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林鳥」電影小說
西藏極南部的科西河畔,有一個地方叫「吉隆」,「吉隆」這兩個字,藏文是「快樂的村莊」之意。然而,實際上,這個地方並不快樂,因爲這兒有二個小村——蔡家村與梁家村,結下私怨,常常爲些小事糾衆械鬥,互相殘殺。
後來「茄藩」(藏人叫當地官員做茄藩)帶兵鎭壓,禁令以後不得再生事端,科西河上,才算平靜了一個時期,可是,仇恨之火,依然普遍地潛伏在好事的村人心裡,隨時有爆發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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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科西河畔的草叢中,出現了兩個靑年人,他們手持獵槍,腰掛鋼刀,似乎在打獵的樣子。
這兩個靑年,一個叫梁祖儀,是梁家村族長梁錦文的兒子:另一個叫孟士傑,是茄藩的親戚。他倆是一雙很要好的同學。
「看樣子今天又得空手囘去了。」梁祖儀對他的同學說。他一邊說,一邊四下張望,「咱們還是囘去吧!我父親千叮萬囑,要我們別走遠的,這兒怕是 …」
「怕什麽?難道你怕遇上了蔡家村的人?」不是我吹牛,說打呀,我孟士傑一個就能敵十個!」
一陣山風,挾來濃霧,兩人正在尋路囘村,孟忽然有所發現,他指着遠處對梁說:
「你看!」原來,他們已經陷入了蔡家村人的包圍,壯漢十餘人,各自埋伏處閃出,在伺着他倆走過來。
爲首的一個靑年,面帶殺氣的對兩人說:
「原來是你們!」
這個人,正是蔡家村族長蔡永泰的兒子蔡元龍。
梁祖儀心知不妙,但他不想因此惹起平息已久的戰火,便抑制地說:
「對不起,請你們讓一條路。」
「廢話,你們到這兒幹什麽來了!」蔡元龍是不肯饒人的。
旁邊的孟士傑忍不住了,他氣忿地說:
「蔡元龍!你們梁蔡二姓的怨仇,不就在事前由茄藩出來調解好了嗎?」
蔡元龍聽了,先是一陣狂笑,繼而把臉一沉,說:
「孟士傑,別仗着你是茄藩的表弟,就開口『茄藩』,閉口『茄藩』,老實吿訴你,就是天皇老子也不能强廹我們兩村講和!
事情到了這田地,和平已吿絕望,於是跟着就展開了一塲混戰。
在寡不敵衆的形勢下,梁祖儀受傷了,蔡元龍正想舉刀向他砍下去,幸虧孟士傑機警,他用話激元龍,使他追到自己這邊來,然後大叫梁祖儀快逃,而他自己也跳到河中,泅水而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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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祖儀得孟士傑提醒,負傷忍痛,拼命逃出了敵人的包圍,但由於流血太多,走到一個樹林裡,便已支持不住,昏倒在草叢中。
這時,有一位十七八歲的美麗小姑娘策馬奔馳於山野間,她是蔡永泰的女兒,蔡元龍的妹妹蔡亭亭。
當她發現了昏迷的梁祖儀後,立卽下馬走過來把他救醒,並問:
「你是誰?」
「我是梁祖儀。」
這囘答使到亭亭爲之面色頓變,她失望地說:
「你到這兒來幹什麽?這兒是蔡家村,你別在這兒多留,快點走吧!」說罷,她又爲梁祖儀指示囘梁家村的路徑。
這女孩子的美麗和好意,使梁祖儀心中產生一種强烈的愛念,當她策馬欲行之際,他把她叫住了:
