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戀
電影小説
四平改作
序幕
那是一個美麗的春天,郊外一片翠綠,鮮花怒放,把大自然點綴成一個美麗的花園;因爲那天恰逢是淸明佳節,所以有不少的遊人到郊外踏靑,在偌大的人羣中,有一個著名的小說家,也隨意的在各處漫步,欣賞着大自然的美,妙景色;他信步走到一個墓園,看見一個使人注意的墓碑,墓碑上這樣寫着:
陸盧翠薇女士之墓
安息在這裏的是一個無比美麗與聰慧的性命,她的靈魂永遠閃着不可企及的愛情。
正當看到這個墓碑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很奇怪的人,靜悄悄的在墓前憑弔,那人站了一會就走開了,他發現在鮮花旁邊有一捲東西,以爲是那人遺忘下的,就拾了起來,想追上去還給他,可是那人已經上了一輛汽車,開走了。他把那捲東西帶了囘家,却發現那原來是一部小說的稿子,裏面叙說着一個傷心和傷感的故事,故事裏面的生命是可愛而可憐的,他們的命運是悲慘而淒凉的。
後來,他到一個朋友的家裏去,那裏有許多電影界的朋友,如蔣光超、賀賓、鍾情、陳厚、李麗華等都在座,于是,他就把這個哀感而動人的故事,說出來給大家聽。
(一)
陸夢放是一個容貌醜陋的人,生得奇形怪狀:腰肢佝僂,門牙突出,要是在黑夜裏突然碰見了他,你準會給他嚇壞;就因爲他長的這副醜八怪的樣子,所以從小得不到父母的疼愛,在學校裏也得不到同學們的同情;他從小孤獨,養成一種自輕自賤的自卑感,他不敢正面看人,也不敢正眼對人。大學畢業之後,他的老師林先生介紹他到一家人家去當敎師。
這家人家姓張,主人是一位退休的老外交家,他的兒子多已成家立業,只有最小的一個名叫世髮的還在外國留學,他帶着孫子和孫女兒清靜的住在半山一幢洋樓裏。
當林先生把夢放介紹到張家的那天,張老先生的兩位小孫兒天婷和天寧看了夢放的那副醜臉,嚇得連忙跑進屋裏,他們邊走邊喊「心姑!」「心姑下來!」
心莊是張老先生的外甥女,從小住在張家,她大學畢了業,正準備到台灣去升學,她從樓上下來,看見天婷知天寧那副慌張樣子,就問道:「天婷、天寧、你們不好好的做功課幹嗎?」
「爺爺在外頭跟怪瞼的人說話,」天婷用手指着門外,天眞的說:「還說那個人是來敎我們書的。」
天寧也搶着說:「那個人的頭髮這末高,牙齒這末長,背這末樣。」他邊說邊作着手勢,把夢放的醜怪樣子,形容得活靈活現。
「像個大猩猩!」天婷補充着說。
「怪怕人的。」天寧搖搖頭,裝着很害怕的樣子說。
聽了孩子的話,心莊心裏已經明白了,她知道孩子們所說的那個怪人,一定是林老師介紹的先生了。她說:「我知道那一定是林老師介紹來的,他在那兒啊?」
「在花園裏。」天婷囘答說。
「我也去看看去!」心莊說了,就拉着天寧的手,向門外走去。
天寧搖搖頭說:「我怕!」
心莊安慰他說:「別怕,林老師說:剛一見他,也許很怕,慢慢兒的就會歡喜他的。」
這時,張老先生已經帶着林老師和夢放他們走進廳裏來了,他很客氣的對夢放說:「噯,陸先生,裏邊請,裏邊請。」
心莊看見了林先生,就招呼說:「林老師。」
林先生指着夢放,笑笑的對心莊說:「心莊,我上次給你談起的陸先生來了。」又囘過頭對夢放介紹道:「這是張老先生的外甥女,葉心莊,我的學生。」
夢放輕輕的點點頭,他連頭也不敢抬起來,只是羞澀的俯視着地面。
