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兒家」電影小說
一
一列火車進了站,蜂擁下車的人羣中陳紹文是最忙碌的了。他背負着齷齪的行李,攙扶着年紀老邁的母親,又要照顧大女兒陳雁和小女兒小寶,跟着擠擁的人流走出火車站去。
走進香港市區,兩傍的高樓大厦使到陳紹文一家看得驚愕住了。婆婆嘖嘖稱羡的對小寶說:「小寶,你看這些樓建得多高,住在裏面的人眞有福。」
「婆婆,你看,那邊還繼續造新樓呢!」小寶指點給婆婆看。
「看來香港賺錢不會太難吧。」婆婆轉過頭來對紹文說:「聽說范先生在香港發了財,還買了洋房和汽車呢!」
「這次我們辛辛苦苦走到香港來,就是準備去投靠他。他發了財,當然不會吝啬給老朋友一點帮助,何况以前在內地,我就曾經帮過他的大忙。」陳紹文說。
「施恩莫望報,這些事情本來不必提;不過,現在我們逃到香港來,無錢無米,人地生疏,確實是急切需要他帮忙的,希望他不是忘恩負義那種人。」婆婆邊走邊說,陳雁攙扶着她。
「我看范賈不會是這種人。」紹文一邊說,一邊注視着路傍門牌。
走了一段路,紹文停下來,從袋裏拿出地址來看,興奮地說:「媽,到了,這間洋房就是范賈住的。」
「呀!好大的洋房,還有花園呢。」婆婆和陳雁小寶口同聲的稱讚起來。
陳紹文上前按門鈴,門裏的大狼狗吠個不停,小寶有些心悸,緊緊地拉着姊姊的手。
好一會,門裏有人喝止了狼狗的吠聲,從門上小窗露出一隻眼睛來。
「你們找誰?」
「我姓陳,叫陳紹文,是范賈先生的老朋友,剛從內地出來,要想拜訪范先生,麻煩你通傳一聲。」陳紹文迎上去說話。
小窗上那隻眼睛滑溜溜的轉了幾轉,把他們幾個人端詳了一會。「拍」的一聲,那個小窗關上了。
在門裏,范賈聽說陳紹文從內地來看他,便想吩咐用人開門,却被范太太阻擋着。
「他們一家人身上爛得像叫化子,怕不是來借錢?或是找地方住。」
「以前,陳紹文在內地帮過我的大忙,我不見他,別人就會說我不念舊呀!」范賈着急起來。
「啍!念舊?要是所有從內地來的朋友都招呼,我們再蓋十座大房子也容納不了。你怕難爲情,就讓我來對付他們好了。」范太太把范賈推進大廳,自己搖搖擺擺的走出大門去。
二
陳紹文一家人在路上行走,從華麗的高尙住宅區,走到齷齪狹窄的貧苦大衆住宅區。他們走了幾個鐘頭路,婆婆已經疲倦到走不動了。陳紹文安慰她說:
「媽,再走過去幾家就是袁子祥住的地方了。」
「唉!要是老袁也像范賈一樣寡情薄義,我們一家祗好死在這裏。」婆婆的眼淚也掉下來了。
「不會的,媽,袁子祥不是那種人。」陳紹文走過去攙扶着母親。
「這很難說,老袁住在這些地方,看來環境不會很好。像范賈那麼有錢,還不肯帮忙我們,窮朋友想帮忙我們却又有心無力,看來我們已經走到山窮水盡了!」
袁子祥拍一下陳紹文的肩膊,陳紹文
感激地點頭。
三
袁子祥在蓋洋房的塲地幹泥工,他央求工頭給陳紹文一份泥工的工作。這時到處都蓋新房子,需用許多工人,陳紹文也被錄用了。他本來是個讀書人,不慣勞動。爲了生活,他咬緊牙齦抵受操勞的痛苦。
