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君别後』電.影.故.事
迷迷濛濛的天氣,輕霧籠罩着大地,隱隱約約的看得到漆紅的木牌坊,石頭雕成的燈座,一排又一排的石碑,就那麽陰森森的,昏暗喑的,靜悄悄的,彷彿是在深山幽谷裡似的。其實,此地距離東京鬧市並沒有多少路,祗因爲今天不是假日,又逢上陰天下雨,公墓裡沒有人來掃墓罷了。
又濕又冷的空氣中,傳過來一聲輕輕的咳嗽。這纔發現有一位年靑人低下了頭,站在一座新墓的前面,除了偶而掏出手帕來抹擦眼角外,其他的時間就絲亮沒有動靜,他祗是那樣呆呆的立着,眼睛注視墓石,嘴唇顫動,一聲不响的立着,立着……
看樣子陳志元也祇不過二十二三歲吧,長得很淸秀,高高的個子,瘦生生的臉盤子,好像剛生過一場病似的。也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候,在他的眼裡,墓石慢慢的消失在空氣中,在他的腦子裏,泛起了一幕一幕的往事。
陳志元次好像回到了初次來日的時期,在東京飛機場上,至友馮少謙早在等候,看到志元跨下了飛機,少謙高興得揮手跳脚,大呼小叫,志元笑了笑,心想:他怎麽老是改不了那小孩子脾氣呢?
汽車飛馳着向東京市區而去,在車子裏,少謙吿訴志元,說早已爲他找好了宿舍,就跟少謙住在一起,房東是一位森老太,爲人最是和氣不過。志元聽說很是高興,眼看着車窗外祗是微笑不語。
汽車經過了熱鬧的街市,轉進了一條幽靜的小巷,在一座純日本式的木門前停下。一進門是一條擦得極光亮的木板走廊,少謙招呼志元先把皮鞋脫下,然後踏上走廊,進到草蓆鋪地的客廳裏。志元四下看了看,牆上掛的是名畫,窗前擺的是各式盆景,戶外還有一個小花園,居然小橋流水,花木俱全,室內的佈置雖然簡單,但是淸潔整齊,叫人感覺說不上來的舒服,志元滿意的對少謙㸃㸃頭。
正看時,從裏面走出一位花白頭髮的老太太,進得門來就跪在草席上頓首爲禮,嘴裏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馮先生。』
『喔,伯母。』少謙也是一樣的跪着行禮。
『這位就是您從飛機場接來的陳先生嗎?』森老太說着話可是兩眼朝地上看,低着頭好像極恭敬的神氣。
『是的,是的。』少謙轉過頭,示意給志元。『志元,這位就是我們的房東森老太太。』
志元這是初次與日本人打交道,雖然也依樣畫葫蘆的跪在地上,可是總有些感覺不自然。『是,老太太,您好。』
森老太這纔帶笑的抬起頭來,慈祥的對志元看了一眼,樣子對於這個新房客很感滿意。『不敢當,陳先生您好,行李我來替你們拿吧。』
『不,不,我們自己來,自己來。』少謙一面遜謝,一面早已提起了放在身傍的行李,招呼着志元立起身來。
森老太鞠躬先導,到裏間臥室去看看。日本式的房屋,每間的格式都差不多,一律草蓆鋪地,明爽的紙窗,處處顯示出一塵不染的潔淨,志元看過了臥室自然無話可說。森老太又帶他們囘到客廳,招呼得非常週到。
『請喝㸃茶,行李等一會再安置吧。』森老太很客氣。
少謙連聲答應說:『對了,咱們行李不多,等會再整理吧。』
梳洗已畢,三人向客廳裏走去,志元對窗外的小花園看看,說:『這個地段太好了,眞是鬧中取靜。』
『非但是地段好,森伯母待人更好,我住在這兒,待我好像一家人一樣。』少謙是時時顧全到房東太太的面子。
『您說得好,馮先生。』森老太歡喜得眉花眼笑的。『實在我家裏人太少,我孩子在大阪做事,很少囘家,祗靠我們母女倆,恐怕有照顧不到的地方,還要請二位多原諒。』