張老先生又對他說:「陸先生,是你的學生就我的孫兒孫女,另外還要請你給心莊補習國文,她今年去考台灣大學,對于文學很有興趣。」
林先生聽了張老先生的話,趕緊補充着說:「陸先生的文學藝術修養很深,是一個難得的好敎師。」
「那好極了。」心莊很高興的說。
于是,張老先生就叫心莊帶夢放到樓上去參觀爲他準備的臥室和書房,林先生看了樓上的環境和佈置,就很滿意的說:「這裡眞是很清靜,房間又是那末幽緻。」
「要是有什麽不方便,你盡管說好了。」心莊也對夢放說。
「好極了,夢放低着頭,有點猶豫地說:「可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林先生就打斷他的話頭道:「夢放,你到這兒來是最適合不過的,你會喜歡這個職業的,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歡喜你,學生功課不會太忙,有空好好寫作,這個環境對你非常有意義。」
「是的,是的」夢放邊囘答着,邊露出爲難的樣子說:「不過……」
林先生看他這個樣子,就鼓勵他說:「不要自卑,好好的幹!」
夢放終于决定在張家住下來了。
(二)
夢放自到張家以後,發現這裡是一個合于他個性的安靜舒適的環境,他因性情孤僻自卑,所以每天除敎書外,卽以音樂自遣,他常常在更深人靜的時候聽着音樂,陷在莫明其妙的幻想之中,偶而,也到園子裡散散步,消磨幽靜的長夜。
在一個大霧的夜裡,他發現在花園里的洋台上,有一個年輕而窈窕的人影,因爲有重重的霧,又背着月光,他知道是不會給人發覺他醜怪的面目的,所以他那樣大胆地抬頭望着洋台,可是,他不能確定那是幻影,還是眞實的人,爲了解决心裡的疑團,在第二天敎孩子們讀書的時候,他就向他們詢問了:「天婷呀,你家裏有多少人哪?」
正在唸書的天婷,聽見夢放問她,就停下來說:「我爺爺,心莊姑姑,還有……」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天寧就趕緊搶着說:「一共三個」,他伸屈着手指算了算,又馬上更正說:「不四個,不五個。」
天婷年紀比較大一點,他見老師這樣問心莊,覺得有點莫明其妙,所以就問:「陸先生你問這個幹什麽?」
「沒有什麽!沒有什麽!」夢放支吾着說:「你再唸下去吧!」
夢放從孩子們的口裡聽不出眞正的消息,但心裡對于昨晚上所看到的人影,却始終在想念着。當他正在客廳裡開着唱片,聽音樂消遣時,忽然聽見一陣清脆悅耳的歌聲飄了進來,他關了留聲機,靜靜地聽着,他爲這美妙的歌聲深深地感動着,他終于忍受不住的跑到花園裡去,他朝着那歌聲飄來的方向注視着,當歌聲終止時,他囘到客廳里,突然發現有一個年輕的少女,背着他坐在沙發上,他的心裡不覺一怔,他的沉重而遲滯的脚步聲,驚動了坐在沙發上的那位女郞,她帶着銀鈴似的聲音問道:「是不是陸先生?」
「是的,」夢幻不知所措的答道:「你是……」
那女郞聽了,又說:「陸先生,我在這裡不碍你的事吧!」
「不!不要緊的。」夢放趕緊囘答道。
「你怎麼不開唱片啊!昨天晚上我聽了很久,我眞歡喜那幾張唱片,」那女郞邊說邊站了起來,她摸索着走到夢放跟前。
「是嗎?」夢放帶着澀羞的表情說:「你是?」
「你沒有見過我嗎?」那女郞又天眞又大方的說:「可是我從天婷天寧那裡知道你是昨天搬過來的陸先生。」
「剛才在樓上唱歌的就是你?」夢放發覺對方是一個看不見的瞎子,心裡安定了許多?他不再害羞了他很自然的和對方交談起來。
