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案不潔」
以前人們誣蔑了她
現在姚克昭雪了她
趙叔雍
「西子蒙不潔」這句話,是當時就有的,我們由此可知她名聲之大,不但遍於吳越兩國,幷且傳播到黃河流域而成爲一句通俗習用的 詞令。
這句話原只是一句假設性的話,和「東施效颦」一樣,與她本人是沒有關係的,可是不知怎樣,後來的文史學家,每提起 她來,旣不能體會到她的內心,又沒有搞淸楚當時的史實,偏愛隨意加以誣蔑,以致千百年來,真使她蒙了不潔之名,不過人們震於她的美麗,竟影響著兩國的興亡,非但沒有「掩鼻而過之」,還在她本鄕諸暨蘿村——造廟塑像,留供後人追慕,只是那塑像太醜,結果還是辱沒了她。
幾千年來,文史學家對西施的作品眞不少,然而除去楊升庵一篇——見拙刻臨桂况周頤輯的証璧集(惜陰堂叢書本) ——此外幾盡是千篇一律的濫調,現在姑置不談,只在戯言戯,由戲說起。
用西施作爲題材的詞曲,要以宋代大曲爲最早,並且 原文——西施薄媚——也留傅下來,刊載宋人曾慥所編的樂府雅詞之中,不過宋代劇曲,還沒有進步到代言體而只是歌舞劇,所以我們不能拿來和後代的戲劇,相提並論。
到了金元時代,戲曲日形發達,有名和無名的作曲家,嘔盡了無數心血,寫作了無數劇本,凡 是古往今來的歷史材料說部材料,以至憑空杜撰的神怪故事,都巳用到,西施當然不能例外,因之那時就有先後三種不同的西施劇本出現,一是金院本范蠡,二是元關漢卿姑蘇臺范蠡進西施,三是元宮天挺會稽山越王嘗胆。三本中關的最好,但雜劇只有四折,所采用的只是片段故事,嚴格說起來,還不能算爲整部西施戲。
元代北曲,旣經隨著時代而消失,於是明人的南曲,就繼承了他的地位,後來 風靡全國,世代相沿,到今已有五百年的經過,儘是曲髙和寡但始終存在著,演出著、並且近年來漸有物極必返由衰復盛的趨勢。
說起南曲來,可與西施大有關係了,原來崑山人魏良輔是位有名曲律家,對於其時流行的腔調,因爲大部份自從南戲中變化而出,南戲 包括温州海鹽等各種不同的韻律,甚至於不講究節奏的隨心腔,也都在其內,所以認爲有整理改良的必要,中間經過幾十年的硏究,憑著他手指拍穿了檀木枱子的結果,竟然加以良,以成爲另一種新腔,因為他是崑山人,後來就名之爲崑腔,也卽是流傳到今日的南曲。
改良南曲,畢竟只是屬於音樂一部的工作而巳,雖然創作了腔調,還得要配合故事和唱詞賓白,方能成爲一本上演的戲劇,於是魏良 輔就約了梁壬魚來同編新戲,梁也是作曲能手,就提出了西施故事,編寫南曲式的傳奇,要知道這是崑腔創成後的第一部試驗品,所以他的重心,實在新腔而不在文字,更不在故事和編撰上而,梁壬魚找到西施爲題材,就此放手寫去,一句一字,只求能够配合新腔,其他也有難以兼顧之勢。
况且幾千年來,國人對於這故事,已經有一個不正確的觀念,横亘胸中,總認爲好色的君王必是昏君,遭逢離 亂的女子必是淫妾,主持一個政策的失敗者必是奸臣,能穀因緣時會建些功業的必是志士,梁壬魚本不是史學家,根本沒有史識,而編這戲的時候,原只爲試配新腔,也不再去細心體察,卽使行文時在靈感上有所發現,也不願別做翻案文章,免得受到一班傅統觀念的觀衆所反對,以致影響新腔的推行,所以一切就仍按老法編寫,寫成之後,名爲浣紗記,又名吳越春秋。
單憑這兩個戲名,也可以看得 出梁壬魚對西施非但沒有獨到的詆識,並且沒有經心刻意去編撰,只是從吳兵入越,寫到范蠡游湖爲止,先後依次一段一段的照編下去,所以分到二十齣之多,其中旣沒有提起觀衆精神的高潮,也沒有搔到癢處的表演,只是應有盡有的敷衍故事,按照戯劇術語講,是過塲多於正塲而正塲也不見得精譬。
梁壬魚的作品,原不至於如此平庸,可能因爲這是第一本新腔戲,用意在儘多使用腔調,所以不嫌 其長,而沒有注意到一長便且散漫,更則新腔初創,寫曲文的要逐字追隨,也不免感著手荆棘,過於謹愼,如此勢不能再顧到文字的剪裁和風韻,正和淸代韻學家戈順卿所作的三十卷翠薇花館詞,四聲一字不錯,讀來卻總木然無味一般,這在理解詞曲的人,是都能明白的。