他們利用破爛的肥皂木箱,一些殘舊的鐵片,在袁子祥的木屋旁邊,也蓋了一間小屋。袁子祥和李倫幫忙着,天台的隣居賣報童擦鞋仔也在旁幫忙着,這間小木屋終於蓋成了。陳紹文看見自己的一家人總算得到一個躱蔽風雨的地方,不自覺地噓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候,包租婆突然出現了,她一把拉着袁子祥說:「老袁,你眞是胆大包天,你住二樓時沒有錢交租,被我趕出來,你就跑到天台蓋間木屋住,我看見你可憐,沒有制止你。呵!你現在竟然招朋引類,蓋完一間又一間,我來問你,你究竟打甚麼主意?」
「他們是內地逃來的,沒地方住,隨便蓋一兩塊木板躱躱風雨,你就算做點好事,當作看不見吧!」袁子祥上前央求。
「呵!這我怎能當作看不見,難道我是個瞎子麽?你們快些把這間木屋拆去,不然,我要不客氣了!」包租婆聲勢汹汹。
「你管不着!」袁子祥生氣了。
「我是包租人,我不管誰來管?」
「咱們河水不犯井水,你管你的二樓,這是天台,公衆地方,你管不了。」
「你們等着瞧,我定要你們通通滾蛋。」包租婆自覺理虧,說完了這句話,便怒冲冲地走了。
「子祥,累你吵了一大架,眞不好意思。」陳紹文
婆婆搖頭嘆息。
「到了,媽。袁子祥就住在這裏的二樓。」
陳紹文一家人走上黑暗窄小的樓梯,拍着二樓的木板門,門打開了,一個靑年探頭出來問道:「找誰?」
「請問這裏有一位姓袁的袁子祥先生嗎?」
「呵!你們找老袁。他住在上邊,我領你們上去。」那靑年熱心地帶領着陳紹文一家人走上樓梯。還吩咐着:「樓梯很黑。你們小心點。」
一直走到天台,那從靑年推開一間天合木屋的小門喊道:「老袁,有客人來了。」
木屋裏靜寂無人,那位靑年囘過頭來對陳紹文說:「老袁還沒有囘來,不過,他也快要囘來了。」
「先生貴姓?」陳紹文向那靑年請敎。
「我叫李倫。我雖然是韓國人,可是一向在中國生長,前幾年才到香港來,現在靠寫文章討生活。」
「原來李先生是一位作家,失敬,失敬!」
他們談了一會,袁子祥囘來了,他一眼看見陳紹文,便興奮地問他們來了多久?路途上的情形怎樣?陳紹文把自己的家人介紹袁子祥和李倫認識。
「這是阿雁嗎?多年不見,長得這麼高了。小寶我還沒見過呢!」袁子祥撫摩着小寶的頭髮:「呵!你們一定還沒有吃飯,我去買點菜囘來燒飯吧。」
「老袁,讓我替你去買。」李倫從袁子祥手上拿過錢來。
「袁伯伯,我替你燒飯。」陳雁走到爐邊生火。
「老陳,女兒長得這麼大,很快能够自立了,還愁甚麼?這裏地方雖然狹小,蓋間臨時木屋住下再說。天生光棍,地養光棍,大家有粥吃粥,有飯吃飯,總不會餓死的。」
「沒有甚麼,窮人是要帮助窮人的,這個包租婆眞不是東西!」袁子祥的怒火還沒有熄滅。
四
同是這天晚上,范賈的家裏正舉行一個跳舞盛會,大廳上七八對男女親熱地貼着臉在跳舞,男的肉麻,女的作態。
一個肥胖得像個水桶的賓客,指着在廳中心摟着女人在跳阿飛舞的占美,對范賈奉迎地說:「范翁眞好福氣,少爺長得如此英俊,將來一定是社會楝樑。」
范賈笑得眼睛眯得一條縫那麼小:「豈敢豈敢,他還要慢慢的學呢。內子的意思,等他過了今天生日,明兒讓他帮我去管建築大厦的事情。」
「這叫做上陣不離父子兵,呵!又可以說是虎父無犬子,將來世兄一定可以克紹箕裘,將范翁的事業發揚光大呢!哈⋯⋯哈⋯⋯」