「隨便哼哼,」對方很謙虛的說:「那兒說得上唱歌呢。」
「可是,你怎麼下樓來的?」
「是的,我在家裡一個人可以到處的走。」
「你是什麼都看不見的。」
聽了這一句話,那女郞的臉孔頓時灰黯下來,她呆瞪瞪的站着,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夢放知道自己的話傷了對方的心,所以趕緊轉換話題說:「你很歡喜音樂?」
「我不懂,」女的帶着嬌羞的聲音說:「只不過歡喜聽。」
「你說昨天晚上我開的唱片,大槪你是說雲的樂曲,」夢放看到這個話題能夠引起對方的興趣,所以就很興奮的說下去:「在靜靜的晚上,外邊有重重的霧,聽起來倒是格外動聽。」
「外邊有霧,」那女的不覺有點稀奇起來了。
「外邊有霧?」夢放肯定的說。
「雲,霧,月亮,星星,」那女的帶着頹喪而失望的聲音說:「我都看不見。」
「可是,」夢放帶着激動的聲音安慰她說:「你聽得到,感覺得到,一定比常人聰明得多。」
「微翠」,這時心莊忽然從外面走進來說:你怎一個人下來啦,天婷天寧他們找你,問你明天高興不高興去釣魚,」她又對夢放說:「陸先生,你還沒有睡。」
「心莊,」夢放跟他打招呼說。
「陸先生,」心莊指着微翠說:「你們大槪沒有見過吧。」
「我知道是陸先生。」翠薇很得意地說道。
「她是我的表姐盧薇翠,從小住在我們家裏,我們像親姊妹一樣,」心莊替夢放介紹說道:「陸先生,你喜歡不喜歡釣魚,明天跟我們一塊兒去吧,微翠雖然眼睛看不見,可是釣起魚來,可比我們强多呢。」
「好!」夢放想了一會說道:「明天我跟你一塊兒去。」
「眞好。」心莊高興的說着,就帶着微翠和夢放吿辭,囘到樓上去了。
(三)
夢放自經心莊的介紹,認識了微翠之後,兩人的感情非常融洽,他們常常在一起談心,聽音樂,夢放的寂寞的心田,就像一棵行將乾枯的花木得到了雨露的灌漑似的,漸漸的向榮起來了。
時光很快的過去。心莊因爲考取了台灣大學,就要到台灣去讀書了,在別離的前夕,心莊當着林先生面前,對夢放說:「陸先生,要是你有空可常去找微翠談談,她雖然眼睛看不見,不能讀書,可是她懂得很多,尤其在文藝方面,有很深刻的理解。」
「喔」,夢放聽了心莊的話,不覺有點驚奇起來。
「從前我三表哥在家的時候,常讀小說給她聽,」心莊又繼續下去道:「三表哥說從來沒有見過比薇翠理解得更快的人。」
「三表哥?」夢放有點不明白的問道。
「是的,他叫張世髮。」
「是張老先生的第三位少爺,」林先生又加以解釋道:「現在在法國留學。」
「噢」,夢放這才恍然起來。
「所以,」心莊又接下去道:「陸先生,現在世髮不在家,你得常常跟薇翠談談,我想對她是有益處的,在家裡她跟我最談得來,我走了希望你多照顧照顧她。」
「夢放,」林先生亦鼓勵他說:「你應該體驗瞎子的心理,這對你寫作,也是有幫助的。」
「是的,是的,」夢放聽了他們的話,順從的答應道。
(四)
心莊走後,夢放在課餘常常陪伴着微翠,他經常把他的作品唸給她聽,而她也經常的向他提供意見;在薇翠的善意的鼓勵和慰撫之下,夢放的靈感就像海潮的澎湃一樣,他日以繼夜的埋頭寫作,終于完成了一部優美而動人的長篇小說。
當他把這小說的最後一章唸給微翠聽了之後,他帶着無限的幻想望着天邊那諷浮的白雲,半響沒有說話。
「陸先生,你怎麽不說話呀!」微翠有點耐不住了,她打破沉寂的空氣說。
「我還要吿訴你,」夢放帶着激動的聲音說:「如果這本書出版了,我想在上邊塡一句,說是「獻給薇翠」。」
