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乃武與小白菜
電影小說
一
一向寧靜的倉前鎭,今日突呈熱鬧起來;鎭民們扶老携幼,蜂湧而至,商人們忙着在門前掛起了長長的一串鞭炮,鄉紳們也穿起出客的衣服,從家裡面出來,連袂向街前走去,孩子們跳着、笑着,遠遠還傳來一陣鑼聲。
這並非什麽節日,也非出什麽會,而是楊家二少爺——乃武,中了舉人囘來!
楊乃武給這個僻靜的小鎭帶來莫大的光榮,居民們亦以他爲榜樣,因此爭先恐後的出來,欲瞻仰這位才子的儀容。
鑼聲愈來愈近,也愈來愈響亮,整齊威嚴的儀仗隊跟着出現,在儀仗隊的後面,就是他們崇敬的楊才子。他笑容可掬地坐在轎子裡,向鎭中父老兄弟們㸃頭爲禮。於是,炮竹聲,人們的叫嚷聲,响成一片。
遊行的儀式完畢了,人羣也漸漸散去,遺下一地的炮仗屑,空氣裡還殘留着火藥的氣味,這時候有一個少年,從後街走出,向仁愛堂藥店走去。
從他那橫衝直撞的神氣與倨傲的態度看來,此人定非等閒之輩,果然,愛仁堂的小夥計一見他,忙不迭起迎,恭敬地喊他一聲:
「劉公子!」
「錢老板在嗎?」他也斜着眼珠瞅小夥計一眼,架子好大。
「在……請裡邊去坐吧!」小夥計誠惶誠恐地。
他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提起這位劉公子,無人不畏懼他三分。他不是普通人,却是餘杭縣太爺的獨子,叫劉子和。由於他一生下來就處于優越的地位,因此養成一副驕縱的個性,在地方上橫行無忌。
他爲什麽肯降尊紆貴來到仁愛堂找錢保生呢?原來他是抱有目的而來求敎的。
錢保生是個煙精,此時大槪癮上了,躺在床上直發抖,呵欠連天。
子和對付這種人最有辦法,一瞧他那副神氣,正是誘惑他的好時機。於是,陰笑了笑,拿出一錠銀子,在錢保生面前一幌,道:「怎麽,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要這個……。」
保生見錢精神立振,霍地起身就搶,子和狡猾地急把手縮囘:「慢着!少爺我有個難題,只要你給我辦通了,這個就是你的啦!」說着把銀子向桌上一擺。
「您儘管吩咐好了,天大的事沒有辦不通的!」保生拍拍胸膛說。
「好,我問你,曲尺弄土地廟斜對過,有一個天仙美美女,你知道不知道?」
「她是誰?」
「葛小大的老婆……」
「小白菜?」保生恍然大悟,向他取笑起來:「哦——我明白了,八成大少爺您,看上了她是不是?」
子和直認不諱。他把小白菜形容成天上有地下無的絕色美人兒,爲了她廢寢忘餐,無奈小白菜對子和不假詞色,令他無計可施,祗有求這個鴉片煙鬼想辦法。
保生正因無錢過癮,弄得他好似害大病一樣,恰好財神送上門,那有推出去的道理,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打開抽屜,取出一個藥盅,挑了一㸃藥粉包好,然後鄭重地對子和道:
「這是我們十八代祖傳的秘方,不論什麽鐵石心腸的貞節烈婦,一吃這藥,馬上春心蕩漾,身不由主。大少爺,那您不就可以『乘虛而入』,稱心如意了嗎?」
子和聽到如此靈驗,喜出望外,伸手搶藥。陰沉的保生却把手一縮,將另一隻手攤開來。子和會意,忙道:「你還怕我逃了嗎?大少爺有的是錢,只要這個藥靈驗,到時候,自然會重重有賞!」
子和搶了藥粉就走,保生送他出來。兩人分道揚鏢,各自去尋求安慰。
二
保生經過茶舘的時候,聽到裡面有人談論,談得十分熱烈與起勁,好奇心頓起,走進去,一屁股坐下,搭訥着問什麽事。
「怎麽,你不知道嗎,二少爺中了舉啦!」其中一人囘答。
「哦——楊乃武——嘿……」保生忽然神秘的笑起來,語氣也充滿揶揄。
「呃,錢老板,你笑什麽?」
「我笑的是,楊乃武的風流韻事啊!」
此語一出,立即引起一班好事之徒的注意,齊聲問:「風流韻事?跟誰呀?講出來聽聽!」
「就是跟葛小大的老婆小白菜……」
「你是說賣豆腐的葛小大?……」衆人漸漸圍攏來。
保生見自己的話如此吸引人,愈發得意,更加誇大地道:「自從小白菜跟小大圓了房以後,楊乃武一直跟她勾三搭四,藕斷絲連,這次他中了舉囘來,你們瞧着吧!好戲還在後頭哪!哈哈哈……可憐葛小大就知道天天賣豆腐,做了活王八還蒙在鼓裡哪!」
衆人跟着閧笑起來。他們根本不知道那個被他們嘲笑的小人物——葛小大,正挑着豆腐担,打從茶舘門口經過,將保生說的話完全聽進去,尤其對他最後說的那句話更覺刺骨痛心。
他像逃避什麽似的,挑起担子就走,可是那刺耳的笑聲猶在他耳邊蕩漾,而且剛逃過一關,又來一關,是那些無知的孩子,跟在他後面羞他,還編成一首歌,唱着:
「葛小大眞命苦,一天到晚做豆腐,
家裡撇下了小白菜,
白白送給了楊乃武……」
他一直逃囘店,越想越氣,立刻向店主吿假,要囘家一看。
三
天下着濛濛細雨,葛小大撑着雨傘,提了燈籠,往囘家的路上走去。
這時候他家裡,小白菜也㸃上了油燈,收拾好一切,關上窗門,正欲上樓去做活兒,忽發現她那又聾又啞的三姑,縮在椅子上睡着了,便把她搖醒,打手勢叫她上樓去睡。
小白菜也自囘房,坐在綉花架前,欲多做一會兒活再睡,可是窗外的雨聲,撩起她無限心事,想自己何等命苦,自幼賣給葛家做童養媳,假如一直這樣下去倒也平靜無事,偏又遇多情的楊乃武,兩心相印,引起左鄰右舍的閒言,婆媽立刻將她與小大圓了親,轉眼四年過去了,她一心想做個賢妻,只是人們好似偏不放過她,仍在談論着她過去的事情,眞叫她難做人。
她正在自怨自艾的時候,忽聽見叩門聲,以爲是小大囘來了,立刻下樓開門,怎不知來的是劉子和!