范賈得意地笑起來。
那邊,占美把一個女郞拖到甬道轉角,像餓虎擒羊般吻着那個妖嬈的女人。
「哈⋯⋯哈⋯⋯」占美也得意地笑起來了。
五
在建築大厦的塲地上,陳紹文和袁子祥一面工作,一面談話。
「子祥,我昨晚想了一夜,要是能够做個大工,收入好一點,我就可以讓阿雁和小寶去讀平民義學了。」陳紹文說。
「做大工需要比較熟練的技術,而且要爬到高處去,工作危險性很大。」
「祗要能够賺多點錢,讓阿雁和小寶去讀書,怎樣危險的工作,我都願去幹。」
們正在談論着,工頭走過來,邊走邊向後面的副工頭罵道:「上面吩咐要趕工程,工人一律不許請假,他生病就乾脆辭退他,另找一個人來做好了。」
後面那個副工頭不斷點頭,不敢答話。
「天面欠一個大工,七元工錢一天,你們有誰要幹這份工作!」工頭高聲對大家說。
「我願幹!」陳紹文挺身而出,袁子祥想制止也來不及了。
「好,就是你來幹吧!」工頭囘頭來吩咐副工頭說:「你帶他們到天面去,吿訴他怎樣幹。」陳紹文神色興奮地跟着副工頭走去,袁子祥搖搖頭,又繼續工作。
陳紹文在幾層高的樓頂工作着,被猛烈的太陽晒了大半天,感覺頭昏腦脹了。工塲外面有一輛華麗的汽車駛進來,旁邊一個工人說:「老闆帶他的少爺來巡視工程了。」
汽車裏走出兩個人來,工頭連忙走上前去迎接。陳紹文看見那人有點像范賈,但是陽光耀眼看不淸楚,他想跨前兩步看淸楚一點。
「呵!眞個是他⋯⋯」陳紹文看淸楚那人果然是范賈,心中興奮,不料一脚踏空,他的身軀像脫了線的風箏,翻着跟斗向下跌。
「呵,救命呀!跌死人了!」塲裏一個工人首先發現這慘劇。
「跌死人啦!」
「跌死人啦!」
范賈蹩着眉頭,對工頭說:「眞倒楣,竟碰上這種事,你去處理這件事吧,我們先走了。」
范賈父子鑽進汽車廂,汽車風馳電掣地開走了。
六
和合石墳塲上,一堆新鮮的黃土旁邊,婆婆哭得昏厥過去,陳雁和小寶哭得聲音嘶啞地喊着爸爸。袁子祥眼睛也紅暈了。這一幕慘劇,誰看見了也會傷心流淚。
過了兩天,袁子祥帶着陳雁到建築塲地去見工頭,他央求工頭給予陳雁一份工作:「這就是那個跌死的陳紹文的女兒,剩下她們一個老太婆和兩個小孩子,請你做做好心,給她一份小工的工作,讓她賺幾毛錢買米煑粥吃。」
「她就是陳紹文的女兒嗎?」工頭端詳着陳雁;好吧,看在她死去的父親面上,你帶她到那邊去做檢廢料的小工好了。」
袁子祥把陳雁帶到檢廢料的工塲,經過那座還未建成的大厦前面,袁子祥指點着說:「這就是你父親掉下來的地方。」
陳雁拾起頭來,凝望着這座還未建成的大厦的頂端,父親曾經在那裏站立着工作的地方,不自覺地流下淚珠來。
一輛汽車開進建築塲地來,這天,范賈沒有來,走出車廂的是范占美,他的右手摟抱着一個妖嬈的女人。
「我不走過去了,你看,地上都是石頭,走過去怕不要折斷我的高跟鞋嗎?」那個女人撒嬌。
「好,好,你在汽車裏等我,我祗隨便看看。如果我不來這裏走一次,爸知道了就會罵。」
范占美扶着那個妖嬈的女人走囘汽車,自已己建築塲裏隨便地向四面看了看,忽然,他突然發現了一些甚麼似的,那雙眼睛緊盯在埋頭檢廢料的陳雁身上。
「老林,我來問你。」工頭走過來,范占美一手拉着他問道:「那個檢賤料的女工叫做甚麼名字?」
「叫做陳雁,有甚麽事嗎?