『您太客氣了。』志元正在跟森老太寒喧之時,陡然覺着眼前一亮,站在客廳門口走廊外,是一位淡裝素抹的日本少女,穿着一套淺色的和服,就像一朶夜百合花那樣的純潔與淸逸。
少謙搶先一步,躬身說道:『蝶子姑娘,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是我的朋友陳志元先生。』
蝶子很大方的鞠下躬去,嘴裏說着:『是,陳先生,您好。』
『蝶子姑娘,您好。』
森老太首先閃身進入客廳,右手一攤,說道:『二位請坐下來談吧。』
少謙志元二人答應着也走了進來,大家分賓主坐定之後,蝶子欠一欠身,說道:
『二位請跟我母親談談,我煑飯去,不陪你們了。』
森老太忽然想起,從身旁拿出一個紙包來,說:『嗅,這是陳先生從香港帶來的腊味,送給我們的,你去蒸㸃出來。』
『呀!謝謝陳先生。』蝶子仍舊保持了舊日的日本女性美德,恭而和婉。
『一㸃㸃東西,不要客氣。』少謙搶着說話,因爲他早已看到志元忸怩不安的神氣了。
『咱們今晚吃腊味飯好嗎?』
蝶子呆了一呆,問道:「什麽叫腊味飯?馮先生,我不會做呀。』
『嘿嘿,我倒忘了。』少謙在高興頭上說順了嘴,倒怪不好意思的。
志元找到了機會,自吿奮勇。『簡單得很,要不要我來幫你做?』
蝶子笑了笑,柔聲答道:『不敢當,您祗要在旁邊指敎我,我來做好了。』
『對,祗要吿訴蝶子姑娘做的方法,她呀,聰明得很,』少謙說着立起身來。『走,咱們一塊到厨房去。』
一頓晚餐,吃得非常親切而温暖,大家眞的好似一家人了。
入夜了,志元翻來覆去的,把少謙給鬧得也睡不着,他一翻身坐起身,問道:
『怎末,是不是睡不慣塌塌咪?』
『不是,今兒咱們一路上來,我看到日本的一切,跟我的想象完全相反。』志元雙手背在腦後,若有所思的說着。
『好還是壞?』
『這個我不能批評,總之,我覺得沒有幾年功夫,他們建設得眞快,看不出一㸃戰爭的痕跡,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少謙搖搖頭,不表贊同。『老弟,你看的是表面,從表面去看人家是不準確的,你隔一個時期再看,也許你的觀念,又要改變了。』
『不,無論如何,他們這個國家民族,是値得欽佩的。』
『你這種看法,我不能同意,』少謙頓了頓,笑了笑,好像自己承認爭執得沒有道理。『早㸃睡吧,明天一早,你還得上學校裡去辦報到手續哪!』
光陰好似流水的一般,一轉眼志元已經入學了一個多月,他每天與少謙同出同歸,與森家的母女二人也相處得很熟悉了。某一個晚上,晚餐後蝶子在收拾碗筷,大家圍坐着閒談,志元想起剛纔吃下去的日本式家常便飯,笑了笑說道:
『伯母,不瞞您說,你們貴國的菜,我最喜歡吃的還是司盖阿盖。』
『噯!我也是的。』少謙不禁想起了那整鍋子熱騰騰的牛肉來。
森老太微嘆一口氣。『不怕您見笑,我們已經很久不吃了,自從蝶子他父親去世之後,家裹就靠太郞掙錢,收入又少,所以家裏的開支都減省了,要不然,像他們兄妹倆這樣的年紀,還可以多受一㸃高深敎育哪。』
蝶子帶㸃埋怨的口氣說:『媽,您又提這些不愉快的事了。』
『這怕什麽。』森老太嗔道。
『剛吃完了飯,談這些不愉快的事,對胃是不舒服的。』
少謙聽她們母女講得不禁笑將起來,志元忽然想起一事問道:
『噯,我想起來了,我到這兒快兩個月了,始終沒有看見太郞先生囘來過。』
『他一年至多囘來四五次,公司常派他到外埠去辦事去。』森老太提起她那位在外為衣食奔波的兒子,眼圈也不禁紅了一紅。
『唵,我來到這兒,一共纔見過兩次面,』少謙轉過頭來,『伯母呀,我看太郎先生,不大喜歡說話,呵?』
森老太歉然的答道:『他很怕見生人,他們兄妹倆的個性,完全不同,太郞很像他父親。』
志元看着蝶子笑道:『那末蝶子姑娘的個性,一定很像您啦。』