小白菜張惶失措,不知怎樣才好。劉子和却自說自話闖進來,並帶來一盅酒及一包鹵菜,借意說請他們夫妻喝酒。
小白菜推說不會喝酒,小大又不在家,求他離開。
子和聽說小大不在,正中下懷,不禁毛手毛脚,想用錢來打動他的心。小白菜瞧他一臉邪氣,心知不妙,欲逃上樓。子和性起,臉色一沉,怒道:「喲,好大的架子!老實說,你要是不陪我喝兩杯,今兒晚上我就不走了!」說着,索性坐下,擺出一副强硬的態度。
小白菜那敢得罪這位太歲,强顏爲歡地陪他喝了一杯酒。子和得寸進尺,又再强她喝下一杯。
怎料這杯酒裡已給子和落下迷藥,小白菜終於跌入子和的圈套,在本性迷失下爲這個色狼所汚辱。
事後,小白菜傷心欲絕,子和却因得償大慾而感得意洋洋時,驀地又有人拍門了,拍得很急,並大聲喊:「開門哪!」
天!是小大的聲音。小白菜與子和同時嚇得倒抽一口冷氣。子和急尋地方躱避,小白菜却急忙穿衣服。
拍門聲更急了,使她來不及收拾,也來不及思索,慌亂地跑下樓開門。
這樣當然躭擱好些時候,小大一進門就凌厲地盯着她望,似想從她臉上找出什麽不對來。小白菜內心慚愧,竟不敢正視。小大原已滿腹疑團,此時見她神氣不對,再發現桌上擺着酒菜,更加誤會起來,直奔上樓,入房一看,床上被褥凌亂,完全証明謠言是眞。
但姦夫呢?他到處找尋,床底下也看過了,三姑房也去過了,沒人。
小大鬆口氣,小白菜也鬆口氣。
她心裡感到僥倖,嘴裡却故意問小大到底找什麽。小大反問地:「楊乃武有沒來過?」
「什麽?楊乃武?人家已經有幾年沒來過了,你今天怎麽啦?」小白菜簡直感到啼笑皆非,不過這話仍在她心上投下暗影,想來他對楊乃武之懷恨是如何之深。
小大雖然撲了一塲空,但內心並未釋然,只有留待下次,暫且歸寢。
老實說,他非常愛小白菜,只因外間的閒言閒語,令他十分氣憤與不安,除非讓他親眼看到,甚或捉姦在床,否則他也不肯輕信謠言。
這次他眞失策了,假如他認眞找一下的話,不難發現劉子和的匿處,原來他就躱在三姑房的門後,直等小大夫婦入寢,他才躡手躡脚出來,悄悄開了後門溜之大吉。
這一錯,竟使小大招來殺身之禍!
且說劉子和逃出葛家以後,直奔愛仁堂,將經過情形吿訴給錢保生聽,並說葛小大還誤會他是楊乃武咧!
白狗當食,烏狗當災,兩人想想不禁相對大笑!
