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綿綿」
．電影小說．
（一）
在香港的一個幽靜的住宅區內，羅公舘門前停下了一輛新式的跑車，這是方正華駕車來接他的表妹羅文霞去看電影的。
正華首先見到了他的大姨媽羅老太太，而不看見他的表哥叔民和表妹文霞，他問：「大姨媽，民哥出去啦？」
大姨媽一面招呼着傭人切年糕，一面回覆正華說：「叔民到飛機場接他的好朋友去了。」
「啊呀！我倒忘了，他昨兒告訴我，說徐子健今天到香港。」
說着便聽見飛機的聲音從頭上過：「到了，這是上海來的飛機！」
大姨媽望望窗外說：「等他們回來，請你吃年糕。」
「我好容易才買到了兩張票子，本來約好文霞妹一塊兒看電影去的。」
「快别找她了，她正忙着騰出房間來給客人住呢！」
正華詫異地對着姨媽：「讓徐子健住到她的房裏去？」
「噯！」
「那麽她睡到那兒呢？」
「她只好暫時住在我後邊那間小屋子裏。」
「啊，」正華似失望而非失望的向樓梯上看一眼，拔步上樓：「我去幫她搬東西。」
正華看到文霞的臥室堆着許多亂七八糟的衣服書籍，然而沒有看見文霞。
文霞到那兒去了呢？他順着洋台的長窗口，一眼望過去，看到了房門口一架靠着牆的短梯上有一雙骨肉挺勻的玉腿，那不是文霞是誰呢？正華搶步上前：「仔細點，别摔下來！！」
「你來幫幫我，這個鉤兒我夠不着。」文霞的聲音像銀鈴兒一樣，這使正華更加義不容辭。他一面幫文霞搬東西，一面對她說:「我是來約你去看電影的，票子都買好了，現在時候快到了。你就叫老媽子替你搬搬，你換了衣服和我看電影去吧！」
文霞下了梯子：「不過說在頭裏，你可不許催我？」
「你别一條眉毛畫半個鐘頭，回頭民哥接了徐子健來，又要敷衍十分鐘。」
「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你管不着！」
「得！得！算我沒說！」
文霞這才走進浴室去換衣服。正華則忙着整理房間，等到房間搬定，文霞的粧也化好，但是看電影的時間却過了。幸虧正華有先見之明，他除了買妥兩張二時半的票子，又買了兩張五時半的票子，以防萬一。他掏出了四張票子給文霞，文霞見有四張戲票，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她接過了戲票笑着說：「我一定去看。」
「你别哄我。」
「我不去不是人！」
正華喜出望外：「那麽我們馬上就走？」
「你别忙！」這時徐子健和羅叔民，大姨媽的笑語之聲，已由樓下傳到樓上來：「他們來了，我下去招呼子健，你坐在車上等我。」
「你可别臨時改變宗㫖？」正華大概是被她騙慣了，他總躭心着她的話不一定能兌現。
「你怎麽這麽討厭？我要不去，我幹嗎要拿着你這兩張戲票子？」
「得！得！小姐！隨你的吩咐！」正華陪着文霞下了樓，可是他終於忍不住的說：「你可别讓我在車上乾等着？」
「這個人真煩！」文霞的手一摔，對他瞪了一眼。正華只有乖乖地到車上等她去了。
（二）
文霞下樓，到了客廳，徐子健正和大姨媽在說話，子健說他這次來港，是爲他姨父開股東年會，由他代表出席。文霞一眼看到子健英俊瀟洒，由不得趨前親熱地執着他的手：「你還認識我嗎？」
子健忽然地想起：「啊！文霞！」他把她的手拉過來：「幾年不見，你長得這麽高了！」一面打量她，一面對叔民說：「要是陌路相逢，我真認不得她了！」
他們說笑着，陳媽端進了年糕。文霞突然的對子健說：「我還忘了給你道喜啦！」
子健愕然的誤會她，已經知道他在上海訂婚的事：「你知道我在……」
「我當然知道，今天不是你的五週紀念嗎？」
「五週紀念？」這一下子健如墮五里霧中。
「五年前你離開香港到上海，可不也是九月九嗎？今天忘了？」
「哦！對了！」子健恍然大悟：「今天恰巧是五週年，你的記性可真了不得！
羅老太也就是正華的大姨媽說：「她的記性要隨她自己的便，高興記的陳年遠代都分毫不差，不高興記的，眼前的事情也會忘了！」
子健向叔民說：「我讓她一提醒，倒把五年前的情景想起來了，我第一天到，你還請我看了一場『亂世佳人』的電影呢！」