『爸爸的脾氣不完全像哥哥,』蝶子插嘴道:『哥哥的脾氣不正常,什麽都是自己對,外國的東西他看不順眼,外國人他也……』說到此處,又好像有些顧忌,蝶子嚅嚅的說不下去了。
『他一定不喜歡咯?是嗎?』志元追問:
森老太連忙岔開話頭,正色的敎訓女兒。『蝶子,我不喜歡你批評你哥哥,我知道他從前不是這樣的,自從這次戰爭失去了你父親之後,他的個性纔有㸃變了。』森老太提起袖角揩了揩眼角。
少謙最是玲瓏不過,鑑貌辨色的笑着說:『咱們不談這些,伯母,我們想請求您一件事。』
『什麽事呀,馮先生。』
『因爲明天是禮拜天,我們想請蝶子姑娘帶我們到鎌倉去玩玩,您能答應嗎?』
『可以,不過我希望你們不要在外面多花錢,早㸃囘來。』
志元連連答應。『好,我們一定囘來吃飯的。』
就在三人暢遊鎌倉名勝之後,囘到家裡,森老太遞給少謙一封香港拍來的急電。電報上說少謙的父親得了重病,看情形是萬分危急了,少謙愁得茶飯無心,恨不能馬上飛囘家去,志元與森家母女百般勸慰,少謙終於在接到電報的第二天,乘機歸去,志元與蝶子親送到機場,珍重道別。
志元送走了少謙,感覺忽然一陣子孤獨,就好像東京城裏也空了許多似的。他不言不語的把蝶子給帶進一家餐室,悶悶不樂的吃着晚餐,蝶子問他是不是爲了少謙的離去而難受,他也率直的承認了。『這末看,人與人之間……』蝶子說到此處低下頭去,志元對她呆看了半响,心裡漸漸的泛起了一陣温暖的快感。
他倆在夜色中慢慢的走囘去,你傍着我,我偎着你,但是一句話也沒有交談,祗是在默默之中領略着友情的可愛。到達家中時已經很晚了,森老太很客氣的謝過志元,然而又用一種憂慮的眼光,看着這一對年靑人的背影。
少謙走了之後,不時有信來,據說他父親的病勢很嚴重,一時不可能囘來繼績求學。
一方面,蝶子對於志元的服侍日見殷勤,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那天,志元在温習功課,蝶子進來整理寢床,志元放下書來,嘆口氣:
『少謙走了,我眞傷腦筋,這上面有一句我解釋不通。』
蝶子湊過來看道:『那一句呀?』
『這兒。』志元用手指指書頁。
『八紘一宇,就是天下一家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幸虧我有你這麽一位老師,多謝老師指敎。』
蝶子不好意思的嫣然一笑…『現在別謝,將來你一塊謝吧。』
志元呆了半天,覺着有說不上來的甜蜜滋味。他拍拍身旁的草蓆,示意蝶子過來坐下,然後說:『蝶子,我想跟你談談,你這樣每天操勞,我看着太不忍心了,以後,你對於我,不要這樣服侍好嗎?』
『做人是應該勞動的,你贊成花瓶式的女人嗎?』蝶子的黑而亮的眸子中,蘊藏着許多說不完的衷情。
『我的意思你不要誤會,人勞動是對的,過份的操勞,一刻不休息,嘿……對身體是不很好的。』志元的話簡直有解嘲的成份了,自己也覺着乏味,連忙接下去道:『唉,明天又是禮拜天了……』
『怎末,你又要我陪你去玩兒嗎?』
志元不好意思的笑了:『你眞聰明,我們明天去玩好嗎?』
蝶子㸃㸃頭,放輕了聲音:『可是不能吿訴媽,明天早晨,你在京橋等我,我會來的。』
『陳先生,』森老太叫着跑了進來。『馮先生又來信了。』
志元接過信,一面拆一面說:『謝謝伯母。』看了幾行,志元的面色看得出沮喪來。森家母女正打算吿退,志元招手把她們喚住:『你們先別走!少謙的父親去世了,他說因爲家務的事,不能再囘東京來讀書了,並且叫我問候你們兩位和太郞先生的好。』
森老太低下頭去,喃喃的也不知祝吿些什麽,接着對志元說:『謝謝他,您寫信的時候,代我們安慰他,問他的好。』
