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偉近影

　　當日人的鐵騎踏進江南時，居留在上海藝人，祗能在舞台上紓寫悲憤，「秋海棠」賣座盛况是不易使人忘記的，韋偉正是劇中主角的羅湘綺。

嚴俊近影

　　嚴俊飾秋海棠，溫文英俊，兼而有之，當年機緣不合，未能在劇壇上與石揮分庭抗禮，此次得在銀幕上完成素志，破面後的演技，發揮得淋漓盡致。

韓湘飾劇中人梅寶

　　韓湘是新人，擅音樂，一曲「羅成叫關」，唱來聲華並茂，她用英文字母循聲譯音，唱

來頭頭是道，其聰慧過人處，於此可見。

秋海棠

．電影小說．

　　話說民國年間，天津xx大戲園的門口：電燈輝煌，車輛擁擠，采牌坊的正中扎了三個紅底子的金字：『秋海棠』，圍了一週遭的電燈，指明着唱大軸的好老，正是此君。園裏的戲台上，壓軸戲——『惡虎村』剛要完場。這時鑼鼓略寂，去朱光祖的趙玉崐正唸到：

　　『老兄弟，如今人也殺了，火也放了，我們也該走啦！……

　　前台經理沈麻子正在後台自個兒打心算盤忽然間一陣汽車喇叭聲所驚覺，趕忙的朝後門迎了出去，一輛汽車已經倏的停了下來。

　　首先跳下車來的是馬弁季兆雄，他打開了車門，車裏的人陸續出來。頭一個是袁紹文，跟着出來的是羅湘綺，最後下車的是袁寶藩。

　　羅湘綺美麗而莊重，尤其是今晚，顯得像畫兒上的觀音一樣，一付莊嚴像，不由人不敬慕。她平素並不莊嚴自持的。這是因了今晚她不想到這種地方來，還是來了，心裏有不能發洩的不痛快，才拘束了她的舉止和容兒。她出車門時瞟了站在一旁的紹文一眼。

　　紹文微笑着，他只能用微笑來表示對她的慰籍，他了解而且同情她。紹文爲人溫文英爽。按年齡和像兒來說，他和她倒眞是一巧對兒。可是她是袁寳藩的太太，他的三嬸，他倆便都很安份的守在各人的名位上。紹文對於京戲算得上內行。自幼喜歡向名角們討教，所以這地方倒是他願來而常來的。

　　和紹文相似而實相反的是寳藩，他不懂得什麽音律和藝術，却愛串後台，捧角兒。他是以角兒的色相爲準。今晚他滿懷高興的到這兒來。口裏刁着雪茄，手裏揮着手杖。屬螃蟹的不肯直着走，橫三豎四的跨着步子。頓頓喉嚨，嚮了一聲：『來呀！』便領頭進去了。

　　袁寳藩沒搭理虔誠迎迓的沈麻子。可以說他根本就沒看見那麽一個人。他是唯我獨尊的，什麽人都應該向『我』低頭笑臉的，一個戲園的經理本來擺不到他眼上！

　　沈麻子陪着三位貴客穿過後台，向下場門走去，他撑起了窗子，三人出去分坐在三把椅子上，季兆雄也上來，立在三人的背後，沈麻子便伺候在下場門口。

　　這時戲台上高懸着的兩盞大燈熄滅了，給觀衆一個訊號：名角要登場了！滿園子嚮起了掌聲和叫好聲！袁寶藩却像要在聲浪的峯頂上，援個尖兒。他一面用力拍掌，一面拉開嗓門用盡氣力喊好！這使挨近的湘綺聽了有些受不住。她早就侷促的怕做了觀衆們估量的對象。她恨他的動作會把台下所有的目光引到這兒來，因此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然而袁寳藩的魂兒却早飛到名角的『色藝雙絕』的色宇旁打轉轉，『神』外的事，是一無所思，一無所見。

　　秋海棠一聲『苦啊』的叫頭，出了場。跟着他的唱，做，唸，掌聲和好聲也都節節高，袁寶藩老是在隨着拔尖兒。湘綺仍想用眼色制止他。倒是紹文留意到湘綺的用意，便示意給她：別理他！

　　湘綺只感到窘，覺着是在受罪。沈麻子挨看了三位貴客一眼，明白兩位男的已沒話說。女客臉上的慍意，使他打量了一下。就這一剎那，季兆雄防範的目光已經逼過來！他就勢哈了哈腰，退入後台。

　　二

　　當沈麻子退入後台時，趙玉崐已經下完裝，一面洗抹着，一面對趙四駡沈麻子：

　　『他媽的，說好了不賣台座的，今日個又賣！』

　　『怎麽啦？』沈麻子聽見嘰咕到自已的頭上，不好不接一句。這却惹起了趙玉崐的火：

　　『你還裝蒜！老實告訴你，下次你再隨便把人往台上帶，我會跟你麻煩！』

　　『你曉得今晚上來的是誰？』

　　『不管是誰，就算你親爺，也是一樣！』

　　『怎麽，你出口傷人？』

　　『傷了你又怎麽樣？』趙玉崐上前跨了一步。

　　『得了，得了，經理你少說幾句！』

　　沈麻子原想搬出貴客的名位，壓下趙玉崐的脾氣，那知話沒說到家，便蝕了臉面。硬功他不行，他改了軟鞭：

　　『咦！我拍吳老板的馬屁倒得罪了誰啦？人家袁司令來捧老相好的塲，我就……』

　　『鬼蛋！』趙玉崐一掌打上沈麻子的左腮：『你說什麽？我揍你！』

　　後台的人圍攏了來。沈麻子更下不了台。這塲架是打定了。沈麻子一頭向趙玉崐挑戰，一頭帶了幾個徒弟，出了後門。趙玉琨不顧一切的追出去。

　　趙四攔不住玉崐，又擔心他寡不敵衆，却想出好辦法來解救。下意識的到下塲門口去望了望：秋海棠的戲還沒完場。又轉囘後門口。這時人聲嘈雜，兩個警察正把被打得半死的沈麻子抬上床板去。另外幾個警察押了玉崐要走。趙四衝了過去，喊了一聲：