「喂,您叫 …」
「我叫蔡亭亭。」
「蔡亭亭」幾個字,把梁祖儀呆住了,他曉得這站在面前的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正是他仇家的女兒。
當梁祖儀正在失望地呆想的時候,亭亭也禁不住向他注視了一會,然後毅然上馬,如飛而去。
剩下了梁祖儀,他呆站在那兒,眼看着亭亭的背影,越去越遠了,才囘身舉步,但走不了幾步,他又站定了,想了一會,忽然不向囘家的路上走,反而朝向亭亭的去處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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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垂下來了。
蔡亭亭囘家後,腦海中不斷泛起梁祖儀年少英俊的影子,連飯也不想吃。還是她的奶媽聰明,她一看就看出了,她說:
「孩子,你好像有心事?」
「別瞎猜,我不過剛才在吉隆寺吃了一點菜,所以現在吃不下罷了。」
「但願是這樣,不然,您不是病了,凖是在戀愛了。」
奶媽出去之後,亭亭伏在窗前,想起奶媽的話,不禁有點如癡如醉,自言自語地地說:
「梁祖儀,梁祖儀,你爲什麽是梁祖儀呢!」
「不認你的父親,也不要你的姓吧!」
「或者,你就起誓說你愛我,我也可以不姓蔡。」
「我們叫玫瑰的那一種花,不叫它玫瑰,不也一樣芬芳?梁祖儀也一樣,卽使不叫他梁祖儀,不也一樣完美?」
「梁祖儀,換掉你的姓吧!」
這時,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個囘答的聲音:
「我聽你的話,只要你能愛我,我可以從此不姓梁!」
「誰?是誰躱在這兒偸聽了我的話?」亭亭吃驚了。
那囘答的人站起來了,他,原來正是梁祖儀,他因爲愛亭亭,竟忘却了手臂上的創痛,偸進蔡家莊,跳過了花園的高牆,冒險摸進亭亭的香閨來了。
愛情的力量眞是不可思議的,它能使人忘掉了家族的仇怨,忘掉了肉體的痛苦,忘掉了處境的危險。梁祖儀與蔡亭亭這一雙癡兒女,就是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的支配下,隔着窗兒互訴起衷曲來。
他倆正在海誓山盟之際,蔡元龍領着幾個家丁搜査來了。原來,他據村人報吿,謂看到一個形跡可疑的人,翻牆走進了他們的家。
幸虧奶媽預先跑來報信,祖儀從窗口爬進了亭亭的中房,亭亭把他藏匿在衣橱内,才不致被元龍發覺。
元龍走了之後,亭亭打開了衣橱,祖儀從裡面倒仆下來。他的傷實在太重了,鮮血不斷的從他右臂的傷口流出來。
蔡亭亭着急起來,她連忙吩咐奶媽趕快到吉隆寺去,向喇嘛僧討些治刀傷的藥囘來。奶媽臨行之前,她叮囑千萬不要向誰走漏了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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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家的大廳上,這時正聚集着許多人,族長梁錦文夫婦,梁村族人十餘人,還有一個是剛脫險歸來的孟士傑。大家正在聽孟士傑講述遇襲和脫險的經過。
當士傑把當時的情形詳詳細細的吿訴了大家之後,梁錦文很憂慮的說.