星期假日,正是情侶們所期待着的好日子,勝地日光的東照宮,更是遊客如鯽,擁擠不堪,蝶子引着志元到廟裡,在佛像前跪下,默默的祝禱一番,事後兩人相視微笑,把一片柔情全在不言不語之中表達了。
蝶子囘家時已經很晚,森老太始終用懷疑的眼光瞟着她,蝶子一句話也不說,吃完晚飯就去睡了。森老太跟着也進了臥室,祗聽得她低聲問蝶子道:『蝶子,我不信你今天去看同學的,你吿訴我,你是不是約了志元去玩的?』
老太太說完話,對方一㸃聲息也沒有。
『蝶子,蝶子,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女兒還是裝睡着不答腔,老太太沒法子輕嘆了一聲。
到了第二天,森老太那肯放鬆,把蝶子叫到一邊,苦口婆心的勸道:『孩子,你說老實話,媽疼你,絕不會怪你,是不是你們有了愛情?你相信他眞心愛你的嗎?』
蝶子含羞低頭不語,那就是默認了的意思。森老太變了臉色,大聲說:『好,我明天就讓他搬。』
蝶子一把揪住媽媽的衣角,仰起着頭,求道:『媽,您不能這樣做,我們已經在廟裡發過誓了,媽,我求求您,答應我們吧。』
老太太一聽怔住,她萬也沒想到這兩孩子竟會如此的認眞:『糊塗的孩子,你太糊塗了!你忘了你哥哥?我不反對你們的事,可是你哥哥,你想他會答應你嗎?我看志元一定得搬走,再說你哥哥不定那天囘來,要是給他撞見你地的情形,一定要鬧出事來的!他一定得搬走。』
『媽,就是叫他搬走,也讓我來跟他說去吧。』
一片冷靜的海濱沙灘上,蝶子與志元在偎依着散步。蝶子不停的掏出手帕來擦眼,志元輕輕的拍着她的肩頭。
『蝶子,你不要這樣,我搬出去,不是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不,我會說服我母親的,你不要搬出去,你答應我!』
『好吧!蝶子,我答應你,我不搬出去了,你別難受。』志元勉强笑了笑,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囘去了,別讓你媽疑心我們在一塊。』
『不會的,她知道我去參加同學婚禮的,晚㸃囘去不要緊。』
『那末,我們找個地方吃㸃㸃心。』
年靑人兩情相洽,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似的,從餐館出來之後,他倆又到金谷的一家旅館裡,這一談就談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匆匆忙忙梳洗,急急趕囘家去,一進門兩個人都嚇呆了。站在面前的是:愁容滿面的森老太,跟那怒氣冲冲的森太郞——蝶子的哥哥。
『哥哥:早。』蝶子硬着頭皮上前招呼。『喔,哥哥,我跟你介紹,這位是陳先生,這就是我哥哥。』
『哦,森先生您好。』
森太郞並沒有答理志元,對着蝶子喝道:『你從昨天出去,到現在纔囘來,你在什麽地方?說呀!』
『我們昨天在日光玩,因爲時間晚了,找不到車,我們……』蝶子漲紅了臉說不下去。
『我們什麽?你離家之前,跟媽說的什麽?你還記得嗎?』森太郞怒目等着妹妹的囘答,蝶子祗是低下頭不言語。『蝶子,我沒有想到你會變到這個樣子,你會說謊了!』
森老太恐怕他們兄妹鬧僵,挿嘴勸道:『太郞,讓我來問她吧,時候不早了,快回公司去吧!』
『不成,我要她當面跟我說。』
志元眼看情形越來越惡劣,祗可挺身而出。『森先生,請你不要怪你的令妹,都是我不好,貪玩,把時間拖晚了,我應該向你道歉,請你原諒。』
森太郞冷冷的打量了志元幾眼。『我不喜歡聽你這種話,你立刻給我搬出去,我的妹妹不能跟你做朋友的。』
