,他少不免在東太后處境說上幾句好話,東太后病勢漸減時,聽從崔長壽的話,接見西太后。
西太后先向東太后問好,然後自己認罪,十分婉轉的對東太后說:
「姊姊,我知道您是爲肅順他們的事跟我生氣,是我年輕冒失,可是我知道姊姊你面慈心軟,要是跟您一商量,少不得恩赦了他們,留着這些奴才總是一個後患,咱們的孩子又小,所以我才斗胆先把他們斬了,再向姊姊請罪。」
一番話表面上聽來很有理由,東太后倒不能使她難堪,僅僅說:
「我也沒說你做得不對,可是總該先跟我商量一下。」
這句話完全暴露了東太后的弱點,使西太后明白她只是爲面子問題,越發恭順地跪下去囘道:
「我已知道錯了。我受了姊姊恩典才做了太后,因爲皇帝幼小,這大淸江山就在咱們身上,別爲這件小事氣壞了身子,那我的罪孽可大了,您看在皇帝份上別生氣啦!」
她儘量地捧東太后,使那位病在床榻的東太后不能不軟化,命西太后起身,西太后裝作孱弱得很的樣子扶着榻邊站起,東太后見狀,驚問:
「你也身體不好?」
西太后搖頭。崔長壽上前囘稟道:
「太后可眞一片眞誠,奴才不敢隱瞞,太后彷照那割股療親的故事,對臂子上的肉給您做了藥引了。」
東太后聽見崔長壽的話深為感動,她是老實人,深信神佛之說,以為西太后誠心誠意感動菩薩,才能把她從危殆中救囘,旣然是虔誠禱吿來醫治自己的,當然不會有背叛之心,於是取出咸豐遺詔給西太后看。西太后露出驚駭之色,叩求賜死,東太后就在燈火中焚去遺詔,以示自己無殺西太后之意。
她這樣做無非想西太后永遠感激她,可是東太后不知自己已墮入西太后的圈套中。
在同治一朝中,頗現中興之兆,同治年幼,內有兩宮太后執政,外有恭親王管理,他為了婚姻不愉快,常私自作狎邪遊,不久身染惡疾,十九歲就駕崩了。
繼同治之位的是載湉,載湉是醇親王之子,也是西太后妹妹所生。朝中大臣在西太后積威之下,無人敢反對,東太后此時此地,已鬥不過西太后。四歲的載湉在西太后命令下登基稱帝,改國號為光緖。
光緖七年,東太后暴病死。至光緖十五年,西太后隆重地為皇帝選后。光緖依照西太后吩咐,挑選了皇后和二個妃子,成婚之日,冊封皇后為隆裕皇后,二個妃子,一名瑾妃,一名珍妃。
隆裕后是西太后娘家的人,她深深了解西太后的性格,所以她拘束於宮中禮節,萬事以太后為前題,對着光緖皇帝嚴守君臣之禮,完全不像夫妻,使皇帝無毫樂趣,因此絕跡坤寧宮,常常宿於珍妃的景仁宮中。
那天,光緖帝興冲冲的駕臨坤寧宮,隆裕聞報,連忙伏地接駕。光緖忙道:
「起來,起來。」
他臉上露出難看見的笑容,坤寧宮中的宮女太監都引為奇蹟。唯有隆裕后仍肅然侍立,毫無笑容。
「今天朕看到一本奇書,講的是日本明治天皇的故事,有趣得很。」光緖對隆裕低聲說 :「有酒沒有?朕想喝一點。」
「太后有過旨意,宮禁之內不准用酒。」
隆裕后鄭重地奉上參湯,侍候光緖飮,光緖不耐煩地往書桌上一放,自己就在側邊坐下。隆裕后行前一步,請安奏道:
「奴婢有一件事耍請皇上成全。奴婢表親裕元,在吏部郞中任上已經有五、六年了,想請皇上給吏部堂官關照一聲……」
光緖乘興而來,至此被隆裕后掃盡興緻,他含有怒意地截斷她話頭,說:
「你怎麽時時都有事相求?」
「皇上不准,奴婢去求老佛爺。」
當時宮中俱稱西太后爲老佛爺,頌揚她慈善心腸和壽與天齊,西太后非常樂意接受此稱呼。光緖一聽見隆裕有輕視之意,立刻拂袖而去,逕往景仁宮。
景仁宮中的珍妃也正讀着「明治維新」。 「明治維新」是禁書之一,珍妃自幼跟隨文廷式讀書,文廷式是個關心國家之人,他不但敎導經書,還灌輸了政治思想給珍妃,他鑒於淸廷腐敗,而光緖帝又受挾制於西太后,文廷式想藉珍妃之力,助光緖對國家有所建樹。