四
楊乃武是個正人君子,完全不知道他已成爲人們笑謔與談論的對象。他中舉囘來,正感春風得意,次日一早,便帶老僕陳德離家,欲囘拜鄕紳父老。
也是寃家路窄,他經過小大門前時,小白菜恰從河邊洗潔衣服囘來,兩人迎面相遇,彼此呆住了,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情形又給小大開門看見,大爲不悅,小白菜爲打開僵局,請楊乃武入內坐。楊乃武表示光明正大,便進去與他夫婦寒喧,怎不知又惹起小大的反感,對乃武冷嘲熱諷,使他窘迫異常,稍坐即吿辭而去。小白菜殷勤送至門外,乃武臨行說五月初四在家擺酒,宴請鄕親父老,請他夫妻賞光。小大沒聽淸楚上句,祗聽到乃武說「五月初四,晚上」,誤以爲他倆又訂下幽會的日期,如此明目張胆,完全不把小大放在眼內,直恨得他咬牙切齒,下决心來揭破他們的姦情。
到了初四那天,小大不動聲色,故意說囘店去了,小白菜留他過了端午節再走,小大不肯,拿了包袱就走。
他一離開家門,就給在酒樓上飮酒的劉子和與錢保生,還有小虎子三人看見。劉子和心急得立刻付賬,欲去會小白菜,給錢保生拉住,警吿他光天白日會給人發現,將他帶去別處消遣,等天黒時再去也不遲。
這一邊懷着鬼胎,小大那邊也懷着鬼胎。他怕打草驚蛇,有意先避開,等天黒時再下手。這次他是抱着决心,非要把姦夫捉到,將他活活打死,才能出了這口寃氣。
於是,他先到城裡去會他的堂弟葛祖德,吿訴祖德說晚上準備捉姦,倘他有什麽不測,請祖德為他報仇,祖德尙未弄淸是怎麽囘事,小大已經走了。
他離開祖德,又去刀店,買了一把鋒利的刀。見時間尙早,便四處遊蕩,經過拆字攤的時候,又拆了一個字;給拆字先生無意說中心事,料他前途凶多吉少,說得他好不氣悶。
夜幕終於垂下了,小白菜猶蒙在鼓裡,不知有人想暗算她。事有凑巧,葛七嬸忽來把三姑叫了去,幫她裹粽子,因此家裡祗有小白菜一人。
這時候,小大匿在深巷的暗處等候,天氣悶熱而又陰沉,看來就要下雨的樣子。他感到煩燥,但仍耐心地守候着,不時向燈火輝煌的楊家,投去嫉恨的一瞥。
小大全神貫注在楊家,以爲楊乃武一出來,必逃不過他的視綫。不知另一個魔鬼的影子,正迅速地走近他的家門,推開竹籬,用手指彈門了。
小白菜開門,一見又是那個討厭的劉子和,欲拒不納,但力不從命,終又屈服在子和的淫威下。
她像一頭可憐的羔羊,任人宰割。劉子和這種禽獸行爲,似乎激怒了天神,霎時間烏雲密佈,雷電交作,豆大夥雨㸃落下來,打在小大的臉上,這時他才發覺楊家門口,已空無一人。他想他估計錯誤了,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家看去,這一看不得了,樓上還㸃着燈,窗上現出一個男人的影子在走動。
一把無名火冒上來,小大朿緊腰帶,捲高袖管,向家門衝去。他猛力撞門,驚動了劉子和與小白菜,子和立將燈吹滅,匆匆下樓,走到一半,門已被小大撞開,因用力過猛,小大跌倒在地,但他立刻爬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手上的利刀向黑影擲去,子和一閃,刀從耳邊刷過深陷入牆。子和爲了自衛,隨即拔出牆上的刀子,正欲囘擊小大,那隻持刀的手被跟隨出來的小白菜捉住,子和想推開小白菜,小白菜死命和他糾纏,深怕他傷害了小大。兩人糾纏着,刀跌在地上,小大撲過來,被子和一脚又踢倒在地,子和趁機奪門而逃,小大窮追不捨,一路大喊:「楊乃武,看你往那兒跑!」
這時大雨如注,小大追到轉角不見了人影,反身向楊家走去,想進去和楊乃武算帳,及抵楊家門前,發現裡面似乎在請宴,這倒令他躊躇起來,萬一進去楊乃武不認帳,豈不自討沒趣,想想又畏縮不前,悻悻然囘家。
他一身完全濕透,胸中却藏着一撮怒火,囘家一把揪住小白菜就打,邊打邊咒罵楊乃武。
小白菜見他誤會好人,終於坦白說出怎樣遭劉子和侮辱,小大驚怒之餘,竟不支昏倒。
五
一塲誤會冰釋,但小大却因此而病倒。小白菜無錢延醫替他診治,靦覥地又走去求楊乃武幫助。
斯時楊乃武已收拾好行李,正欲與衆舉人赴杭州,小白菜來到,楊乃武見她一派楚楚可憐,不忍坐視不理,于百忙中猶抽身隨她囘家看視葛大小。
楊乃武懂得醫理,親自爲小大診脈,看後對小白菜這樣說:「他的病不要緊,肝火旺盛,受了一㸃風寒,讓我開個藥方,吃兩藥,發散一下就會好的。」
臨行,楊乃武又留下一㸃錢給小白菜,小白菜堅不肯收,楊乃武祗得收囘,另外給她一個藥摺上,叫她到愛仁堂去抓藥,藥錢可以掛在他賬上。
楊乃武的用意無非想週濟她,怎料却因比而闖出大禍,累得自己身敗名裂,幾乎連性命也送掉了,眞非他始料所及。
小白菜送走楊乃武以後,立刻到愛仁堂去抓藥。
也是早不去遲不去,偏偏揀正這個時候,原來劉子和正在愛仁堂內室跟錢保生大發牢騷,恨葛小大碍手碍脚,使他不能暢所欲爲。錢保生利慾薫心,献出一條毒計,唆使子和一不做,二不休,將小大毒殺。兩人正密議着,小白菜來到,眞是天假其便,保生將錯就錯,索性將包砒霜,和在藥裡,實行借刀殺人。
小白菜不知就裡,囘去還殷勤地侍候小大服藥,結果反把他送進西天,枉死城中多一名寃鬼!