志元自然也不由得發生反感,正色問道:『我有什麽不名譽的事?還是我跟蝶子姑娘交了朋友,對你有什麽害處?』
『事情很簡單,就是我們不喜歡你們做朋友,請你立刻收拾東西,給我搬!』
『好,沒關係,我搬。』志元扭頭就進了自己的臥房。
森老太目送着志元的背影,回過身來埋怨太郞。『太郞,你可以規勸你妹妹,可你不應該對人家這樣態度,你變得太不像樣了。』
『媽,我對您不能再說什麽了,總之,今天造成這種不幸的事情,您有很大的責任。』
『這是什麽話?太郞,你跟蝶子都是我的孩子,我是一樣的疼愛,一樣看待,不願意看到你們受到一㸃痛苦,今天陳志元除了不是我們本國人之外,我看不出來他有那一㸃不好,我冷眼旁觀,看他對於蝶子那種眞誠,我沒有理由說他是錯的。』
『您的意思是同意他們這樣做嗎?』森太郞瞪圓了眼問道。
『剛纔我不是說了,祗要我的兒女得到幸福,我就快樂,孩子,你不要太固執!』
『不成,我不同意!』
蝶子再也忍不住,哭着向太郞說道:『哥哥,我已經……』
『已經什麽?你說,已經什麽?』
『我們已經在神前發過誓了。』
森太郞怔住了半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朶,妹妹居然與那外國人行過了傳統的儀式,這對於他是很重的打擊。『什麽?你們私下訂婚了?辦不到,我不能讓你嫁給外國人!』
『世界上不同國籍的人,結婚的多的是,並不是我們這一家,』森老太顯然有些袒護女兒了。『再說,這是個人的自由,蝶子的年紀也不小了,我們不能阻碍她。』
『不行!我寧可犧牲一切,我不能看着蝶子嫁給他。』森太郞怒不可遏,拔脚奔到志元的房裡。
志元正在收拾行李,準備離去,看見太郞其勢汹汹的衝了進來,也不由得暗暗吃驚。
『我問你,剛才我妹妹吿訴我,你們已經私下訂了婚,是嗎?』
『是的。』志元㸃頭答應。
太郞跨前一步。『你事前得到我的同意了嗎?』
『森先生,這不過是形式而已!再說,我也沒有機會見到你,向你請示,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是那種無賴,絕無虧待蝶子姑娘的。』
『我跟你談不上這些,我希望你死了這條心吧!你是沒有資格娶她的。』
志元不由氣往上撞,問道:『爲什麽?我不是人嗎?我有什麽缺㸃?』
『你是我們的仇人!』太郞眼都紅了,握緊了拳。『你應該知道,你們殺死了我的父親,我不允許我妹妹嫁給我們的仇人。』
志元笑了笑,沉下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森先生,請你不要這樣衝動,殺死你父親的是戰爭,我們也有成千成萬的同胞,死在這戰爭裡,你知道是誰造成了這次戰爭?是誰殺了成千成萬的無辜百姓?你應該分析一下。』
『渾疍!你來敎訓我嗎?』太郞老羞成怒,揮拳便打,志元是一個文弱書生,那裡經得起一下,早就蹌蹌踉踉退後幾步,靠在牆角裡。
『好,你動野蠻,你打人?』志元氣得臉色發白。
『打你,打你,打你!』太郞嘴裡喝着,拳頭如雨㸃般的打在志元身上。
外面母女兩人聽到裡頭的混亂,忙不迭跑了進來。森老太死命的拉住了太郞,嘴裡嚷:『太郞,你瘋了?你給我出去!』
『哥哥,我給你跪下。』蝶子哭着撲的跪在太郞脚下。
太郞看看妹妹,心裡一軟,嘆了口氣,向外便走。
經過這一場打鬧,志元很受了㸃傷,森老太母女日夜伺候着病人,一方面趁太郞又被派離東京的時候,趕緊四處裡找房子,以便志元早日搬家,怎奈一時找不到太理想的所在,所以志元也祗可在森家暫時耽擱下去。
但是,森老太又上了另一件心事,她發現女兒時常作酸嘔吐,老人家還有給不明白的,森老太逼着蝶子到醫生那裡去檢查,診斷下來証明蝶子已經有了身孕!