「我看她身體那麼瘦小,做這種粗重的工作,實在很不適宜。」
「明天我把她辭掉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范占美把嘴巴凑到工頭耳朶:「我想把她調到寫字樓去做事。你明白我的意思?」
「當然明白。」工頭陰森地笑着。
「好,老林,」范占美說:「這事情你辦妥了,我會在爸面前替你說好話。」
「包在我身上。」工頭拍拍自己的胸膛。
「波——波——」汽車裏那個女人按着响角催促,占美走到汽車旁邊,還囘頭向工頭一再叮囑。
七
第二天,陳雁依着工頭給她的地址,走到寫字間來。寫字間的聽差早就得到范占美的吩咐,帶她一直走到經理室去。
經理室裏祗有范占美一個人,聽差帶了陳雁進來便走出去了。
「你知道是誰把你從工塲調到這裏來的嗎?」范占美不懷好意的走近陳雁身邊。
「工頭已經吿訴我了,謝謝范少爺。」
「你身上穿的衣服難看死了,在這裏做事穿這樣破舊的衣服是不成的。」
「我知道,拿到薪水時我去買好的換過。」
「幾時才能等到月尾發薪水,我替你買好了。」
范占美乘機拿起陳雁的手,陳雁羞得不敢抬起頭。
「你的手皮膚又白又滑,實在不該到工塲去幹那些粗重的工作。你的手很好看,應該戴上些首飾,明天我帶你去買⋯⋯」
「啍!」在范占美後面忽然飛出一聲冷笑。范占美連忙囘過頭去看,經理室的門不知在甚麼時候打開了。一個花技打扮得招展的女人,怒目睜眉的在那裏站着。
「安妮,你別誤會。」范占美很是尷尬。
「誤會?前晚你和那個交際花的事也是誤會嗎?今天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事情,也是誤會嗎?噯⋯⋯」那女人突然哭叫起來:「我要吿訴范伯去,噯⋯⋯」
「安妮,發生甚麼事了?」范賈正從外邊走進來。安妮幾乎把他衝倒。她便乘勢伏在范賈胸前哭泣。
「范伯伯,你替我作個主,占美前晚和那個交際花混了一晚還不够,今天又從工塲找了這個毛丫頭來尋開心。」安妮一邊抽咽一邊說。
「甚麼?從工塲調來的?」范賈望了占美一眼,占美不敢囘答,低下頭來避開范賈惱怒的眼光。
范賈把安妮推開,拿起桌上的電話搖到建築塲地。
「工塲嗎?叫林昌聽電話。——林昌嗎?我是總經理。我來問你:昨天邊不是有一個小丫頭調到寫字間來?——是占美叫的?——甚麼?是陳紹文的女兒?——甚麼?前幾天跌死的是陳紹文?——以後不要再用新的女工,知道嗎?」
范賈放下電話,看了陳雁一眼,從袋裏掏出兩張鈔票來。對陳雁說:「你來,這裏是二十塊錢,你把這些錢拿去,以後不用來上工了。」
「范老闆,你做做好心,我家裏還有婆婆,妹妹,她們沒飯吃⋯⋯」
「叫你走就走吧,在這裏囉囉囌做甚麼?」占美在旁邊狐假虎威地叱喝着。
陳雁嘆了一口氣,走出經理室門外。
八
二十塊錢不能使陳雁三婆孫的生活維持得很久,陳雁得到外邊去想辦法。
她走過一家荐人舘,裏面坐着許多女人,在等候着僱主僱用,陳雁走進去問淸楚了規則,交了一塊錢的掛號費,荐人舘的夥記便讓她坐在店裏,像其他女人一樣,等候僱主來選擇。
可是,陳雁的希望都落空了,好些僱主走過陳雁的面前,看了一眼就搖頭,都嫌她的年紀太輕。
已是萬家燈火時份了,陳雁懷着一顆失望的心,拖着沉重的脚步,囘到貧苦大衆住宅區去。
有幾個人背着包袱,手上拿着些零碎東西走過來,陳雁一眼看見,便趕上前去喊道:「婆婆,你們出了甚麼事?」
婆婆走了好些路,停下來喘氣,一時囘答不來,李倫搶着說:「剛才那個可恨的包租婆帶了些人來,說是業主的代表,不由分說,把你們和老袁的木屋拆掉,老袁還沒有囘來,婆婆和那些人理論,還被那兇惡的包租婆推倒在地。⋯⋯」
