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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人士:李淑潔

Li Sook Kit 李淑潔


參與團體:突破

李淑潔小姐成長於深水埗,後舉家移民加拿大,畢業於多倫多大學,於八十年代回流香港。李小姐起初以義工形式參與《突破》,並擔任海外聯絡員。1978年回到《突破》擔任輔導員,往後一生都在《突破》事奉,期間帶領《突破》不斷擴展,如籌建突破青年村等,亦曾於2008年汶川地震後擔任義務輔導員。



訪問日期︰25/10/2018


郭教授
:
(括弧號內文字屬後補) 郭:那麼我們就慢慢聊吧。感謝你,淑潔姐,今天我們一起聊你的故事。你可否先談一下你出生背景的資料,或者你記得的一些童年的深刻經歷?

李淑潔
:
李:我在深水埗長大,當時很多難民,整個背景影響得我很厲害。那時我父親是辦學的,因為他覺很多難民湧入來,那兒很多小朋友都很窮,到處跑,看連環圖,沒有書讀。父親一直都很想辦教育,這源自他的父親在海外讀書時,在當地為當地人寫信和上法庭,因為他懂英語和上過大學。當時很多人都只是洗衣服或做餐廳,需要有人去服侍他們,所以他在當時亦做一些服務的工作,以及籌辦禮拜堂。[郭:哦,你爺爺籌辦禮拜堂。]對。[郭:即所以爺爺一代已經是基督徒了。]對。[郭:他在哪一個埠?]多倫多。他當時在McMaster(當時屬多倫多大學分校)讀大學,一直都在多倫多裡的唐人街服侍。現在多倫多,舊唐人街的長老會是他有份籌辦的。[郭:但他不是牧者?]不是,當時我想大部分都是平信徒。因為他與我們相隔很遠了,沒有他的消息,當時有戰亂等事情,所以父親就在香港辦學校。

但他的教學理念很不一樣,他要我們一起,與所有的人住在天台,與學生可以打成一片。他當時買了電影機,舊式俄羅斯那一種,放電影,用大的帳(幕在天台)放電影,讓街坊和其他小孩們前來觀看。他鼓勵人們不要只是讀書,他叫這種「整全健康教育」,要求我們做運動、跳舞、唱歌、戲劇,很多的活動。[郭:這麼厲害,還有戲劇(笑)。]是的,但是很簡單的,總之要有歌和故事。[郭:你的小學也是在父親的學校讀嗎?]是的。[郭:中學呢?]他只辦到初中。因為他們是基督徒,也找了很多人來,(如)傳教士和西教士來傳福音。我記得當時有大的缸盛奶粉,每個學生都拿著一個(漱口盅)去盛奶粉。[郭:他們自己盛嗎?]不,是他們盛給我們,不然就會搶了。所以變相是一個群體生活。當時每一天都有人逃難下來,家裡就在天台擺幾(張枱)台,有人來就加一雙筷子吃(飯),所以我想這一種的教育模式給予我快樂的童年,養了很多小動物,同時為我們開啟視野。關懷勞苦大眾,是這樣開始的。當然痛苦的地方就是,我不太適合外面的學校,因為教育的方式很不一樣,到後來,我們多個兄弟姊妹在讀書方面都有困難,因為到了填鴨式教育時就完全呆(住了)。直到後來,我們去外國,中學⋯68年的時候,我們全家要移民。[郭:即回到加拿大?]對,(對我們而言,)當時的教育就如魚得水。

郭教授
:
所以你的高中和大學都在加拿大?

李淑潔
:
我的grade 11(科目)、12、13,以及大學都在加拿大。

郭教授
:
其實你在甚麼時候覺得自己成為了基督徒?即在基督徒家庭出生。

李淑潔
:
李:我很小時候已經覺得自己是個基督徒。因為小時候我經常病,父母每一個周末都與我的哥哥姊妹去郊遊,(為了健康,他們去郊野,)但我多數留在家裡,因為生病。我有一個看守我的老人家,她是基督徒,不識字的,但她將聖經用唱頌的方法背下來了,[郭:那麼厲害。]經常為我祈禱,成為我一種潛而默化的身教,對於我的薰陶很重要。到後來我家裡的哥哥姐姐不再願意去禮拜堂時,不知道為甚麼,我也依然有一個催促,我很想繼續去教會。

在香港(讀中學)我很不愉快,事實上是很灰暗和不適應,以及當時我看《中國學生周報》,有很多的薰陶,有好的方面,但另一方面的衝擊就是存在主義。一個中學生不太明白哲學,存在主義,加上現實裡很多壓力和壓迫,根本上是想死。這種情況下,我的信仰成為很大的幫助,但亦是一個衝擊,要我再反思到底我為何生存在這世上。[郭:你說當時的《中國學生周報》,是否很多中學生都會看?]是的。[郭:但講的是存在主義,這麼厲害?]是的,但沒有人可以指點我們的迷津(笑)。當時大家(朋友們)都很灰白,又很迷惘,當然也有些好的文學影響我們。

為甚麼我想成為青年工作者,因為我有一個很不愉快的少年時期,讀書讀得很不開心,又有各樣衝擊,又沒有一種開解。當時沒有輔導,大人都只跟我說不要管這麼多,專心讀書吧。當我能夠恢復,找到人生的路向,找到耶穌時,我在外國讀grade 13時,我就決定要服侍,要到唐人街服侍年輕人。[郭:即是你自己主動的?]和一兩個朋友吧,,我們帶少年人到禮拜堂,算不上是青年工作,與他們團契和聊天。(後來我搬去溫哥華都有負責少年團契,當)他們(遇上)問題,譬如有些被警察捉了,我就去幫忙。

郭教授
:
其實你那不愉快的中學時期有多少年?四年?

李淑潔
:
不愉快也頗長的時間。我讀English literature,又讀中國的詩詞,加上當時自己又經常生病,所以這些都讓我多想人生的問題。[郭:明白,調轉過來就到高中時你在服侍青年中找到意思了,是這樣嗎?](是的。臨離開香港時,)我到處訪問別人,問別人做人有甚麼意思,人們覺得我很傻。到處去問,其實他們不知道我很著急想找一個答案,否則我不能再走下去。當時有人介紹了一個叫馮煒文,我完全不認識他,但別人說他是黑羊,被標籤為思想前衛,我是最後才去找他的。[郭:當時你中幾?]中五。[郭:那麼他當時是幾大個呢?]不知道,應該大學吧。總之我很急切想去找到一個答案,那麼我就去見他,只會見了一次,因為我馬上就要移民了。[郭:你們是怎樣聯絡得上?]在禮拜堂裡有人介紹我,我當時在禮拜堂問了很多人,但那些答案都不能滿足我,有一位姐姐告訴我,不如你去找馮煒文吧。[郭:他不是你的禮拜堂?]是我禮拜堂的。[郭:所以你都是尖沙嘴浸信會的?]是的。我去見他的時候,我不記得他說甚麼了,應該沒怎樣說,(我只記得)他說了一句,我看到他的眼神和寬達,我覺得看到希望了。這種基督徒,想這麼多,讀這麼多文學,他仍然可以繼續生存得這麼好,他說:你退一步,海闊天空,可以很廣大的。這句說話,他當時可能不明白,其實他是救了我。讓我看到希望,我退一步,可以看到天空是寬闊的,我可以有人生的追求,去探索,不必急於現在決定生或死。

郭教授
:
我想馮先生基本上給予你新的出路,但你怎樣去決定到要服侍青年?

李淑潔
:
後來我應該是讀心理和精神科護理,我是希望醫治自己、救自己的(笑)。這個時候,我在信仰中慢慢找到,其實當人最沒有出路時,就是要你定睛去看著耶穌的時候。祂就是我的出路。尤其當你覺得沒有朋友,他人不明白和不了解你時,我再回顧,我只是定睛看見一個人(耶穌),祂明白我、祂了解,信仰不再是空泛,是很緊要的。當時我在海外看《校園》、《泉源》雜誌,《校園》是台灣的,蘇恩佩在那裡寫很多文章。[郭:《泉源》好像是加拿大的?]是的,就是蔡偉文、蔡元雲(等人),他們做的雜誌。這幾份雜誌,包括《明報月刊》,都成為我在海外的精神食糧。蘇恩佩在《校園》(與張曉風)寫的文章非常影響我。當我情況較好時,我就覺得很多街上的年輕人很可能都像我,不過沒有輔導,又沒有人明白他,所以我便一直做團契導師,不能說是青年團契,是少年團契,是初中生和中學生,因為我也沒有大他們多少。

郭教授
:
所以在大學就有這個決定了。那麼到你大學畢業時,怎樣加入突破?其過程如何?

李淑潔
:
因為我記得在十五歲的時候,在禮拜堂有一位我很尊敬的牧者,叫徐松石牧師,他對文字工作很有抱負。我記得在十四還是十五歲那一年,我們的禮拜堂很大,有一堂講道呼籲人們出來做文字工作,我記得很多年輕人在,但沒有太多人舉手,我為我的牧者感到很為難,便鼓起勇氣舉手,其實我想支持我的牧者。我以前也投過稿到《中國學生周報》,我覺得我是喜歡寫作的人,但不知道甚麼是文字工作。到我在外國讀書,完全轉成理科和英語,我就覺得糟了,我的中文都沒有了,怎麼辦好呢。

我決定寫一封信,求《校園》收我,打算可以在那裡讀點中文,最好是能夠跟到張曉風老師讀中文,這是我的心願。所以當我一畢業存夠錢,我就講了一個「大話」。[郭:與家人?]是的(笑)。其實家裡與我有個協議,他們說如果你讀了最不喜歡讀的科目,你就可以自由讀你喜歡的科目了,因為我很想讀文學,但家裡不允許。他們說我要先讀一樣我最不喜歡的科目,當時我就選了護理,但我後來讀精神科的護理,(和心理)輔導方面較多。完成時我就說,我自由了,我可以回去讀中文和文學。當時經濟環境不好,人們很難找工作,我跟家人說,現在很難找工作。[郭:即回去(香港)?]不,在加拿大很難找工作,放我去讀書吧,我自供自給放自己一年假去台灣,以為是去學怎樣做文字工作。 沒料到很奇妙,經過香港,有人介紹我見蘇恩佩,與她聊天聊了一次,就改寫了我的人生。[郭:你回香港的年月是?]是1973年的暑假。[郭:所以就是突破剛剛在籌備當中。]對的,當時(她說)好像準備叫《突破》,她就對我說了整個雜誌的理念、想做的工作。聽完那一席話,我馬上舉手,如果你要我掃地洗地,做甚麼我都願意,我願意加入。

郭教授
:
為甚麼那一席話那麼有威力(笑)?

李淑潔
:
因為我之前做的所謂少年工作,我覺得不懂怎樣去做,做得一塌糊塗。現在有一群人,是真的願意服務、服侍,能夠一起攜手去做,而且做的事正正就是我想像也想像不了的事,我覺得完全是一拍即合。[郭:他們想做什麼呢?當你recall起來,你剛才說他們做的事是你想像也做不了的事,你記得最吸引你的是甚麼嗎?即他們告訴你⋯]最吸引就是蘇恩佩(笑),我能夠跟隨這位師傅去學習、如何去接觸人、做文字工作、和大眾傳播去幫助年輕人。首先,我都很需要幫助,我的生命都未處理好,我一個人很難這樣走下去,這也幫助我看到,你不能單騎匹馬去做,神的工作必須是要有隊工,同心合意的群體一起去求問神,配合上帝的心意。

郭教授
:
蘇恩佩這一席話吸引了你,你可否分享一下,初期加入突破時有甚麼難忘的經歷?

李淑潔
:
我打雜,甚麼工作都做。他們借別人的家,在那對夫婦上班後,我們就鋪(報紙)在地上,貼字粒,掉下的字粒就要用膠水貼回原位,改稿等等全部一起做⋯[郭:應該叫咪紙(按:製作正稿菲林用的植字紙)]是,這麼大張的。大家一起又𠝹、又寫和改。 最難忘的事,恩佩很想我寫一篇劇本,他們想用slideshow,有音樂和詩,題目叫《我尋找愛》。我很久沒回香港,住在她的家,我很想出街玩,但她很有discipline。她說(笑)鎖妳在這裡,做完才能出街玩。這是我很難忘的經驗,我說好吧,留在這裡寫。蘇恩佩,一個這麼多人仰慕的人,原來是這麼落地的,她會為你,將你最好的東西帶出來。她為你祈禱,讓你展現最好的。通常我們寫完文章,以為(已寫好了),但到稿件回來時,紅字多過黑色,即是她改好多,不過她改完之後會解釋理由,你又覺得很對。我說,不如加上你的名字吧(笑)。但她說,那個idea是你的,我只不過整理,讓它面世。一個人,她病得那麼辛苦,仍然像車衣服般慢慢為你看稿、對稿和編輯,是一種完全無私、(為我們著想,活出什麼是)跟從耶穌的奉獻。這讓我很感動,多數人只是從自身考慮,但當對方,完全為你最好的作出發點,將你最好的一面帶出來時,那種感激,一直到今天,使我願意用一個恩典的角度去看事物。雖然她遭遇的事,或者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的亂和不公平,但依然有人像耶穌,她讓我覺得她的內心像耶穌。而耶穌就是這麼無條件地坐在這裡聆聽你、與你聊天,默默為你祈禱,為你思考,並為你安排。

郭教授
:
但蘇恩佩會跟你說《突破》要有甚麼方向,該怎樣做嗎?還是她放手讓你們自己發現?