「可是,祖儀到現在還不囘來。」
「你現在打算怎樣呢?」梁母更担心兒子的安危。
「諸位的意見怎麽樣?」梁錦文向在座各人徵求意見。
大家都激動地站了起來說:
「我們要到蔡家村去!」
「不!」到底還是梁錦文持重些,他叫大家應該記住半年前茄藩的命令,不要輕舉妄動,闖出大禍,他主張立刻報吿官府,請他們主持正義。
事情就這樣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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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蔡亭亭差遣奶媽再到吉隆寺去取藥,囘來時,她吿訴亭亭梁家村已經爲了找不到梁祖儀,報吿茄藩了,這是梁老太太早上到吉隆寺去燒香時吿訴蓮志和尙的。她還對亭亭說:
「小姐,他不能走也得走啊!要是梁家村的人會同官兵,到這兒來搜到了他,兩邊都會派你不是的!」
這話給剛睡醒的梁祖儀聽見了,他坐起來對亭亭說:
「對,我是該走了!昨天晚上敷了藥,現在傷口已經好多了,剛才奶媽跟你說的話,我也全聽見了,我不能連累你,我得走!」
亭亭也知道事情嚴重,眼看就要與愛人分離了,她想與祖儀說句體貼的話,但碍于奶媽在塲,便支使她到門口去守着,然後幽怨地對祖儀說:
「我們才相識就要分開!」
「唔,才相識就要分開,但也許我們本來就是分開的,相識不過是黃梁一夢!」
「小姐,太太來了!」奶媽怱忙走入房中向亭亭報吿。
亭亭叫祖儀躱入窗帘後面,然後迎她的母親入房。
母女兩人坐下了,蔡母說:
「剛才白文彬來向你父親要求你做他的新人。」
「誰是白文彬?」亭亭吃驚了。
「他是吉隆茄藩的堂兄弟,人品不壞,一忽兒,父親大概會帶他到花園裡來轉一轉,讓你看看他的,」蔡老太太說着,走到窗前向外張望,續說:「孩子,他們來了!快來看吧!」
在白文彬等走過了之後,亭亭向媽媽怨恨地說:
「媽,你們為什麽急着要把我嫁出去?」
「啊呀,我的好小姐,誰說我們立刻要你出嫁了!你父親已經跟他說,要他再過兩年再談了呀!」
亭亭這才放下了心頭的大石,高興地把母親送走了。
梁祖儀從窗帘後走出來對亭亭說:
「我這就該走了。」
「這會兒,太陽高高的,你不怕給人看見。」
「我覺得也無所謂,給他們打死了也好!」
「爲甚麽?」
「沒有甚麽,我覺得我的前面全是灰色!誰叫我姓梁!」
「不,你難道把眞的事情看做夢,把夢看做了眞的?… 你當然得走,可是我要你安安全全的走,我要送你到吉隆寺,可是還得等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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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吉隆寺大殿上,莊嚴的佛像前,跪着一雙男女,在虔誠地祈禱着。他倆就是梁祖儀和蔡亭亭。
祈禱完了,雙雙站起來。
「祖儀,我們幾時再見面?」
「過兩天。」
「好,兩天。」
「我走了!」
「祖儀!」當祖儀舉步欲行之際,亭亭又把他叫住了。
「甚麽事?」
「我 …我忘了爲甚麽叫你囘來了,你去吧!」
「不,讓我站在這兒等你,等你慢慢的想!」
「我如果一輩子想不起來呢?」
「我就一輩子站在這兒。」
兩人相視良久,突然擁抱在一起,久久不分開。
忽然,亭亭問祖儀剛才在神前禱吿些甚麽,祖儀也這樣反問她,于是,兩人又再跪下去祈禱一番,原來,兩人的禱吿詞正復相同,他們都是這樣說:
「求神明保祐我們,生生死死不分離,求神明把我們兩村之間的怨恨消除。」
他們這番祈禱,恰好都給走出來的老和尙蓮志聽到了,老和尙很贊成他們這樣做,但他叫祖儀不要再事躭擱,因爲他打聽得梁家村將要會同官兵到蔡家問罪去了,他如果眞愛蔡亭亭的話,應該立刻囘家去,阻止他們出動,免除了一次無謂的戰爭。
在祖儀臨走前,蓮志和尙因他臂傷未愈,取藥水一瓶予他,並諄諄相戒祖儀這藥水只是外用的,千萬不能喝下去,否則,它會把你毒死的!最後,老和尙替他祝福:
「但願你們的結合,會生出幸福的善果,把兩家的深仇,化成一片愛情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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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祖儀一出寺門,蔡元龍恰在這時率衆追來了。
「你,你這個流氓,往那兒走!」