　　『二老板！』

　　玉崐餘怒未消，見到焦急驚惶的趙四，自己也只好裝糊塗的說：『大不了跟他償命！』

　　這話使趙四更感到事情有了嚴重性，他一時的怔在那裏，等到一行人去完了。他才醒過來似的，推着旁邊的一個唱丑的說：

　　『你跟着去看看，我去告訴秋老板。』

　　三

　　秋海棠已囘到後台，正在卸裝，一面聽着趙四叙述打架的經過，趙四做結論的說：

　　『這一下恐怕要鬧出人命案子來！』

　　『你趕快去把七爺請囘來！』秋海棠也着了急。

　　七爺——袁紹文進來了，趙四趕着說：

　　『七爺，這兒出了事！』

　　『怎麽？出了什麽事？玉琴，裝還沒卸完呵？』

　　玉琴是秋海棠坐科時的藝名，他姓吳名鈞，出科後却以秋海棠三字紅起來。他迎着紹文說：

　　『紹文兄，我正要找你，——司令他們走了？』

　　趙四在旁急於要說說打架的事給七爺聽，可是看到人家『你急我不急』的樣子，只好把話壓住，聽他們兩個的：

　　『三叔今兒就要囘北京，下了戲的時候就想來後台看你的，因爲三嬸不肯進來，所以兩人還在車上耗着吶！』

　　『袁司令今天帶的是他太太？』

　　『就是以前我跟你說的這兒的那一位，原來是個女學生，這一囘還是第一次上戲園子來

，所以有點不習慣。可是照三叔的脾氣，待會兒，他們也許準來的。』

　　就在這當兒，司令袁寳藩拖着羅湘綺已到了化裝室的門坎上，秋海棠必恭必敬的叫了一聲『司令！』

　　司令却正囘頭對他的太太說：

　　『來，別害臊！』

　　這使綺湘更感到狼狽，紹文趕對秋海棠介紹說：

　　『這是我三嬸。』

　　秋海棠爲這女客的降臨竟有些手足無措，因爲一時沒有適當的應酬話，只笨拙的張羅着叫趙四倒茶去。湘綺爲了打發無聊，便流覽着牆上掛着的各樣行頭，這於她是新奇的玩意。袁寳藩這時倒在秋海棠身旁的一把椅子裏，色迷迷的望着他說：

　　『小吳，你的戲越唱越好，戲簡直給你唱活啦！嘻嘻，你的扮相啊，』他說着一手搭上秋海棠的肩膀上：『也越來越好看了，比娘兒們都俊！』

　　秋海棠知道袁寳藩的老毛病又來了。在往時，袁寳藩的歪纏，秋海棠習慣了，還不大感覺什麽。現在當着一位生堂客，又是他的太太，便感到極大的難堪。一面支吾他，一面注意女客有什麽反應。然而，湘綺也正以擺脫了袁寳藩的囉嚕稍安一時爲幸，不往他那裏看一眼。直到袁寳藩由稱贊秋海棠的戲，牽扯上她，硬要她表示意見時，她才勉强的應答了幾句。

　　這個尷尬的場面，是不易打發的。趙四引茶囘來時，外面傳來了：『趙老板給關起來啦，』『沈麻子送了醫院啦；』的喊喳聲，才教起了紹文開口：

　　『究竟是什麽事，你剛才說要找我？』

　　秋海棠趕忙把玉琨鬧的事說了，求紹文想辦法。袁寳藩却搶着說：

　　『那容易，你拿我的名片去保他出來就得啦。』

　　可是秋海棠担心沈麻子會因傷斃命，那樣事情便不簡單了。

　　『那只有去找胡督軍。可惜我們等一會就要走了，沒機會跟他當面說。』袁寳藩心不在焉的說。

　　這使紹文和秋海棠一時的難住了，乾着急。却沒留意湘綺已動了解人危難的熱腸，她自告奮勇的說：

　　『咱們明天上胡督軍太太那兒，跟她說一聲好了。』

　　紹文和秋海棠聽了，眞是說不出的歡喜和感激，袁寳藩却趁機嬉皮笑臉的對秋海棠說：

　　『你的面子眞大，我太太肯出來幫忙，這還是第一次呢！好啦，現在沒事啦；』他隨手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桌子上，轉身對紹文說：『紹文，今天難得這機會，我們一塊兒到外面去吃宵夜去！』站起身，拉了秋海棠要走。

　　紹文看看錶，提醒他：囘北京的火車已經到了開車的鐘點，明天的會議要緊。可是袁寳藩不管那一些。要不叫站長晚開半個鐘點，再不照索性不去開那『倒霉的會』。還是湘綺反駁了他幾句。紹文順勢的把他說服了。他臨走還板着秋海棠的肩頭，說：

　　『你看，捨不得走還是要走。好，走走走，你送我們一下。』

　　湘綺看了他這些下作動作，不禁怨憤的哼了一聲。秋海棠幸有紹文來解脫，只送到化裝室門口，紹文便攬住說：

　　『好了，好了，不要送了。我們北京再見吧！』拉着袁寳藩，招呼着湘綺，三人走了。

　　秋海棠在門口怔了一會，轉身囘到屋裏，才『敢怒敢言』的恢復了自我。他把桌上的鏡子順手一推，跟着駡了一聲：『這碗飯不是人吃的！』

　　當秋海棠發作過了，又把鏡子端正時，由鏡面裏他看到湘綺正愕然的立在化裝室門口。他急轉身，和湘綺對了個正面。兩人都有些驚異，有些窘急。

　　湘綺是爲了拿袁寳藩留下的名片而轉來的。無意中發現了秋海棠的眞面目。爲了掩飾，她趕忙把目光轉到桌上的名片去。

　　四

　　玉崐安全的由警局裏放出來了。囘到了客棧。秋海棠陪他到袁府上去道謝袁太太。由看

門的王老二那裏打聽到袁太太正在糧米街住娘家。他們又往那裏去。凑巧季兆雄知道了這事，他竟起了猜忌。

　　羅湘綺的娘家，只有一個瘋癱的老娘，和一個啞吧丫頭。湘綺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客來，也不會招待這樣的客，應對上很不自然。倒是老太太喜歡京戲，聽說是紅角來了，很高興的出來接見秋海棠。談話便很融洽了。她看了不大接談的玉崐便問：『這位是……』

　　『玉崐是我二哥趙玉焜。秋海棠忙着囘答。

　　玉鯤是條鹵莽漢，不慣於客套。他只把眼晴張望着屋裏的陳設，和牆上的字畫。那兒有一張幾年前的省立女師的畢業團體照，鑲在鏡框裏，上面有湘綺。這說明了她的『學歷』。

　　老太太竟然要招待兩位吃飯，可是秋海棠以爲初次登門，又是向人家來道勞，怎好反而擾人？便推到離天津前再來拜望，並且許給老太太幾張唱片。這使老太太更加喜歡。

　　他們在囘北京之前，眞去踐了約。等他們再來天津登台時，秋海棠便是羅家的熟客了。湘綺總陪着母親來招待他。在家長里短的談話中，秋海棠表白了身世。他原是鄉下種田人的孩子。三歲上死了父親，爲了窮，十三歲上進了科班。因爲這樣可以省了母親去操勞他的吃和穿，可是還沒出科，母親也死了。現在雖然是個角兒，却有說不出的苦，到處有人瞧不起！

　　這些話，使湘綺想起了那晚後台的事，對他加深了同情。也勾起了老太太的苦惱，把自己的家世也表白了一番：

　　自從湘綺的父親死了之後，哥哥又在杭州老家裏養病，正趕這當覺，也是爲了窮，就給袁寶藩拿了袁七爺的像片把湘綺騙了去。女兒受了委曲，做母親的也再沒臉見人。因此，她不讓袁寳到羅家來，自己更不會踏上袁家的大門。