光緖含着盛怒到來景仁宮。他一見到珍妃,宛如雪獅子向火,所有的怒氣全無,同時又看到珍妃也在硏究「明治維新」,兩人旨趣相投,產生了眞正的愛情。
光緖從珍妃處得到鼓勵,决意要革新政治,起用了南海舉人康有爲策劃維新變法,又批駁了移用海軍專欵建頤和園之議。他一團高興地幹,早晨,他親自臨朝和重臣們商議政治,晚間,他有珍妃陪伴,討論日間的得失,談談心中的憂鬱。光緖感慨的說:
「我從小就在宮裡長大,太后就像嚴師一樣,自己的母親在宮外,兩三個月才能見一次,宮裡沒有親情,沒有遊伴,好寂寞的歲月!現在可不同了,我有了你,宮中也有了生氣! 」
珍妃靜聆着光緖訴心事,她感極泣下,對皇帝說:
「皇上,你對我太好了,我沒有任何別的指望,祗望一輩子厮守在一起。」
光緖面對着紅顏知己,又愛又憐,自內襟解下一雙玉連環,送給了珍妃。
「我們像這玉連環一樣,永遠不分開,你藏着。」
他們兩人說不盡郞情妾意之際,坤寧宮太監小德張奉西太后之命,要皇帝往坤寧宮住宿,光緖怒小德張無禮,斥退他說:
「你對你主子說,我愛在那裡就在那裡,她管不着!」
隆裕后得到小德張囘來後一番加油添醬的報吿,酸火中燒,她不敢向西太后面前說皇帝是非,於是把能想得出來的罪名都加在珍妃頭上,對西太后哭訴自己被冷落。
李蓮英對建造頤和園一事非常關心,因爲包建園子的人早已允許他一筆可觀的佣金,如今被皇帝批駁,他不能說皇帝不是,所以這不建園子的罪名又被加上珍妃身上。
珍妃病了五、六天,西太后被隆裕及李蓮英煽動得壓止不住怒火,率領一批太監宮女,往景仁宮問罪。
珍妃病態方癒,在景仁宮外拍照自娛。她把皇帝的便裝穿戴起來,儼然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和瑾妃二人閒談着。瑾妃日夕追隨太后,消息靈通,她不斷地勸導珍妃不要太任性,珍妃認爲己不損人,有什麼關係,正在說得起勁時,西太后不待人通報二妃接駕,已率領眾人到達景仁宮外。
「老佛爺吉祥!」
珍、瑾二妃雙雙跪下請安。西太后不理兩人,先向走在她前面的景仁宮太監寇連材說:
「好快的腿啊?通風報信來了?」
「奴才不敢!」寇連材連連叩首。
「給我攆出去,重打三十大板。」
「求老佛爺開恩,奴才眞的沒聽見!」
「廢話!」西太后瞧也不瞧一揮手。
李蓮英命令太監把寇連材拖下去,珍妃不忍,上前講情,西太后冷笑一聲,說:
「別人來說情我可不依,如今珍主兒來說情,我怎麽能不依?來,叫他們把這犯上的奴 才重打六十大板,打完了,叫她進來謝謝珍主兒!」
她的話刺入珍妃之心,加强了她反抗之意,珍妃倔强的神情逃不過西太后銳利的眼睛。
「小李子,那是什麽新鮮玩藝兒?」
西太后看見攝影機故意問,李蓮英也故意的答:
「這個就是照相匣子!」
「哦!」西太后作恍然大悟之狀,轉問珍妃,說:「我早就聽說你能幹,原來這些玩藝兒都讓你學會了啊!」
「這不過是偶然拿來解解悶的。」
「解解悶什麽東西不好學,偏偏去學洋鬼子的玩藝兒?」
「是皇上賜給奴婢的。」
「好哇!又把皇上抬出來啦!」西太后勃然大怒,說:「是皇上給你的又怎麼樣?小李子,把這個鬼子玩藝兒拿出去燒了!」
李蓮英喳喳連聲,取攝影機遞給旁邊的太監傳出去燒掉。珍妃面有不悅之色。
「怎麽?不捨得嗎?」西太后問。
「奴婢不敢,這不算什麽,老佛爺吩咐怎麼辦,就怎麽辦好了!」珍妃昂然答。
「哼!氣派倒不小啊!」