事起倉卒,小白菜傷心欲絕,搶天呼地底痛哭,怨自己命運多乖。
鄰居們窃窃私議,覺葛小大死得蹺蹊。
事爲來奔喪的葛祖德所聞,陡憶小大死前來訪他所說的一番話,後又發現血衣,更証實小大被害,於是拿起血衣,到餘杭縣衙門擊鼓鳴寃。
六
餘杭縣縣太爺劉錫彤,即劉子和的父親。爲人不正,貪婪、昏瞶而無能。他這個七品官銜,是用錢捐來的,因此頗會作威作福。
這時候,他正躺在烟榻上吸烟,門吿二爺進來稟吿,說門外有人吿狀。錫彤對沒錢的官司向不理會,直待二爺說出是人命關天,無奈何才懶洋洋地起身,升堂審問。
在他審問葛祖德之際,因葛祖德提控葛畢氏——小白菜,給站在堂上侍候的小虎子聽到,大吃一驚。小虎子是子和的親信爪牙,立刻走報子和知道。
偏巧子和不在,到杭州去尋花問柳。小虎子沒錢做盤纏,迫得向少奶奶說出眞情,討了一㸃錢去城裡找子和。
少奶奶與子和的感情一向不睦,此時聽說丈夫如此不爭氣,羞憤之餘,扃上門,懸樑自盡。
這邊鬧得十萬火急,錫彤還完全不知道,派差役將小白菜押來審訊。
子和原以爲做得天衣無縫,沒想到從中殺出個程咬金,祖德會出來吿狀,嚇得魂不附體,急向母親投訴。
劉太太一聽也哭得死去活來,但愛子情深,終不忍將他送上法塲,正感徬徨無計時,忽接媳婦投環自盡的噩耗,眉頭一縐,計上心來,立叫小虎子上堂送茶給縣太爺。
斯時錫彤正施刑,逼小白菜供出姦夫是誰,小虎子茶送到,杯下附張字條,上寫:「媳婦身故,請即退堂。」
錫彤一見大驚,不知怎會發生這樣不幸之事,一時心慌意亂,立叫鬆刑,將小白菜收押,退堂。
這情形有㸃反常,引起王師爺的疑心,悄悄跟踪錫彤入後堂。
錫彤一入房,尙未開口,劉太太已搶天呼地大哭大鬧起來,口口聲聲嚷着要尋死,鬧得錫彤昏頭昏腦,好不容易才問出一㸃頭緒來。
不問猶自可,一問直如晴天一聲霹靂,當堂氣倒在樓上,兩眼發直。
半晌,他緩口氣過來,跳起一把拉住子和的手,罵道:「畜牲!你幹得好事,走!馬上跟我到公堂自首!」
子和兩眼望着母親求救,劉太太立刻撒潑道:「站住!老頭子,你好糊塗!要自首,你去好了,憑什麽你要我的寶貝兒子去自首?」
「逼姦謀命我可沒辦法!」
「喲,虧你說得出口,堂堂一個知縣,連這㸃辦法都沒有,你這個官怎麽當的呀!」
「慢說我這個小小的七品知縣,就是王子犯法,還一律同罪哪!」
他竟然打起一派官腔,這可把劉太太氣瘋了,一手义腰,一手指着他罵道:「什麽?我問你,去年以家命案,今年李家命案,你都糊里糊塗,屈打成招,怎麽到了自己兒子身上,你倒眞的廉明起來啦?」
「這……這不都是爲了……」錫彤爲她咄咄逼人的口鋒壓得抖不過氣來。
「哦!爲了錢,對,自己的兒子當然不會出錢孝敬大老爺了!」劉太太一步也不放鬆。
「唉!你講理不講理啊!」錫彤軟弱下來。
劉太太得勢不饒人,又進一步道:「哼!老頭子,你可别裝糊塗!你頭上的七品頂戴,還是我娘家的銀子給你捐來出的哪!」
「太太,你……」
劉太太繼續向他施壓力:「你要是不給兒子想辦法,我就把你的頂子摘下來!」
錫彤到底怕這位河東獅吼,至此完全屈服下來。但事出意外,令他不知從何着手,猛一抬頭,無意中瞥見門外人影一閃,不禁喝問是誰。
進來的是王師爺,一臉詭秘的笑容。錫彤與他狼狽爲奸,見他如同遇了救星,立刻拉他下樓密談對策。
王師爺乘機勒索他四千大洋,敎他架禍楊乃武。錫彤與楊乃武有宿怨,聽了正中下懷,劉太太祗要保全兒子生命,出多少錢她都願意。
王師爺又陰又毒,欺小白菜無知,用哄嚇詐騙的方法,敎她一口咬定楊乃武爲奸夫,就可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一面又運動錢保生,敎他製造假証據,在賬簿上加一筆,註明楊乃武在初五那天會到愛仁堂取過砒霜,這樣人証、物証都齊備了。
他佈下天羅地網,在等楊乃武投進去。
七
錫彤因楊乃武是有功名的人,不能隨便拘拿,佈置好圈套以後,先用帖邀請楊乃武來縣衙,並殷動欵待。
楊乃武不知他包藏禍心,毫無戒備地來到縣衙。錫彤先套了他的口風,然後迅速開堂審問小白菜,並請楊乃武觀審。
楊乃武推辭不能,心內也有㸃好奇,不知小白菜怎會弄出這囘事來。
錫彤在堂上裝模作樣,王師爺在堂下不停地向小白菜催眠,使她越發相信縣太爺與楊乃武有八拜之交,供出他來包可無事的話。因此,她立刻認罪,當錫彤問到何人是奸夫時,她一口咬定楊乃武!