李淑潔
:
早期我們的編輯組有很多人,我覺得像一個少林寺般去訓練,有很多能幹的人,如李金漢、余達心等。有些人像我這一類較細小的,我們叫「掹車尾」(笑),每次都是聆聽。嘩,開了很多視野。因為是按當時的年輕人和當時的話題,你可以說是社會的題目,年輕人關心或需要的題目,用不同的方式,(如)社會學(、心理學...)如何看,用不同的角度去討論,最重要的是要找神學、聖經的基礎在哪裡,這變相是(栽培我們反思能力)⋯當時預備一期,需要很多個月去預備。[郭:但《突破》是月刊來的。]是,所以它需要很早就開始安排。[郭:即幾個月前就要預備?]不止,他們會訂了明年⋯譬如半年,他們會定明年⋯大概半年的主題,我們就會這樣預先安排,再分A組、B組輪流做,(如)A組的編輯做這一期時,B組就已經在搜查資料去研究,就回來present,通常有很熱烈的討論,爭論都有,恩佩的領袖才能就會出現,一語中的。即有時爭論不下時,她說話很精要,會捉住重心,我們這樣學習到很多事情。[郭:很厲害。]是的,她說話很慢,(她說)你們討論了那麼久⋯她的聲線很慢又溫柔,但當她一說:跟從耶穌,最重要的還是主權問題⋯[郭:哦?]你也哦(笑),(她說)去到尾是主權。你就會思考,到底她說這句話,主權代表甚麼?她說,如果一切的社會運動或許是高尚的,我們基督徒說要爭取的事物,其實都可以成為自我中心、自我感覺良好的事。她說的是自我提升,不是我剛才說的那麼涼薄,自我感覺(笑)⋯對了,她說自我提升,但依然是自我中心。主權就是在這裡,「到底上帝怎麼看這件事?你認為我們所想,超過上帝的路?」

郭教授
:
當你回顧,恩佩姐在80年代就離開了,在這一段時間,你在突破有甚麼難忘的經歷?無論是否關於她(也好),你覺得會是甚麼?

李淑潔
:
當時我在78年回來,他們致電叫我回來,我就告假,本來我在(外國)教書,我對學院說不管你放不放我走,我都要告假了。[郭:所以你中間離開了突破?]對。[郭:你是甚麼時候離開突破?]我在73年的時候是義工,叫做海外聯絡員,為突破搜集資料,幫他們promote和宣傳,我去台灣讀書,過了一年就回到加拿大了。我其實每年把所有假期都回(來香港)做,[郭:做義工。]是的,平日就在加拿大做義工,把資料寄回來。到1978年時,他們因為輔導中心⋯[郭:開啟了。]不是,輔導中心所有的人要去sabbatical,安息年或讀書,種種原因。[郭:需要一個輔導員。]只有鄭建城一個,他們覺得一個人頂不住,就找我回來。我與他在那段時間全力過渡,等他們回來,我回來了一年。那一年,我也做雜誌的編輯,主力在輔導,(輔導中心)在愛民邨。

郭教授
:
這段時間最難忘的是甚麼?即你說在78年回來,剛才問你難忘的事的時候,你說回來,你提起⋯

李淑潔
:
(難忘的)原來你可以burn out的,因為你會很拼命,把所有工作做光(笑)。晚上當值,做雜誌的工作,又做輔導員,還有很多工作。當你用了很多精力,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不料會耗盡。原來,要我重新回去(反省)明白,神的工作是怎樣做的,這是一個很好的經驗,也是一個需要學習的事。[郭:那麼你怎樣走出這段路?]當時因為牽涉到我要結婚與否。當時的男朋友經過香港,他在外國(生長),1978年(來香港)"見家長",見蘇恩佩與蔡醫。[郭:他們當時是你的家長(笑)?]差不多了,(他說)你的家族很大,那麼多人要見(笑),還要(徵求他們)批准。我當時不能決定,而恩佩(身體)很弱,她需要有個助理。她本來希望我做她的助理,但她一看見我有男朋友,見過他以後,她就說,你必須要回去,你一定要(跟他)結婚。她完全放下自己,[郭:為你著想。]是的,為我著想。當時我還有很多疑惑,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我應該回來服侍的。我做完那一年之後,雖然burn out,但我覺得始終要一直服侍,我的mission是在這裡。我未來的丈夫在加拿大出生,他不懂說中文,不會回來的,怎麼辦呢?所以有很多的困惑,但恩佩的眼光很銳利,我覺得她好像看透了一些事,主要是,無論如何,她都要放我走。[郭:那你甚麼時候回到突破?]在她離開以後⋯她之後有來探望我。她離世以後,神感動我先生,我們84年全家回來,一直到現在。

郭教授
:
你由84年到現在,當你回顧,有甚麼你是很想分享的?即關於突破的事。

李淑潔
:
我覺得我很有幸在突破裡結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認識很多兄弟姊妹,而且能夠有機會隨著不同的時代去接觸青年人。最難忘的是,我做書籍那十年裡,其中有一本叫《雖然那夜無星》的詩集去紀念八九的時代。後來,我又有機會服侍內地和香港(的年輕人,例如:開辦一個叫:「國際華人青年領袖訓練營」),(從中)認識很多的年輕人,與他們的生命接觸,我與同工一起服侍。

郭教授
:
你剛才說的八九文集,為甚麼對你而言這麼深刻?

李淑潔
:
本來我們準備(想)拍一條片,是關於新一代的國內和香港的年輕人(如何成長),我忘記主要(內容)是怎樣的了。當時我上去北京(自己也是為了紀念)五四運動的⋯[郭:紀念。]是的,我很希望去看看究竟是怎樣的。當時我們採訪和看見很多⋯藝術的年輕人和在大學讀書的年輕人,看見他們都有一顆熱誠的心,對藝術有新的憧憬,對國家也有新的憧憬。我又到北大愐懷五四是怎樣開始的,怎料當時遇上這麼大的運動,使我們放置原本的計劃。[郭:即剛發生六四時,你們還在北京?還是回來了?]六四我不在,已經走了。五四以後,我不記得留到何時了。回來以後,那震盪很大,我又做不了甚麼,⋯這麼複雜和大型的事情,我無辦法去疏理,因此我做一本詩集,將內地和香港的詩(選輯)作紀念,結成一本詩集。

郭教授
:
你們選詩集是有特別的想法嗎?

李淑潔
:
(第)一,中國是一個詩歌的民族,最源遠流長的。第二,當時我覺得有講不出的話,詩是一種情感感發的力量,(用詩歌)最自然,不必(多講)道理,因為是非黑白很難去判斷和釐清,就讓詩歌去紀念當時的心情。

郭教授
:
剛才你所說的第二個深刻印象,就是青年領袖訓練營。這件事是如何發生的?內裡你最深刻的又是甚麼?

李淑潔
:
當時我們面對九七,很多人都勸突破離開,[郭:直接叫突破離開?]是的,很早就叫我們走。當時我們內部開了一個祈禱會,一眾同工彼此問誰在九七會離開?如果是家裡要求的就不要為難了。當時我們有些核心人物決定不離開,要留在香港,因為很大部分的年輕人都走不了,無論環境如何,我們是服侍他們的,要與他們守望,我們要留下來。 我們祈禱神給予我們一個地方,就像一個標記說:我們與這裡的年輕人同在同行。所以我們就去找這個地方,後來找到了,建了一個青年村。建了一個青年村,你也要有活動,用甚麼去代表呢?當時他們就叫我辦一個營會,領袖營,去作為一個標記,代表我們想培訓下一代的年輕人。

郭教授
:
教會以前也經常搞夏令會。你回想的時候,突破這個青年營的特點是什麼?

李淑潔
:
它不是純粹是一個夏令營。當時沒有這麼多營會,有的是一般傳統夏令營。(我當時問過同工,)假如有一個營,他(年輕人)只能參加一次,我們只能與他們有一次營會相處,那麼我們要做一個怎樣的營會?我們聚集所有不同的元素,如:文化、人際輔導和歷奇等各方面去展示。郭:所以是全方位的經歷般。]對,我們想給予他一顆種子,讓他們將來去發展,這個種子是代表我們的精神。

郭教授
:
但為甚麼反而是回歸,你們會做一件這樣的事?即青年村可以做很多事情嘛,但為甚麼要選這樣一個跨文化的經驗?你剛才也說過有很多大陸來的年輕人,還要有國內的年輕人,有甚麼考慮在其中嗎?

李淑潔
:
我們開始時是想國際的,我們想香港最好的就是融匯海內外不同的思潮,讓他們有交流的機會。當時國內的年輕人不是這麼多機會交流,不像現在那樣。如果有不同地方的華人一起匯聚,能夠有交流的機會,一起去探討他們關心的命題,我們會否做一件這樣的事呢?以及我們想,領袖最終,是僕人領袖。這是我們對未來一代的(期望),如果將來他們做領袖,一個很重要的素質就是如何成為一個(真正)服侍人的領袖,而不是欺壓他人。

郭教授
:
你回想過去,這是兩件很重要的事,其實你從80年代回到突破後,你又做過甚麼崗位?

李淑潔
:
我做過出版,書籍的總編輯,有關出版的差不多(都做過),如雜誌的文藝版。我(曾經被突破委派設立)文化樓,即文化的工作。之前亦(擔任)輔導,後期就多做培訓,train the trainers,現在我(專注mentoring的工作,幫助青年導師和牧者,讓他們能夠栽培下一代。

郭教授
:
這麼多的身份裡,你覺得有甚麼對你而言重要的moment和經驗可以分享?

李淑潔
:
可以暫定嗎?我想休息一下。[郭:好的。]

郭教授
:
那麼我們再開始吧,不好意思(笑)。[李:還是我們下次再談?]下次就有一set的問題,所以這一次我們不必太長的,如果你覺得差不多了,我們也可以就此暫停。[李:不,因為我都要先想一下。]那麼我們先說回剛才你想到的,好嗎?剛才提到你在突破裡的不同崗位,有甚麼深刻的經驗你記得的,想和我們分享?

李淑潔
:
其中就是汶川大地震。當時是被邀請去處理。[郭:即處理地震的輔導嗎?]郭:剛才我們提到在汶川大地震裡,你收到一個邀請⋯

(是的,其中一個邀請)去學校。我看到原來這個地震造成很多學生的傷亡。老師們自己要教書,但自己的妻兒都死了。所以,我們每一日都坐在那裡陪他們。雖然很多人探望他們,但我們是長期的⋯我們知道情緒會在後才出現,不是馬上出現。聆聽這些學生和老師的故事,感覺很深刻。我想主要是聆聽,讓他們(知道)我在那裡,而不是要去做一些很偉大的事情。我們(有系統幫助災後心理重建,舉辦專門處理創傷後綜合症的培訓班 (Post-Traumatic Syndrome Disorders簡稱PTSD),請了這方面的專家來四川,有挪威、英國的,然後我們與當地的醫院舉辦了一些講座和培訓班,培訓當地的精神科醫生、社工和護理界人員,supervise他們,一起落不同災區去幫助災民。督導學員和義工怎樣去做,同時建設臨時的庇護所、資源及護理中心respite centre,支援當地災民,抒解他們的困境和情緒。最深刻的地方是與這群人同行,看到一些老師的謙卑,他們家園盡毀了,連住的地方也失去了,睡在臨時的板房,老師依然先考慮學生,去想自己能做些甚麼。聆聽他們的故事時,與他們互動對我是很深刻的。[郭:所以其實是一種輔導,透過好像受助者但仍然能激勵你們。]是的,這是一種心靈的交往。我們也辦了一些活動給災區學生,其中一項叫:「彩虹願望」。我們主持了一些工作坊,教學生如何寫音樂、作曲和詩,以及繪畫、做手藝,(聯合創作一個晚會演出,)讓高班鼓勵低班的同學,就算高考如何困難,幫助了他們捱過這個時期,所以是一群人祝福和鼓勵另一群人,後來成為一個傳統,(每年都)去做。

郭教授
:
我有一個有趣的想法。其實為甚麼你們的崗位能這麼機動?即能夠不斷移動(笑)。原因是甚麼是?是因為有東西感動你去轉,還是有需要去轉?還是怎樣的呢?

李淑潔
:
我相信群體。譬如青年村開始時,梁永泰想了四個館,有文化樓和資訊館等等,(他說)李淑潔,你去想吧,你想文化樓,即是在突破處於廿一世紀,(跟年輕人應該怎樣面對文化?)。我大概因為⋯順服吧,聽話(笑),雖然我不懂怎去做,不過大家都一樣不懂,(他說)你去吧,那麼我就嘗試。而且我又覺得是有趣的,所以去form team,一起去研究culture literacy、媒體教育及怎樣做。後來,我們覺得,文化的事情能讓年輕人重新想像(re-imagine),去想像他們的文化該如何,所以辦些創意的活動和營會給他們,包括藝術的擺設、展覽和包含不同創意元素的工作坊。就如汶川大地震,自己身為中國人,自然很願意服侍。我們一直都很願意服侍,不需要出名,總之看見可以出力的,就去做了。突破是支持年輕人的嘛,也願意和老師合作,尤其當別人有這樣的需要。

郭教授
:
你回顧過去,在文化工作裡,其實與你做編輯的時間相比,有甚麼異同嗎?