薇翠聽了他的話,只是一聲不響的搖搖頭。
「要是你不答應,」夢放看了她的樣子,就帶着堅决的語氣說:「我把這稿子撕了。」
「爲什麽要寫我的名字呢?」薇翠仍是堅持的問道。
「因爲這都是你給我的靈感。」夢放又有點激動起來了:「自從我把我的東西唸給你聽了以後,你給我鼓勵,也給了我信心,我才有勇氣寫作,所以我不能不感激你,甚至于依靠你,比如這本稿子,我寫了二萬字,一點生氣都沒有,跟你談了幾次,你給了我許多意見,他就活過來了。」
「你說這些話我不懂,」薇翠爲他的話感動了,她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但她說:「要是你寫上我自己的名字,可不能吿訴人家薇翠是雒。」
「爲甚麽?」夢放有點不明白的問道
「因爲我是個瞎子。」
「你知道你爲甚麼是瞎子,」夢放帶着激厲和安慰的聲音說:「因爲你太不平常了,太聰明了。」他停了一下,又說下去道:「還有,我要請你决定這本書的題目。」
「這是你的作品,」薇翠帶着很髙興的聲調說:「我那能給你出這麽多主意。」
「我要你給我主意,」夢放堅持着說:「叫虹與蛇好不好?」
「虹與蛇,」薇翠想了一會說:「天上的虹,地上的蛇,人家是不是知道,是象徵着兩個人呢,哎,叫虹蛇的悲劇吧!」
「好,好!」夢放滿懷高興的說道。
(五)
夢放的「蛇虹的悲劇」出版之後,立刻轟動了整個讀書界,大家都紛紛的在討論着這本書,尤其是靑年的男女學生,對這本書更是愛不忍釋,心莊看到了這本書,亦特別寫信來向夢放道喜。
夢放對于自己作品的成功,却歸功于薇翠,但薇翠却這樣說:「是你的作品,怎麽說是我的靈感。」
「心莊的信上就這麽說哩,」夢放解釋着說「她爲我高興。」
「這一定是你自己寫信給她說的。」
「是的,」夢放點頭承認道:「我說,如果我的作品裏有天才的成份,那就是你的,我不過是一架鋼琴,在鋼琴上彈出音樂的是你。」
「你這樣恭維我,是安慰我還是讓我看得起自己呢?」薇翠帶着不大高興的聲音說:「還是要我自己騙自己?」
「這都是眞事,不是恭維,」夢放帶着懇切的聲音說。
「請你不要這樣說好嗎?」薇翠帶着哀求的聲音說。
「爲甚麽?」夢放有點莫明其妙的說。
「因爲我是不識字的瞎子,」薇翠痛苦的解釋道:「你這樣說叫別人怎麽想呢?」
「如果你要是不喜歡,」夢放溫順的說道:「我自然可以不這樣說。」
「謝謝你的好意,」薇翠帶着傷感的語氣說:「不過以後我們還是不要這樣來往吧」
「爲甚麽?你爲甚麼要這樣想?」夢放聽她忽然這樣說,就很激動的說道:「你說我有自卑感,你知道這樣的想法,也是自卑感嗎?」
「但是這是事實,」薇翠痛苦的說道。
「薇翠,」夢放帶着誠摯而激動的聲音說:「人類可貴的自尊不是視覺,貓頭鷹的眼睛不是比人類更靈嗎?人類的可貴是有一顆可以體驗宇宙的心靈,你難道不承認,你有一顆健全的心,只要你的心靈健全,你就不應該有自卑感。」
薇翠有點爲夢放的話所感動了,她帶着夢幻的聲音說:「就因爲我的心靈是健全的,所以我也跟別人一樣,有歡喜,有討厭,有快活,有傷心,有奇怪的想像,有許多的夢。」
「你知道我是一個又醜又笨的人,」夢放毫不隱瞞自己的缺點,他坦然的向薇翠說明道。
「可是我看不見。」
「可是,上帝敎你看不見,是爲了接受我的愛情。」夢放誠懇的說道。
「不,」薇翠激動地說:「你有你的前途,你有你的。」