楊乃武聽了愕然,陡由椅上起立。
錫彤見狀,故作震怒地拍案,喝道:「胡說!楊大人身爲新科孝廉,知書達理,豈能做出通奸謀命之事?葛畢氏,你要小心囘話呀!」
楊乃武見縣太爺替他辯護,稍感安心,想自己不能失態,於是又坐下。
小白菜畧一遲疑,記得王師爺說這不過是做做樣子,但終不敢接觸楊乃武的眼光,低頭囘道:「犯婦不敢誣吿,所說是實。」
「哼!旣然不敢誣吿,有何爲証?」
「藥摺,情書爲証。」
楊乃武聽了想分辯,錫彤已繼續審問下去:「葛畢氏,什麽人爲葛小大看的病?」
「楊乃武。」
「藥從何處買來?」
「愛仁堂錢保生店中買來的。」
「唔,來呀,」錫彤立刻對差役說:「命犯婦葛畢氏畫押,帶下!」
差役更不敢怠慢,忙取供紙給小白菜畫押,小白菜畫了押,起身偸看了楊乃武一眼,想以目示意,而楊乃武正陷困惱中,避不接觸。
接着,錫彤又叫人帶錢保生上堂,一開口就問:「錢保生,楊乃武替葛小大看病,所開的藥方,可是在你店中取的藥?」
「囘大老爺,楊二少爺的藥方,的確是在小人店中取的藥,而且,楊少爺還親自到過小人店裡。」
楊乃武聽了一怔,開始感到事情有㸃不妙了,小白菜一口咬定他已使他驚愕萬分,此時再加上錢保生的慌言,處處皆對他不利,倉卒間不知他們懷有什麽目的,暫時按捺着聽錢保生如何說下去。
「哦?楊乃武親到店中爲了什麽事呢?」錫彤故意强調地問。
「囘大老爺,楊二少爺兩人親到小人店中,買了三錢砒霜。」
「什麽?買了砒霜?」
「是,有敝店賬簿可査,請大老爺過目,」錢保生雙手呈上賬簿。
錫彤接過一看,馬上轉問楊乃武:「孝廉公,到買砒霜之事,可否是眞?」
至此,楊乃武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憤然道:「老公祖,休聽錢保生揑造謊供,晚生從來沒買過砒霜!」
「現有賬目爲証,孝廉公,請親自過目。」錫彤冷笑着,態度也跟着變了。
楊乃武接過來一看,藥摺上果有「砒霜」兩字,不由冒火,怒責錢保生:「錢保生,我跟你素無寃仇,何故無中生有,揑詞妄訟?」
「二少爺,小人怎敢揑造妄訟!那天你親到小店,說是府上耗子太多,咬壞了您寶貴的書籍,所以買些砒霜囘家去藥耗子。想不到,二少爺您竟把葛小大他……」
楊乃武怒不可遏,霍地離座走前兩步,厲視他道:「錢保生,你可說揑詞妄訟,誣良陷罪乃屬犯法之事!」
「本人所說句句實言,並無半分虛僞!」錢保生奸滑地說。
「旣是實言,我來問你,我幾時去你店中?」
「五月初……初五。」錢保生暗吃一驚,幾乎答不上來。
「有何爲証?」
「敝店賬目爲証。」
「哼,分明血口噴人,誣賴安贓!你這刁滑小人,我揍你!」
楊乃武實在氣昏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與眼前的環境,動手想打錢保生,錫彤那容他放肆,把驚堂木一拍,喝道:「住手!來,把錢保生帶下!」跟着反臉無情的對楊乃武說:「哼!孝廉公,你可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你竟敢公堂上動手打人,想必你做賊心虛,有意圖賴,是嗎?」
「公祖輕信片面之詞,欲加之罪何患無由?」楊乃武猶理直氣壯地反駁着。
「哼!楊乃武,自言道:奸出婦人口。如今,人証、物証俱在,難道會是片面之詞嗎?」
此時楊乃武恍悟原來是早安好的圈套,不禁抗聲直斥破劉錫彤的陰謀,說他公報私仇,怫然欲去。錫彤那容他離開,施用權力將他扣押。
楊乃武光明磊落,諒他也不敢隨便處置自己。錫彤似早妨到這一着,因楊乃武是新科舉人,不能施刑拷打,但若不拷打的話,又怎能使他招供,爲此頗感憂慮。
王師爺又献計,要錫彤行文上憲,先把楊乃武功名革除,然後嚴刑拷打,不怕他不招。
劉錫彤果然依計實行,欲置楊乃武於死地而後快。
在他們等待公文批覆之際,楊家的忠僕陳德急得如熱鍋上螞蟻,他不敢吿訴夫人,怕她經不起刺激,惟有向楊乃武的同門求救。
衆舉人明知劉錫彤公報私仇,栽贓架禍,但因人証皆異口同聲咬定楊乃武,令他們覺得十分棘手,只好聯同往縣衙聲援,雖緣木求魚,也只有盡力一試。
於是當即趕往縣衙,欲據理力爭,怎奈上憲公文已覆下,楊乃武終被革除功名,錫彤乘機施行酷刑,打得楊乃武死去活來,遍體鱗傷,令人不忍卒睹。
衆舉人恐楊乃武屈死刑下,勸他招供,希望拖延些時間,然後設法營救。
楊乃武經不起痛苦的煎熬,終於咬牙簽供!