「囘家,蔡大哥,你別發脾氣。」
祖儀一則因自己臂傷未愈,二則因元龍是亭亭的哥哥,三則因自己曾在佛前許下心願,要消除兩村之間的怨仇,所以忍氣吞聲的不願與鬥。但這時孟士傑與梁家村人尋到來了,他立卽上前向元龍挑戰,兩人于是便動起手來。
「你們不能打,快住手!」梁祖儀恐怕事情鬧大了,忙拔出刀來,走上前去把二人的刀挑開,拖了孟士傑囘頭就跑,誰料蔡元龍不顧道義,從後面擲了一把匕首過來,恰好擲中孟土傑的背部,士傑哎唷一聲,倒下去了。元龍見鬧岀人命,也囘身遁去。
「爲甚麽你要夾在中間呢?我就是在你把我拖住了時,才讓他暗算了的!」孟士傑說了這最後一句話,便伏地死去。
梁祖儀又後悔,又悲憤,憤怒的火焰在他的內心裡燃燒着,他再也不顧臂上的創傷和蔡元龍是亭亭的親哥哥了,他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屍首後,便立卽向蔡元龍追去,一塲惡鬥之下,結果元龍被祖儀穿胸一刀殺了。
祖儀爲好友報了仇,正欲尋路囘家,梁村的人已會同官兵,持着火把浩浩蕩蕩而來,他不敢迎上去,囘身向吉隆寺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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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祖儀再囘到吉隆寺,叫開了後門進去躱起來。
蓮志和尙埋怨他不知忍耐開了殺戒,祖儀也因自己殺死了愛人的哥哥而追悔莫及。
翌日,蓮志叫法雨和尙去打探消息。法雨囘來,說茄藩將祖儀判决遞解出境,限在三十六小時内到官府報到,發配到洞卡去。
祖儀很傷心,蓮志和尙安慰他說:
「你怎麽也不想想,在別處,法律規定殺人者死;但因爲西藏是佛地,嚴禁殺生,你才幸運地被放逐。所以,我勸你聽我的話到洞卡去,洞卡離此不遠,我會找機會和解你們兩家,使你與蔡小姐結爲夫婦,請茄藩赦免了你的罪,再把你召囘來的!你只要一想到那時的快樂,現在的悲痛就算不得甚麽了!」
祖儀也覺得和尙的話很有理,但他要求和尙設法,使他在未走之前,有機會向蔡亭亭解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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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消息,也由奶媽帶給了蔡亭亭了。
當亭亭曉得了自己的哥哥給人殺死了,而兇手却是她的愛人梁祖儀,並且在三十六小時內,將被放逐到洞卡去時,她當塲暈過去了。
西藏的習俗,大凡一個人死後,必須由其幼輩於夜間將骨灰散至各處,達旦方歸,這樣可以令死者的靈魂早一點投胎。
蔡元龍還沒結婚,散放骨灰之責,只好由亭亭任之。黃昏時候,蔡永泰將骨灰瓶交給亭亭,流淚說:
「孩子,這是你哥哥的骨灰,他還沒有結婚,沒有親生的子女,所以要你做妹的把它隨風飄散,讓你哥哥的靈魂早日超生!今天晩上,你祇有住在樹林裡,我已經叫人紮好了篷帳,生好了火,你去陪你哥哥的靈魂一個晚上吧,但明天早晨太陽一露面,你就應該快囘來,免得我們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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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野間,在夜風中,匹馬單騎,到處在散揚着骨灰。
當她看到樹林中的火光後,她曉得那是她父親給她預備好住宿的地方,便下馬向篷帳走去。
一入篷帳,使她大感驚奇,原來梁祖儀已先在了。她囘頭就走。
「亭亭!」梁祖儀邊叫邊追出來。
蔡亭亭走到繫馬處,正欲上馬,却被祖儀拉住了馬韁,亭亭餘怒未息,一鞭把他打開,咬牙切齒的說:
「你這個有着禽獸心腸的人類,蒙上了羊皮的豺狼!我希望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也希望永遠不再見到你!」亭亭罵畢,又一鞭向祖儀打來,祖儀站不住脚,立時滾落山崖。
亭亭吃了一驚,連忙走前去,梁從危崖爬起來,聲嘶力竭地說:
「你現在可以罵我……你不但可以打我,你甚至於可以殺了我… 但你一定得聽我把昨天下午的事情向你說明白,好叫我死也甘心!」
這話使亭亭心軟了,她與祖儀再走到篷帳裡,圍着火,坐着談話。