李淑潔
:
其實都是做人的工作,做文化的事。我覺得我一直以來都沒怎樣轉向,出版是承接恩佩做雜誌,是文化工作,也出了很多輔導和生命的書,都離不開人的生命 - 生命的取向和價值觀,沒有偏離原來的路。我做輔導也是關心年輕人,我希望他們能夠(身心靈)都健康,能走出自己的路,能找到上帝給他的心意。上帝做每一個人都有其特別的心意,神給予你那份愛,那才是最大的力量。輔導也是幫助他們挪開心裡的結,以致能看到光。

郭教授
:
那麼你會怎樣看待你與同工的經歷?在突破裡,有哪些人是很深刻的?剛才你就提過蘇恩佩。

李淑潔
:
我想蔡醫吧(蔡元雲醫生),因為我們由開始,幾十年來都一直同行。我覺得這很奇特。我們當時有六家人一起住在安定臺附近,六家人那種群體生活,譬如有詹維明,(突破輔導的明心一號)、Bess譚秀薇(突破資深輔導)、李兆康、梁永泰(按:兩位突破當時的副總幹事),我們都在一起(各有住所),幾家人有時候在天台吃飯和聊天,小朋友一起長大、踢球、玩耍。所以是一種很深刻的(關係)⋯[郭:所以其實不只是同工關係。]遠超過同工,可稱生死之交。

郭教授
:
為甚麼你們決定住在一起?

李淑潔
:
我們一家在84年回來時,好像跟別人逆流。最深刻的是,很多人都說要移民走,我說那麼我不用買傢俬,不用買任何的東西,就等人家的雪櫃,不要的家具收集給我。當人們都離開時,我們怎樣能夠可以堅立呢?這是很重要的事。我想上帝顧念我們,我先生幾代人都在加拿大出生,如果我們沒有一個群體,回來有很大適應。⋯以及大家都覺得當時的樓價較便宜,趁樓價都還低時,大家都沒甚麼錢的,可以擁有一個較便宜的地方,又可以住近一點,大家有個支援,真的去體驗信仰是一個群體。信仰從來都不是個人的,那麼我們怎樣一起經歷呢?就是這樣,我們有意住得近,也讓孩子可以一起成長。[郭:這是很有趣的事。即其實我的訪問裡不只你們,一批的年輕人有這樣的想法,亦有另外一些年輕人也是這樣住在一起,即這樣我覺得挺有趣。]群體嘛,昔日耶穌的門徒都問:夫子你住在那裡?耶穌回答:你來看吧,然後就住在一起了。這都是群體的經歷,出外是要兩個人,回來就一起談論,耶穌與門徒在一起生活。信仰不只是在高處,而要在生活的層面去顯現。

郭教授
:
剛才你說這個群體的生活給你很深的印象,還有與突破裡的同工或你服侍的人的交往的經歷又是如何呢?你認為是想分享的。

李淑潔
:
蘇恩佩有很廣闊的胸襟,她認識很多朋友,雖然未必全是基督徒,但都能成為我們的朋友。其中一位是天主教的修女陳尹瑩,她是戲劇的。恩佩離世後,我才第一次與她見面。她從紐約回來,我們一見如故,她文化的厚度也影響了我們。

郭教授
:
是怎樣的?可以詳細一點說嗎?

李淑潔
:
她是一個很奇特的(人),從她的外觀打扮看不出她是一個修女。她曾擔任香港戲劇團的藝術總監,她自己寫過很多的劇本。最近將她的劇本搜集出書,初以為只有一、兩本,結果出了八冊,都這麼厚的。[郭:嘩,這麼利害。]是的,她寫了很多劇,不單在香港上演,(香港)話劇團,也有在紐約上演。她在紐約創辦了兩個劇團,其中最後一個是長江劇團。她的劇(作內容包含)很多香港的經歷、故事和歷史,也將中國歷史的片段重新演譯。她的文化素養很有深度,亦能給予我們(養分)⋯與我們聊天,成為了好朋友。當時很難與一個天主教(修女深交),現在就當然沒有問題了。這個淵源也很久了,友情亦幾十年了,她對於我們的編輯也有啟發,有時候也在我們的早會分享經歷。不只是她,也有一群這樣的⋯[郭:奇能異士。]對,來助我們一把,去餵養我們。[郭:他們都是與蘇恩佩有關係,定還是因為突破的獨特性才(與你們接觸)?]很可能是因為採訪過她,也有可能是藝術專欄裡提過她的劇,很多文化人是這樣認識的。[郭:即在突破雜誌裡有接觸過她,然後成為突破的朋友。]是的。[郭:那麼這樣真的很好。]

郭教授
:
回顧過去,突破以往是一個雜誌,現在是一個機構,你會否有些甚麼想分享予大家嗎?

李淑潔
:
突破的可能性很強,當時有人說自己不懂寫雜誌,可以做廣播(突破時刻電台節目跟著衍生),這像一個雪球般的運動。特別的地方,就是人進來以後又可以出去。有很多同工出去會成立籃球體育事工、家庭服務,或歷奇(等事工),其實有很多的可能性。大家雖然不是常見面,但突破的DNA有很深遠的影響。[郭:其實真的很多人,我一會兒關咪以後再分享我所認識的突破人,四處都見到一些突破人(笑)。]是的,所以你要我數,我想幾十年像一整幅布,有很多很多人,留下的痕跡和交往,以及我們有小組,最難能可貴就是成為好朋友,多年後依然是朋友。我們常說一日突破人,永久都是突破人。

郭教授
:
你的信仰怎樣影響你的服侍或參與,其角色在整件事是如何呢?

李淑潔
:
我認為如果我們不再跟隨耶穌的話,突破可以關門了。如果有一天突破的人覺得不再需要耶穌的話,突破也可以關門。因為不是由我們的事工開始,跟隨耶穌是核心。正因為祂的愛凝聚我們,而我們在世只是在探索。當時的社會裡,我們不過是年青人,有自己的困惑,我們一直很迷惘想找到自己的路。有幸的是,有較大的哥哥姐姐幫助我們,使我們成長。當然最不捨得就是恩佩離開時,我們有一陣子覺得自己是孤兒,因為再沒有人cover我們,或者沒有一個很有銳見的領導走出來指導。一群人去摸索,這個過程也因應各人屬靈的程度,會受此影響。與耶穌走得多深,看得多清楚,影響我們所結出的果子。所以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我的根基立在哪裡?我的主權給予誰?我在做我的事業呢,還是神在這個地方有祂的心意?(自己)在做甚麼?

郭教授
:
你會用甚麼去衡量突破是否還在跟隨耶穌?

李淑潔
:
這是由各人自己去(決定),我沒有大得那麼厲害可以⋯[郭:明白,所以這是一個意識。]每個人都要自己去尋問,今天我在做甚麼。我會鼓勵同工自己每天做一個反省:今天我在這裡,我在服侍誰呢?我甚至不能把年輕人變成我們的偶像,或者我們的工具成為我們的偶像,因為最後能影響生命(的不是我們)。雖然我們在做生命工程,我們只不過是鬆土,把石頭和阻礙移開,讓它容易一點見光,看到耶穌。我們只不過在做這件事,作配合,真正能影響和改變生命的不是我們,是神。我愈來愈感到這件事是真的,很多時我們走到沒路走了,與年輕人走了十年,但遇到挫折(年輕人)還是那麼灰暗,我只可以為你祈禱,我坐著在等待。有時候很奇妙的事就此發生,有些(年輕人)真是與他同行十多年,到今天(還是老樣子),但很奇妙的,上帝可以帶他回來。所以我再看到每一個在我面前的生命,都是神所創造的,很寶貴。我不一定要做很偉大的事情,而且偉大的事情很複雜,一個人很難完成,需要很多人一起做。每一個人的生命在我面前,其實都很偉大,是很奇妙可畏,被創造的,我就持著一個敬畏的心去面對我面前的人。

郭教授
:
反過來說,你怎樣看自己在這個歷程中的角色?

李淑潔
:
我十分覺得自己是一個被愛的、有幸的,能夠在這個地方服侍,真的很奇妙。我本來是去台灣的嘛,但中間遇到(蘇恩佩),就此改變我一生,甚至我整個家庭。我兩個兒子都在香港長大,而整個家族裡只有他們兩個能說、能寫、能看中文。有些會講廣東話,但大部分都是英文為主,再不懂寫中文,與我父親和祖父所辦的華僑學校教育(有點遺憾)⋯我覺得真的很慶幸,上帝讓我回來,能夠在此⋯說不上是承傳,但至少與中國文化沒有脫離關係,能夠做一個中國的基督徒和知識分子,不管如何,我們能夠繼續去探索。

郭教授
:
最後一條問題也是關於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基督徒身份的問題,所以你都回答了。我想最後都想問一下,在整個服侍裡,在香港不同時代的經歷裡,有甚麼想與我們分享?

李淑潔
:
我想是視野吧。當我們知道我們要去那裡,時間⋯原來生命是這麼短,而掌握又不在我們手上,不過我們知道是誰在掌握我,這時候,我覺得盼望、希望很重要。當我知道我在服侍誰,祂能平靜風浪,那一個才是真正的主宰,我能夠安然。雖然大浪來了,都會聽到風吹,好像山竹(颱風)那般,很厲害,但我心裡仍然知道我要依靠那一個,這個盼望很重要。

第二,我覺得是恩典的視野。你可以用看待問題的角度去看問題,我不是看不見黑暗和困難,但如果我以為只有我能解決所有問題,我不需要神。信仰正正講到,當你再沒有誰可以依靠時,你才知道誰才是你心裡的主宰,你在信誰。我知道原來恩典是夠你用的,上帝是體貼的,是愛的,祂不是刁難我們,只是在磨練我們,祂不是害我們。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挑戰,但都在塑造我們。我覺得當我不行時,祂會有恩典。

郭教授
:
好的,我最後加一條問題。你覺得上帝塑造了你成為甚麼?即成為了一個怎樣的人?因為你剛才說上帝一直在塑造我們,若說回你自己,你認為上帝塑造了你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李淑潔
:
我想是一個聆聽者吧,其實我更願意去聆聽,更甚於說話,[郭:像現在那般(笑)。]我覺我與你的角色調轉了(笑),我是更加願意(去)聆聽願意分享的人。上帝給予我很多的人生經歷,很豐富,也打開我眼界,這些都是莫大的恩典。我到底是誰,竟然可以有一種自由度去縱橫,去看整個世界裡很多奇妙和精彩的事物,遇見這麼多精彩的人物,所以我實在是很開心、喜樂。其實我一直看我自己,(像是)童話故事裡一個叫豆豆姑娘,個子很小而已。[郭:哦,我知道了。]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豆豆,放在神的口袋裡,祂踩著一架單車,帶我去看很多很多的事物。然後雲高風清,我(驚嘆)上帝你創造⋯雖然有時會有烏雲和黑暗,也有很多困難,我雖然這麼微小,但你仍然讓我參與其中。

郭教授
:
好吧,我想今天我們就談到這裡吧,感謝你。[李:感謝你。]

我們開始吧,淑潔老師。上次我們談到八九六四那段時間,不如我們今天繼續(從)那段時間聽你的心路。上次也說過在八九那段時間,你上北京有很多的感受,可否多講一些當時或之後的情況?

李淑潔
:
八九之後,整個香港都很混亂,很多人都打算離開。有人問我甚麼時候離開,我記得我檢視及反省自己,既然昔日自己一家回來,是為了回應神服侍這裡的年輕人,但神沒有叫我離開。我需要問自己幾條問題,其中一條是,你愛這個地方嗎?你愛這裡的人嗎?你愛你的民族嗎?你是否願意服侍?雖然昔日我沒有與恩佩有一個口頭的承諾,但她在我身上的那份愛和所做的事,我覺得我接收了很多人的禮物和心血,我需要與這裡的人分享,所以我心裡有一份承諾,雖然我沒有講出來⋯當時一家人決定不離開。我重看我的日記,我還記得,一年之後,原來六四的時候我感冒病在床上,沒有做任何的紀念活動,但我和我的家人一起,和兩個兒子一同上天台點起兩支蠟燭,牽著手祈禱,解釋是怎樣一回事,把手上的蠟燭交給他們。我覺得作為父母,可能我做的事情不多,我必須用身教去教導他們去愛、去勇敢和誠實地面對真相,這是一種責任,如果我能完成一些事情的話,起碼從家裡開始。所以我很開心能完成《雖然那夜無星》的詩集,我兒子當時還很小,但他把書拿回校送給老師,他那時還未懂得讀(笑)。我覺得有一天他會懂得讀,他能夠知道真事,然後分享,我覺得這是一個開始。

郭教授
:
在六四之後,你在突破裡對香港的服侍,或其他的服侍,有甚麼是變了的嗎?或者是一些重要的決定?即整個突破。

李淑潔
:
我們要再認定我們的位份,不是要做一些壓力團體或其他,我們是服侍,與青少年同行,這很明確。當時我們檢視自己,也有問(其他人),如果家裡真的要他移民,那麼我們不會攔阻,我們明白和理解。我們仍有一群人願意留下服侍年輕人,因為很多年輕人沒有選擇,必須留下。我們也做了一個當時的人會覺得很傻的決定,就是去找地方建一個青年村,作為一個標誌告訴年輕人 - 我們會與你們一起守望和同行。我家中的回應是,我丈夫是一個建築師,他當時有一份尚算高薪、穩定的工作,他辭去這份工作,負責去設計和建築青年村,[郭:很有心呢。]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完成。

郭教授
:
很有趣的是,你剛才說建青年村是為了與青年人一起去認同,扎根於香港。[李:共渡九七。]這是突破同工集體的想法嗎?