　　作爲這種談話的收場，老太太要秋海棠清唱一段，秋海棠欣然的接受了。他唱了一段『羅成叫關』。（這是小生戲，旦角能反串的大都比他的本戲還精。）在羅府上唱這戲，當更討羅老太太的喜歡，她將會不厭倦的把戲的本事和戲文講說給女兒聽。也許就近取譬的把秋海棠說成當年羅成的化身：在女性似的溫柔中暗蘊着萬人敵的丈夫氣！

　　以此羅家便常有秋海棠的唱片在轉動。

　　五

　　秋海棠是當時的京津名旦，上演京津兩地。如果在北京登台，他便常常寫信去羅家問候。他和羅家的友誼已與日俱深。一個秋天，秋海棠接到羅湘綺報告老母病况轉入危境的信，他便决意抽空去津探望老太太的病况。

　　可是在他動身前，羅母已過了世。羅湘綺拍電給養病的哥哥，不要他趕到北京來，她自己會處理喪事。袁寳藩這時正在北京，也僅僅給了湘綺一個電報，叫她由賬房裏支一千塊錢，算是完了他的責任。

　　正當羅湘綺孤苦伶仃的時候，秋海棠趕到了。他在客廳裏看到靈位，才知湘綺已經居喪，不能和他見面。他留一封望她自己保重的短簡。這短簡正似雪裏送炭，她正需要溫情哩！

　　然而，季兆雄這時也更加緊了他的防範職務。秋海棠剛從羅家出來，他便進了羅家。他進了羅家，他雖然查不出什麽顯跡，却也像一滴冷水一樣，滴上湘綺一絲暖意的心頭。

　　六

　　秋海棠再到羅家去問候湘綺時，正是湘綺以中國地圖做本，描了個海棠葉子，來繡一幅枕頭面子。她的心裏一思一念正在這花葉象徵的人上，這人就在這時出現在她的眼前，她還能再虛掩自己的心事嗎？這雖然使秋海棠感到有點『意外』，也不過是時間上的『意外』：想不到這樣的快夢境便實現了。

　　自此以後，兩人完全忱人甜密的日子裏。在秋海棠去京的時候，湘綺便拿他的唱片來做陪伴。她漸漸也聆會了秋海棠音藝上的造諧。這種鑑賞的功夫，和他們的愛情結晶品一樣，於不知不覺中便形成了。

　　季兆雄早已探知了他倆的秘密，他藉此要挾着秋海棠做他的財富爺；要多少可以拿多少

。秋海棠雖然爲這事傷一囘神，更煩心的却是：怎麽把湘綺要生的孩子保全過來。他們想遠走高飛，但是自己的錢不够，湘綺還要維持杭州哥哥的用度，這便走不成。

　　七

　　趙玉琨給秋海棠出了主意：用狸貓換太子的本事，找一個剛生的小孩來頂替了湘綺生的。在醫院裏唱這戲，比當年皇宮裏容易得多。兩力都滿意了：袁寶藩看見兒子得意的叫着：『小王八旦』。秋海棠在牛尾巷拿着藥碗去灌自己女孩的藥。難然有些凄凉，總是自己的骨肉在自己的保護之下。

　　爲了母女夫婦的團聚，他倆在公園裏商量着逃走的計劃。湘綺的哥哥已到了上海，並且已經給他匯了一筆錢去。這是避免他們走後袁寳藩會去找他的麻煩，才如此的。玉琨在鄉下已經給他們找了房子，準備先把奶媽和梅寳（他們女孩的名）安頓了。然後他們便可决定行期了。預計的日期是那月的月底。

　　可是，好事鬼也妬，他們的災難就要臨到頭上。在秋海棠又來袁府看湘綺時，季兆雄向他提出了三千元的大借欸。這數目一來秋海棠拿不出，二來以爲一走百了，用不着再應付他。因此和季兆雄弄僵了。季兆雄不但下了告密的决心，而且安了不叫他們逃出手掌的毒計。

　　他倆都感到形勢惡化，便决定了當晚上走，秋海棠匆匆的去作最後的料理。當他們去後，季兆雄却有意的把袁寳藩當晚囘來的消息，『面禀』了湘綺。綺湘立刻叫啞吧丫頭去送信通知秋海棠，要他只在車站等，不要來投羅網。這信却被季兆雄派王老二半途上追截了去。

　　袁寳藩同着紹文一道囘來。季兆雄在花園裏向司令告密；湘綺急着對紹文說出要發生的禍事；紹文立刻往胡督軍府上去搬救兵。

　　湘綺正被袁寳藩駡得狼狽不堪的時候，秋海棠却趕來接她了。王老二搜來的信，做了他倆的眞贓實據。雖然湘綺願意同秋海棠一齊死，季兆雄却不叫他死，『只燬了他的臉』，讓他活受罪。袁寳藩也是想慢慢的折磨湘綺，把哭得要暈倒的湘綺，推上樓去。

　　他倆的甜蜜的夢境，幸福的畫圖，就這樣的一聲雷，一道閃，所擊破，所焚燬了！大廳裏，也像暴風雨剛過，一剎時的寂靜下來。紹文和胡督軍太太匆匆的趕進來。她的來，使袁寳藩感到醒異，却不敢阻攔她把湘綺帶走。紹文也趁這機會討了秋海棠，送進醫院去。

　　頹敗疲憊的袁寶藩又對季兆雄由緩而急的怒吼了一陣。巨雷打到了季兆雄的頭上，他躲也無處躲！這場壞天氣，由他而起，也至他而終。他的被『斃』，不是由古以來的『狡兔死，走狗烹』，而是因他完全是一隻近代狗。——只會狗仗人勢的爲自己找便宜。

　　八

　　秋海棠在醫院裏住了些時候，由趙玉琨送他和梅寶到鄉下去住。他的命是保全了，可是他的臉已自覺見不得人。永遠不能再唱旦角還是其次，他恨這張臉不能再和湘綺的臉對比了！不能再排到一塊了！他决意不拿這張臉去見湘綺，寧願叫湘綺當他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撫養着梅寳，完全幹着春耕秋收的工作。這樣過了六七年。生活上的辛勤，情緒上的惟悻，使他自幼就做莊稼的人一樣，已近衰老。可是梅寳却像花根上的幼芽一樣，一天天的茁條了。

　　袁寳藩和紹文已死在最近的內戰裏。紹文的死，使湘綺惋惜失掉了個善心的朋友。袁寳藩的死，雖然給了湘綺自由，可是暗淡的前途，仍使她感不到樂趣。幾年來她得不到秋海棠的音信。這囘她找上了玉琨的住處去，求他打聽秋海棠和梅寳的下落。