這個消息,對於森老太可是一個晴天霹靂。囘到家中,老太太哭喪着臉抱怨女兒:
『我幾次三番問你,可是你不承認,現在醫生已經診斷出來了,你還有什麽話說?你對得起我嗎?想不到你爲了他,跟你親生的母親都離了心!』
『媽,您饒了我這一次吧!』蝶子哭得好似淚人兒一般。『我不敢跟您說是眞的,您饒了我這一次吧!媽。』
森老太長嘆一聲,心下又是疼痛。又是着急。『好,我答應你,可是志元一定得搬走,他搬走了,那怕你再去看他,我决不干涉你,然後我再想辦法託人去掉你這塊病。』
蝶子突然昂起了頭。『不,我寧可死,也絕不能答應這樣做,等哥哥囘來了,我去跟他說,他不能饒恕我,就是殺了我,可是我們的孩子,是絕不能毁掉的!』
森老太剛想說話,女兒却已掩面跑進內室,老太太不由得悲從中來,老淚像斷線珍珠般的往下掉。
志元的傷勢還沒有復原,躺在草蓆上靜養,看到蝶子愁眉不展的走了進來,趕緊坐起半身,笑問道:
『今天看醫生怎末說?什麽病?』
『醫生說我沒有病,他說…………我有孕了。』
志元『哦』的一聲,緊緊的拉着蝶子的手,心中不知是喜是悲,用一種感激的眼光看着蝶子,不曉得怎樣去安慰她纔好。
『媽都急死了。』
『急什麽呀?』
『你忘了我哥哥了嗎?媽怕哥哥知道。』
志元頓了一頓,帶笑把蝶子抱在懷中,說道:『我看我們再求求他,他不會那麽狠心吧?我已經給家裡去信了,祗要等囘信來到,我們就可以辦理結婚的手續,在日本,在香港,都可以。』
這一對小情侶,默默無言的浸在紙窗透進來的暮色裡,祈禱着未來的命運。
志元的父親終於寄來囘信:
『志元吾兒見字,來信知悉,關於吾兒婚事一節,余無意見,惟汝母頗覺娶異國兒媳,將來婆媳之間,恐難相處融洽,余意不如兒先返家,向汝母當面解釋明白,得其同意,再談婚事,較爲妥善也。』
森老太聽罷了信,輕嘆一聲。『唉,一切的事,太不順利了,我原本打算在這兩天叫你把蝶子帶到香港去結婚的,實在她的身體不能再拖了!』
志元陪笑說道:『伯母您不要發愁,我母親愛我,跟您愛蝶子沒有什麽兩樣,祗要我囘去一趟,當面解釋一下,絕對沒有問題的。』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走呢?』森老太是眞的着急。
『我打算後天走,反正大考已經考完了。我去上個至多十天就能囘來的。』
飛機票已買好,志元打㸃了一些簡單的行李,準備囘香港去說服母親。走到門口的時候,蝶子忍不住哭出聲來,志元放下行李,囘身安慰蝶子道:
『蝶子,你別這樣小孩子脾氣好嗎?我們不過暫時分別幾天,我就會囘來的呀!』
『我怕你母親不放你囘來,那叫我怎麽辦哪?』
『你干萬別胡思亂想,我知道我母親的脾氣,祗要我一到家,不用一㸃鐘的功夫,就可以把她老人家說服了。』志元用手托起蝶子的下巴,笑道:『好了,快對我笑一笑,我要走了。』
蝶子勉强露出笑容,志元再與森老太道別,依依不捨的跨出門口,劈面恰巧碰上囘到家來的森太郞。
太郞瞧見志元先就一肚子不高興,正色對着森老太發作:「這是什麽意思?您不是寫信吿訴我,他早就搬了嗎?蝶子,信是不是你寫的?』
蝶子低下頭去抹眼淚,森老太急忙攔阻。
『唉,算了,算了,陳先生,你先走吧。』
志元看了蝶子一眼,對着森老太說:『伯母,我走了之後,請您把事實都吿訴森先生吧。』
老太太欠身答道:『我知道。』
蝶子走前一步,輕聲說:『志元,你先去飛機場等我,我會來的。』
『你跟他說什麽,進去!』太郞又在走廊裡么喝了。
志元走了之後,森老太苦苦的開導着太郞:『太郞,奪去你父親的是萬惡的戰爭,說眞理,中日戰爭是我們軍閥造成的,你應該知道,我再吿訴你,蝶子和志元,他們快要結婚了。』