文霞接下來說：「不是你請我們的。」
「好！今天讓我來做一次小東，怎麽樣？」
「你要看卓别林的『大獨裁者』嗎？」
「這兒已經演『大獨裁者』了？」
「今天第一天演。」
「那我一定請你們去看。」
「票子兩天前就搶光了。」
「哦！」子健失望的嘆了一口氣。
「我這裏只有兩張。」文霞微笑着說。
「那你就陪子健去看吧！」叔民說。
於是，文霞挽着子健的手臂去看電影了。然而正華還在門外乾等着，一見他們出來，立卽迎了上去，文霞爲正華介紹：「這是我的表哥方正華。」
「我記得是見過的。」子健說。
正華手足無措的回答着:「哦！是見過的。」
「你送我們到娛樂戲院看電影去好嗎？」文霞對正華說。
正華大睜着眼：「你不是答應我去看——」
「不過我可沒有答應跟「你」去看電影呀！」
「那你爲什麽叫我等着？」
「因爲你開車的技術好，」文霞把子健拉上汽車：「要是沒有你，我們怎能趕得上這場戲呢？」
「好！好！我送你們去！」正華氣憤地鼓足車力把他們載向皇后大道的娛樂戲院去了。
（三）
當子健去看電影後，叔民叫陳媽把他的黑漆皮鞋擦擦亮，準備和子健晚上跳舞去。
羅老太恐怕兒子把子健拖到三更半夜回來，躭誤了他第二天的開會。
叔民說：「我不過讓他散散心，别整着一肚子悶氣。」
「他怎麽了？」羅老太有點不明白。
「他訂了婚了！」
「哦！訂的誰家小姐？」
「他姨父的女兒，莫愛玲。」
「這還不好嗎？他姨父只有這麽一個獨生的女兒，他們表兄妹又是從小兒在一塊長大的。」
「可是子健不愛她！」
「不愛她？那麽為什麽和他訂婚呢？」
「這是他姨父的主意，他是他姨父從小撫養大的，他怎好違抗呢？」
羅老太惋惜地說：「你勸勸他吧，婚姻是前世的緣分，這麽個千金小姐，丈人又是一個大財主，人家求這門親事，還怕高攀不上呢。」說着電話鈴響了，原來是文霞打來的電話，說健要請她吃晚飯，所以，她們不能回家吃飯，不用等他們了。
不用等，果然到了子夜的時光，他們才回來。文霞看了看手錶，已經一點：「啊呀！明兒個三嬸又要罵我了！」
「不要緊，我來替你担當。」子健說。
「趕明兒你回上海了，誰跟我担當呢？」
子健向她做了一個鬼臉。文霞輕輕地用鑰匙開了門，緩步登樓，子健悄悄的對她說：「明兒個中午你有空嗎？」
「你不是說要開股東會嗎？」
「吃飯的時間總會有的，我們去野餐好嗎？」
「好的！」
「一點鐘我在匯豐大樓門口等你。」
「十二點好嗎？」
「好！你要是不來，我可要罰你一個Kiss。」
文霞用手指劃着子健的臉，子健情不自禁的突然摟住她，不用等到第二天的「罰」，當時就「預支」地四片嘴唇，粘在一起，最初，文霞還稍加拒抗，繼之任其自然，終而熱烈的擁抱着子健，像一團火似的把子健燒得快熔化了！
可是他們的這一幕戲却被一個獨一無二的「觀客」羅老太在暗地裏瞧個正着，但是，他們絲毫沒有察覺。
第二天的下午一時，子健和文霞已經在郊外實踐他們昨晚的預約。文霞剝開了橘子皮，把一片橘子抛得很高，掉在躺在草地上，張大了口等着吃的子健嘴裏。
子健邊吃邊說:「我就愛你的頑皮，天真。」
「誰要你愛！」文霞半嬌半嗔的說。
「當然嘍，人家早有人在追求了，誰還要我這個窮光蛋呀？」
文霞着了惱，瞅了子健一眼，像要起身走的樣子，這可把子健嚇慌了，連忙討饒的說:「我說錯了，該打！該打！」他拉過文霞的手，去打他自己的嘴巴，文霞也不禁噗哧一聲笑了。
「說真的，我覺得方正華在追求你，你三嬸好像也有意思撮合，你說是不是？」
「他是三嬸的内姪，三嬸當然喜歡他，可是我就討厭他這一套，他仗着他爸爸是紗廠廠長，自己又有一輛别克大跑車，神氣活現，以爲女人都會看上她的。」
「可是他對你好像非常服從似的？」
「他待我真不錯，所以有時候我也不好意思太不給他面子，教三嬸難堪，誰教我寄人籬下呢！」文霞兩個眼圈濕潤潤地。
「我也是從小就沒有了父母，在姨父家裏長大的！」
「那我們可以說是——同病！」
「不！」子健緊緊地握着她的手：「也可以說是——同命！」他們倆已經沉醉在一個香甜而又温馨的天地裏去了。
（四）