　　玉琨受了秋海棠的囑咐，不敢說眞話，咬住牙，只推說連自己也不知道。湘綺懷疑秋海棠有意躲避她，但想不出所以然！她在失望之餘，轉囘杭州老家去。在那裏，讓時間去平復自己心上的創傷。當玉琨送她上火車時，她還懷了他會給她找囘失掉的希望，她把哥哥在上海的住址留給了玉琨。這使鐵樣的玉琨差點兒落了淚！

　　九

　　光陰迅速，又過了近十年的光景，七七抗戰開始，交通綫無已經異常的阻塞。玉琨好容易的又到了鄉下來看秋海棠。玉琨是常來看他老弟的，每次他都勸說老弟一翻，要他別這麽老心眼，怎麽都爲了湘綺，這回他仍想勸服秋海棠，去找湘綺圍圓。但是秋海棠仍堅持着自己的初志，不肯搖動，並且舉出這樣的大道理：既不能讓她來吃莊稼人的苦，父女倆也不肯去指着羅家來過活。生活是團聚的先決條件，現在竟無法兩全，玉琨無言反駁。

　　梅寳已經進了縣中。因時局不靜，秋海棠叫她輟學囘來，她竟偷偷的去跟鄰居尙老二學戲。秋海棠發現了之後，異常的憤怒和悲哀。他不願女兒再跳這火坑！可是梅寳的年齡尙不够了解，何以父親有同他怪臉一樣的固執脾氣？她只有屈服在他的威嚴下，軟化在他的慈愛中。

　　時局的緊張，使玉琨放心不下秋海棠父女，他又到鄉下來了。這個粗心大意的人，這囘却費了點小腦筋，他向秋海棠一聯串的提出以下的問題：

　　梅寳是誰養的？

　　你一個人就能養得出來？

　　湘綺沒有虧待了你，爲甚麽你一點也不替她想想，就只想你自已嗎？

　　你疼不疼梅寳？

　　你想做媽的就不會想女兒？

　　萬一出點什麽事，把梅蹧踏掉，我看連你也對不起你自己！

　　這樣把秋海棠擠到犄觕裏去，秋海棠只剩了：『叫我怎麽辦？』

　　『三個字：去上海！』快人，快語，快動作，玉琨錢和錶一咕嚕的推給了他，還給他介紹了個姓韓的朋友，使秋海棠到上海時，先有個落脚的地方。

　　秋海棠和梅寶南下了。

　　十

　　同時，杭州的湘綺也到了上海。也是因了時局的緊張，她的嫂子叫姪兒把她接來的。

　　但是湘綺住在中上人家的石庫門裏；秋海棠和梅寶却擠在小客棧裏，而且爲了買米他已把玉琨贈的錶送進了當舖。韓老頭看到秋海棠的窘況，便把他介紹到大舞台去墊包底，頂些翻筋斗摔脊樑的活。他流盡了汗水，受盡了奚落，換來的是：吃不飽的包銀和致命的咳嗽和吐血。

　　韓老頭是個熱腸的朋友。對同道們極肯幫忙。他是靠了自己的女兒賣唱爲生的。看到秋海棠實在難以支持下去：便提議，不如叫梅寶跟了他們去趕座兒，賺倆錢，他好養病。

　　秋海棠默許了。自己既是又被逼上這條路，還能堅持着女兒不往這條路上走？一切都要聽生活的指揮！他已失掉了反抗環境的氣力。

　　梅寳同着韓老頭父女去賣唱。秋海棠仍掙扎着囘到大舞台去賣命。他一心的希冀着自己能够養活女兒，好不叫她去給母親現眼。不然的話，他能早點的斷送了這可恨的生命，好讓梅寳及早歸到湘綺的懷裏去。無論如何他不願擔當母女的引見人！他的可愛的生命，早給季兆雄的毒手弄掉了，他不願這毒手的陰影映上湘綺的心頭。

　　一天夜裏，梅寶放心不下父親的病，特意囘家來看他。發現他並不在家時，她急忙跑進了大舞台的後台，求父親同她囘去。秋海棠却對她大發了一場無理的脾氣！使梅寶只有害怕，只有含着淚倒退了出來。她常覺得父親似乎有兩個，一個是看得見，摸得着的溫暖和慈愛；另一個則看不見，摸不着，却會在不知不覺中碰着他，像碰到一個人的爛瘡，那人會剜心痛的狂號起來！她至今不明白：使父親痛楚的爛瘡藏在哪兒。

　　梅寳趕囘大地春菜館去，恰巧客人要聽小生戲，韓伯伯喊她：

　　『梅寳，你來唱一段：』

她唱了一段『羅成叫關』。

隔房間裏，湘綺同着她的嫂嫂和姪兒也正在那兒。她乍聽了人家喊『梅寳』，心裏便一震！接着聽了梅寳的羅成叫關，更勾起她的千情萬緒；過去的歡愉和悲哀都湧上了心頭。她的臉色慘白，身子歪斜的要倒下去。她推說頭痛，但是又急欲見見唱這戲的人。

　　韓老頭和梅寳被喊到湘綺的跟前。她滿以爲梅寳會姓吳的，却被韓老頭搶着說：

　　『我們姓韓。』

　　這使她挨了一瓢冷水。可是她仍不放鬆的問梅寳的年齡和生日；却又和自己所生的梅寳完全相合。她不能不懷疑；韓梅寳就是吳梅寳？說不定韓老頭是人販子！當梅寳在這種盤問下有點不耐煩的說：

　　『韓伯伯，如果不唱，我們走了。』

　　却現出了一個大漏洞，被湘綺捉住了！她終於發現了她親生的梅寶。

　　十一

　　湘綺母女倆先湧進了大舞台的後台；後邊隨着羅家母子和韓老頭父女。管事的一看見梅寳，便喊道：

　　『吳三喜，你的女兒又來了！』

　　吳三喜是秋海棠在大舞台的化名。他才吐過血，躺在戲箱上休息。他抬起身子，猛然看見湘綺，象受了驚似的一怔，立刻提着刀衝出前台去。

　　前台的鑼鼓正急，打鬥正緊，秋海棠『不要命』的在裏面翻滾着！湘綺和梅寶空着急，管事的攔着她們，不讓她們往前台去。

　　秋海棠終於摔了一下死交，掙扎不起來，被抬囘後台了。他靠在湘綺的懷裏，已不能言語，只用手指指臉，表明他躲着湘綺的用意。

　　這對戀人，就這樣的於後台初會，於後台永別！

　　一片凋零的海棠葉子，人們踏它在脚底下時，並不覺得脚曾墊得慌。直等有人掂着它說：看哪，這便是夏天襯托紅花的綠葉。瞧這些小園洞！這葉子在嫩綠時便遭了虫子咬呢！人們才跟着記起了它生長在技頭上的季節，跟着興起了時令的感嘆！