太郞憤然答道:『我不答應!』
『他們眞誠相愛,我們不能阻碍他們,而且蝶子已經有了……』
『有了什麽?』太郞意會到事態並不太平凡了。
『孩子,今天讓我把事情都說淸楚了吧!你妹妹跟志元已經有了身孕,我祗好答應他們結婚,你要怪就怪我吧!』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把個性烈如火的森太郞給難住了。眼看着好像雨後花朶一般的弱妹,心下又是氣惱,又是憐愛,一時拿不定主意,好容易逬了半天,纔頓一頓脚,說道:『好,我答應她跟姓陳的結婚!不過,我要看着他們立刻結婚。』
『他囘去就要來的,人家也要問問自己的家長呀。』
『不,您說他們兩個,旣然是眞誠相愛,那麽不一定先要得到他父母的同意。假如他父母不同意,難道蝶子就算完了嗎?』
森老太被兒子反駁得倒沒有話說,對蝶子道:『對,蝶子,你哥哥說得對,你趕快到飛機場去把志元找囘來,快去,還來得及哪!』
蝶子又悲又喜又焦急的趕到機場,命運之神偏偏跟她開玩笑,祗差幾分鐘的時間,志元所坐的客機恰巧起飛。蝶子下意識的對空中招招手,直到那銀色的一㸃飛入雲中,不見了,纔轉囘身去,無限惆悵而歸。
志元到香港之後,接連來了兩封信,尚看不出什麽意思來,幾乎把森老太與蝶子給急壞。好容易盼到第三封信,帶來了天大的喜訊:『我們的事,經一再懇求及解釋,家母已經同意我們,允許我們結婚了。……家母要我在家裡多住幾天,我不能堅持着立刻啓程,但我將儘早設法,在短期內離港……』
森老太母女喜歡得直掉眼涙,終日眼巴巴的盼望着志元歸來,同時,蝶子的腹部也漸漸的遮蓋不住了。
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來了歸期,志元寫信來說下星期三準到。蝶子也顧不得身體,到時候還是趕到機場,看着一個個香港下來的旅客走完,可那裡有志元的影子呢。
蝶子垂頭喪氣的獨自囘家,森老太聽到消息也是猜疑不定,母女倆正在議論之中,門外送來電報,蝶子急忙拆開唸道:
『二十三日赴機場時,失足跌斷右腿,現入醫院治療,醫云需三月餘方可出院,一切函詳,元。』
蝶子嗒然的對母親看着,森老太哼了一聲,說道:『我不相信有這末巧的事情!』
雖然如此,但是除了等候以外也沒有其他的辦法。森老太母女就那樣憂憂鬱鬱的度過了三個月的光陰,可是森太郞的脾氣越來越暴燥了。
『我相信他是騙我們的,他說三個月就來,現在是幾個月了?』太郞又在一個喝了㸃酒的晚間發作起來。
『也不過剛超過三個月,再等一個月,也不晚啊。』老太太說着話,斜過眼去看看愁鎖雙眉的女兒。
森太郞一擺手,不耐煩的說道:『媽,您要做夢了,假如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他永久不囘來了,我請問你蝶子生下的孩子,我們應該怎麽辦?』
『到那時候再說。』森老太的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出。
『這不是一句合理的話,我們現在先說定了,在蝶子生產之後,他不來,我决定把這個孩子抛棄了!』
森老太聽說要扔了她的親外孫,不由得火氣往上撞,厲聲說道:『辦不到!孩子是無辜的,你覺得這個家不淸白,你可以走!你可以不承認我們母女。』
太郞楞住了半天,猛的站起身來,說道:『好,媽,您旣然說出這種話來,我不等孩子生下,現在就離開這個家,您也不用承認我這個孩子!』