文霞和子健陶醉了一個相當長久的時間，子健又去繼續開會了。文霞則回到家裏，她看見三嬸正在打電話：「……中飯她也没有回家吃……哦！她回來了，你等一等……」三嬸連忙對文霞說：「正華找你打網球呢！快點來聽電話。」她把話筒交給了文霞。
「又是他！」文霞憤憤的接過話筒:「喂！……我不去……我剛回來，你讓我歇一會兒好不好？……你來？……我來也沒有用呀，明兒的事，明兒再說，Bye！」她掛上電話，逕自走進了客廳。三嬸因爲文霞那樣的對於自己的内姪「不禮貌」，心中大不以爲然。她見文霞懶懶地躺在沙發上，於是走過來說：「你中午到那兒去的？臉都晒紅了？」
「我跟子健到郊外野餐去了！」文霞翻了一個身說。
「我不懂正華誠心誠意的找你去玩，你倒對他愛理不理，你對子健似乎很喜歡，是不是？」
「我一共跟子健出去過兩次。」
「我並不是不准你跟子健出去，不過，你該記住，你出世後，你媽才發現你爸爸早就娶了太太，並且有了孩子了，你媽因爲羅家不認她是媳婦，她憂鬱死了的，當時，你三叔實在看不下去，他覺得孩子是無辜的，就把你領了回來，現在他們老弟兄全死了，我雖不是你的親媽媽，可不能讓你走錯一步。」
「你不用說了，昨兒我本來不出去的，可是正華一定要我——」
「我說的不是正華，是子健！」三嬸灼灼的目光，像兩枝箭一樣穿進了文霞的心房，由不得她不低下頭去。「你知道嗎？他已經訂了婚了！」
文霞的面色陡變，這時，陳媽走進來說：「小姐，您的電話。」文霞巴不得的避開這個僵局，急忙起身向外，邊走邊問：「是誰打來的電話？」
「是徐家少爺打來的！」陳媽說。
文霞忽然止住步，對陳媽說：「你告訴他，我死了！」說着就飛奔上樓，陳媽莫名其妙的看着三嬸：「這是怎麽回事兒呀？」
三嬸說：「你就說小姐跟表少爺出去了！」
直到晚上叔民和子健回來了，子健首先問起文霞：「她回來了嗎？」
三嬸說：「她跟正華一起出去的。」
「他們上那兒去啦？」
「到現在還沒回來，不是跳舞，就是看電影去了。」
誰知叔民上樓換衣服的時候，聽得文霞在房裏哭泣，叔民問：「霞妹！你怎麽啦？」
文霞不回聲，叔民說:「是不是和正華鬧別扭了？」文霞仍舊不說話，叔民搖搖頭，只好回到客廳，問他母親：「霞妹怎麽？一個人在房裏哭？」
「哦！」子健驚愕地望着叔民。
叔民的母親用手暗示：「她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叔民說。
「大概是和正華生氣了吧？」羅母故意的說。
子健看了看手錶，故意先行告辭，他走上樓，看到陳媽正捧着稀飯，送到文霞的房裏。子健等陳媽走後，叫了幾聲「文霞」，他沒有得到反應，他又扯下一張日記紙來，寫了幾個字，從房門夾縫裏遞進去，滿以爲總可以得到回音，誰知竟也石沉大海。
從此，他袛看到文霞和正華出出進進，心裏老是不自在，可是也沒辦法。這天子健接到上海的電報，催他趕快回去，電報上說：「時局猝變，已定於廿二日舉行婚禮，接電後立即返扈，康。」子健接到這個電報，心急如焚，文霞對他也不理睬，不得已，打電話到她的學校裏，等她聽到是子健的聲音時，立卽把電話掛斷了。子健到她學校的門口去等她，可是她出來以後，就坐上正華的汽車，一陣風似的捲走了。
這晚上文霞回到家，忽然看到子健的房間搬空了，她自己的床舖又重新搬回去，於是詫異的問叔民：「怎麽啦？子健呢？」
「他今晚住在九龍，因爲明兒一大早他要坐飛機回上海，他有一封信，要我交給你。我想就過海陪子健，明兒一早送他上飛機，如果你想跟他見一面的話，你就早點兒到飛機場去。」
文霞楞楞接過信，回到房中，她讀了信，臉色忽然興奮起來，她把鬧鐘的鬧針撥到四點半，第二天，一早就起身過海，天星碼頭的小輪還未開班，她到卜公碼頭叫了艘小汽艇，這時已天色大亮了，她僱了輛汽車沿着漆咸道。直奔九龍城的啓德飛機場，誰知汽車中途抛了錨，想換汽車又叫不着，只得坐了一輛單車趕到飛機場，而機場上的子健和叔民焦急地在等候文霞，這時機場擴音機一再催促乘客趕快登機，子健只得懊喪地提着手提箱走上了飛機，等到文霞趕到機場時，子健的飛機己經在跑道起飛了。