　　秋海棠便是這樣。在他死後的五分點裏，引起了人們的驚訝，因爲湘綺這時悲苦的宣佈了他久已隱埋了的藝名。

韋偉近影

　　當日人的鐵騎踏進江南時，居留在上海藝人，祗能在舞台上紓寫悲憤，「秋海棠」賣座盛况是不易使人忘記的，韋偉正是劇中主角的羅湘綺。

嚴俊近影

　　嚴俊飾秋海棠，溫文英俊，兼而有之，當年機緣不合，未能在劇壇上與石揮分庭抗禮，此次得在銀幕上完成素志，破面後的演技，發揮得淋漓盡致。

韓湘飾劇中人梅寶

　　韓湘是新人，擅音樂，一曲「羅成叫關」，唱來聲華並茂，她用英文字母循聲譯音，唱

來頭頭是道，其聰慧過人處，於此可見。

秋海棠

．電影小說．

　　話說民國年間，天津xx大戲園的門口：電燈輝煌，車輛擁擠，采牌坊的正中扎了三個紅底子的金字：『秋海棠』，圍了一週遭的電燈，指明着唱大軸的好老，正是此君。園裏的戲台上，壓軸戲——『惡虎村』剛要完場。這時鑼鼓略寂，去朱光祖的趙玉崐正唸到：

　　『老兄弟，如今人也殺了，火也放了，我們也該走啦！……

　　前台經理沈麻子正在後台自個兒打心算盤忽然間一陣汽車喇叭聲所驚覺，趕忙的朝後門迎了出去，一輛汽車已經倏的停了下來。

　　首先跳下車來的是馬弁季兆雄，他打開了車門，車裏的人陸續出來。頭一個是袁紹文，跟着出來的是羅湘綺，最後下車的是袁寶藩。

　　羅湘綺美麗而莊重，尤其是今晚，顯得像畫兒上的觀音一樣，一付莊嚴像，不由人不敬慕。她平素並不莊嚴自持的。這是因了今晚她不想到這種地方來，還是來了，心裏有不能發洩的不痛快，才拘束了她的舉止和容兒。她出車門時瞟了站在一旁的紹文一眼。

　　紹文微笑着，他只能用微笑來表示對她的慰籍，他了解而且同情她。紹文爲人溫文英爽。按年齡和像兒來說，他和她倒眞是一巧對兒。可是她是袁寳藩的太太，他的三嬸，他倆便都很安份的守在各人的名位上。紹文對於京戲算得上內行。自幼喜歡向名角們討教，所以這地方倒是他願來而常來的。

　　和紹文相似而實相反的是寳藩，他不懂得什麽音律和藝術，却愛串後台，捧角兒。他是以角兒的色相爲準。今晚他滿懷高興的到這兒來。口裏刁着雪茄，手裏揮着手杖。屬螃蟹的不肯直着走，橫三豎四的跨着步子。頓頓喉嚨，嚮了一聲：『來呀！』便領頭進去了。

　　袁寳藩沒搭理虔誠迎迓的沈麻子。可以說他根本就沒看見那麽一個人。他是唯我獨尊的，什麽人都應該向『我』低頭笑臉的，一個戲園的經理本來擺不到他眼上！

　　沈麻子陪着三位貴客穿過後台，向下場門走去，他撑起了窗子，三人出去分坐在三把椅子上，季兆雄也上來，立在三人的背後，沈麻子便伺候在下場門口。

　　這時戲台上高懸着的兩盞大燈熄滅了，給觀衆一個訊號：名角要登場了！滿園子嚮起了掌聲和叫好聲！袁寶藩却像要在聲浪的峯頂上，援個尖兒。他一面用力拍掌，一面拉開嗓門用盡氣力喊好！這使挨近的湘綺聽了有些受不住。她早就侷促的怕做了觀衆們估量的對象。她恨他的動作會把台下所有的目光引到這兒來，因此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然而袁寳藩的魂兒却早飛到名角的『色藝雙絕』的色宇旁打轉轉，『神』外的事，是一無所思，一無所見。

　　秋海棠一聲『苦啊』的叫頭，出了場。跟着他的唱，做，唸，掌聲和好聲也都節節高，袁寶藩老是在隨着拔尖兒。湘綺仍想用眼色制止他。倒是紹文留意到湘綺的用意，便示意給她：別理他！

　　湘綺只感到窘，覺着是在受罪。沈麻子挨看了三位貴客一眼，明白兩位男的已沒話說。女客臉上的慍意，使他打量了一下。就這一剎那，季兆雄防範的目光已經逼過來！他就勢哈了哈腰，退入後台。

　　二

　　當沈麻子退入後台時，趙玉崐已經下完裝，一面洗抹着，一面對趙四駡沈麻子：

　　『他媽的，說好了不賣台座的，今日個又賣！』

　　『怎麽啦？』沈麻子聽見嘰咕到自已的頭上，不好不接一句。這却惹起了趙玉崐的火：

　　『你還裝蒜！老實告訴你，下次你再隨便把人往台上帶，我會跟你麻煩！』

　　『你曉得今晚上來的是誰？』

　　『不管是誰，就算你親爺，也是一樣！』

　　『怎麽，你出口傷人？』

　　『傷了你又怎麽樣？』趙玉崐上前跨了一步。

　　『得了，得了，經理你少說幾句！』

　　沈麻子原想搬出貴客的名位，壓下趙玉崐的脾氣，那知話沒說到家，便蝕了臉面。硬功他不行，他改了軟鞭：

　　『咦！我拍吳老板的馬屁倒得罪了誰啦？人家袁司令來捧老相好的塲，我就……』

　　『鬼蛋！』趙玉崐一掌打上沈麻子的左腮：『你說什麽？我揍你！』

　　後台的人圍攏了來。沈麻子更下不了台。這塲架是打定了。沈麻子一頭向趙玉崐挑戰，一頭帶了幾個徒弟，出了後門。趙玉琨不顧一切的追出去。

　　趙四攔不住玉崐，又擔心他寡不敵衆，却想出好辦法來解救。下意識的到下塲門口去望了望：秋海棠的戲還沒完場。又轉囘後門口。這時人聲嘈雜，兩個警察正把被打得半死的沈麻子抬上床板去。另外幾個警察押了玉崐要走。趙四衝了過去，喊了一聲：