『就這麽說,你給我走!你給我走!』森老太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可禁不住直往下掉。
太郞一跺脚,狠心往大門外就走。蝶子大吃一驚,嘴裡叫着趕了出去。
外面風大雨大,雷電交作,可憐蝶子也顧不得上面淋下的水,下面滑脚的泥,朦朧中看見太郞在暗淡的街燈下走去,跌跌撞撞的奔向前,死命拉着了太郞的衣袖,嘶聲叫道:『哥哥,你不能走。』
『你拉着我幹什麽?你可以不認我。』
『哥哥,你不能離開,你原諒我,都是我的錯!』
太郞心下一軟,就此停下脚步,正打算跟妹妹說上幾句勸慰的話。森老太趕出門來,喊道:『蝶子,你求他幹什麽?讓他走好了。』
太郞咬咬牙,拔脚就走,蝶子一把拉不住,脚底下又滑,一交跌倒在街沿上,掙扎了沒幾下,嘴裡就忍不住叫起痛來。
森老太像發瘋也似的撲到蝶子身旁,大聲問道:
『蝶子,你怎麽樣了?呀!』
『痛死了!』蝶子的嘴唇發了白,兩眼直往上翻。
『你別怕。』老太太焦急的四下裡張望,小街上空無一人,祗有太郞大步的剛走到街頭轉角之處。森老太不顧一切,直着嗓子喊叫:『太郞,太郞………』
太郞囘身一看,大吃一驚,飛奔過來,急急把蝶子抱起,送囘家中。
『媽,我去請醫生去。』太郞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得出來他心裡的那份難受。
『你不能去,不能讓人家知道。』森老太壓低了聲音,一手拉緊了太郞的衣袖。『大槪是快生產了,你趕快燒水去。』
太郞答應一聲,急急去準備一切。房裡不斷的發出蝶子的呻吟,還有森老太的喃喃勸慰聲。
走廊裡,太郞焦急的蹀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忽然間,一聲尖銳的慘叫,夾着嬰兒的呱呱哭叫,傳進了太郞的耳裡,他止住脚步,囘身魯莽的推開房間,喘着氣問道:
『媽,媽,妹妹怎麽樣了?』
『太郞,你趕快請醫生,蝶子不行了!』
醫生到時,蝶子早已進入昏迷狀態,幸喜孩子倒還平安。醫生給蝶子仔細的診視了一番,祗是搖頭。
太郞恭恭敬敬的送醫生到門口,醫生說:『很討厭,她流血過多,同時又受了風寒……希望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熱度不增加,否則………』
晚上,蝶子好像是油將燃盡的枯燈,眼看就要失去了光明。太郞跪在床榻之前,悔恨交集,他輕輕的說:
『妹妹,我對不起你,是我把你害了!』
『哥哥,你不要這樣說,你沒有錯。』蝶子强笑道:『可是我有件事,請你答應我。』
『什麽事?你說,我一定答應你。』
『倘若我不在了,志元來與不來,不去管他,這個苦命的孩子,跟媽,你要好好的照顧他們。』
『妹妹,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他們的。』
蝶子笑了笑,流出幾㸃感激的眼淚。正在此時,大門上送進來電報,志元在下星期一就可以囘來了。太郞讀電報給蝶子聽,蝶子一句話也沒有說,含着微笑就閉上了兩眼……
帶着腿傷趕囘來的志元,首先見到的是慚容滿面的森太郞,走進客廳就是鮮花供養的蝶子靈台,等到森老太抱出孩子來的時候,他心裡一陣發酸,熱淚好似泉湧的一般,再也忍不住。
暮色蒼茫,公墓裡顯得更凄凉了。黯然傷神的志元,在一片歸鴉的噪聲裡,一步一囘頭,彳亍離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