八
到了這步田地,衆人再不敢隱瞞楊夫人,連袂造訪,將經過情形吿之。楊夫人聞訊,一慟幾絕。
她畢竟是個有胆有識的女子,一聽衆人說,要上訴到杭州知府,還恐力量不夠,立刻忍住眼淚,道:「哦,我想起來了,相公還有一個同胞姊姊叫楊淑英住在北京,聽說他夫家跟刑部侍郞夏同善大人是遠親,不妨寫封書信托人帶到北京給淑英,請她轉托夏大人從中設法營救,也許能救相公一命!」
「這辦法好極了,京都得夏大人的助力,省中有我們入禀上訴,雙管齊下,自然囘天有術了!」
衆人齊聲認可,决定分頭進行。
九
上訴的狀子一送到杭州知府邊保賢的手中,邊知府初欲不理,幸得賢明的師爺錢仁安的提醒,請他辨明是非,於是遣差到餘杭縣提解人犯複審。
這原是坐反的好機會,怎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劉知縣接到公文心裡發急,立刻召王師爺來商議。
「唉!老夫子,楊家已經到知府衙門伸寃上訴了,現在府太縣派人來提解人犯,這怎麽辦?」劉錫彤愁眉苦臉地說。
王師爺暗吃一驚,但仍强作笑容地道:「原來是這㸃芝蔴綠豆的事情,你別急,我自有辦法!」
劉錫彤完全沒有主意,急得兩手抄在背後,在廳內團團轉,劉太太及劉子和默坐一邊,不敢作聲。
王師爺苦思一陣,忽把桌子一拍,把衆人嚇了一跳,眼光齊集在他身上。
他不慌不忙地道:「東翁跟知府大人邊保賢不是兩親家嗎?只要送他一萬兩萬銀子,他自然就會依照你的原判『謀夫奪婦』啦!」
「什麽?又是錢,要是我肯出錢,還用得着請敎你嗎?」提起錢就像要了劉錫彤命似的,痛苦地大聲嚷起來。「再說,以後一堂一堂的審下去,我不破產才怪呢!」
「東翁您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一次您送了知府大人一萬兩萬,如果楊乃武還要再上訴,知府已經被你提下水,他自然要出錢去運動上司,這叫做一個栗子頂一個売,東翁意下如何?」
錫彤是騎虎難下,想想也祗有這個法子了。不過王師爺究竟比他深沉,心思也比他愼密,忽然覺得還有些不妥,立刻皺起眉說:「東翁,還有頭痛的事咧!」
「什麽事?」錫彤一怔。
「萬一小白菜在府太爺面前來一個反供,我們豈不完蛋!」
此語一出,把三人嚇一跳,劉太爺儍了,劉子和要哭出來的樣子,劉太太急求道:「王師爺,你再動動腦筋,出個主意吧!」
王師爺害人的本事到了家,沉思片刻又給他想出一條絕計來。他奸笑着說:「有了!馬上叫少爺到監裡去巴結小白菜,務必要在今天把她娶過來。您想,小白菜只不過是個窮賣豆腐的女人,突然做起官家太太,她還會不答應嗎?只要小夫妻一拜堂,小白菜就是劉家的人,到了知府面前,就是叫她反供,她也不肯啊!」
「主意是不錯,不過明天就要提解人犯,怎末來得及辦喜事呢?」錫彤腦筋一時轉不過彎來,頗爲顧慮地說。
王師爺又奸笑起來:「噯!這還用得着什麽大排塲嗎?簡簡單單一桌團圓酒,媒人由我來做,只要拜堂成親入洞房,加上少爺枕頭旁邊一番甜言蜜語,保險明天萬無一失!」
劉太太只求保住兒子的性命,什麽事都願幹。劉子和却樂得心花怒放。
十
這個如意算盤打得不錯,但要說服小白菜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錫彤先不出面,由太太親自出馬,還聯同姨太太及子和,將小白菜解了鎖枷,帶進房間。
於是三人輪流向小白菜進攻,先打開首飾盒,予以計誘。
「你看,這串珠鍊要是給你戴起來,可眞是再合適都沒有了。」劉太太乾笑着說。
「是啊,可算是珠聯璧合阿!」子和也巴結道。
「俗語說得好,好馬配好鞍,好女嫁好男,秀姑娘要是答應這樁婚事,將來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呀!」姨太太也假情假義地哄着她。
小白菜被請上來已是滿腹疑團,此時見他們如此客氣,更覺奇怪,不爲所動地道:「用不着多說了,謝謝你們的好意,我不能答應!」
「怎麽,不答應?喲,秀姑娘你還是考慮考慮吧,換了別人,還求之不得呢!」劉太太有㸃不耐煩起來。
姨太太嘴快,幫腔道:「是啊,老太太對你一番誠意,千萬要仔細想淸楚了,再說,你要一嫁了劉少爺,大老爺馬上就會設法把楊二少爺釋放的!」
「什麽……?你是說釋放楊二少爺?」小白菜一聽這話喜懼參半地問。
這時錫彤走了進來,接口道:「當然,我一定要設法釋放他,只要你答應婚事!」
爲了救楊乃武,小白菜不惜犧牲一切,只是她有㸃懷疑他們的誠意,遲疑着,未即刻答應。
錫彤急向夫人示意,劉太太馬上跪下來,姨太太及子和也隨着跪下哀求,小白菜意志薄弱,終於答應了。
十
爲着怕走漏風聲,錫彤關起縣衙門來辦喜事,禮堂也佈置好了,花轎也預備了,劉太太親自在一旁指揮丫頭,捧這樣,拿那樣,姨太太爲小白菜梳妝,大家忙得煞有介事。
小白菜任他們擺佈,活似個傀儡,與子和交拜天地,然後擁進洞房。
多天的牢獄生活,與不停的審訊、驚惶、憂傷,使她疲倦得不能思索。這時候,房內祗有她和子和兩人,她靜靜地的坐在床前,心中沒有半㸃喜悅,只覺得一切不可思議。
劉子和却是災星未退,色心又起,他這次完全是因爲小白菜而闖出的禍,沒想到事情到底如願以償,怎不叫他喜出望外。
他喝得醉醺醺地,走來和小白菜痴纏,小白菜却沒有這種情緖,不過她想從子和那裡探聽消息,不得不敷衍他。於是半推半就地道:「相公,我想問你一句話?」
「什麽話?」子和嬉皮笑臉地摟着她,欲親她嘴。
「你待我眞心呢?還是假意呢?」小白菜閃避着。
「那還用說嘛——」
「好,我問你,楊二少爺到底什麽時候釋放?」小白菜盯着他望,面上現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
子和感到爲難,呆了半晌,始訥訥道:「楊乃武永遠都不會釋放了!」
小白菜聽了如雷轟頂,當堂呆住了!