「雖然蓮志和尙答應我去向茄藩說項,赦免我的罪,但我知道這希望並不太大,所以——」梁祖儀說到這兒,突然停住了,他是給激動的情緖梗住了喉嚨。
「所以怎麽樣?」亭亭問。
「所以我一定要在沒有到官府去投報之前,先找你解釋淸楚,然後,當面取消我們昨天在吉隆寺的佛前之盟!好在這事除蓮志和尙和奶媽之外,就沒有別人知道!」
「不!我們旣然曾經在菩薩面前盟過誓,我們便等於是結過婚了。祖儀,你叫我怎麽說,我的心裡恨你殺了我哥哥,可是我的心是屬於你的。」
两人含情相望,他們的心,又再融成一片了。
那小小的篷帳,就權充了一雙癡男怨女的洞房。直到無情的太陽照亮了樹林,梁祖儀因為官限已屆,不得已與亭亭一吻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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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祖儀到官府投報後,立卽就執行放逐之刑。他被一個解差押着,循大道向洞卡進發。
同行的,另外還有一個犯人和一個解差,那犯人叫林五,據說是個小偸,已被逐多次,亦潛囘多次,所以他對吉隆至洞卡的途徑,非常熟稔,而且,他雖是個宵小之輩,但人很詼諧,倒可解除旅途的寂寞。
解差押解二人至洞卡邊境的一座森林,便趕囘去交差。
時天色已漸黑,祖儀與林五,是夜便於林中歇宿。
林五熟練地採了許多乾柴來生火,一邊嘴裡唱着山歌,看他快活無憂的表情,彷彿這次被逐,在他不過是一次遠足的旅行。他笑着對祖儀說:
「這就叫做官樣文章,我們走的全是大路,走了兩天,其實只要爬過這座山,就是吉隆的科西河,來去也要不了八個鐘頭。」
但祖儀可沒有他這樣開心,他想起亭亭,想起幾日來所遭遇到的悲歡離合,不覺唉聲嘆氣。
中夜,梁祖儀苦不成眠,起身到林外走走。林五乘他離開之際,走到他的睡處把錢袋窃了,正欲爬囘自己寢處,則梁已囘來,將林五一把揪住,厲聲說:
「林五,江湖上有句叫『盜不傷道』,我跟你同是天涯淪落人,你爲甚麽還要在我身上打主意?」
「您就饒了我這一次吧!我實在是有急用,我那八十一歲的老娘病倒了!」林五乞饒地說,淚隨聲下。
「她在哪呢?」
「吉隆。」
「這麽說,你眞是還要偸偸地囘吉隆去?」
「嗯……」林五點頭。
「那你爲什麽不早說呢?」祖儀放了林五,將地下的錢袋拾起來,交給他,續說:「那末,你把它拿去了吧!」
林五感激得五體投地,他說打算天明就走小路囘吉隆去,問祖儀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於是,祖儀便托他調査家鄉消息,特別是關於亭亭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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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亭亭自林中別過梁祖儀,囘家後便終日啼哭。父母那兒曉得她的心事,還以爲她兄妹情重,爲蔡元龍的死而悲傷。
蔡永泰爲此想出一個主意來,她對老妻說:
「剛才我去茄藩府,遇見了白文彬,他說一會兒要上這兒來,我們何不趁此把婚事答應了,讓亭亭馬上嫁給他,新婚的快樂,也許會冲淡她的哀愁的。」
「好固然是好,但就怕白文彬——」
「他會怎麽樣?不答應?你別儍了吧!他高興還怕來不及呢!爲了要向我們女兒求婚,他的鞋把我們的門檻都快磨平了呢!」蔡永泰越想越通,「對,我已經决定這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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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蔡永泰的所料不錯,白文彬來時,一口就答應了,並商議好在兩天後到來迎娶。
蔡母爲了叫女兒高興一下,在白文彬走後,趕忙走到亭亭的閨中去把「好消息」吿訴她,還說:
「你看你爸爸多疼你呀!他爲了看見你整天愁眉不展,這才想到了這個兩全其美的法子的!你就沒有看到白文彬聽了這好消息以後高興的樣子。」
這在亭亭簡直就是一個晴天霹靂,她立卽站起來抗議:
「不!我不能嫁給他!」
「孩子,你……」蔡母有點驚詫了。
「媽,我求您,求您轉吿父親說我現在還不想結婚!」亭亭向她的媽跪下來,一臉是淚水。蔡母更吃驚了,她說:
「你父親在前院客廳裡,你有什麽意見自己對他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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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亭見母親不肯爲自己說情,只好硬着頭皮到前院客廳去見他的父親,將自己不願結婚的意思說出了。蔡永泰聞言,勃然大怒說:
「我把你撫養到這麽大,你居然敢來頂撞我!你大槪不知道我跟你母親爲了你的婚事操過多少心!現在這個白文彬,無論門第、人品、學問、長相,那一點不好?而你却還說不願意!現在,我把實話說給你,這件婚事是我作了主的,所以不管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後天早上,一定得上花轎!」
「我……」亭亭哭出聲來了,她跪倒在地哀哀的說,「我,爸爸,我跪着求您,您饒了我吧!」
「饒了你,你怎麽越說越不成話了!我把你許配給白文彬,是爲你好呀!」蔡永泰氣上心頭,頓了一頓才續說下去:「反正後天你一定得嫁到白家去,不然,你就給我滾!我一輩子也不要見你!就算我沒生過你這麽個女兒!」
蔡永泰說完這一番話,便氣冲冲的走了出去。亭亭知道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她對着母親,傷心飮泣,搖搖欲墜,奶媽急忙上前把她攙扶着。
「奶媽,你叫我怎麽辦呢?」我的丈夫還活着,我們的山盟海誓還淸晰在耳,我怎麽能再嫁人,我怎麽能……」亭亭再說不下去,伏在奶媽肩上大哭起來。
「孩子,我覺得你還是跟白少爺結婚的好!」
「你說甚麽?」奶媽的話使亭亭驚奇了。
「梁少爺被趕走了,他决不會囘來找你麻煩了,現在事情旣然鬧到這步田地,你就只好嫁給白少爺,據我看,白少爺這人還不壞,你嫁了他總比現在這樣守生寡好得多!」
「你這話可是從心底裡說出來的?」
「我要是說了假話,就罰我死!」
亭亭見奶媽這一向爲自己推心置腹的人,也說岀了這樣的話,知道家裡再沒有可商量的人,便假意承認她的話是對的,並說:「我現在要到吉隆寺去燒香,在菩薩面前懺悔剛才頂撞了父親的罪孽。」
「對了,孩子,這才是正理!」奶媽笑了。
於是,亭亭走囘寢室取匕首一把納懷中,然後乘馬向吉隆寺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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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亭亭到了吉隆寺中,把父母廹嫁白文彬的事吿訴了蓮志和尙,求他爲她想想辦法。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我實在愛莫能助!蓮志和尙搖着頭說:「時間是那麽廹促——後天!你能叫我做甚麽呢?」
「如果連您的智慧也不能幫我的忙,那我只有——」亭亭失望地站起來,很快的從身上抽出一柄匕首,打算自殺。
「慢着!」蓮志和尙迅速握住了亭亭持刀的手,他好像忽有所悟說:「我忽然看到一線希望了!如果你連死都不怕的話,我倒有一個辦法。」
于是,蓮志走到藥橱,取出一小瓶藥,又走囘來對亭亭說:「只要你在明天晚上把這瓶裡的藥水服下,便會立刻停止呼吸,跟死去一樣,但在四十八小時後,你又會醒過來,像是經過了一塲酣甜的好睡。後天,當新郞淸早來了,來喚你時,你已經死在床上,按照我們這兒的習慣,他們會把你抬到吉隆寺來,請我硏究你致命的傷害,同時,在你未醒之前,我會寫信到洞卡,叫梁祖儀明白我們的計劃,讓他立刻趕來,跟我一同守着你醒來,然後就在那一夜他把你帶着一同離開。只要你不像一般女子那樣怯弱,勇敢起來,你就可以免掉這一塲羞辱。」
蔡亭亭接過了藥瓶,高興得流下了眼淚。連忙拜別老和尙趕囘家去。
蔡亭亭走後,蓮志和尙立卽寫好了給梁祖儀的信,派他的徒弟法雨連夜趕程送到洞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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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家裡的人,這時也連夜在佈置婚禮,張燈結綵。
蔡亭亭囘家後,把奶媽支使開去,從懷中拿出藥瓶來,在凝神靜想。
她想到了萬一這藥不生效,明天一早便得做新娘。
她想到了說不定這瓶就是毒藥,蓮志和尙故意害死她。
她想到了死後會看見他哥哥的鬼魂,到處在找梁祖儀,要報他一刀之仇!
