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故事的點滴 饒宗頤
姚莘農敎授創作的「西施」劇本,構思十載,最近將在利舞台與觀衆見面了。這是戲劇界一件可喜的事。他特別點定題目,要我談些關于西施掌故和她的時代背景,來凑湊熱鬧。
西施 的故事,據越絕書內經九術篇所記,乃大夫文種所獻伐吳九術中之第四,所謂:「遺之好美,以勞其志。」又據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獻西施在勾踐十二年,當時選擇美女二人,「得苧蘿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穀,敎以容步,習于土城,臨于都巷,三年學服而獻于吳。」可見西施未進時,曾受過相當的訓練,越絕記地傳載:「美人宮,今北壇利里丘土城,勾踐所習敎美女西施鄭足(卽鄭旦)宮臺也。」這就是訓練的所在地。當日西施與鄭旦二人同獻于吳,可是鄭旦沒有西施的名氣來得大,後人却只說到西施,撇開鄭旦,像五代徐夤所作有名的「勾踐進西施賦」,把爲越亡吳的責任完全放在西施一人身上,鄭旦竟沒有份,似乎有點不公道。關于西施的名字,尙有許多不同的說法。王嘉拾遺記云:
越謀滅吳,蓄天下奇寶美人異味,進于吳。有美女二人,一名夷光,一名修明,以貢于吳。吳處 以椒華之房,貫細珠爲簾幌,朝下以蔽景,夕捲以待月。二人當軒並坐,鏡靚粧于珠幌之內,竊窺者莫不動心驚魄,謂之神人。吳王妖惑忘政,及越兵入國,乃抱二女以逃吳苑;越軍亂入,見二女在樹下,皆言神女,望而不敢侵。」
這裏把西施加以神話化,許多是 出于渲染,但不稱西施鄭旦而作「夷光」「修明」,則爲後世的傳聞異辭。
在戰國諸子筆下,屢見「毛嬙西施」二人的名稱,聯 在一起。「西施」亦作先施」:愼子言:「毛嬙先施,天下之姣也。」(太平御覽引)。管子(小稱篇)韓非子(顯學篇)幷有類似的話。魯仲連對孟嘗君說:「君後宮十妃,皆衣縞紡食粱肉,豈有毛嗇西施哉?」(戰國策齊策)一直到漢代的淮南王書,毎每提及這二個美人。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麗姬,亦是西施的異名-因爲御覽(三八一)引此文及晋崔譔莊子注本幷不作麗姬而作西 施,可証。司馬彪注:「毛嬙,古美人。一云越王美姬也。」那麼毛嬙亦是越國的美婦人。越獻美女以亡吳,這故事的本身充滿着戲劇意味,在戰國時人都播爲美談,因此西施就成爲天下第一美人了。齊物論又說:「厲與西施。」厲是最醜惡的魔鬼,莊子拿它來和西施比對,可知「西施」巳成爲代表最美麗的一個名詞。
西施還有病心而颦的故事,亦見于莊子。天運篇說:「西施病心而臏其里;其里 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臏其里。」後人始言東施效顰。顰是臏的借用字。說文:「臏,恨張目也。」這一樁有趣的故事流行民間,西施的聲譽,便遠駕鄭旦之上。西施的出名,似乎和莊子一書極有關係。
姚君的劇本,我尙未拜讀,但從他口頭的叙述,知道他 的慘澹經營,許多劇情的凸出,神來之筆,出人意表,是經過千錘百鍊而後寫出的,觀衆自能欣賞讚嘆。他的成功,尤其是能把握劇中每一個人物的特性。像把吳王夫差,雕塑成一個好大喜功的典型人物。他認爲太宰嚭是促成夫差北進,爭霸中原的人,不純是佞臣。而伍子胥却是極力主張要先除去爲心腹之患的越國,所以和夫差的意見很相左。我們看史記載子胥言:「今越在腹心疾,而王不先而務齊,不亦謬乎。」這幾句話很可和姚君的看法互相印証。吳世家說:
十四年春,吳王北會諸侯于黃池,欲霸中國以全周室。六月戊子,越 王勾踐伐吳,丙戍虜吳太子友。丁亥入吳。吳人吿敗于王夫差,夫差惡其聞也,或泄其語,吳王怒斬七人于幕下。七月吳王與晋定公爭長。吳王曰:于周室我爲長,晋定公曰:于姬姓我爲伯。趙鞅怒,將伐吳。乃長晋定公。
吳與晋會盟事,銅器的禺邦王壺銘上說: 「禺邦王于黄池,爲趙孟疥邦王之惕(賜),臣爲祠器」。卽是時所鑄之物。夫差在國破太子被虜的時候,還自行掩飾,與晋爭長,充分表現出他那好大喜功而不顧實際的性格,足見姚君所觀察,很能體會入微,一點也沒有錯,這是他讀史深刻的地方。
我于戲劇, 完全是門外漢,對這傑構,但嘆觀止,安敢妄贊一辭。這裡畧把西施左史藉上記載,粗述一二,聊當談助,只是搬些舊話,來敷衍塞責。還望姚先生加以指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