「是呀,那個包租婆蠻不講理。」婆婆歇了一會兒,不再喘氣了,便插嘴來說:「李先生和她講理,她說李先欠租三個月,連李先生也給趕出來!爲了我們的事,連累了李先生也流離失所,眞是⋯⋯」
「伯母,這怎能說是誰連累誰呢?同是天涯淪落人,是需要互相帮忙的。現在,我們到那裏去棲身呢?」
李倫這麼一說,大家都相對黯然起來:「今晚到那裏去棲身呢?」
「好了,找着你們了。」袁子祥帶領着同被業主驅逐的木屋住客,派報童小狗,擦鞋仔小鬼,從後邊趕上
「老袁,今天怎麼這樣早便放工?是不是你聽見木屋被拆的消息趕囘來?」李倫問道。
「我被工塲開除了,囘來就遇到了小狗他們。」袁子祥頹喪地說。
「甚麼?你被工塲開除了?」大家都很急切關心。
「工頭怪我不該介紹阿雁去作雜工,累他捱了老闆一頓責罵,便把我開除了。」
「袁伯伯,這都是我不好。」陳雁說。
「這不關你的事!阿雁,你別難過。」袁子祥撫摩着陳雁的頭。
「唉!都是我們的命不好,連累了子祥,連李先生也害得給趕出來。」婆婆的喉嚨哽咽起來。
「伯母,別說這些話了!老李,到底我們在一起了,今晚暫時住在騎樓底,明兒再想辦法吧!」袁子祥放下掛在肩上的鋪蓋。
「好,就在這裏歇一宵吧。」李倫走過去帮忙小寶鋪開草蓆。
大家把鋪蓋解開來,騎樓下變成大夥兒臨時的家。
九
一片魚肚白色掛在摩天大樓頂端,街頭露宿者起來捲叠鋪蓋,袁子祥對陳雁說:「你去返工吧,我要四處跑跑想點辦法。」
「袁伯伯,我的工丟了,他們不要我到寫字樓去作事。」陳雁低聲地說,恐怕婆婆聽見。
「眞是豈有此理!」陳雁說話聲音雖低,却被李倫聽見,他義憤塡胸地叫起來。
「袁伯伯,我和你一同到外面想想辦法吧。」陳雁恐怕李倫的話驚動婆婆,心裏十分焦急。
「但,伯母和小寶怎樣安置呢?」袁子祥躊躇着。
「讓我來照顧她們好了,橫竪我今天沒事。」李倫自吿奮勇。
「你不是說今天要寫文章,吿訴社會人士要重視勞工職業居住問題嗎?」
「啊!那沒要緊。橫竪報舘不會馬上就刊登出來,遲一天半天才動筆,也不要緊。」李倫顯然很窘。
「那麼?我們現在要出去了。」
袁子祥要去找朋友,便和陳雁中途分手。陳雁四處亂走,找尋做工的機會。忽然,她看見一家工廠,門前有許多女人在那裏排隊,陳雁靈機一觸,這些人一定是在等候工作,連忙挨進排隊裏。果然不出陳雁所料,她跟着棑隊走進工廠,交了五塊錢按金,領得一批火柴盒碎片,工廠的人吿訴她,把這些火柴盒糊好了交囘來,就可以領到工錢。
陳雁拿着火柴盒碎片,滿心歡喜走囘去,她心裏想:和婆婆小寶一同動手,很快就可以糊好這批火柴盒,又再去領另外一批囘來,祗要工作勤快,總可以賺兩頓粥吃。
在歸家途中,陳雁遇見了天台木屋的隣居毛妹,毛妹帶她到報攤去,交了十塊錢按金,約好明天大淸早便到那裏領報紙來賣。
陳雁心情興奮,三步拼成兩步,急着囘去將這喜訊吿訴婆婆和小寶。她本來想找一件事做,現在不但找到了,還找到兩件工作,可以多賺點錢。她要立刻吿訴婆婆和小寶,讓她們也分享這一份快樂。
十
大家知道陳雁找到了工作,很是歡喜。
囘到咋天晚上睡過的騎樓,不知是誰在地上潑了一大桶水,地上濕轆轆的沒法攤開鋪蓋。李倫年少氣盛,破口大罵。袁子祥說:「老李,算了吧,把地上的水揩乾一樣可以睡的。唉!在人屋簷下,那能不低頭呢!」
睡到半夜,突然下起大雨來,風勢把雨水吹到騎底下,地上都濕透了,大家挨到騎樓柱旁邊來躱避風雨。婆婆不斷咳嗽,可能是受凉了,陳雁替她槌背。
婆婆辛苦地呻吟着,每一下呻吟,就像一根鼓槌敲打在陳雁心上。
「袁伯伯,李先生,怎辦呢?」陳雁露出求援的眼光。
「我已經托了一位朋友在想辦法,他要明兒才有消息。」李倫說。