「這還不好嗎?讓楊乃武做我的替死鬼,我們倆可以做長久夫妻了,嘻……」
多末醜惡與陰毒呵!至此,小白菜才恍然大悟,她一直受騙,難怪在堂上看見楊乃武時,他以怨恨的眼光望着自己,責自己忘恩負義,原來她是這末愚蠢,受人利用與玩弄。
在驚怒交加下,小白菜拿起桌上的菓刀,就向子和刺去,子和一閃,手臂已被刺傷,酒意當堂被嚇退,高喊救命。
錫彤夫婦聞訊率家人趕來,子和幸免于難,小白菜又立變階下囚。錫彤並對她諸多恐嚇,以楊乃武全家大小的性命爲要挾,迫小白菜就範。這時候他的猙獰面目,完全顯露出來。小白菜投鼠忌器,嚇得噤如寒蟬。
十一
這一着失敗,錫彤立刻進行第二着。他即趕到杭州去拜會邊知府。
邊知府和他一樣是個昏官,一見花白白的銀子兩萬両,眼睛就開了花,想自己辛辛苦苦掙幾年也掙不了這許多,這筆錢夠他一生享用。這末一想,心立刻活了,將錢仁安的忠言置諸腦後,對劉錫彤的態度也馬上改變,親熱地又和他稱親家了。
也許是楊乃武命該如此,那幾個仗義爲他伸寃的同門,滿以爲到杭州知府有超生的機會,怎料到他從一個坑裡又跌進另一個坑裡。
情形如出一轍,小白菜在脅迫下不敢供出眞話,邊知府又照樣施用嚴刑逼供,可憐楊乃武在重重壓迫下,終又屈打成招!
至此,衆舉人朿手無策。楊妻鬱鬱臥病,不久,命歸離恨天。
曾幾何時,楊家的門庭變得蒼凉,冷落!
…………………………
一切似已成定局了,但又峯迴路轉,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楊家的救星來到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楊乃武的胞姊楊淑英!她千里迢迢從京裡趕來,却來遲了一步,會不見嫂嫂,祗見忠僕陳德帶着姪子敏兒,情况不勝悽凉,忍不住潛然淚下。
她來的目的除想帶兩人上京外,另有所謀。因這案子已轟動京城,刑部侍郞夏同善已經下令到浙江省巡撫,命他會同三憲會審。夏同善與淑英的夫家是遠親,淑英想案子落在他手裡,較有轉機,但惟一會不明白的,爲何小白菜死口咬定乃武,憑他倆過往的感情,實令淑英費解,故特地趕來餘杭縣欲探個究竟。
次日,她親往女監探望小白菜。小白菜一見她內心慚愧不安,坦陳有難言之隱。淑英責以大義,說如此反害了乃武,小白菜感動,决于三憲會審時翻供。
小白菜抱着天眞的想法,那知官府的黑暗,邊保賢與劉錫彤恐事敗,又用錢運動巡撫楊昌濬及蒯汝香、錢友蘭三人。
銀子是人見人愛,三人雖明知是寃獄,却捨不得放棄銀子,且恐事穿難免受牽連,索性昧良,同聲一氣維持原判。
可憐楊乃武做了無罪的羔羊。
這完全出乎楊淑英的意外,知官官相護,自己勢孤 不能與之力爭,即上京呼籲。
十二
她一路上好不艱難,抵京城,直投夏同善府邸,跪求夏同善救助。
夏同善因楊昌濬正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不敢遽然答應,且上訴刑部,必須經過滾釘板,跪火鏈等種種苦刑,需具有絕大的勇氣與堅强的意志才行,恐淑英禁不起這種考驗。
夏同善正感猶豫不决時,忽報醇親王與刑部機參王昕駕到,不由大喜,親出迎迓,延入廳就坐。
醇親王向與楊昌濬不睦,因他勾結左宗棠,諂媚太后,簡直不把王爺放在眼內,且貪贓枉法,令人髮指,此來欲與夏同善商量,有何法挫他的氣燄。
夏同善靈機一觸,將楊淑英吿狀之事說出。楊淑英在屛風後聽了,救弟心切,奔出跪求王爺。王爺順水推舟,誓爲後盾。
次日,楊淑英果至刑部擊鼓喊寃。夏同善亦循例先叫她滾釘板,然後始接納她的訴狀,派公差赴浙江,將一干人犯尅日帶京聽審。
這案子由餘杭縣直打到刑部,實聳人聽聞,刑部尙書桑春榮不敢怠慢,人犯帶到後,即親自主審,夏同善與王昕陪審。
刑部大堂的氣派畢竟不同,森嚴中含有一股懾人的威力。差役整齊地排列兩行。桑春榮高坐在中央案前的虎背椅上,夏同善與王昕分坐兩旁。