再說牌劇原不比正史,自應加上些穿插,方合體裁,可是這些穿插,不論旁徵野史,成自想像得之,至少也必須合情合理,更好 則求其出神入化,使觀衆雖明知其未必如此,却不能不信其可以如此,旣須一語破的,又還可借以流露劇中人的個性和情緖,方始成爲名劇,乃浣紗記中,絕對沒有達到這標準,實在可惜。
浣紗記初寫范蠡一見西施,驚其美麗,自己便要娶她,娶她不成,適逢越國 兵敗,隨勾踐入吳,直待夫差放囘越國,再定獻西施之計,竟將范蠡寫得太不合情理,而吳王在出獵擺宴的時候,望見越王,因爲可憐他就放他囘國,這種穿插,也過於生硬,至於寫伯嚭和吳王的地方,正是受了傳統觀念的積毐,不足深責,所以從這戲演出以後,西施就更鐵案如山,寃沉海底,昭雪無門了。
然而明代南戲,却從此改爲崑曲,這本浣沙記雖然編得平凡,也因爲改用新腔的新戲,享了 大名,後來許多文藝批評家和詞曲家如湯若士李卓吾等,都加以批注,可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見。
淸代雖然也和金元一樣,同是 異族入主中原,可是滿州文化太低,根本沒有戲劇存在,所以進關之後,崑曲照樣流行,因此先後又有三個關於吳越故事的劇本出現。
第一是徐石麟的浮西施,根據「西施之沉也」一說,專寫范蠡沉西施於五湖一節,最可笑的是臨沉之時,范蠡還大罵她爲妖婦,留 著必還要貽害國家,却忘了這本是范本人的復國大計。
又一是陳楝的苧蘿夢,編造西施再生的故事,說又降凡於苧羅村,遇見書 生王軒是吳王後身,遂嫁他以了前緣,再以東施遇郭凝素之子爲結局,這種封建時代大團圆的想法,竟脫離了原來的故事,只可算狗尾續貂。
又一是無名氏的倒浣沙,又名後浣沙,寫范蠡沉西施以後,自往齊國,寄書勸文種早退,文不能聽,終久被殺,後來伍員兒 子伍封在齊國招了駙馬,和柳展雄及專諸兒子專毅,共滅勾踐,范則經商致富,修道入山,這又是推衍西施沼吳以後的歷史,而仍舊用沉施的一說。
嘉道以後,花都的京戲盛行起來,所有戰國時代的歷使劇,大都編入鼎盛春秋之內,其中伍子胥的故事很多,西施的 却不甚重要,所以一向亦很少演出,直到近三十年,梅蘭芳纔又編演西施,注重吳宮歌舞和游五湖兩塲,卽按正史所說,以范蠡游湖爲結束,使觀衆多少有些「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峯靑」的感想,當然比沉施好得多,但是其他各塲,多半按照浣沙記重編,仍脫不了前人窠臼,後來髙慶奎也排過吳越春秋,則以伍子胥爲主角,不能說是西施戲。
直到這次姚莘農先生編撰的西施,却有幾點突過前人之處 ,値得大書特書了。
第一是發揚他深刻獨到的史識,打破以前一切不正確的傳統觀念,不但不以西施爲妖姬,還能寫出她的苦衷 來,同時又根據史料,改寫吳王和伯嚭的個性,從此掃淸謬論,也可以說昭雪了西施幾千年的沉寃,一筆勾銷了「西子蒙不潔」這句話,不要說舞台上耳目一新,就在歷史上也給予一種極有意義的修正。
第二是同時利用京劇和話劇的優點,向來這兩類戲劇的距離極 遠,格格不能相入,而各有其長處,尤其演古代劇不能不用古代服裝,旣然用了古裝,偏又走起二十一世紀的步伐念起二十一世紀的台詞,看起來終難入眼,要是全用京劇方法演出,只刪去了唱詞,也屬非驢非馬,現在姚先生憑他的學識經騐,想出各取所長的辦法,融通調節,使舞台上的氣氛,活活退後了兩千年,竟爲話劇創造了一種新方式,這是難能可貴的一件事。
第三是在編撰方面,拿出全副 精神來包舉一切而能抓住要點,緊凑複雜的場面中仍充分能够表達個性,全劇雖只四幕,整個吳越故事,已經綱舉目張,尤其烘托西施的地方,更是無微不至,至於運用戲劇性的穿插,借此提起全劇的精神,表達西施的心志,則更見得編者除學問修養以外,有些竟是神來之筆。
再就况周頤証璧集的自序看來,說前人每多傅聞之誤,以致厚誣死者,後賢細心推覈,爲之洗刷,不但矯正了錯誤,並且是 一種盛德之舉,可以看出學問以外的德性來,我想這本劇詞,正應收入証璧集總篇,姚先生學問淵雅,著作甚多,固不需借此以傳,而其宅心仁厚之處,却眞可由此表現,並且足以風世勵俗而有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