「本來嘛!」隆裕后應聲而道:「瞧她這一身打扮可不就像皇帝嗎?」
西太后目覩珍妃的聰明和模樣,有點彷彿自已當年,她心中頗有憐惜的意思,可是想到珍妃可能助光緖反叛自己時,西太后就絕不容情地,命令李蓮英剝下珍妃的男裝,李蓮英巴不得一聲,要上前動手,珍妃焉肯給太監侮辱,不假思索,一把打向李蓮英,李蓮英不提防珍妃如此胆大,給她打得眼前昏黑,慌忙倒退。西太后怒不可遏,喝道:
「跪下!」
珍妃不肯,昂然而立,瑾妃大驚,牽了珍衣袖,哀聲懇求:
「妹妹,妹妹!」
珍妃忍不住珠淚直流,屈膝下跪。西太后威風萬分吩咐李蓮英掌珍妃之嘴,李蓮英捲起衣袖,上前想摑珍妃。
「住手!」
光緖一陣風般趕到,一手攔住李蓮英,李蓮英倒退囘太后身側,光緖且不理太后,先扶起珍妃交給瑾妃,重新又囘身追打李蓮英。
「你住手!」
西太后喝止光緖,光緖聽見聲音,積威之餘勇氣消失一半,他將身護住珍妃,向西太后請安。西太后自然不會放過他,她先將傳話將珍、瑾二人降爲貴人。光緖立刻下跪求情道:
「皇阿媽你何必這麽動怒?你就給臣兒留一點臉面。」
「我給你留臉面?你有沒有給我留臉面? 」
西太后說罷,自袖中取出不准移用海軍專欵的奏摺上硃批,向地下一鄭。
光緖這才明白西太后爲什麼來的。
頤和園按照原來計劃進行建造。國家在缺乏軍事訓練及經費的情形下,各國視爲可欺,日本以近鄰關係,興兵侵畧,造成可恥的甲午戰爭,使光緖痛心。他外受欺侮,內受壓迫,憂國憂己,身體日益衰弱。
戊戍年,光緖决意推行新政,趁頤和園蓋成,西太后每日在園中消遣,名義上已歸政光緖的當口,他重用康有爲荐引的譚嗣同、林旭等,幫助他使新政加速進行,並再三吿誡他們,不許在外招搖,免得皇帝被人誹議。
雖然光緖的行動謹愼,但實行新政一定要革去老官員,朝中引起騷動,紛紛向西太后哭訴,西太后對政治野心始終未有放棄,她怕光緖勢力膨脹後對她不利,就命榮祿爲直隸總督,她預定九月帶皇帝到天津閱兵。
天津閱兵當然是有所舉動的,光緖的近侍太監孫德把消息傳達皇帝知悉光緖表面上强作鎮靜,暗中詔康有爲獻策,康有爲囘到住所與譚嗣同等商量。嗣同道:
「前天我定下的一計,現在可用了吧?袁世凱此人忠義兩全胆識過人,北洋新車都是他的心腹,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
康有爲便將袁世凱向皇帝引薦。光緖召見袁世凱,先詢問他對新政的感覺,再將詔書付給他讀,袁世凱誠懇萬狀,跪地誓言:
「臣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以報答皇上隆恩,萬死不辭!」
光緖見他忠心耿耿,即在桌上取金箭付與袁世凱,囑咐他說:
「就在今天晚上,你坐第一班火車到天津,領兵圍督府,殺了榮祿,取直隸總督的印綬,然後你就帶領一萬新兵來京,圍住頤和園,請太后毋須干政。」
袁世凱唯唯聽命,汗珠從額上直流下臉頰 ,他內心誠惶誠恐,不敢仰視。
「你的責任重大,要小心在意,朕把身家性命都付託給你了!」
光緖也的情緖十分緊張,他手顫顫的將金箭交給袁世凱,再三吿誡他不可驚嚇太后,袁世凱應着,請安退出。
袁世凱走後,光緖陷入焦急中,他通宵達旦等候消息,珍妃在側遞茶送水,殷勤服侍,安慰光緖靜心待佳音。
天甫明,孫德進來報吿。
「禀皇上,新兵五千,已經圍住紫禁城! 」
光緖失聲歡呼,道:
「袁世凱呢?叫他趕快進見。」
「不是袁世凱!」孫德禀道:「是榮祿大人帶領進來,榮大人已去頤和園了。」