李淑潔
:
起碼是有這樣的共識,一些很重要的、核心的同工(當中)。如果我們沒有一個的核心同工團隊,我們完成不了這件事。因為我們當時既沒有錢,也沒有地,甚麼都沒有,簡直是天方夜譚。[郭:最後為甚麼都有了(笑)?]我也覺得是上帝很奇妙的供應,這是很長的故事,我們也有記下這些故事。

郭教授
:
除了建突破青年村之外,突破在八九之後說要服侍青年人,你會覺得最重要有哪幾方面的工作曾嘗試用去服侍青年人?

李淑潔
:
當時我們有四個館,其中一個,我負責的是文化樓。我們做了很多活動,其中一個活動的印象很深刻,我們將不同地方的青年人,都是華人,在暑假時他們來,我們有一個領袖訓練營,讓他們互相學習和交流。當中有很多美麗的回憶,因為都做了十多年了。其中有一段我也想和你談,就是到內地的經歷。一個中日抗戰的地方,即日本與中國士兵打仗的戰場,曾經死傷無數(都是年輕士兵)。我們沒說太多,只是讓參加者知道歷史。這百多個的年輕人,我們逐個逐個放置他們在長江沿岸,(讓他們安靜地默想),幾個小時的靜思、看日落,去思考我們的民族所經過的路。大家都是年輕人,戰爭對兩國(有什麼)的影響和傷害。繼而檢視他們今代向前的人生,該如何有意思地活下去。這個活動我覺得很感動,我們沒有教訓他們很多,但從他們所寫下對人生的反省,見到不一樣,不應再、隨波逐流地過日子。

郭教授
:
不同地方的年輕人是怎樣來到的?即其實突破是怎樣找到他們?

李淑潔
:
很多人是自己寫信來,我們會去面試,以及有人推薦介紹。我們做過⋯我覺得其中一些活動很重要,就是關於貧富懸殊。按著不同的時勢設計體驗活動。有一年因應南亞海嘯,同學被分配資源,有些得到很少,有些就一般,有些很多,他們用所分派的建自己的屋,有些連報紙都沒有的,就要坐在空地住宿睡覺。突然,海嘯來了,我們在幾層樓高(的位置)把水倒下來(笑),看到有些(扮演)貧窮的同學很氣憤⋯各種感受都浮現了。有些在冷氣房裡搖著扇,吃自助餐,所以貧窮懸殊的體驗非常震撼。透過這些活動,讓他們反思應該怎樣去珍惜資源,去思考貧富懸殊的問題。我們又帶他們到不同的國家,如柬埔寨和菲律賓(向當地扶貧機構學習)。當汶川地震時,我們也帶了一些同學和資深輔導的老師去幫助當地的學生和老師,在他們艱難的時候,和他們同行,因為災難中還要高考,真的需要做一些活動去安慰他們。

郭教授
:
除了文化館的工作,你回顧在八九之後,還有其他在突破的事奉或服侍是很深刻印象的嗎?

李淑潔
:
因為有不同的館,有些是歷奇,透過登山和接觸大自然去體會。我發覺講可以講很多,但年輕人需要體驗,實在去實踐,去經歷,我們就較多這方面的(活動)。透過不同的活動,不同的營會和網上連接,讓他們有一個平台去發聲,幫助他們怎樣反思。

郭教授
:
出版呢?你在八九後還有⋯

李淑潔
:
因為我負責出版都有十年了,所以也出版過很多不同的⋯我漸發覺人最終(牽動是源於那顆心),所以心靈的輔導很重要。如果基督徒說自己很想關懷社會,特別是年輕人,很希望去實踐、參與活動、參與社會運動或改革,但如果他沒有搞清楚自己在跟隨誰,以為為神大發熱心,很多時其實很危險。

郭教授
:
為甚麼你們會有這麼先見的看法?這其實都很重要。

李淑潔
:
這方面呢,我想自己做了這麼多年(青少年工作)以後,都是從一些錯誤裡不斷反省和檢討,到了今天,愈來愈清楚昔日恩佩所提醒我們的事情。原來基督徒最終應該問,到底神call我做甚麼呢?每人的位置不同,我必須是回應祂的愛與信實,弄清楚這到底是我的使命、我的事業、還是我的野心?而非神的。這方面我(提醒要自己)很小心,到底我跟隨的是誰。

郭教授
:
明白,那麼你們出版了甚麼?看見年輕人有這樣的危險時。

李淑潔
:
這需要潛移默化,就算你講很多,他們都未必能馬上接收到,他們需要經過試驗去做。尤其在這個年代有很多嘈音,我們發覺另外一樣,要教他們安靜。我們很重視怎樣contemplate(默觀),去安靜,以致你的心能夠在神的面前(平伏)⋯如果他是基督徒的話,(如果不是)信徒我們不會⋯只是教導他安靜而已。如果他是基督徒,他更加要學習、明白這件事,我們很多時為神發熱心,其實裡面有很多投射,把對不公平的事物塞滿了心,那麼我們把那杯水給別人喝時,不察覺內裡藏著我們的憤怒和怨恨,那麼別人喝時,會有甚麼感受?所以我覺得心很重要。出版了很多有關心靈和輔導方面(的書),希望他們能夠明白到,一切的改變不是我去改變你,有不公義的,當然要發聲。每人的位置也不一樣,可做不同的事,但你要撫心自知,我做這件事為了誰?我背後的動機是甚麼?以及我的裡面是否有很多負面(情緒),以至投射到(外面)?很可能有我對父母、或機構、或教會的不滿,對某些人不滿都不自知,讓這些東西堵塞我們的內心,以致不能手潔心清。這是我每一天先要求自己(去檢視),我都希望同工能夠每一日在神面前首先安靜,去釐清、檢視神在我們的生命裡有甚麼提醒?有甚麼作為?我們有的,從祂而得的東西,才能與他人分享。

郭教授
:
除了我們剛才分享的,你還有其他你覺得是突破在近年,或者你的參與,你覺得是想和我們分享的一些經歷或重要的事嗎?

李淑潔
:
我發覺做青年工作,回首過去,原來真的是做到老,學到老。[郭:為甚麼這樣說?]每個時代都有不一樣的issue(議題),是漫長的工夫,有時真的很漫長。我記得有一個女孩子,她十多歲時𠝹手入院,在一個很破碎的單親家庭,(現在很多類似的單親家庭。)我差不多要(幫助她)從頭重整她的生命,去學一些很基本做人(道理),先學做人。我們很多時講很多說話,未必適合,可能是高言大志,對他們而言,只是充塞頭腦。很多是,他們要學基本如何做人,重新去學秩序,(如)睡覺要有規律,以至後來他(能夠)走(很遠)很久⋯要尊重人。如果別人真的不聘請你,你要檢討原因,你見工時要怎樣,你的行為應怎樣(改變),慢慢(改變),要先得到他(別人)的信任,那條路很漫長。這些(同行工作)是開心的,最終她(𠝹手的女孩子)能夠找到工作,做到工作,而且做得長。很多時,他們試過很多次只做幾個月就散了,這需要歲月(重整生命),有時候甚至要十多年。[郭:真的是伴他成長。]我說一些青少年工作不只是提供programme、門訓或領袖培訓,其實是否適合他們呢?是否應從簡單學做人作開始?先從自己開始,以至和朋友、他人相交⋯我覺得這方面我們尚未足夠。我們的愛還是未足夠,都是摸索。在這個時代裡,太多破碎和複雜情況,我們都是一直學習,不懂得如何處理。

郭教授
:
你剛才也說時代在變,你作回比較,突破在七、八十年代那時代做的事,到九十年代做的事,再到近十多年的做的事,不一樣在哪裡?

李淑潔
:
很多issue(課題)不一樣了,我們需要依照原則,但應對和表達方式很不一樣。到九十年代,我們已經要在網上和網站去(溝通)。以前明心信箱是寫信的,後來是email和電話,到這個時代連email也不是了,要用更快的social media。這些東西真的很考究我們的應對,而且課題很不一樣。以前較多的是物質主義,今天我們擁有物質了,但心靈依然是空虛。有了social media以為很多群組存在了,但看過研究,孤獨感以及loneliness,是有增無減,還有環保的issue、因為全球的天災人禍、真假資訊、表達方式,一下子(資訊泛濫,又急又快、又可被人操控)⋯一句說話隨時明天(被捏造)出現在social media。我已經退休了,看見同工一直(追趕)學習,繼續前行。

郭教授
:
當你回顧,你覺得突破在七十年代慢慢成長,走到現在,你會怎樣評價突破對青少年人、對香港、對中國的服侍?

李淑潔
:
我認為我不適合做這個評價(笑)。[郭:或者你怎樣評價自己在(突破)內的服侍?即你會怎樣看自己?有甚麼得著?有甚麼若讓你回到過去你想再做更多?]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首先,我很感恩,一樣很寶貴的事,就是有一群屬靈的友伴,大家都忠心赤誠,那種幾十年的友誼一直到今天,能夠互相鼓勵和砥礪,一起祈禱,有不懂時一起回到神,再親近。這幫助我在屬靈方面,我對神的(信心)⋯看見他們的榜樣和同行之後,使得我們更加要親近神、依靠神、仰望神,因為不是我們的工作和事工。自己能做的很少,(有)屬靈的友伴,然後才有community - 群體。很多人都渴望有群體,若沒有信任的屬靈友伴作基礎的話,那種關係同行,是需要時間、坦誠交心,需要經歷起伏,也要彼此饒恕,(如)有時刺傷了⋯(需要)按神的說話來處理人際(問題)。最難的不是做事,而是人的關係,我覺得有(以上)這些才是最重要。因為耶穌說,人們看見你們彼此相愛,就會認出你是我的門徒。我覺得自己由七十年代至今在突破都有一群(友伴),這可以說是一份很大的祝福和禮物。無論在教會或團契,我們很多時會呻(渲洩),但不只是呻,(更需要)趨近神,彼此砥勵,發掘神在各人身上的美善,互相的鼓勵、扶持、守望。如果我能再回頭,我會非常著重(栽培),希望使每一位同工都有人守望。

郭教授
:
你自己認為,回顧這一段時間你的事奉,有甚麼是做過後感到滿意的?有沒有這樣特別的點節令你走過後覺得心滿意足的?

李淑潔
:
我覺得心滿意足的是mentoring(生命導行)。我數過自己有很多mentors(生命導師)。[郭:你嘗試數一下,分享一下。](笑)有文化的導師,也有屬靈的導師,他們對我生命有很大的影響,有些是基督徒,有些是非基督徒。文化導師(基督徒的)有張曉風、陳尹瑩修女,(文化界的有)周夢蝶詩人、林懷民老師、龍應台老師,這些(老師)所教的非常寶貴,還有葉嘉瑩老師(迦陵)就是(擅長)中國傳統文化詩詞的。屬靈的老師就有恩佩、詹維明、蔡元雲、余達心,真的很多很多。如果連看書也計算在內,我就會算上Eugene Peterson、Thomas Merton、Nouwen,因為整天看⋯有些是活生生與我一起交往,有些是透過書,還有很多的......這些較具體,(花上)時間,這些(生命經驗)是很寶貴的,給予我(珍貴的禮物)。我願意成為別人的同行者和屬靈友伴,所以我現在幫年輕的導師、青年培訓者和青年牧者同行。我也尋找一些資深的mentors去做他們生命的導引和對談,每一個都要花幾年時間同行,到我退休後,仍然能協助去找mentor建立群體,這兩件都是我一直很想做的事。

郭教授
:
所以你就算退休了,你仍繼續在做青年工作?

李淑潔
:
是的,較多是train the trainers,又有一點前線的,讓我keep fresh,但我覺得(時代)實在太複雜了,(工作)太多了。我們要跟這些青年導師一起共學,一起支援,我們叫跨代牧養,他教我,我又教他。這是一個奇怪、詭異的時代。[郭:為甚麼你覺得這是一個奇怪和詭異的時代?]你覺得呢?[郭:我想知道你為甚麼這樣認為(笑)。]每一天你看新聞,它對你的衝擊,以前都會講道德,現在完全是反轉了,真假已經不能分清,也好像不再重要。我們破壞神的創造已經太厲害了,去到一個地步,地震、海嘯、風暴差不多每個星期在地球某處都在發生,大火⋯就算一個像天堂的city也會好像火焰地獄一般,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和承擔責任。年輕人的訴求,每天有這麼多資訊,也是碎片化,少了一種integration(整合),(多的是)compartmentalize(分割式)的。我們需面對的是怎樣去discern,如何去審視,有沒有智慧去看這些事情,用甚麼態度和眼光,就算很有知識,也未必有這種判斷能力。discernment(識辨),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回歸的。拆毀所有的、後現代之後,需要重建甚麼呢?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我很高興有些年輕人重新回(顧)傳統裡,有甚麼精華可以很好地吸收,重新打造,我看見一些很有心、有思想和有創意的年輕人正在做這件事,我希望能夠有更多人去(參與),有毅力去追隨耶穌。

郭教授
:
如果用香港的轉變來看,經過七、八十年代的經濟起飛,準備回歸到要回歸,再到今天,你的事奉與這段經歷對你自己有甚麼意思呢?