「但是,」夢放仍是堅持而誠懇的說:「沒有你,我就沒有前途。」他走到薇翠身邊,緊緊的握着她的手,帶着戰顫的聲音熱情地叫道:「薇翠!」
「夢放!」薇翠爲夢放的誠懇的熱情所感動了,她把身子緊緊的靠着夢放,熱情而親切的叫了起來。
(六)
在張老先生的主持下,夢放和薇翠結了婚,他們在大埔郊外的一座小樓裏,開始過着幸福的日子。
他們的生活是愉快而安定的,可是,就像平靜的池水里投下了一塊石子,正當心莊放假從台灣囘來,到他們家裡來探望的時候,微翠的三表哥世髮也正從外國囘來,他給他們帶來一個消息,而這個消息却在這個平靜的家庭里,釀成了一個不幸的悲劇。
世髮和心莊來探望微翠夫婦,他很興奮的吿訴他們道:「我一囘香港,第一個要緊的事就是來看你,微翠,呃,陸先生,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吿訴你,我在船上碰到一個眼科醫生,我跟他談起微翠的眼睛,他說可能有希望醫得好,微翠。」
「啊!眞的嗎?」聽了世髮的話,微翠很高興的問道。「眞有這樣的事嗎?」夢放却帶着懷疑和不安的聲調說。
「眞的,我跟他談了幾天幾夜,噯,」世髮很得意的答道:「他還給我一張名片,歡迎隨時去檢査。」
「你的眼睛要是治得好,多好呀!」心莊聽了世髮的話,也很高興的對微翠道:「要全世界的人都妒忌你。」
微翠很高興的點點頭,但夢放却流露出不安和狐疑的神氣。心莊和世髮談了一會,他們和微翠約定了明天檢驗的時間,就吿別了。
晚上,微翠因爲興奮過度,所以直到很夜還沒有睡覺,她坐在沙發上,只是呆呆的沉思着。
「薇翠,」夢放問她道:「你還沒有睡?你想甚麽呢?」
「我在想我的眼睛,」薇翠很高興的答道:「夢放,你眞的贊成我去檢驗嗎?」
「自然是眞的,」夢放雖然心裡在爲微翠的眼睛問題而感到煩悶,但他還是這樣的寬慰她說:「你爲甚麽這樣問我?」
「假使我的眼睛眞的醫得好,你說是不是我們的幸福?」薇翠很天眞的又問道。
微翠的話使夢放的心裡覺得非常不安,他預感到有甚麽不幸的事情就將在他們中間發生了,他帶着痛苦的聲音說:「幸福這東西很難講,不過上帝給每個人視覺,你當然是應該有權利的。」
「你不是說上帝敎我瞎眼,是爲了要我愛你。」薇翠毫不放鬆的又逼問道。
「要是你的眼睛眞的醫得好,也是上帝的意思嗎?」夢放忍不住的反問她道。
「那麽,」薇翠有點的說「難道上帝要考驗我的愛情。」
「一切的事情,都有多方面的解釋,」夢放痛苦的說道:「我們不要多想,聽其自然好了,我們睡吧。」
「好吧,夢放」,薇翠突然轉換了話題說:「假使我眼睛好了,第一想看的是甚麽?」
「是甚麽?」夢放心不在焉的跟着說。
「是我自己」薇翠天眞的說道:「你們時常說我美,我倒要看看究竟是眞的還是假的。」
「可是」夢放帶着憂鬱的聲調說:「你可以看燦爛的春天,又可以看暗淡的秋天。」
從夢放的語氣中,微翠聽出了他心裡的不安和痛苦,所以,她忽然改變了主意說:「那麽,我不去檢驗了。」
「不!不!不!」夢放趕緊安慰她說:「如果我的話要影響你,那就不好了,現在不要多想了,明天不過是檢驗,太多的考慮是自尋煩惱,薇翠,」他把她扶了起來:「早點睡吧!」
(七)