　　『二老板！』

　　玉崐餘怒未消，見到焦急驚惶的趙四，自己也只好裝糊塗的說：『大不了跟他償命！』

　　這話使趙四更感到事情有了嚴重性，他一時的怔在那裏，等到一行人去完了。他才醒過來似的，推着旁邊的一個唱丑的說：

　　『你跟着去看看，我去告訴秋老板。』

　　三

　　秋海棠已囘到後台，正在卸裝，一面聽着趙四叙述打架的經過，趙四做結論的說：

　　『這一下恐怕要鬧出人命案子來！』

　　『你趕快去把七爺請囘來！』秋海棠也着了急。

　　七爺——袁紹文進來了，趙四趕着說：

　　『七爺，這兒出了事！』

　　『怎麽？出了什麽事？玉琴，裝還沒卸完呵？』

　　玉琴是秋海棠坐科時的藝名，他姓吳名鈞，出科後却以秋海棠三字紅起來。他迎着紹文說：

　　『紹文兄，我正要找你，——司令他們走了？』

　　趙四在旁急於要說說打架的事給七爺聽，可是看到人家『你急我不急』的樣子，只好把話壓住，聽他們兩個的：

　　『三叔今兒就要囘北京，下了戲的時候就想來後台看你的，因爲三嬸不肯進來，所以兩人還在車上耗着吶！』

　　『袁司令今天帶的是他太太？』

　　『就是以前我跟你說的這兒的那一位，原來是個女學生，這一囘還是第一次上戲園子來

，所以有點不習慣。可是照三叔的脾氣，待會兒，他們也許準來的。』

　　就在這當兒，司令袁寳藩拖着羅湘綺已到了化裝室的門坎上，秋海棠必恭必敬的叫了一聲『司令！』

　　司令却正囘頭對他的太太說：

　　『來，別害臊！』

　　這使綺湘更感到狼狽，紹文趕對秋海棠介紹說：

　　『這是我三嬸。』

　　秋海棠爲這女客的降臨竟有些手足無措，因爲一時沒有適當的應酬話，只笨拙的張羅着叫趙四倒茶去。湘綺爲了打發無聊，便流覽着牆上掛着的各樣行頭，這於她是新奇的玩意。袁寳藩這時倒在秋海棠身旁的一把椅子裏，色迷迷的望着他說：

　　『小吳，你的戲越唱越好，戲簡直給你唱活啦！嘻嘻，你的扮相啊，』他說着一手搭上秋海棠的肩膀上：『也越來越好看了，比娘兒們都俊！』

　　秋海棠知道袁寳藩的老毛病又來了。在往時，袁寳藩的歪纏，秋海棠習慣了，還不大感覺什麽。現在當着一位生堂客，又是他的太太，便感到極大的難堪。一面支吾他，一面注意女客有什麽反應。然而，湘綺也正以擺脫了袁寳藩的囉嚕稍安一時爲幸，不往他那裏看一眼。直到袁寳藩由稱贊秋海棠的戲，牽扯上她，硬要她表示意見時，她才勉强的應答了幾句。

　　這個尷尬的場面，是不易打發的。趙四引茶囘來時，外面傳來了：『趙老板給關起來啦，』『沈麻子送了醫院啦；』的喊喳聲，才教起了紹文開口：

　　『究竟是什麽事，你剛才說要找我？』

　　秋海棠趕忙把玉琨鬧的事說了，求紹文想辦法。袁寳藩却搶着說：

　　『那容易，你拿我的名片去保他出來就得啦。』

　　可是秋海棠担心沈麻子會因傷斃命，那樣事情便不簡單了。

　　『那只有去找胡督軍。可惜我們等一會就要走了，沒機會跟他當面說。』袁寳藩心不在焉的說。

　　這使紹文和秋海棠一時的難住了，乾着急。却沒留意湘綺已動了解人危難的熱腸，她自告奮勇的說：

　　『咱們明天上胡督軍太太那兒，跟她說一聲好了。』

　　紹文和秋海棠聽了，眞是說不出的歡喜和感激，袁寳藩却趁機嬉皮笑臉的對秋海棠說：

　　『你的面子眞大，我太太肯出來幫忙，這還是第一次呢！好啦，現在沒事啦；』他隨手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桌子上，轉身對紹文說：『紹文，今天難得這機會，我們一塊兒到外面去吃宵夜去！』站起身，拉了秋海棠要走。

　　紹文看看錶，提醒他：囘北京的火車已經到了開車的鐘點，明天的會議要緊。可是袁寳藩不管那一些。要不叫站長晚開半個鐘點，再不照索性不去開那『倒霉的會』。還是湘綺反駁了他幾句。紹文順勢的把他說服了。他臨走還板着秋海棠的肩頭，說：

　　『你看，捨不得走還是要走。好，走走走，你送我們一下。』

　　湘綺看了他這些下作動作，不禁怨憤的哼了一聲。秋海棠幸有紹文來解脫，只送到化裝室門口，紹文便攬住說：

　　『好了，好了，不要送了。我們北京再見吧！』拉着袁寳藩，招呼着湘綺，三人走了。

　　秋海棠在門口怔了一會，轉身囘到屋裏，才『敢怒敢言』的恢復了自我。他把桌上的鏡子順手一推，跟着駡了一聲：『這碗飯不是人吃的！』

　　當秋海棠發作過了，又把鏡子端正時，由鏡面裏他看到湘綺正愕然的立在化裝室門口。他急轉身，和湘綺對了個正面。兩人都有些驚異，有些窘急。

　　湘綺是爲了拿袁寳藩留下的名片而轉來的。無意中發現了秋海棠的眞面目。爲了掩飾，她趕忙把目光轉到桌上的名片去。

　　四

　　玉崐安全的由警局裏放出來了。囘到了客棧。秋海棠陪他到袁府上去道謝袁太太。由看

門的王老二那裏打聽到袁太太正在糧米街住娘家。他們又往那裏去。凑巧季兆雄知道了這事，他竟起了猜忌。

　　羅湘綺的娘家，只有一個瘋癱的老娘，和一個啞吧丫頭。湘綺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客來，也不會招待這樣的客，應對上很不自然。倒是老太太喜歡京戲，聽說是紅角來了，很高興的出來接見秋海棠。談話便很融洽了。她看了不大接談的玉崐便問：『這位是……』

　　『玉崐是我二哥趙玉焜。秋海棠忙着囘答。

　　玉鯤是條鹵莽漢，不慣於客套。他只把眼晴張望着屋裏的陳設，和牆上的字畫。那兒有一張幾年前的省立女師的畢業團體照，鑲在鏡框裏，上面有湘綺。這說明了她的『學歷』。

　　老太太竟然要招待兩位吃飯，可是秋海棠以爲初次登門，又是向人家來道勞，怎好反而擾人？便推到離天津前再來拜望，並且許給老太太幾張唱片。這使老太太更加喜歡。

　　他們在囘北京之前，眞去踐了約。等他們再來天津登台時，秋海棠便是羅家的熟客了。湘綺總陪着母親來招待他。在家長里短的談話中，秋海棠表白了身世。他原是鄉下種田人的孩子。三歲上死了父親，爲了窮，十三歲上進了科班。因爲這樣可以省了母親去操勞他的吃和穿，可是還沒出科，母親也死了。現在雖然是個角兒，却有說不出的苦，到處有人瞧不起！

　　這些話，使湘綺想起了那晚後台的事，對他加深了同情。也勾起了老太太的苦惱，把自己的家世也表白了一番：

　　自從湘綺的父親死了之後，哥哥又在杭州老家裏養病，正趕這當覺，也是爲了窮，就給袁寶藩拿了袁七爺的像片把湘綺騙了去。女兒受了委曲，做母親的也再沒臉見人。因此，她不讓袁寳到羅家來，自己更不會踏上袁家的大門。