李淑潔
:
我覺得昔日在大學裡,我只能透過書本去了解中國,我的民族,我只能透過書本、詩詞,或在書裡學習,那扇門是關上的。我記得參加了一個PFAF,為中國祈禱的團契,我們一直為我們的民族和國家,我們愛我們的民族⋯我不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雖然我一直都在外國,但我很愛自己民族的文化精華,所以熱切地為我們的國家和民族祈禱。突然(門)就打開了,我們可以交流和交往,又能夠回來服侍了,這是一個很大的祝福。在我祖父那一輩的人,可能等一輩子都沒有這機會,而我有。雖然急速的經濟起飛等各樣轉變,(許多轉變)快得很厲害,但我慶幸我有這機會,能做的事情可能很少,不過不由我來評價,真的不是我的工作和事業,只是我的一個回應。神對我無比的愛,對我無比的寬容和接納,給予我這麼多恩師和禮物,所以只是我的一點回應,盡心做吧,我不敢去看,不可以打分,只是完全交回給神。

郭教授
:
你會怎樣形容自己的政治取向?你很愛國,也回應神給你的呼召,很多人亦會將在香港的參與都連上政治,但你會怎樣形容你的政治想法?你可能說我完全也不政治,或你有某些政治想法,你會如何形容?

李淑潔
:
我要很誠實,很真實,我從來都是(受)殖民地的教育,(大學)也是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地圖,我從來未被教育過(政治)。所以我必須承認我對政治的認識非常淺薄,不是說不關心,我每天都看新聞和與家人聊天。我非常關心我們人民的民生、國家的前途、文化的延續,我很關心的。但要我評價別人的政績的話,我認為我沒有資格,因為太複雜了。每件事都(已)有很多party(組別),背後很多交叉(交匯),又需要溝通。(我明白政治上容易有)很多miscommunications(溝通誤區),即做一件事已經很複雜了。我不認為自己能對他人指指點點,反而我真的去關心和為他們祈禱,我也要撫心自問去學習,不要將自己的負面情緒,或不合實際的期望,投射到一個政府或其他(人)身上。昔日的先知,他們都有很多不同款式的君王,沒有一個是完美的,甚至有些很殘暴,但我看到他們仍然忠心的服侍人民和群眾,就算不是自己國家的人。但以理是其中一例。我的位份就是去服侍,去好好栽培,起碼(做好)一些很基本的事情,以致有正確的基礎,先學做人,再做一個男人或女人,然後(認識)做門徒是甚麼一回事,然後再談別的事情。這是一個相當漫長的路,所以我不敢自恃和自誇我認識甚麼可以⋯這個時候我就不作評論了。

郭教授
:
最後一條問題,現在我們經常講身份的問題,如我是香港人、中國人、中國香港人、香港中國人等等。基督徒的身份、香港人的身份、中國人的身份,你會怎樣形容自己的身份?是一個怎樣的人(笑)。

李淑潔
:
首先我(心裡)是一個小孩子,很簡單的,我只要知道我在依靠那一個。有很多事,我需要每日仰望耶穌,要學習在這個時代裡去做一個女性,有心裡的剛強,但也需要有溫柔,怎樣去衡(量)每一件事。當然我非常欣賞和熱愛我們的文化,我很願意將這些傳遞,我更願意將我所學的與年輕導師分享。(有)很多重的身份,在不同時候也會不一樣,但我始終覺得我是天國裡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

郭教授
:
最後你還有甚麼想跟我們分享嗎?關於你的經歷、人生、事奉,你有甚麼想說的嗎?

李淑潔
:
安靜吧,因為在波濤洶湧的時候,每天要有安靜的空間和時間走到神面前,每一日去問和審察,神,你在哪裡?你在做甚麼?你在聖經裡有甚麼想跟我說?以至我看世界和周遭事物時,會不一樣的,多以耶穌的心為心(看事物),我至今(仍)在學習。祂到底以一個怎樣的心去看待我們?每隔一段時間,我更加需要一段安息的時間,有規律的安息,去享受祂,和(衪一起是)一種慶賀,去欣賞祂的大自然。在祂的面前,不只是看醜惡的事,也看神創造的美善,不是看別人,批評是很容易扔石頭。多從神的眼光,祂如何去愛護每一個人,願意多走一步,我現在仍在學習以基督的心為心(咳),可以暫停一下嗎?[郭:可以。]

我記得我少年時代、青年時代,有一段非常灰暗和低沉的時候,我覺得人生很沒有意思,所以要努力地尋找人生的意義思。但走到今天時,我看到神一直每天都(有)顯示給我看,如果我多從以基督的心去看事物,多從祂的創造(去看事物),我發現我並非要去做偉大的事,而是前面對一個人時,你要用真誠的心去待人,你會發現人的身上有美善。原來神創造給祂的是有忍耐、細心、願意服侍,你會看見不同人身上的禮物。當然我也知道在這世界裡,我們有陰暗面,有一場屬靈的(爭戰)⋯有試探、有分歧野,有distraction(紛擾),所以我們更加重視關係,去找有一些守望的友伴。這些友伴、朋友幫助我回到神的身邊,去釐清和疏理,以至致我能夠去學習手守潔心清。我不能夠改變人,但我可以改變自己,每一天更加的澄明清和寧聆靜,去聆聽上帝和別人。我覺得慢慢意義思不在於(做)偉大的事情件,但就是這些一點一滴的關係和連接,才是最寶貴的。

有一天我離世時,如果我能夠說,我有很多親愛的朋友和家人,我曾經很好地與他們相處和同行,一同走這條天國的路,我回去見天父時,(會)完全是一顆喜樂的心。[郭:我的感覺是,你在大時代裡發現最重要的是,人與人的關係和人與神的關係,能這樣說嗎?]是的,以及(做)在一個小子身上。如果你遇到一個小子,他在你面前,你以為真的爛掉了嗎?你對他仍然有希望和盼望,仍然願意與他在一起,雖然有時真是會侃人噎哽,甚至要背十字架。譬如恩佩,本來是一個⋯她說自己是little woman,她的理想很平凡,是去唱歌、音樂、結婚和建立自己的家庭,但當苦難臨到她時,沒有使她離開神,反而更煉淨,她將自己放在祭壇上,交給神使用,結出很多很多的果實。這成為我很大的禮物、感染力、提醒和鼓勵。

郭教授
:
好的,多謝你。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們下次再傾。[李:多謝你。]


訪問日期︰15/11/2018


郭教授
:
那麼我們開始了。淑潔老師,這是我們第二次的訪談,之前我給你一些題目,那麼我們可以嘗試一條一條地去回答,像聊天一樣分享你的經歷。當然,如果有些(問題)你想多講的,你也可以多講,有些沒甚麼想說就跳過吧,都可以。

我想一開始還是先談回你的背景吧。你可否分享一下,特別是你出生時,你覺得父母對你價值觀的影響?或者他們有與你談他們怎樣看香港和中國嗎?首先講一下你覺得父母怎樣影響你吧。

李淑潔
:
我們從小⋯特別是我,自小身體很弱,所以父親很注重健康,如果你沒有健康就沒有機會發揮和貢獻社會。他很重視貢獻和回饋社會,他當時有一種健康教育(方法),讓我們整個人去發展,找老師來教我們耍太極,又讓我們吸收中國文化,學寫大字---書法。他很注重教育,其教法也很特別,與當時和現在都很不一樣,給予我們很大的創作空間,給予我們很多自由,他說這是健康整全的發展的教育。家裡又擺滿課外書,任我們去看,又要我們去種花種草和養很多動物,與我們建立關係,要剪草給兔子吃,又養貓等等。

對於中國,父親很重視民主自由,他很敬佩孫中山先生。母親有很多抗日的唱片,要我們聽。[郭:為甚麼呢?]因為她怕我們忘記了中日戰爭對她那一代產生的傷害,所以要我們愛國⋯我還(記得)有幾張唱片,(如:《我在嘉陵江上》),自小要我們去聽,對於根和民族那種情是很深的。她也要求我去聽不同地方的曲藝,[郭:即中國的不同地方?]是的,紹興那些和粵劇。她又要我去聽,很奇怪的,印度的戲。[郭:為甚麼呢?他們到過印度?]不是,她覺得你要擴闊視野,雖然當時很難去旅遊,但你的眼界要闊。所以母親比較傳統儒家的,她要我去⋯你猜不到的,她要我去學繡花(笑)。[郭:要像一個女生。]對的,她要我領受民國女子是如何的,以及她要我寫毛筆字、去練習耐心。[郭:但他們對仔是不一樣的?]仔(哥哥們)就要很多武術練習,哥哥們都喜歡(研究)發明,所以就讓他們拆掉家裡的東西(重新安裝。二哥做了工程教授後,到了今天,仍在研發幫助傷弱人士的器材)。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家庭。

郭教授
:
你剛才講抗戰,抗戰時父母都在國內嗎?

李淑潔
:
他們走難的,在國內走(難,又走)到香港。他們要照顧整個家族和鄉里,因為他們算是有較高的教育水平,是知識分子,所以他們覺得自己有責任去照顧其他人,自小就要求我們與貧苦學生在一起。我們沒有太多玩具,有玩具送來,母親就會轉手送給別的人,她覺得別人更有需要,有一個,可以稱為「貧窮意識」,小時候是很強烈的在我們心裡,以及你要去照顧和憐憫別人。兩個都不參與政治,辦教育也只是為了下一代,就沒有政治的參與。

郭教授
:
香港在六十年代年輕人也有很多機會受政治影響,那麼他們會勸你遠離這事嗎?還是他們在這事上也不作聲?

李淑潔
:
他們沒有理會,其實我接觸很多,因為我喜歡跳土風舞、看書和報紙,中學就看《中國學生周報》,又看《青年報》,我不分左右,也根本不知道左右。其實兩方的撞擊在我身上也很強烈,父親非常注重民主自由,在不同的撞擊裡,不同的拉力和張力都在我心裡。

郭教授
:
可以多講一點嗎?有否關於這些撞擊的深刻印象?

李淑潔
:
很激烈的就是家裡燒書。當時有一個時期,姐姐是較傾左的,哥哥就傾右(笑),他們比我大很多,有十年以上。有一個時期香港很激烈,又暴動。在天台上,有一幕我很記得,他們各自到對方的書架,把書搶過來在中間燒(笑)。對我而言,這很深刻,在家裡,兩種派系的思想在撞擊。[郭:父母看見他們這樣怎樣做?]父母就說,你們長大了就會慢慢明白,這些事情很複雜。但父母又沒有阻止他們,但同時也很害怕。有一次母親和親戚去買布時,當時惠羅公司有一間在彌敦道,他們去買綢緞。出來時,看見五一勞動節的遊行,看見姐姐帶著帽子,(穿著)工人褲遊行(笑),母親簡直呆了,這些片段在我小時候就很深刻。

郭教授
:
你可否分享一下,在中學時期有甚麼令你很深刻的學習經歷?

李淑潔
:
中學時期因為我比較好動,所以參加很多的文藝活動和土風舞,其實這些都是很多左派⋯有滲透的活動。因此我有很多的思考,但他們都是人,我又能夠相處。[郭:是姐姐帶你去嗎?]不,是我自己,因為我喜歡那些活動,想學中國舞,尋找過後就加入了那些社。我又看不同的書報,經常病,經常上不了學校,就將家裡的書,不管是甚麼都看一遍。

郭教授
:
但你有在學校感受到特別的氣氛嗎?除了你自己參加課外活動和看書之外。

李淑潔
:
我讀的是英文書院,主修又是英國文學。[郭:即哪一間學校?]St. Rose。[郭:所以是教會學校?]天主教學校。當時天主教很排斥基督教,我在學生福音團契對我的薰陶很重要,當時蘇恩覺、根叔他們⋯[郭:入到學校做?]他們不能進入學校,但我對於查經和信仰很有興趣,那麼他們就訓練我,結果我在學校裡開了「秘密」查經小組(笑)。[郭:有被修女召去訓話嗎?]很害怕的,因為當時是(被)排斥的,直至梵蒂岡second Vatican (council)才有很大的改變。當時我帶師妹,她們有些是基督徒,我們一起祈禱和查經,那段日子都很好。

郭教授
:
你是怎樣接觸到蘇恩覺和根叔?如果他們又入不了校園。

李淑潔
:
我不知道為甚麼了,因為我有需要吧,如果我要帶領師妹一起到神那裡,就一定要有些裝備,當時有學生福音團契。[郭:是在教會裡知道有這個活動,還是⋯]不對,怎樣知道呢?我也不記得,但有些訓練營嘛,我又很喜歡參與這些活動,就join了他們的領袖訓練。

郭教授
:
我記得當時無論蔡醫還是蘇恩覺都說,通常中學都有rally,即每一年都有很大型的佈道活動,你有這些聯校佈道會的經驗嗎?