世髮帶薇翠到張醫生的醫務所里去檢驗,檢查的結果,醫生說薇翠的視覺神經並沒有毛病,只要有人肯捐出眼球,薇翠的視覺是可能復明的,大家都深深地爲薇翠慶幸着,但夢放的心裡却覺得有說不出的痛苦,他知道他那副醜陋的容貌,要是讓薇翠看見了,她心裡一定是很難過的,他覺得,爲了薇翠未來的幸福,他是不應該再和薇翠在一起的,然而,他應該怎樣做呢?當他正在痛苦的思慮着的時候,世髮他們却要薇翠在張家暫住一宿,明天再囘大埔的家里去。于是,他托詞有事出去,說要遲一點才囘來,就靜悄悄的一個人溜到街上去。他一邊慢慢的走着,邊低頭痛苦地沉思着。最後,他的心境終于開朗了,他毫不遲疑的走進一家藥房裏去,他買了一包藥品,就匆匆的跑囘張家去。
當薇翠和張老先生正在廳裏閒談的時候,世髪手中拿着一封信,慌慌張張的跑下來說:「夢放出事了。」
「夢放怎樣啦?」薇翠着急的問道。
「他不好了,我已經打電話去替他請醫生了。」世髮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薇翠心裏一急,不由的嚎啕起來,世髮安慰她說:「不要緊,不要緊,醫生馬上就要來了。」
張老先生從世髪手中接過了信,亦安慰她說:「現在讓我把這封信讀給你聽,不要傷心,不要哭。」他帶着慈祥的眼光望了薇翠一眼,就開始唸起信來:
「薇翠:如果人死了是有靈魂的,那麽我要吿訴你,我是幸福的,我死了,我把我的眼睛奉獻給你,這是你所需要的,我能夠這樣做,是我的光榮,一想到這裏,我是太快樂了。
「以後我雖然不再活着,但是我的眼睛在你的的性命裏存在,這無形中就是使我們的生命合而爲一了。使我醜陋的生命,重新有了美麗的復活,你一定說有了眼睛,反而看不見我,這正是我所要求的,我希望我在你心裏是美麗的,我不要你看到我的醜陋,我要在你心裏永遠美麗。
「我不怪你讀到這封信以前的驚慌和傷心,但是你聽了這封信,你應該安心,應該愉快。
「薇翠,我這樣做,是我眞正表示了我對你的愛情,我們就不會再有悲哀,愛情使我們重生,使我們結合,而我的奉獻正是我們更深的結合。」
然而,夢放幷沒有達到他的目的,在醫生的施救之後,他終于復甦了。
(八)
薇翠陪夢放一起囘家,過了幾天,他接到世髮的電報,説有人願意捐贈眼球,叫她馬上去施手術。她有點猶豫的對夢放說:「我……我怕。」
夢放却安慰她說:「不要怕,這是上帝的意思,也許他要給你更多的幸福。」
「我不要去了。」
「去,」夢放堅持着說:「一定要去的,吃了飯趕十二點的火車。」
夢放陪薇翠到了香港,和世髮一起帶她去見張醫生,經過了醫生的巧妙的手術,薇翠終于恢復了她的視覺。
可是,當她帶着快樂的心情步出手術室時,她却找不到夢放:「咦!夢放呢?他怎麽,他沒有來接我?」
「他囘大埔去了。」世髮對她解釋說:「給你先囘去佈置好,在家裏歡迎你。」
世髮和世眉夫婦陪薇翠囘張家去,薇翠重見光明,一路上看見了大自然的許多美麗的事物,心裏自有說不出的快活。她在張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由世眉夫婦陪她囘家去。
薇翠一進門,看見了夢放的那副醜陋的面孔,不覺嚇了一怔,她定了定神,勉强的擠出一句:「夢放!」就伏在他的身上傷心的痛哭起來。
(九)
薇翠的眼睛復明了,這應該是一件可喜的事,然而,夢放不但絲毫感不到快樂,他的心情反而更加紊亂起來,他寫信給在台灣的心莊向她發洩苦悶,但心莊却囘信安慰她說:「陸先生,你有高貴的心,有純潔的靈魂,千萬不要懦弱,也不要自卑。」
而薇翠自從雙目復明之後,對夢放的感情也有些變了。她看不慣夢放的那副可憎的面孔,她不大願意跟他說話,也不跟他常在一起,她覺得孤獨,空虛,無聊!