桑春榮先傳劉錫彤問話,劉錫彤心內惶悚,硬着頭皮進見,仍死口咬定楊乃武。桑春榮即傳楊乃武與他對質。楊乃武心知胞姊來此吿狀,求生之念復熾,沒口喊起寃枉來,並供出每次被屈打成招畫押時,曾以蝌蚪文註明寃情,劉錫彤不識蝌蚪文,因此被他瞞過。
顯然在第一囘合楊乃武已佔了上風,但桑春榮並不能就此判决了案,又傳上小白菜上堂來對供。
小白菜歷盡苦難,心有委屈却不能吐訴,反把情郞害得半死不活,良心負疚,遂自作聰明起來,想把一切罪過由己一人承担,一死了之,故又翻供,自認是兇手,與人無尤。
至此,案情又急轉直下,弄得撲朔迷離。
她這一翻供,使在塲諸人目瞪口呆,祗楊乃武心內明白,她欲犠牲自己而維護他,大爲感動。想自己是個堂堂男子漢,竟不能庇護一個弱女子,却要靠她用生命來換取自己的自由,自己雖然是寃屈,但比起她的勇氣來,能不羞慚?
她爲了愛,肯奉献可貴的生命,而自己焉能如此吝嗇,來求可恥的偷生?
楊乃武這末一想,也决定犠牲自己來報答她這一片深情。故此當他聽桑大人說用「大刑伺候」時,立挺身上前,亦認是他一人所爲。
桑春榮見他兩人口供如此反覆,視同兒戲,不由大怒,立决維持原判。
夏同善與王昕面面相覷,不知二人搗什麽鬼。
劉錫彤內心本緊張萬分,至此始鬆口氣。
十三
楊乃武的命運終於判决了,但他內心十分安寧。雖然他失去了家,失去了功名,失去了一切,但他却獲得了眞正的愛情,與那可貴的犠牲精神。雖然他是寃枉,但覺得犠牲得很有價値。因此,很安詳地等着生命的末日來到。
那一天終於來臨了!是一個月白風淸之夜,獄卒預備了豐盛的酒菜爲他餞別,並替他請一位貴客——小白菜!
面對着死前一宴,兩人心內均充塞着千言萬語,却不知從何說起。
前塵往事,歷歷如繪,出現在二人眼前,到此時祗落得淚眼模糊,黯然相對!
楊乃武雖死不惜,但有一㸃叫他始終不明白的,於是鼓起勇氣問道:「秀妹,謀殺小大的兇手是誰?快㸃吿訴我吧,好叫我死也瞑目啊!」
小白菜覺得到了這步田地,再沒有守秘的必要了,黯然道:「就是惡賊劉子和!他一家把我來逼害,說一供出兇手,你兒子就命亡。恨我無知又軟弱,不能救你反把你害……」
這句話他說得來晚了,二人不禁抱頭痛哭,期黃泉路上再見,來生共結良緣!
當二人肝腸寸斷時,驀地有笑聲傳來,醇親王、桑春榮、夏同善及王昕,同時出現,像四尊天神降臨。
醇親王首先開口,笑嘻嘻道:「楊乃武,你的造化可不小啊!多虧桑大人、夏大人設下密室妙計,如今案情大白,洗脫了你的寃枉,還不快快謝過!」
楊乃武絕處逢生,不禁熱淚盈眶,激動地走前跪拜,磕頭道:「謝謝各位大人搭救之恩,革舉楊乃武深寃得雪,今生今世,沒齒不忘!」
十四
劉子和惡貫滿盈,與從犯錢保生、王師爺均得到應得的懲罰,祗有可憐的小白菜却做了他們的陪祭品。
到了行刑的那一天,街道上擠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四囚車經過時,紛紛向囚車擲石,吐口水,與恣意辱罵,充份顯露人們憤槪的心理。
楊乃武與楊淑英夾雜在人羣裡,見了觸目心驚,這原來是他的下塲,如今却叫小白菜做了他的替死鬼。
他欲衝前去見小白菜最後一面,但爲兵士所阻,眼巴巴瞧看她直解去法塲。
到午時三刻,劉子和、錢保生與王師爺一一伏法,最後輪到小白菜時,她正雙目緊閉待死,忽有人高呼:「刀下留人!」
來的是欽差大臣,奉太后懿旨拿人。
也是小白菜命不該絕,太后對她懷着强烈的好奇,想看看她是何等模樣,究竟美到什麽程度,叫許多人顚倒,而搞出這末大的風波來。
西太后在養心殿接見她,小白菜經過一番修飾,果然艷光四射,名不虛傳。
西太后見她一派楚楚,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特在她掌心上寫個「赦」字。
小白菜死裡逃生,頓悟人生之虛幻,萬念俱灰,遂遁入空門,了此殘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