李淑潔
:
我是聽聞,因為我很多時間都去教會了,星期六、星期日也去。教會的團契很蓬勃,很多青年、少年的團契,那個生活和圈子已經很多活動,所以我沒有很多時間再去聯校(活動)。我的祖父在外國生病去世了,全家就要移民到加拿大,有部分的中學生涯在那一邊,中學主要就是這樣。[郭:你中學甚麼時候移民到加拿大?]Form five,[郭:在form five之前,你參加哪一間教會?]我參加尖沙嘴浸信會。[郭:當時尖浸真的很多年輕人。]對,很多團契,很蓬勃。

郭教授
:
當時教會給你的印象又如何?教會的生活又是怎樣?

李淑潔
:
我很開心能認識這些朋友,到現在都還有聯絡,即使這麼多年,那個團契生活很好,但思想上我有些撞擊。[郭:為甚麼呢?]因為當時我很想看戲(笑),每次走過樂宮戲院,我很記得(上映)《齊瓦哥醫生》,但又記得教會有些導師主張不能看戲,「不坐褻慢人的座位」(笑)。[郭:即戲院是褻慢來的。]我很喜歡聽Beatles,我的朋友又聽流行歌,作為一個年輕人,我的興趣很廣泛,看小說,又看戲劇,所以如果有一部分與我的思想(相違)感覺上有些遺憾。我曾覺得讀書的壓力這麼大,又不能做真正的⋯[郭:自己。]內裡有些東西想出來,但又出不了來的鬱悶。上次我說過,我有看存在主義,那麼就很苦了,我人生到底為了甚麼?有甚麼意思?到底為了甚麼?我看身邊的人,年長的一輩,很可惜的,我不太羨慕他們的生活。在我還小的時候,就已經有內心的世界,我不希望我的將來只追求物質,營營役役,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和世界。[郭:你反而會覺得教會的上一輩是沒有內心生活?照你這樣說。]有些導師對我很好,我們說他們包庇我們,有一種寬容。但有一些在講台上的,或在大型活動裡,講的潛規則是很深刻的,所以是幾種撞擊在裡面,我還年輕又未能消化和排遣得了,當時沒有輔導,我沒有人能求問。

郭教授
:
有很深印象的牧者嗎?

李淑潔
:
徐松石。[郭:為甚麼這麼深印象呢?]因為他真的是一個牧者。他雖然矮小,但你看得見那個人,雖然不是和他深交,只是遠觀,甚至我連他講的道也不記得了,但你能看見基督在他裡面,很真實的。當他說要有文字工作者,他寫文章的嘛,說(希望有人投身文字工作),要奉獻時,我見四下無人舉手,當時十五、六歲,我實在是很尊敬這位長者,為了使他不要這麼難過,我就毅然舉手。但這舉動讓上帝看見,竟然塑造了一條路。[郭:你舉手過後,徐牧師有甚麼反應嗎?]沒有,他只是拍我的肩膀,很關心我,但教會這麼大,這麼多年輕人,我就沒有再follow,不知道之後的事了。

郭教授
:
你可否講一下尖浸那時,年輕人多得是一個怎樣的程度?有多少個團契和幾多人?

李淑潔
:
尖浸的堂你知道有多大吧?[郭:知道的。]是可以坐滿。[郭:兩層都坐滿?]青少年人起碼能坐滿,因為當時(印象中,好像包括兒童、少年、青年,)有十多個團契,(全盛時期)每個團契都有七、八十人,很厲害的。不過常來的,(真正數字)我不清楚,我的團契常到的都有五、六十人,(因此)七、八十人真是隨處可見,[郭:人們從哪裡來?]我不知道(笑)。我想是團契生活⋯當時又沒有地方,又沒有那麼多(娛樂)消遣,星期六、日就去團契,有很多人可以打球、唱歌和唱詩,他們多才多藝,光聽他們拉小提琴、彈琴、唱歌,已經像一個音樂會。[郭:我記得尖浸有些前輩,也是當時的年輕人,如馮煒文先生。]是的。[郭:你都認識他的。]是的,我就是很感謝他,他擴闊我的眼界。[郭:司徒華先生。]我不知道了。

郭教授
:
再支開一個想法。六十年代,浸信會也出現過一些年輕人不喜歡教會,尖浸有這個情況嗎?

李淑潔
:
我猜一定有的。但那種範圍和氣氛,(雖然)是出出入入,但那種友誼和團契生活也很吸引,有旅行和夏令營。如果你讀書不開心和有不懂的地方,有很多人能教你。

郭教授
:
那麼你去到加拿大的教會,又會很不同嗎?你是去華人教會嗎?

李淑潔
:
我去唐人街一些華人教會。他們的形式比較五十年代的,[郭:即再慢十年(笑)。]十年、二十年左右吧,停留在某個階段,當時人數也不多。我因為經過自己的青少年階段,知道很辛苦,就開始接觸唐人街的少年人,和他們做朋友,邀請他們去教會參加團契。雖然大他們不多,但也算是一個姐姐,做他們的導師。

郭教授
:
你怎樣找到他們?

李淑潔
:
都是一帶一,或在街上認識,因為他們的父母打工或做餐館、洗衣,管不了他們,他們就在街上遊盪和玩耍,很容易就學壞,認識了壞人,所以和他們打交道,做朋友,他們也很願意。

郭教授
:
在教會裡有甚麼牧者令你很深印象嗎?

李淑潔
:
反而我在大學裡,當時我在多倫多大學讀書,參與他們的華人基督徒學生團契,[郭:是大學裡的嗎?]是的,TCCF。當時很蓬勃,留學生又很窮,沒甚麼東西可做,大家就聚在一起煮飯、茶經和查聖經,當時(的關係)都很緊密。[郭:你說很蓬勃有多少人?]那時都很多,一百多人。[郭:只是多倫多大學,而不是整個多倫多市?]不是,因為當時不同的大學都有其團契,通常聚會就六、七十人,[郭:也不少。]一起煮飯。這群人後來亦在不同的崗位做為神的工作。

郭教授
:
可以說一些當時很深印象的弟兄姊妹嗎?

李淑潔
:
有個叫Agatha。她和我在暑假(的時侯),我們一起到某城市做福音工作,一邊打工(儲學費)。有一年我們去了(Alberta省的)一個小埠叫Jasper,是山區,很漂亮,又有個湖,就在那裡,我們打工,又join IVF(國際學生福音團契),它有一個coffee shop,我們輪流在放假或放工之後,到coffee shop與大學生聊天,我們serve咖啡,有聚會,一種外展⋯[郭:即邊打工,一邊傳福音。]是的,後來她也做了很多祈禱服侍。[郭:你記得她的中文名嗎?]陳慕妍,她已經離開了(返天家),她做了很多福音的工作。其實還有很多,有的做了校長。最深印象的是一個為中國祈禱的團契,是另外一個,人數少很多。當時內地還未開放,我們覺得身為知識分子,要為國家祈禱和關心國家,尤其當時聽到很多文革的消息,所以就一起為中國祈禱。[郭:所以你也有參加這個祈禱。]又去Urbana的宣教大會,認識不同的PFAF為中國祈禱的一群人。[郭:是你們自己串聯的嗎?]是的,不同城市。[郭:一起搞聚會嗎?]為中國祈禱,如何裝備,認識他們。[郭:當時其實你們打算如何裝備?]他們很厲害的,有一個讀醫,(認為)中國需要肝炎的(療法),他一直讀上去專科肝炎。[郭:就一直研究肝炎的問題。]有些就為中國未來預備最好的老師,有好幾個這樣的機構,都是帶老師去改良中國大學的教育,幫助他們。[郭:非常有心。]是的,我也這樣認為,當時就有一群人願意這樣做。當時影響我的也有《泉源》雜誌,Winnipeg他們那群人對我們也影響很深。

郭教授
:
可否講一下是如何深的影響?

李淑潔
:
因為他們的《泉源》每期都會(派發)出來,有時他們的成員會過來,到不同的城市。因為多倫多是一個大城市,經常有訪客過來做交流。我很羨慕他們的團契生活,所以這雜誌是我其中一個滋潤。台灣《校園》雜誌也是對我很重要的雜誌。

郭教授
:
你剛才說你們為中國祈禱和預備服侍中國。你會否是在大學時期就打算用文字服侍中國,還是這個想法還未出現?

李淑潔
:
心裡我想有了,所以我有掙扎的,因為家裡的緣故,他們給我一個挑戰,要求我讀一些完全與我(興趣)無關的科目,(選)我最不喜歡的東西。我一開始跟他們說想讀文科,但他們就希望我讀理科。[郭:為甚麼呢?]他們認為,「當你能完成自己最不喜歡的事物時,你能克服困難時,才跟我講理想。」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特別的挑戰,或者我為人也傻傻的,就接受了這個挑戰。後來這也成為一個籌碼,就是我讀完了,我就有自由去追尋我理想。

郭教授
:
你也會分享一下在台灣另外一程的讀書經歷是如何的嗎?

李淑潔
:
台灣是非常深刻的一年。一方面,因為我的腦袋已經轉向理科,我的中文字寫得不太好,自己也是讀英文書院,所以我是以英文的方式思考,那麼我怎能夠與當地人溝通?又不懂普通話,當時是國語,所以我就冒昧寫了一封信給校園團契,請求他們收留我。我亦很冒昧,因為我很喜歡張曉風的文筆,(向她請求)不如我拜你為師,你可以收我為徒嗎(笑)?那麼我就打幾份工,存夠錢就去了。去到以後,(我)很感恩校園團契收留我,讓我在那裡學習寫作和編輯,認識了一群很可愛的弟兄姊妹,也被他們的屬靈氣氛感染,他們很刻苦。[郭:為甚麼用刻苦來形容?]他們(過的)是簡樸的生活,每個星期五都禁食祈禱,而我在外國回來,真是大開眼界。[郭:即是沒有想過他們會這樣做?]是的,每個星期都如此,又跪在地上祈禱,這些我都留下深刻印象,亦是他們那份情。他們幫我編排到不同的大學,選我喜歡讀的科旁聽,當時又允許的,我去過各大學校,也拜訪和請求老師教我。[郭:後來張曉風也有指導你嗎?]有,很難得。她是很害羞的人,說:寫作是教不了。她用生活來幫我,四、五點起床帶我到菜市場、魚市場,去聞魚腥的味道,就是將我的五官開啟,以及(教我)細緻的觀察。她那種胸襟和感染力,作為一個基督徒,她在公共領域裡發揮其影響力,(活出)她信仰和生命的內涵。

郭教授
:
會否在台灣時,你已經奠定自己之後要做些甚麼?

李淑潔
:
未去台灣時經過香港,有人介紹我認識蘇恩佩,那一次的見面就扭轉了我整個路向,我已經知道我會在突破。因為我在外國做的所謂青少年工作很多挫折,不懂得去做,又缺少資源,其實是需要隊工的。我一聽到恩佩所形容的,正正是我心裡想做的青少年工作,用文字和輔導。因為我當時也是讀精神科,與心理有關的(知識)。

郭教授
:
所以在台灣基本上已經是進一步的準備,回到香港。那麼你由台灣回來香港時,自己心裡有甚麼想為突破做的計劃嗎?

李淑潔
:
當時我很年輕,都只是「掹車邊」,因為身邊太多高手了,像余達心、蔡元雲、李金漢(等人)。[郭:但他們全部都⋯蔡醫那時都還未轉做full-time吧?]未,全部都是義工。我後來回到加拿大教書,在那邊(替突破)做義工,在圖書館搜集他們所需的資料,以及推介突破的工作,主要是這樣。在1978年,他們的輔導中心無人,因為他們有安息年,又有人出去讀書,有些又有別的事,就叫我回來。[郭:但當時就不是文字工作了?]我都有,[郭:哦,(你)都繼續要參加。]所以當時非常忙碌,我一直都是有用義工的身份為他們寫(文章),也是義工編輯組。

郭教授
:
若你回顧,你會怎樣將你在突破的服侍劃分作幾個重要階段或里程碑?

李淑潔
:
七十年代,我是被別人牧養和孕育,把我帶回到神面前,對信仰很認真,重新回去(神的身邊)。如果沒有恩佩,我可能只是一個文化基督徒,而非真正委身的基督徒。[郭:她怎樣牧養你?]她和我⋯雖然她比我大頗多,但與我平起平坐,完全沒有架子,與我一起生活和聊天,永遠都很好奇,(常說)是嗎?又專心聆聽。她敞開自己的內心,我也敞開我的心,她為我祈禱。我住在她的家,因為我在香港沒有住所了,每次回來都住在她的地方,每一個晚上,看見她對神的委身,跪在地上祈禱,為中國、為香港年輕的一代流淚。那種真情,對我亦是一種(深刻啟廸)⋯我生活裡所遇見的難題、看不透的事,她的洞察力很強,幫助我去剖析,以及她的智慧能夠明辨事物,到現在也受用。

郭教授
:
我有些好奇,很多人都說自己與蘇恩佩的關係很緊密,但其實她哪裡有這麼多時間給年輕人(笑)?她的交往pattern到底是如何?因為我見到很多人都說和她(蘇恩佩)有很深的經歷,你的觀察是如何?