　　作爲這種談話的收場，老太太要秋海棠清唱一段，秋海棠欣然的接受了。他唱了一段『羅成叫關』。（這是小生戲，旦角能反串的大都比他的本戲還精。）在羅府上唱這戲，當更討羅老太太的喜歡，她將會不厭倦的把戲的本事和戲文講說給女兒聽。也許就近取譬的把秋海棠說成當年羅成的化身：在女性似的溫柔中暗蘊着萬人敵的丈夫氣！

　　以此羅家便常有秋海棠的唱片在轉動。

　　五

　　秋海棠是當時的京津名旦，上演京津兩地。如果在北京登台，他便常常寫信去羅家問候。他和羅家的友誼已與日俱深。一個秋天，秋海棠接到羅湘綺報告老母病况轉入危境的信，他便决意抽空去津探望老太太的病况。

　　可是在他動身前，羅母已過了世。羅湘綺拍電給養病的哥哥，不要他趕到北京來，她自己會處理喪事。袁寳藩這時正在北京，也僅僅給了湘綺一個電報，叫她由賬房裏支一千塊錢，算是完了他的責任。

　　正當羅湘綺孤苦伶仃的時候，秋海棠趕到了。他在客廳裏看到靈位，才知湘綺已經居喪，不能和他見面。他留一封望她自己保重的短簡。這短簡正似雪裏送炭，她正需要溫情哩！

　　然而，季兆雄這時也更加緊了他的防範職務。秋海棠剛從羅家出來，他便進了羅家。他進了羅家，他雖然查不出什麽顯跡，却也像一滴冷水一樣，滴上湘綺一絲暖意的心頭。

　　六

　　秋海棠再到羅家去問候湘綺時，正是湘綺以中國地圖做本，描了個海棠葉子，來繡一幅枕頭面子。她的心裏一思一念正在這花葉象徵的人上，這人就在這時出現在她的眼前，她還能再虛掩自己的心事嗎？這雖然使秋海棠感到有點『意外』，也不過是時間上的『意外』：想不到這樣的快夢境便實現了。

　　自此以後，兩人完全忱人甜密的日子裏。在秋海棠去京的時候，湘綺便拿他的唱片來做陪伴。她漸漸也聆會了秋海棠音藝上的造諧。這種鑑賞的功夫，和他們的愛情結晶品一樣，於不知不覺中便形成了。

　　季兆雄早已探知了他倆的秘密，他藉此要挾着秋海棠做他的財富爺；要多少可以拿多少

。秋海棠雖然爲這事傷一囘神，更煩心的却是：怎麽把湘綺要生的孩子保全過來。他們想遠走高飛，但是自己的錢不够，湘綺還要維持杭州哥哥的用度，這便走不成。

　　七

　　趙玉琨給秋海棠出了主意：用狸貓換太子的本事，找一個剛生的小孩來頂替了湘綺生的。在醫院裏唱這戲，比當年皇宮裏容易得多。兩力都滿意了：袁寶藩看見兒子得意的叫着：『小王八旦』。秋海棠在牛尾巷拿着藥碗去灌自己女孩的藥。難然有些凄凉，總是自己的骨肉在自己的保護之下。

　　爲了母女夫婦的團聚，他倆在公園裏商量着逃走的計劃。湘綺的哥哥已到了上海，並且已經給他匯了一筆錢去。這是避免他們走後袁寳藩會去找他的麻煩，才如此的。玉琨在鄉下已經給他們找了房子，準備先把奶媽和梅寳（他們女孩的名）安頓了。然後他們便可决定行期了。預計的日期是那月的月底。

　　可是，好事鬼也妬，他們的災難就要臨到頭上。在秋海棠又來袁府看湘綺時，季兆雄向他提出了三千元的大借欸。這數目一來秋海棠拿不出，二來以爲一走百了，用不着再應付他。因此和季兆雄弄僵了。季兆雄不但下了告密的决心，而且安了不叫他們逃出手掌的毒計。

　　他倆都感到形勢惡化，便决定了當晚上走，秋海棠匆匆的去作最後的料理。當他們去後，季兆雄却有意的把袁寳藩當晚囘來的消息，『面禀』了湘綺。綺湘立刻叫啞吧丫頭去送信通知秋海棠，要他只在車站等，不要來投羅網。這信却被季兆雄派王老二半途上追截了去。

　　袁寳藩同着紹文一道囘來。季兆雄在花園裏向司令告密；湘綺急着對紹文說出要發生的禍事；紹文立刻往胡督軍府上去搬救兵。

　　湘綺正被袁寳藩駡得狼狽不堪的時候，秋海棠却趕來接她了。王老二搜來的信，做了他倆的眞贓實據。雖然湘綺願意同秋海棠一齊死，季兆雄却不叫他死，『只燬了他的臉』，讓他活受罪。袁寳藩也是想慢慢的折磨湘綺，把哭得要暈倒的湘綺，推上樓去。

　　他倆的甜蜜的夢境，幸福的畫圖，就這樣的一聲雷，一道閃，所擊破，所焚燬了！大廳裏，也像暴風雨剛過，一剎時的寂靜下來。紹文和胡督軍太太匆匆的趕進來。她的來，使袁寳藩感到醒異，却不敢阻攔她把湘綺帶走。紹文也趁這機會討了秋海棠，送進醫院去。

　　頹敗疲憊的袁寶藩又對季兆雄由緩而急的怒吼了一陣。巨雷打到了季兆雄的頭上，他躲也無處躲！這場壞天氣，由他而起，也至他而終。他的被『斃』，不是由古以來的『狡兔死，走狗烹』，而是因他完全是一隻近代狗。——只會狗仗人勢的爲自己找便宜。

　　八

　　秋海棠在醫院裏住了些時候，由趙玉琨送他和梅寶到鄉下去住。他的命是保全了，可是他的臉已自覺見不得人。永遠不能再唱旦角還是其次，他恨這張臉不能再和湘綺的臉對比了！不能再排到一塊了！他决意不拿這張臉去見湘綺，寧願叫湘綺當他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撫養着梅寳，完全幹着春耕秋收的工作。這樣過了六七年。生活上的辛勤，情緒上的惟悻，使他自幼就做莊稼的人一樣，已近衰老。可是梅寳却像花根上的幼芽一樣，一天天的茁條了。

　　袁寳藩和紹文已死在最近的內戰裏。紹文的死，使湘綺惋惜失掉了個善心的朋友。袁寳藩的死，雖然給了湘綺自由，可是暗淡的前途，仍使她感不到樂趣。幾年來她得不到秋海棠的音信。這囘她找上了玉琨的住處去，求他打聽秋海棠和梅寳的下落。