但她終于打開瓶子,把藥水一飮而盡。
把瓶子扔到窗外後,不久藥性便發作,她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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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白文彬備了隆重的聘禮,親自率領隨從,到蔡家迎親來了。
蔡永泰將白文彬迎入廳中坐定,奉過茶後,二人相顧大笑,各有說不出的欣悅心情。
「老爺……」奶媽慌張地走進來。蔡永泰問她:
「怎麽樣?小姐打扮好了吧!」
「小,小姐,她,她——」
「她怎麽啦?快說呀!」
「她死了!」奶媽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
蔡永泰和白文彬都驚愕地站起來,隨奶媽到蔡亭亭的閨房去看看究竟。
這時蔡母默然對着亭亭的屍體,傷心流淚。
蔡永泰蹲下來摸摸亭亭的手,又以手探探鼻息,然後站起來搖搖頭,跟着老淚從腮邊流下來。
白文彬悲痛已極,默然轉身走出了亭亭的寢室,永泰望着他的背影說:
「這是我們的家運!家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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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蔡家裡正鬧得地慘天愁的時候,法雨和尙懷着蓮志和尙給梁祖儀的信,騎了快馬連夜趕程,這時也到達了離洞卡約十里的小村。
他穿過一條街道時,突然一個婦人在他的馬前跪下來,哭哭啼啼的要求他爲她的丈夫治病,他看了看手錶,時候還早,便隨着那婦人到了她住的一間小木屋去。可是,當法雨爲那病人診了一囘脈,說出了「照我看,這恐怕是瘟疫!」後,却招來了不幸的事情。
因爲他的話給巡邏者聽見了,竟不由分說,把他鎖禁在那病人的家裡,使他誤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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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法雨和尙被巡邏者鎖禁,住在洞卡一間小屋內的梁祖儀所得到的,就只能是蔡亭亭的不幸消息,帶來消息的人,是他曾慷慨贈金的小偸林五。他吿訴祖儀,蔡亭亭怎樣被她的父親廹嫁白文彬,後來又怎樣死了,還說:
「這是千眞萬確的,因爲我親眼看見他們家裡的人,把她的屍體抬進吉隆寺去,讓蓮志和尙檢驗的!」
梁祖儀不勝悲痛,他對林五說:
「林五,你立刻替我去僱兩匹快馬,我在這兒寫一封信,寫完我們馬上囘吉隆去!」
「好的,翻過那個山頭,不到今晚九點,就可以到達吉隆了。」
林五出去後,祖儀取紙筆寫信,忽然停筆站起來,走到一個木櫃處,取出了蓮志和尙給他敷傷的那瓶藥來。他看看瓶身貼着『切勿入口』幾個字後,沉痛地說:
「你把我帶上天堂,帶去見我的蔡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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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法雨和尙沒有完成任務,持着原信囘吉隆寺來,這可把蓮志和尙嚇壞了。他問法雨:
「這到底是怎麽囘事?」
「我沒到了洞卡,就遇見了一個婦人,求我爲她的丈夫治病,當時,我因爲時候還早,便答應了,誰想那男人患的竟是時疫,而那城裡的巡邏認爲我就是把疫病帶到那兒去的人,便把我反關在門內,不讓出去,最後又把我押着趕囘來。」
蓮志和尙看了看時鐘,計算了一下,見離開蔡亭亭還魂時候,只有一小時了,這使他更爲着急,他想:亭亭醒來,一定會怪責他沒有把事情辦好;這還不要緊,萬一梁祖儀從別的地方得到了她的死訊,信以爲眞,那可就壞了!