李淑潔
:
她有不同的時期。譬如她在台灣⋯我猜想她單身,(一天)真的可以(工作)十多個小時,到晚上很夜才編輯文稿,早上多數做培訓和(輔導)別人,去帶領他人。她也在團契裡講道,一對一或小組的形式。她很奇特,她有一種感染力,差不多我見她一次,已覺得自己的人生會扭轉。你看到一個人,她身上那種熱切、單純和認真,而她的思想,理性和感性都很強,也有美感,她非常attractive。對我而言,嘩,原來世間竟有這一種基督徒,能活出這樣的(生命),我非常有盼望,也很羨慕,以她為榮。

郭教授
:
上次你也提過,有些與你差不多年紀的同工,後來都成為很好的朋友,是否亦是在七十年代慢慢凝聚這一批人?

李淑潔
:
她有些朋友間接地成為我們的朋友,或者與她的年紀差不多,我想是性格相投,都是很特別的人,他們對突破很有情,也成為我們的導師。[郭:你也說過,同工們會在附近一起租地方住。]我們有六家人租住在一起,當時就是1984年回來。[郭:所以已經是80年代了。]對的,因為我回去(加拿大)結婚,又在大學教書。恩佩在82年去世後,我一直祈禱,希望能夠(返港)服侍。84年,神聽到(應允)我的祈禱,我與先生和兒子一起回來。我們需要有地方住,實在需要有群體。我先生在那邊土生土長,第二、第三代的人,他的母親也在那邊出生,完全沒有香港的背景和文化,[郭:很難適應。]當時大量的人移民離開,我們卻逆流回來。比較困難的是,當時沒有那麼多講英文的人和外國人,他購物都有困難。那個群體的生活使我們幾家人學習甚麼是彼此守望、彼此祈禱、彼此牧養,以及牧養下一代。[郭:是因為你們回來才有這種決定,還是之前已經有(這做法)?]刻意的。回來以後,我們看見樓價一直下跌,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那麼不如我們⋯[郭:一起買吧。]他們一起買的,但我們是在附近租的。

郭教授
:
剛才你說84年回來可以是一個里程碑。那麼你覺得下一個里程碑是甚麼?或者在84年這一個里程碑裡,你覺得除了一同居住之外,還有甚麼令你深刻的事?

李淑潔
:
我回來的時候,在87年時出版恩佩的文集。當時我們出書都不是有系統的⋯坊間突然出現很多口袋書,很細小的,在地鐵裡看見很多人袋著,多數是言情小說。[郭:像衛斯理和瓊瑤(笑)。]瓊瑤的沒有那麼小。當時很多其他的⋯他們稱作「閒書」。我們覺得要讓青少年(感到)有趣又健康,對他們是重要的滋養,我覺得是一種重要的抗衡文化。所以在87(年)之後,我就全力去負責,有系統地出書,推進書店內,(佔)-一席的位置,以及(推廣)進入學校。(發展)有不同的系列,我們栽培作者寫少年小說,及一些輔導性的(作品),當時沒有太多輔導的書,我們看到有這種需要,就大力去發掘作者,(栽培)本土創作(寫)本地的書。因為要翻譯的書,(已有)很多人去翻譯,但我覺得與本地的心理和文化有隔閡,所以我們就做本土的創作。我出版書做了大概十年。這種抗衡文化能(這一代,(甚至到流行一時)口袋書都沒有了,但(現在依然)細水長流,(這些書籍)還能走進學校,受到師生的愛戴,亦常常得獎。我覺得這(事工好像)細小,但仍然是文化的種子和工作。[郭:我記得小時候我也買很多突破的小型書籍。]後來就大大本(笑)。[郭:我還記得初期有些如《泥土黎民》,都是很小的一本,就是想這樣做嗎?]是的,當時就是作為抗衡(物質主義)另一種的選擇,能夠(鼓勵)青少年(閱讀)的。我在《突破》雜誌繼續做文藝版的編輯。很好的,兩邊都develop了很出色的編輯隊工,我很欣賞,也很感激當日一起的伙伴。

郭教授
:
還有哪些同工令你很深印象?是否編輯組的也好。

李淑潔
:
很多的。[郭:八十年代呢?]如:文蘭芳、何盛華、吳思源...實在太多了。[郭:但其實他們後來的方向亦各有不同。]很多都去讀神學了,我們書籍的編輯就有黃幗坤和楊碧瑤等人,都非常出色,而且他們都(栽培)帶了很多作者,如:嘉薰醫生、梁科慶去寫少年小說。文化藝術版有黎海華、羅菁、文潔華等。

郭教授
:
你剛才提到,當時你們這樣想是打算抗衡文化,那麼你覺得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化有甚麼問題?

李淑潔
:
當時經濟起飛,(香港)較(注重物質和奢華。我們覺得年輕人都很迷惘和lost,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價值觀,所以我們希望這些書讓他們能夠對香港本土、城市觸覺、對文化、對勵志的故事、輔導等各方面發展。郭:我們剛才說到雜誌和編輯的工作,你也提過除了編輯和雜誌外,還有輔導的工作。其實在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那個經驗如何?

我們覺得大眾傳播比較廣泛,就像一種聲音,但不可缺少的是人與人的關係 - 人際事工。當時我們看見社會沒有基督徒輔導這回事,而我們有幾位都是在外國回來的(同工)有這一類訓練。詹維明就開展「明心信箱」,我都有參與,在1978年回來輔導中心時培訓(義工)怎樣去回信(明心信箱)。我們又開班栽培輔導義工,讓他們可以做(電話)熱線和面談,我們需要大量的義工,所以開了這一類課程。這個工作開展後,後來中神(中國神學研究院)出現了,我們(幫助設立輔導課程),請他們繼續教,也有些同事轉過去了,如譚秀薇,Ellie(陳幼莉)等。[郭:她們在七、八十年代就已經在突破?]她們(開始時)都是義工⋯是的,我記得當時譚秀薇與我都是在暑假從外國回來做intern,後來回來定居,是很好的朋友。[郭:明心信箱出現不久就是突破時刻。]是的,有廣播。這些都能在我們的紀念冊裡,二十周年和三十周年都有介紹,突破其實是很多元,是一個運動,也培訓了一批人,後來在不同的領域各自精彩和服侍。

郭教授
:
若你回想,這些工作是怎樣出現的?是你們plan的嗎?[李:不是(多的是集體)。]譬如明心,或你在突破的編輯經驗,如你剛才提到的口袋書,通常這些事物是怎樣誕生的?

李淑潔
:
其實是看到和辨識當時青少年的需要和社會上的需要。很多時是實驗式,我們這群人很願意去嘗試和take risk,去冒險,試過以後如果可行,有些人在不同的地方繼續實踐和去完成。因為突破不能長期無限發展,根本負荷不了。當時亦有音樂,音樂很重要,ACM也是由突破開始,後來恩佩就鼓勵他們在外面,繼續好好地發展音樂。

郭教授
:
所以可能是當時有此需要,然後有一群義工有感動便去做,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走出來。[李:是的,祈禱。]你剛說過祈禱,當發現有此需要時,你們怎樣祈禱?一同祈禱定還是定期的祈禱會?

李淑潔
:
主要是人,如果沒有那個靈魂人物被神感動,(承擔不了),他看到,願意去委身,為那一群受眾,去為他們委身做些事情。[郭:譬如明心就是你與詹維明。]主要是詹維明她看見又願意,而神又給予她這樣的裝備,所以是幾樣事相輔相成,亦有一群隊工出現。永遠不是一個人,一個人不能成事。

郭教授
:
話說回來,84年開始了口袋書的製作,在不同的方面回應青少年的需要。那麼你覺得下一個你事奉的里程碑是甚麼?

李淑潔
:
很重要的,就是九七的到來。當時我們有一個討論:誰願意留下與香港的青年人同在、同站立在這個地方,因此我們就醞釀和籌備青年村,在九十年代初,我們就開始設想這件事,祈禱和物色(地方)。我和我先生都有參與這個籌建的過程,他(負責)建築設計,我就較多從文化的角度,如你看見很多村裡的藝術裝置,就是當時⋯[郭:你提議放進去?]我們文化(樓)⋯(同工黃靜嫻)Dorothy、(義工梁以瑚)都是隊工,一起去找很多不同的基督徒或外面的藝術家。年輕人可以做一點,藝術家又做一點,以至小朋友都可以參與完成那迷宮。當他們長大後回顧,就會發現它好像看著他們長大。又有些叫「堆石為記」,(讓年輕人)他們對這條村都有歸屬感,每次上來看見樹和石都是由他們堆積。[郭:年輕人可以自己種樹嗎?]有一座山可以植樹,也有一堆石和有不同的藝術項目讓他們去參與,如設計和propose,再去選拔。

郭教授
:
很有趣的是,其實九七是一件政治事件,但青年村或你剛才說的,以一個文化的體驗去幫助年輕人回應,為甚麼當時你或突破的員工會有這個想法去回應所謂政治的轉變?

李淑潔
:
我想突破一向是做文化和鬆土(工作),從(中服務關心青少年。(當時)一般青少年未必這麼關心政治議題,九七要回歸,他們也未必知道是怎樣一回事,只是看見社會上很多人都離開了,很多的混亂,而有一群人願意站在這裡去樹立(建設)。當時不只是文化樓,有四樣的 - (電腦)資訊館、更生園和創路坊,用不同的文化媒體,一起去配合生命工程。[郭:所以似乎是欲重建一個整全生命的不同,可以這樣說嗎?]是的,當時很多年輕人很沮喪,我受託開始組織不同的隊工,匯聚起來完成一個領袖訓練營,讓年輕人知道你不是「蛋散」,你是領袖,你內裡是有東西(可發揮)的,神給予你很多的禮物。去肯定他們,讓不同地方的華人年輕人能夠匯聚和交流學習。[郭:這很有趣,不只是香港,(你們)也會找不同地方,海外、國內的(年輕人),你們的心意何在?]我們覺得九七回歸,但香港,我們這個位置是一個窗口,應該能與內地交流接觸,亦將他們帶到國際的視野,打開這個⋯我們相信不同地方的年輕人都可以一起豐富自己,一起去看不同(文化),彼此enrich自己。

郭教授
:
若回歸去說,你說的這三個時期,你覺得突破同工誰是你很深印象的?你剛才提過恩佩,除她以外還有誰在這三個時期令你很深印象?

李淑潔
:
蔡醫,他是一個很好的上司,給予我最大的空間和自由度,也很信任我。永泰很有思想⋯我有太多很好的同工了,又如:文蘭芳⋯也有較小的。[郭:是指年紀小一點嗎?]是的,年紀較小的,但現在已經很成熟了,如:梁柏堅、Vivian和Dorothy⋯[郭:Vivian的中文名是甚麼?]趙慧雲,因為我習慣叫Vivian。[郭:那我聽過,Dorothy就是黃靜嫻。]對了。

郭教授
:
不同的人都可能有不同的特質,那麼你會怎樣形容他們?剛才蔡醫你形容他為好上司,永泰就是有思想,你剛才提的其他人呢?

李淑潔
:
Vivian是一個很有愛心的輔導員,青年工作者。靜嫻是一個非常有passion(熱情)和很多元化的人,無論對藝術、文化、年輕人,在她身上我能看見甚麼是一個青年工作者,是all-round(全方位)的,所以我很喜歡與她們一起合作。

郭教授
:
我們再下一題吧。你在80年代回到突破,其實80年代的香港教會經歷了一些事,較前一點八十年代使命諮詢會議時,你在香港嗎?[李:84年在啊,84出版的《信念書》有在。]使命諮詢會議是較早期的,那麼信念書的時期,你可否分享一下你有沒有深刻的印象?