　　玉琨受了秋海棠的囑咐，不敢說眞話，咬住牙，只推說連自己也不知道。湘綺懷疑秋海棠有意躲避她，但想不出所以然！她在失望之餘，轉囘杭州老家去。在那裏，讓時間去平復自己心上的創傷。當玉琨送她上火車時，她還懷了他會給她找囘失掉的希望，她把哥哥在上海的住址留給了玉琨。這使鐵樣的玉琨差點兒落了淚！

　　九

　　光陰迅速，又過了近十年的光景，七七抗戰開始，交通綫無已經異常的阻塞。玉琨好容易的又到了鄉下來看秋海棠。玉琨是常來看他老弟的，每次他都勸說老弟一翻，要他別這麽老心眼，怎麽都爲了湘綺，這回他仍想勸服秋海棠，去找湘綺圍圓。但是秋海棠仍堅持着自己的初志，不肯搖動，並且舉出這樣的大道理：既不能讓她來吃莊稼人的苦，父女倆也不肯去指着羅家來過活。生活是團聚的先決條件，現在竟無法兩全，玉琨無言反駁。

　　梅寳已經進了縣中。因時局不靜，秋海棠叫她輟學囘來，她竟偷偷的去跟鄰居尙老二學戲。秋海棠發現了之後，異常的憤怒和悲哀。他不願女兒再跳這火坑！可是梅寳的年齡尙不够了解，何以父親有同他怪臉一樣的固執脾氣？她只有屈服在他的威嚴下，軟化在他的慈愛中。

　　時局的緊張，使玉琨放心不下秋海棠父女，他又到鄉下來了。這個粗心大意的人，這囘却費了點小腦筋，他向秋海棠一聯串的提出以下的問題：

　　梅寳是誰養的？

　　你一個人就能養得出來？

　　湘綺沒有虧待了你，爲甚麽你一點也不替她想想，就只想你自已嗎？

　　你疼不疼梅寳？

　　你想做媽的就不會想女兒？

　　萬一出點什麽事，把梅蹧踏掉，我看連你也對不起你自己！

　　這樣把秋海棠擠到犄觕裏去，秋海棠只剩了：『叫我怎麽辦？』

　　『三個字：去上海！』快人，快語，快動作，玉琨錢和錶一咕嚕的推給了他，還給他介紹了個姓韓的朋友，使秋海棠到上海時，先有個落脚的地方。

　　秋海棠和梅寶南下了。

　　十

　　同時，杭州的湘綺也到了上海。也是因了時局的緊張，她的嫂子叫姪兒把她接來的。

　　但是湘綺住在中上人家的石庫門裏；秋海棠和梅寶却擠在小客棧裏，而且爲了買米他已把玉琨贈的錶送進了當舖。韓老頭看到秋海棠的窘況，便把他介紹到大舞台去墊包底，頂些翻筋斗摔脊樑的活。他流盡了汗水，受盡了奚落，換來的是：吃不飽的包銀和致命的咳嗽和吐血。

　　韓老頭是個熱腸的朋友。對同道們極肯幫忙。他是靠了自己的女兒賣唱爲生的。看到秋海棠實在難以支持下去：便提議，不如叫梅寶跟了他們去趕座兒，賺倆錢，他好養病。

　　秋海棠默許了。自己既是又被逼上這條路，還能堅持着女兒不往這條路上走？一切都要聽生活的指揮！他已失掉了反抗環境的氣力。

　　梅寳同着韓老頭父女去賣唱。秋海棠仍掙扎着囘到大舞台去賣命。他一心的希冀着自己能够養活女兒，好不叫她去給母親現眼。不然的話，他能早點的斷送了這可恨的生命，好讓梅寳及早歸到湘綺的懷裏去。無論如何他不願擔當母女的引見人！他的可愛的生命，早給季兆雄的毒手弄掉了，他不願這毒手的陰影映上湘綺的心頭。

　　一天夜裏，梅寶放心不下父親的病，特意囘家來看他。發現他並不在家時，她急忙跑進了大舞台的後台，求父親同她囘去。秋海棠却對她大發了一場無理的脾氣！使梅寶只有害怕，只有含着淚倒退了出來。她常覺得父親似乎有兩個，一個是看得見，摸得着的溫暖和慈愛；另一個則看不見，摸不着，却會在不知不覺中碰着他，像碰到一個人的爛瘡，那人會剜心痛的狂號起來！她至今不明白：使父親痛楚的爛瘡藏在哪兒。

　　梅寳趕囘大地春菜館去，恰巧客人要聽小生戲，韓伯伯喊她：

　　『梅寳，你來唱一段：』

她唱了一段『羅成叫關』。

隔房間裏，湘綺同着她的嫂嫂和姪兒也正在那兒。她乍聽了人家喊『梅寳』，心裏便一震！接着聽了梅寳的羅成叫關，更勾起她的千情萬緒；過去的歡愉和悲哀都湧上了心頭。她的臉色慘白，身子歪斜的要倒下去。她推說頭痛，但是又急欲見見唱這戲的人。

　　韓老頭和梅寳被喊到湘綺的跟前。她滿以爲梅寳會姓吳的，却被韓老頭搶着說：

　　『我們姓韓。』

　　這使她挨了一瓢冷水。可是她仍不放鬆的問梅寳的年齡和生日；却又和自己所生的梅寳完全相合。她不能不懷疑；韓梅寳就是吳梅寳？說不定韓老頭是人販子！當梅寳在這種盤問下有點不耐煩的說：

　　『韓伯伯，如果不唱，我們走了。』

　　却現出了一個大漏洞，被湘綺捉住了！她終於發現了她親生的梅寶。

　　十一

　　湘綺母女倆先湧進了大舞台的後台；後邊隨着羅家母子和韓老頭父女。管事的一看見梅寳，便喊道：

　　『吳三喜，你的女兒又來了！』

　　吳三喜是秋海棠在大舞台的化名。他才吐過血，躺在戲箱上休息。他抬起身子，猛然看見湘綺，象受了驚似的一怔，立刻提着刀衝出前台去。

　　前台的鑼鼓正急，打鬥正緊，秋海棠『不要命』的在裏面翻滾着！湘綺和梅寶空着急，管事的攔着她們，不讓她們往前台去。

　　秋海棠終於摔了一下死交，掙扎不起來，被抬囘後台了。他靠在湘綺的懷裏，已不能言語，只用手指指臉，表明他躲着湘綺的用意。

　　這對戀人，就這樣的於後台初會，於後台永別！

　　一片凋零的海棠葉子，人們踏它在脚底下時，並不覺得脚曾墊得慌。直等有人掂着它說：看哪，這便是夏天襯托紅花的綠葉。瞧這些小園洞！這葉子在嫩綠時便遭了虫子咬呢！人們才跟着記起了它生長在技頭上的季節，跟着興起了時令的感嘆！

　　秋海棠便是這樣。在他死後的五分點裏，引起了人們的驚訝，因爲湘綺這時悲苦的宣佈了他久已隱埋了的藝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