這消息像一桶冰水淋下來,光緖和珍妃面面相覷,手足顫抖,不知如何是好。
「禀皇上,太后老佛爺已到宮門口。」
寇連材進來禀奏,光緖一驚,囘顧珍妃。
「你趕快避到外宮去吧,讓我來應付!」
珍妃不肯讓光緖單獨受罪,她堅持留下,她不管怎樣難堪,也要陪伴皇帝。
西太后在宮門外緩緩步入,光緖上前請安,珍妃隨後跪下,西太后不理不睬,先登御座坐下。她的眼睛也充滿淚水,哽咽着道:
「你好!」
「皇阿媽有什麽慈訓?」
「我求你饒命來了!」
「臣兒不敢!」光緒看着擲下來的金箭與詔書,辯道:「臣兒祇叫袁世凱殺死榮祿,然後領兵進京,掃淸逆黨。」
「你倒說得冠冕堂皇。」太后咬牙切齒說︰「幸而天叫你瞎了眼,看錯人。榮祿,你講給皇帝聽聽!」
榮祿不敢,俯首侍立。西太后知道光緖一批謀士策劃新政,她就傳下口諭,叫步軍統領抓譚嗣同等下獄,光緖不想牽累他們,叩首求開恩,西太后不肯,珍妃忍無可忍,也開口求情,西太后見珍妃胆敢開口說話,更如火上添油,將她大駡一頓,執意要廢新政。
「太后難道不怕亡國嗎?」珍妃理直氣壯,向西太后直說。
「什麽話?你找死?」西太后那容得珍妃當面駁她,吩咐李蓮英說:「小李子,把這個賤人押起來!」
光緖跪在珍妃前面,他沉痛反抗,道:
「要押連我一起押,我是皇帝,我到底是個皇帝!」
西太后見光緖對珍妃的情意綿密,愈加恨極,就吩咐將光緒也押起來,等下詔廢帝。
她話聲未了,太監寇連材從人叢中閃出,冒死諫議不能廢皇帝,他不待西太后下令殺他,大聲呼道:
「大淸的江山要完了,大淸亡了國,我活着也沒用!」
寇連材撞向大柱,頭裂慘死。
他的死對西太后的固執毫無影响,僅僅阻止了廢帝之議。
光緖就此被禁在瀛台,珍妃拘留在殘舊的北三所,兩人異地相思,都爲對方處境焦慮。日子一久,光緖行動稍稍自由,他就冒險去探珍妃,一叙相思之情。
珍妃在冷宮中操勞辛苦,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幸虧瑾妃顧手足之情,偸偸的送點東西給她吃用,藉以苟延性命。
光緖在孫德等的安排下,潛至北三所會見珍妃,珍妃驚喜交集,相對哽咽。半晌,珍妃向皇帝問道:
「皇上,你瘦了,前些日子聽說你病了,現在大好了嗎?」
「沒有什麼?不過是飮食不調!」
珍妃一向都知道西太后對自己的飮食豐富異常,而對光緖刻薄得連太監都不如,有時給他吃的都是餿了的菜餚,光緖沒法改善,飢一頓,飽一頓的過日子,她走向床邊,在牆中取出一盒點心,獻給皇帝。光緖問知是瑾妃送來,珍妃怕太監搜去,將食物藏在暗格時,嘆口氣說:
「國都要亡了,還要這樣小心眼!」
珍妃聽提到國事,就向光緖問外面的情形,光緒便將義和團犯了衆怒,八國聯軍將攻入京城之事吿訴珍妃,並且低聲說:
「我正爲此事來跟你商量,看來太后將一走了之,朝中一二赤胆忠心的臣子讓孫德帶了口信給我,勸我到時候留在京裡,不必隨着太后出走。」
「這些人可靠嗎?」珍妃想起了袁世凱,不禁心驚肉跳。
「聽說外國留在北京的使臣也有這種意思 ,倒叫我進退兩難。」
「要是這些話都可靠的話,我以爲沒有什麽爲難,皇上應該留下,收拾這個殘破的河山—這倒是一個機會。」
珍妃的思想和光緖同樣,生不如死,何不冒一下險,或者還可挽囘殘局,重登寳座。
他們娓娓不斷的談話,巡更太監綁聲漸近,光緖躱在暗中,等他們過去,孫德在外面促駕,珍妃也不敢久留皇帝,送到他門口,鼓勵光緖說:
「皇上,剛才咱們說的話,你要拿定主意 !」
光緒應着,匆匆而去。