李淑潔
:
有的,因為積極參與的有永泰和余達心,余達心還為《信念書》寫了注釋,蔡醫(蔡元雲)都很投入參與。他們在不同的場合講解《信念書》一些重要的理念-------對香港這地方的使命和承擔、對我們國家的承擔、教會的角色。我想這些信念都潛而默化地影響了我們那一批人,那種委身和承擔。[郭:因為同時期,突破應該也開始拍《根》。]對,尋根、植根、紮根。[郭:你有沒有甚麼印象?為甚麼當時會討論這件事。]我很深印象,因為我們看著他們拍,又要用很多放映機一起投射,每次都有一大群人,看他們採訪、放映和參加討論,很多回響。

郭教授
:
好的,再下去吧。上次談到六四對你很深刻,或其實《信念書》之後就開始談判。在當中,有甚麼特別的片段你很深刻嗎?即在突破的事奉之中。第一件事就是前途談判和中英聯合聲明準備出現,你們當時的工作裡,如編輯室裡或同工裡,有特別氣氛嗎?或你記得的一些片段出現在你身邊。

李淑潔
:
我們編輯們大家都很熱切關心國家、民族、社會和香港,對民主和自由都有嚮往。你能個別參與,但我們不能在工作裡講政治,因為我們主要是服侍年輕人,比較要持平。[郭:所以編輯方針是刻意⋯雖然可能會討論直選和回歸,但反而在編輯的方向裡盡量不涉及(政治),可以這樣說嗎?]雜誌⋯我不太記得了,雜誌有雜誌的運作,我多數是出書和文藝方面。[郭:書呢?書也不討論?]書好像有一些討論,或多或少,就是作者自己對城市的觸覺,那種歸屬感,我們出很多這一類的書。八九對我有很大的影響,因為我去採訪不同的人,六四還未出現時。我採訪了一些基層的人、農村人和老人家。[郭:都在北京?還是走出了北京?]是的在北京,或者從別處去北京的。我發現他們與學生和知識分子很不一樣,當時我心裡有種張力,覺得差異,那個gap很大。[郭:可否多談一點差異是甚麼?]我現在回望,很深印象有一位老人家,他簡直在顫抖,他的眼裡是恐懼和恐慌,他不想過往的歷史動盪再發生,他只要一看見年輕人有(示威)動作就會馬上想起往事。有不少的人都害怕國家不穩定,所以你能看見那種差異,知識分子和學生看到的是另一幅圖畫。有些民眾,或者鄉土的、基層的,或老一輩經歷過歷史震盪的,又有不同看法。我覺得兩種看法都是valid的,不需要對立。於是我發現,原來議題,或者爭取一些權力或事物時,有時會滾動成一種你不能控制的事物。那種毀壞性和影響力亦非我們所能預期。⋯而我也看見管治的複雜,也看見如果對歷史的反省不足,一些過去的傷口沒有處理好,歷史會遺留很多影響,甚至是一代傳一代的影響,直接或間接成為堵塞而不能前行。所以對我而言,我有一個覺醒,認為歷史的進程未必是我們所想的(所希望,不)是一條直線,很可能是迂迴曲折的。它也可能在我們的民族當中,經過這麼多苦難,那種複雜的程度,多層面、多角度,那種複雜性,實在是超乎個人可以想像的,或在短時間內(變革)⋯是一條漫長的路。

郭教授
:
會否影響了你怎樣看以後的青年工作?

李淑潔
:
對,影響得很厲害。我覺得我不適合走太多議題,反而是人,怎樣的人會產生怎樣的工作或事⋯我更願意栽培人,栽培他們的生命、他們(做人)的態度,(對我來說)這些事更重要。

郭教授
:
若是這樣說,你會否覺得之前在突破的事奉也太多議題了?你會否這樣想?還是不對,那些議題都很「人」的?

李淑潔
:
那些議題都是人所關心的,對我而言,是邊做邊學,豐富了我很大的視野,以至我能明白事情的複雜性。每個年代都有不同的議題,年輕人關心的,我不能不關心,但我知道我的焦點,我知道上帝給予我的背景、性情和我的回應⋯有一件事很重要,如果失去和神親密關係),嚐不到祂的愛和信實的話,我不認為我有足夠的能量和耐性,去面對排山倒海般的時代巨浪、爭吵、挑戰和這一代的撕裂。我看見很多人懷著怨憤和埋怨,我反而覺得自己要回到上帝的道。在祂的愛裡,我相信祂,跟隨祂。我相信祂就是歷史的主,我相信祂在寫歷史,信任祂。在這時空裡,我有一個位置和角色,我就做好這一件事,我覺得與人的關係和神的關係最為重要。

郭教授
:
我想你都回應了第七題,談你怎樣回顧你的社關經歷,有甚麼值得注意的事和理,我想你都回答了一部分。如果進一步說,你其實會怎樣評價突破?在過去這麼多年,即在整個社關裡,你怎樣看突破所做的工作?

李淑潔
:
我覺得它栽培了一群很精彩的人,很有熱情、出色的年輕人,在不同凡崗位和不同的地方,我都能遇到突破人或受(突破)影響的人。隨著時日,社會議題愈見複雜,挑戰性變得非常之大,又礙於資源,我們要不斷去反省和調較我們的步伐和方向。我覺得我們在人際和生命工程方面,長線⋯在近年,這些默默耕耘,是較難看見,這方面我覺得我們做得比較深長。我認為恩佩給我們的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實現在我們身上。我們跟進一些年輕人或青年工作者,(很多)超過十年,這種長線同行好像是看不見的,是很重要的屬靈的友伴和生命的工程。Mentoring,這種生命導引和建立群體,以至他們(年輕人)能夠有群體可以(一同)思想、反省和守望,以及彼此協助,我覺得這些某方面,我們)做得較好。至於社會議題方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發揮。

郭教授
:
你看突破與教會的關係,以及你與教會的關係又如何?

李淑潔
:
突破一直都很努力和教會對話、建立關係、建立橋樑。有人會問,你們是否要開教會,有這麼多年輕人?不是的,我們只是撒種子,都希望回到不同的堂會。每年復活節的福音營,我們與不同的堂會合作,將他們(年青人)帶回去。累積了四十多年,我們與教會有一定的基礎,與一些學校也有一定的基礎,有一個互動和良好的關係。我參與教會,多屬於輔導青年在職的方面,我與先生一起在教會幫忙,如夫婦和青年(的輔導),他們會來(我家)吃飯、開會。[郭:很開心。]

郭教授
:
你不會覺得教會不理解你所做的事,你會覺得教會都很積極地支持你?

李淑潔
:
有一些地方是不理解的,我不能說是(完全)不理解,譬如在文化方面,我覺得我們(教會)整體對歷史的反省、對中國文化、國情⋯(了解)不足,以至很難溝通對話,這是頗遺憾的。我們很可能太忙了,沒有在這些重要的議題上做一些(紮實)穩固的工夫,過往堂會與堂會之間沒有⋯,其實這需要凝聚一個合一(平台),才能有資源去⋯樹立教會的(影響力)⋯如何說呢?積極參與和建設社會的文化。我覺得社會對教會的認識也不足,誤解很多,這非常不幸。無論是政府還是國內的,都是人,都是我們需要關心的,因為我們最後希望人能彼此(建立)關係,能夠很好地互動、彼此尊重和合作。雖然可能有點老土,但我仍然希望有(真正)和諧社會,不是河蟹,但這實在需要平安和安心,可以不需經常(活在)懷疑、恐懼和競爭中。人民需要安居樂業,青年人需要對前途有憧憬,可以有發揮(的空間)。

郭教授
:
我想我們進入到第八題吧。你一直做青年工作裡,你怎樣評價港英政府和香港政府?或者你說沒有接觸過他們,沒有評價,都可以。

李淑潔
:
又不是,因為當時與蔡醫去青年事務委員會,所以都有接觸,與官員開會。上帝給予政府的角色是管理和治理,上帝在此之上。它(政府)有它的角色,也有其複雜性,有很多部門,並不是一個single mind,即不是一個腦(笑),是一個很龐大和複雜的運作機構,所以它有些東西會做得好,有些會做得不好。我覺得裡面有很多人很努力,我們有先天性的不足,因為在殖民政府時,英國的管治留下了一套制度,但領導(人才)沒有留下,它(留下的),只是一套行政的運作(模式),而它要過渡到另一套(制度、思維及管治杖式)。回歸時,中間需要很大的適應。它不能完全撇除英國時代的,也不能完全變成中國的,所以它有些尷尬、結構性的困難存在。沒有時間、又這麼多爭拗、那麼多議題,其實由誰去做都很困難。雖然很多事物都不理想,但我看見有些人真的用心工作,勤力用功的,我不覺得我可以有權去批評,因為批評很容易。

郭教授
:
這應該是香港政府的官員,但你有與國內的官員打交道嗎?有印象嗎?

李淑潔
:
有,汶川大地震。當時我們帶了很多資源和人才幫助他們災後心理重建,培訓一些當地的醫師、社工和老師,所以有接觸一些官員,其實都需要溝通和認識他們的文化。幸好我之前在上海,我們和大學和學校合作,所以都認識頗多內地文化。雖然每個城市都有其文化,很不同,但其實都是人,只要你願意與他溝通,為對方和當地人著想,慢慢都建立很多朋友。我們在國內有很多好的伙伴,在汶川大地震這件事上,大家真的用心和用功去做。當然有不完善的地方,有官僚和其他不理想的地方,但起碼培訓了一群人。我們之後不必再去,在青海或其他不同地方發生事件時,他們已經能自行解決。[郭:這樣真的很好。]我們最關心的不是政治權力,而是造福當地人的需要。

郭教授
:
你說關心的是他們的需要,其實你覺得你一直進行的青年工作,背後有否信仰或神學的思想指導你?

李淑潔
:
有,當然有。前階段點就用文化鬆土和文化救贖。在人方面,更加是Incarnation,道成肉身。進入場景和在現場去感受他們,就像耶穌走到他們中間,透過耶穌的眼去看神在當地的工作。神已經在(場)用很多人,無論是基督徒,非基督徒也好,他們都有一種我們叫作common grace(普世恩典)。恩典的視野(很重要),我多用恩典的角度去看神的作為,你真的會看到。雖有黑暗、震盪,或在很多撕裂的角落裡,總會存在一點光輝,總有一些地方,神原來已經在觸摸那些人,醫治他們,進行工作。所以我認為每個人最重要就是回應上帝對他的呼召,看看祂在做甚麼,我們(作為人去)配合。我有我的位置,祂給予我的事物,我要回應,(是出於)有一種呼喚。

郭教授
:
談到我們最後的問題了,如果你回顧香港教會或你自己那條回歸中國的路,你會怎樣看⋯即你剛才說上帝給予你一個位置或呼召,你會怎樣看自己走過的這段歷程?

李淑潔
:
我覺得很有意思。我少年時在尋找生命的意義,感到渺茫。在這麼疏離孤寂的時代,這麼混亂的時代裡,就算今天有social media,很多人的孤寂感是有增無減。走過這麼多的路裡,我在路上發現那種喜樂,原來我並不孤單,因為我找到同路人,我找到屬靈的友伴,能彼此知心的守望,我們一起去親近神,彼此一起建立、成長,能夠與年輕人同行。一開始我是年輕人,我被牧養,然後我去做青年工作,去牧養年輕人,後來我與青年工作者一起同行,可以說是牧養他們,接下來更加是栽培導師、培訓者、培訓下一代的青年培訓師。最大的得著,原來是我自己在其中,因為我學到很多東西,認識了很多深交的朋友,又建立了一些(真摯的)群體。耶穌說要做鹽做光。雖然我們很渺小,但我已經嘗到真正的,做神的兒女這個福分和身份,有這麼多弟兄姊妹一起同行。在這個歷史的進程裡,我一點也不孤單,這是我上好的福份。別人說你放棄了外國的教職、很多美好的東西。但我覺得上帝使我的生命加倍豐盛。我現在覺得,當人以為要爭取,getting,自我中心的時候,其實是在失去生命。當你愈是give,愈是付出,上帝有很豐盛和源源不斷的恩典給你,你能與他人分享,彼此學習、肯定、砥礪。這個時候,那份喜樂和生命的力量,對你是源源不絕。對我而言,突破是一個很大的祝福;恩佩對我而言,是我生命中極大的祝福。很多導師在我生命裡留下(許多),我真的很願意與年輕一代分享、傳遞,我覺得我無憾了。雖然我很渺小,做到的事情又微不足道,但我衷心信服,我有的我願盡力。走到今天⋯雖然我「退休」這麼久了,但我仍然是全時間義工,繼續工作。回頭看來,絕對無遺憾,反而是祝福,恩典的路。

郭教授
:
最後你還有甚麼想對我們說嗎?即你認為剛才的聊天都沒有提到,但又很希望與我們分享的。

李淑潔
:
我想我們很多時候將責任推給別人、事情或...這世界上,從來都是艱苦的,我看上一代也很艱難。與其將責任、要求、不忿(投射)⋯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內心(反省):我有否聆聽?我有否回到神的面前?如果內心不改變,我總會看到他人的不足和錯誤,總會自以為是。所以去到最後,我覺得更加重要,不論(社會)運動、事情或議題看起來很偉大,仍然可以很危險,可以出於自己(野心)。轉個頭來,(可以)是換湯不換藥,成為另一個欺壓人而不自知。這是出於對自我的不認識,我覺得心(是關鍵),需要每一天回到神的面前梳洗,反思你的心、你的(生活)態度,做人回到基本,即做人的操守和待人接物、彼此尊重,行為和信心在生活上顯現。這些基本事物,我覺得我們應該重視,然後再去明白甚麼是真正跟隨耶穌----那是怎樣一回事,我認為我們會有不同的看法。

郭教授
:
明白。其實最後這個是對年輕人的建議嗎?還是對所有人?

李淑潔
:
是的。我在這十多二十年裡,我更多(注重)是安靜,帶人退修,回歸安息。其實神不在意我們有多偉大的事業,因為工作的是祂,爭戰的是祂,我們是否能夠與祂接軌?有沒有人與人修補關係。其實我們帶(領別)人,都是做修復人與神的關係,和人與人的關係,如果我們的信仰沒有走進內心,只是在頭腦裡,這一切都可以是空洞的。個人能夠做的可能是微不足道,但我回望,都不要緊。耶穌當日開始時只有十二個門徒,但祂真的用時間與他們生活,那麼我相信真正的門徒可以影響一代又一代。

郭教授
:
明白,我想我們在此結束吧,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