一天早晨,她終于忍不住的跟夢放說:「夢放,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到香港去你說好不好?」
「唔,好呀!」夢放想了一會說:「我陪你去好了,甚麽時候去呢?」
「我想一個人去,」薇翠率直的說道:「試試我的眼睛,上次世眉他們叫我多住幾天,看看這個世界,我沒有聽他們,現在我想應該去看看,夢放,現在我眼睛好了,我一個人可以出門去,一個人上火車,一個人下火車,不用人送,也不用人接。」
「好的,好的,」聽了薇翠的話,夢放雖然心裡覺得很難過,但他表面上却還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答道。
薇翠收拾好了衣服,用物,撇下夢放在家,就逕自到香港去。他找到了世髮,要他陪她痛痛快快的玩。
而當她正在盡情享樂的時候,夢放却沉浸在一種非常痛苦的思想里。他明白薇翠是愛他的,這是最眞純,也是最深的愛,可是當薇翠一張眼之後,他醜惡的容貌侵入了她心靈的世界,是永遠不能再消滅的了。
他信任薇翠的愛情,可是他應該眞讓她來接受愛情的考驗嗎?他想到逃避,想到離開薇翠;但他沒法决定,自己應該怎末做,他的心上像有成千成萬的毒蟲在咬着他,使他痛苦。
可是,正當他下了决心,預備乘薇翠還未囘來,偷偷溜走時,薇翠却突然囘來了。她一進門看見了放在地上的皮箱和夢放的神態,就驚叫着:「夢放,夢放,你。」
「你怎麽就囘來了,」夢放鎭定的望着她說:「我希望你多玩幾天。」
「這個世界,我都看完了。」薇翠聽他這樣說,不覺哈哈的狂笑起來。
「這個世界,你,」夢放有點不安的望着她說:「你是看不完的,就是看到了,也不會懂的。」
「我不懂的事很多,」薇翠帶着諷嘲的口氣說:「譬如這個,」她指着地上的皮箱:「夢放你──」
夢放打斷她的話頭,痛苦地說道:「我知道我是唯一妨碍你幸福的人,我們不要自己騙自己,薇翠,你看見的世界難道裡面有我嗎?」
「這個世界我看見了好看的,也看見不好看的我從前看不見,不知道現在看見了。」她帶着無限感慨的聲調說:「我覺這個世界看一眼就夠了。」
「夢放,」她忽然轉換了一種很溫柔的口氣說:「我覺得我們不要再多想了,這些不値得想的東西,讓我們好好的過日子,你想是不是?」
夢放祗是低着頭,一聲不響的靜默着。
薇翠看他這個樣子,就走到他身邊,很痛苦的說:「不要這樣,現在我眼睛看得見你了,你倒看不見我了,你以爲有眼睛甚麽都看得見,甚麽愛情,甚麽靈魂,我現在知道不是那麽一囘事,我們忘了這些吧,夢放。」她帶着哀懇的聲音說:「夢放,我們聽聽音樂好不好,讓我們聽聽你第一次開放給我聽的唱片,叫做雲的是不是?」
夢放望着她這有點近乎裝作的熱情的舉動,心裡覺得眞有說不出的痛苦,他順從的開了唱片,薇翠却倒了兩杯酒,遞一杯給他說:「咱們喝酒,」
「喝酒?」夢放有點不安的望着她說。
「喝呀!」薇翠把酒乾了,隨手把杯子丟在地上,很熱親的靠在他的身上,說道:「讓我們二個坐在一起,讓我們閉着眼睛,靜靜的靠在一起,」她輕柔的撫摸着他的頭髮說:「從現在起,你還把我當做瞎子一樣,你聽我的話,永遠的聽我的話。」她站了起來,打了一個呵欠,又說:「我一宿沒有睡,我要上樓去歇一會兒,你等我一等,我醒了,我還要你跟我講,要寫甚麽小說,我給你意見好不好?」他又帶着命令的口氣說:「夢放,我要你把箱子拿上去,不許你走。」
她眼見夢放只是一動不動的呆坐着,就吩咐女佣道:「阿應,你把先生的箱子拿上去。」當阿應把箱子拿到樓上時,她又吩咐她說:「阿應,我要睡一會兒,不要進我屋裏來。」
(十)
對于薇翠的這種近乎變態的舉動,夢放有點忍受不了,爲了薇翠的終生的幸福,他决定犧牲自己,離開薇翠,遠遠的走開去。
可是,當他正把留給薇翠的信丟進她的臥房里,預備在她睡醒之前走開時,他忽然從門縫裏看見薇翠歪斜着身體躺在床上,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就用力把門撞開,可是,已經太遲了,當他進到房子里時,薇翠已經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他伏在薇翠屍體上,很傷心的嚎啕着:「薇翠,薇翠……」
尾聲
當那小說家把這個沉痛而哀傷的故事完了時,大家都紛紛的站了起來,他們一起到薇翠的墳上獻花致敬,他們爲她的靈魂祝福,因爲她的靈魂永遠閃耀着不可企及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