義和團根本是一羣烏合之衆,那能與八國聯軍對抗,兵敗如山倒,八國聯軍一直攻到北京城時,西太后還是口口聲聲的喊殺,不肯和議,她一意孤行,朝中大臣紛紛自保,旣不肯出力抵抗,也不肯冒死諫議,朝內外人心惶恐,西太后一手造成了戰禍。
八國聯軍終於攻入了北京城,他們瘋狂般搶刧,百姓們走避不及的,都遭殺害。紫禁城中的御林軍,見來勢汹湧,大家都脫下軍裝,混在百姓羣中逃難。
西太后聞報時,差不多宮中能走的都已走完了。西太后知道洋兵痛恨旗人,下令各人都改穿漢人裝束,她也換上村婦衣服,用黑布裹髮,雖在危急中,他仍不肯放過光緖,再三的要迫光緖同行,光緖不肯動身。
李蓮英見狀,獻計叫珍妃去勸,西太后就喚小太監去北三所釋放珍妃。
珍妃盛裝而至,她久困冷宮,神色有點憔悴,但今天她宮裝打扮,在一羣穿了民間服裝的宮眷面前,珍妃顯得華麗莊嚴,不可逼視。
珍妃行至西太后面前下跪請安。
「老佛爺吉祥!」
「你起來說話。」西太后在珍妃面前感到慚愧,她解嘲地說:「第一次這麽丢臉,打扮成鄕下老婆子。洋兵已經進城,我要你去勸勸皇上,趕快收拾,跟我們一起動身。」
「皇上要留京收拾殘局,奴婢也不走。」
「我叫你去勸皇上。」
西太后厲聲說話,珍妃不爲所動,麽仍是冷靜堅定的囘答:
「奴婢不去,奴婢不能夠妄談國事,不能夠干預外務,這是你老佛爺平日的敎訓。」
珍妃侃侃而言,急壞了瑾妃,她怕西太后翻面無情。果然,西太后變色說:
「如果你不聽話,你不要怪我心狠,宮裡的女孩子可不能留在這兒讓洋兵糟塌,你要是不走,就給我自盡!」
瑾妃嚇得混身抖擻,她怕珍妃說出頂撞的話,急急走上前跪下,說:
「老佛爺息怒,讓奴婢來跟她說。」
瑾妃把珍妃拖入鄰室談話,西太后又叫李蓮英去請光緖。
「你再去請皇帝,就說珍主兒在這兒,看他來不來?」
珍妃隨着瑾妃到鄰室,瑾妃是忠厚人,她先對妹妹幾年來的受苦自己無法幫忙表示歉意,再叫她不必固執,應該順從太后。珍妃知道姊姊的心地善良,永不會想到陰險惡毒的一方面,但珍妃却明白,無論她順從或不順從,西太后决不會放過她。
「姐姐。」珍妃凄然泣下,說:「我們祗有來生再見了,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去勸皇上走。我死了以後,這個玉連環請你轉交皇上,請他爲國珍重。」
珍妃從懷中掏出珍藏的玉連環,遞給瑾妃,她向姊姊下跪,痛哭着說:
「請姊姊好好侍候皇上,我不能再侍候他的了!」
姊妹倆抱頭痛哭時,西太后在門口出現,瑾妃立刻停聲收淚,暗暗收藏起玉連環。
「說完了沒有?」西太后厲聲說:「你還不走是不是?」
西太后瞧着珍妃默然的態度,一橫心,吩咐太監帶領珍妃去自盡。珍妃平靜地跪辭太后,她眞是視死如歸。
「老佛爺,奴婢去了!」
西太后目視珍妃從容地步出宮殿,太監崔玉桂在後跟隨,寂靜的宮殿後院中,有一口井,被選爲珍妃的葬所。崔玉桂聽見外面槍聲密集,心中不安,就催着珍妃自盡。
「珍主兒,你不下去我要推了!
珍妃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態,令崔玉桂不敢動手,她斥責道:
「你不配!」
珍妃仰天禱吿,求上天庇祐光緖平安後,一躍入井,崔玉桂等立即移二塊大石在井裡,眞是落井下石,喪盡良心。
當珍妃入井時,正是光緖被釋出瀛台之際,他直奔井邊搶救珍妃,惜爲時已晚。
天長地久,此恨綿綿。大淸國運,從此一 蹶不振,無法挽囘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