「那我們只好每天晚上在這裏站着了。」陳雁憂心如焚,她的眼淚從眼眶吊下來。
「這有甚麼辦法呢?」袁子祥的語氣顯然沉重了。
「袁伯伯,我說錯了,你不要生氣。」陳雁替他蓋上破爛毯子:「你早點歇歇吧!明天還要去找工呢!」
「我不是生你的氣,儍孩子,我是在焦急。」袁子祥看看外邊,風雨逐漸轉弱了,他望着婆婆對陳雁說:「她累了,讓她靠到牆角去吧!」
十一
李倫的朋友沒有囘音,還是袁子祥有辦法,他有一個朋友叫做周力,兩夫婦住在一個天台下面樓梯轉角的地方,他們騰出一些地方讓陳雁三婆孫歇宿,袁子祥仍然住在騎樓底,李倫到朋友處借宿。
陳雁每天上街去賣報,最初她遭受其他報童的欺負,幸而遇到以前天台的隣居賣報小童小狗,給她解了圍,還吿訴她一些賣報紙的竅訣。小寶陪着婆婆在家裏糊火柴盒,每天可以賺到幾毛錢買米下鍋。
自從那晚在騎樓底被風雨吹淋之後,婆婆便患了嚴重的咳嗽病。天氣轉寒以後,婆婆的咳嗽,愈來愈厲害了。陳雁賣報賺到了錢,買些咳藥水囘來,可是,婆婆年老體弱,加上捱受顚沛流離的痛苦,病患已深,不是一兩瓶咳藥水可以醫治的。
婆婆一直捱到冬深,病情愈來愈沉重了。陳雁要上街賣報,又要照顧婆婆,累得身軀疲弱不堪,幸而李倫和袁子祥在旁帮忙,請醫生和籌措醫藥費。
這天,陳雁在街上賣報,突然街頭警笛大鳴,一個扒手被警察追趕着,在街上奔跑,陳雁正想走避,突然有人衝過來將一包東西塞在她手裏,她不知道這是甚麼意思,拿着那包東西張惶失措。那個拿着警棍的警察走過來,一把拉着陳雁的手:
「啍!你好大胆,替扒手接贓。」
「警察先生,這不關我的事,是那個人丟過來的,我不認識他。」陳雁連忙分辯。可是,那個警察幷不理會陳雁說的話,他揚起警棍,拉着陳雁的衫領:「走,有話到警察局再說。」
在家裏,醫生診完婆婆的脈膊,搖搖頭表示沒有希望了。小寶哭得像個淚人,袁子祥和李倫在旁邊低頭嘆息。婆婆喘着氣,嘴唇張翕隠約仍可聽見她叫着:「阿雁⋯⋯阿⋯⋯雁」
陳雁仍未囘來,大家都萬分焦急,因爲婆婆已到了彌留狀態,正等候着陳雁囘來見最後一面。
「陳雁囘來了!」李倫首先看見便叫起來。
在警察局裏詢問了半天,警察局查明了陳雁確實沒有接賍的行爲,便把她釋放了。
「婆婆怎麼了?」陳雁急不及待地向大家詢問。
小寶哭得聲音嘶啞,袁子祥搖搖頭,表示婆婆不成了。
「婆婆——」陳雁撲倒在婆婆的身上,婆婆的眼睛看不見東西,耳朶聽不見聲音,嘴巴仍然張翕着,發出微弱的聲音:「阿⋯⋯雁⋯⋯阿⋯⋯雁⋯⋯」
從郊外墳塲囘來,李倫對陳雁說「阿雁,我要吿訴你一個好消息,聯合國知識份子救濟會給我一封信,他們賞識我在報舘的投稿,要保送我到美國去深造。」
「李先生,恭喜你!」陳雁壓抑着心裏悲傷的情緖,熱誠地向李倫祝賀。
「謝謝你,阿雁。」李倫興奮地說:「這地方再也躭不下去了,我希望你們想想另一個辦法,到一個可以眞正快樂生存的地方去。」
「老李,甚麼時候起程?」袁子祥顯然捨不得這位患難朋友。
「現在我要趕着去辦手續。」李倫緊握着袁子祥的手。
「老袁,阿雁。」周力趕來向他們喊道:「快點囘去收拾東西,業主來拆樓了。」
「拆樓?」大家不約而同驚叫起來。
「是呀!他們拆掉舊樓興建大厦,你們快些囘去收拾。」周力跑得吃力,不斷喘着氣。
「那麼?你們住到那裏去?」李倫很替陳雁躭心。
「李先生,謝謝你!」陳雁堅定地說:「這些事情我管得了。婆婆死了,但我和小寶仍有勇氣活下去。」
「對,阿雁,我們大家都要活下去,再見了。」李倫和他們揮手送別。
看着李倫的背影沒入街道轉角,陳雁囘過頭來:「袁伯伯,小寶。現在我們囘去收拾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