事情到了這田地,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希望梁祖儀不知道亭亭的死訊,等一會亭亭醒後,帶她逃出這個地方,去找梁祖儀去了。
想到這兒,蓮志和尙連忙打開衣橱,取岀了一包衣物,走向停屍室去。
當他走到停屍室門口,發覺裡面有人聲,忙躱過一邊,從窗口隙縫中向裡看,見白文彬正和一個蔡村工人站在亭亭屍床前說話,白吩咐工人說:
「好了,你現在到門外去看守吧,看見有人來,就吹口哨爲號,知道了沒有?我要在這兒多看她一囘。」
「知道了,姑爺。」工人應着從停屍室中岀來。
蓮志和尙也走開了。
白文彬跪在屍床旁,淌着眼淚在祈禱。
忽然,門外响起口哨來,白緊張地站起來躱到一根大柱背後去。果然外面來了两個人,是梁祖儀和林五。
二人走到停屍室門外,梁祖儀掏出一封信來交林五,叫他帶到梁村去給他的父親。
林五走了之後,祖儀走進了停屍室。突然,白文彬自柱後閃出,揮刀指向梁背後,梁迅速閃開,轉過身來。
「原來是你,你來這兒做什麽?」白文彬說。
「你是誰?你來這兒做什麽!」梁祖儀也以牙還牙。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跟着便拔刀厮殺起來,結果,是梁祖儀把白文彬殺死了。
燭光跳躍,陰風凄凄。祖儀跪在屍床前,向着不言不動的愛人訴說着他的心事,最後,他在亭亭的朱唇上深深一吻,便掏出懷中那瓶毒藥來一飮而盡。
及蓮志和尙趕至,梁已死在地上,返魂無術,不禁沉痛地說:
「天老爺!這是多麽的殘酷呀!」
蓮志正欲移去梁屍,免爲亭亭醒後見之,但恰在這時,蔡亭亭已坐了起來,她見了蓮志,感激地說:
「哦,法師,您的藥可眞靈,我果然又醒過來了!咦,梁祖儀呢?他在哪兒啦?」
蓮志低頭向梁屍看看,亭亭跟着他的視線看去。
「啊!」這情景太使她吃驚了,她走下屍床,伏在祖儀屍上痛哭不已。蓮志對她說:
「小姐,這一切都是命!有一種我們無法抵禦的力量把我門的原定計劃粉碎了!現在你還是跟着我離開這不祥之地吧!」
「好的,但我總得換了衣服才能走呀!」她是在說謊。
當蓮志出去後,她把門關上了,走到祖儀屍旁,檢起藥瓶看看說:「你是多麽吝嗇啊!喝得這樣乾淨,也不留一點給我!」說着,從袖內抽出匕首,「可是,我也有我的道路,相信我會趕得上你的!」說罷向自己兜胸一刀剌去。
蓮志久候不見亭亭出,破門入視,赫然看見亭亭和祖儀的屍體躺在一起,死了。
這時,蔡亭亭父母已因工人的報訊率領村人至。
未幾,梁祖儀父母和一羣村人也由林五引導而來。梁父並將祖儀遺書給蓮志和尙看。
在停屍室中,梁父與蔡父仇人見面,份外眼紅,大家都痛恨對方毁了自己的子女,看看就要動起武來。就在這個時候,蓮志和尙當衆宣讀了梁祖儀的遺書。那封信:說出了他與亭亭的相愛和佛前的誓言:也解釋了孟士傑與蔡元龍是怎樣死的:最後並痛斥二村結仇之非,致弄成今日的慘劇,倘仍執迷不悟,則後果將有更甚於此者。
遺書讀完,衆人默然無語,蔡父與梁父均感動下淚,終於大家扔下了刀,相抱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