文霞親眼看看飛機冉冉升空。與子健的最後一面，終不能謀，她傷心得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叔民安慰她，扶掖着她緩步歸來。
（五）
文霞以和子健最後的一面都未見着，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她回到房中寫了一封信，交給陳媽送到郵局去寄，但被羅母看到了。羅母覺得文霞和一個有婦之夫這樣搞下去，實在有點欠妥，她教陳媽將信交給她，並且嚴重地警告陳媽：「以後小姐來往的信，要先拿給我看。」
從此以後，子健寄給文霞的信，到不了文霞的手，而由陳媽交與了羅母，而文霞寄給子健的信，也由陳媽交與了羅母，文霞和子健都被蒙在鼓裏都懷疑着對方爲什麼沒有回信來，尤其是子健，她認爲文霞一定愛上了正華，所以不回他的信，就這樣雙方誤會着，這天叔民忽然接到了從上海寄來的一封大紅喜柬，那是子健和他的姨妹愛玲結婚的請帖，這可把文霞急昏了，但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光陰過得實在太快，子健與愛玲結婚後，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了。文霞自從受了這個刺激，她也離開了香港，到廣州的一個銀行裏做事去了。她和子健兩地相隔，然而都在兩地相思。
這天，住在香港的羅叔民接到子健從上海寄來了一張照片，活潑天真的兩個小孩依偎在子健和愛玲的膝下，羅母嘆息地看着這張相片，似乎感慨萬千。
很凑巧，當叔民接到子健的照片時，文霞也從廣州來了信說，她就要調往上海工作，羅母一聽這消息，連忙對叔民說：「快寫信教她回來吧，路遠迢迢到上海去，我可不放心，再說，她年紀也不小了，老這樣不肯嫁人，在外頭做事，不稂不萎的，算什麽呢？」
「您還不知道霞妹的怪脾氣？」叔民對他的母親說：「她要是願意去，說什麽也不會回來的。」
「咳！這孩子，跟他母親的脾氣一樣，除非撞腫了鼻子，才肯回頭呢！」羅母嘆了一口氣。
（六）
文霞調到上海的總行服務去了。她第一天踏進了國聯銀行的門，由傳達引進了祕書室，介紹給王秘書：「這位羅小姐是廣州分行調過來的！」
王祕書卽引領文霞到了經理室，經理正背着身子在打電話，等他的電話打完了，這經理也愕然的站了起來，這位經理到底是誰呢？他不是别人，原來就是五年前文霞未能趕得及送别的徐子健。子健說：「想不到就是你！來，這裏坐，叔民和你母都好嗎？」
「他們都很好，我也好久沒有看見他們了。」文霞坐在子健的辦公桌旁的椅子上，幾乎不知怎麽回答好。
「啊！對了；你在廣州分行做事！」
「已經兩年多了。」文霞取出一封介紹信：「這是劉經理叫我面呈的。」
「哦！」子健約略看了看：「在會計科做事太辛苦了，我現在少一個女書記，就委曲你担任，好嗎？」
「多蒙經理的提拔，就怕我不夠資格。」
「你何必這樣客氣，以後請你叫我子健跟從前一樣。」
「從前？」她突然住口，好像不願意再提從前的事，「請問經理，我什麽時候開始辦公？」
「今天就開始。」
「是！」文霞一轉身就要出去。
「文霞，你等一等！」子健走過去攔着說：「你這樣見外，當然是你的理由，不過我得告訴你，當初我以為看了我的信，一定會到飛機場來給我一個回答的，可是我等了你——」
「那天大早我就過海來了，可是半路上汽車壞了，一時又找不到别的車子——」
「原來是這麼躭誤了的？可是我後來寫了不知多少信，始終沒有見到了一個答覆，這又是什麽就躭誤了呢？」
「咦？怎麽？你寫過信給我？」
「難道說你沒收到？」
「只有你寫給民哥的信，我可半封也沒有接着呢。」
「這是不可能的。」
「民哥可以做證人。」
「這可太奇怪了？那你爲什麽不寫信給我？」
「我怎麽沒寫信？我從飛機場回去就寫了一封信寄給你！」
「給我？」
「不是你是誰？我等了你整整一個禮拜沒有接到你的信，我又寄給你一封信。」
「那就奇怪了！我一封也沒有收到。」
「我接連寫了好多封信，一直等到民哥接到你的結婚喜柬，我這才——」文霞的眼圈一紅，淚珠兒幾乎滾下來。
「這一定有人在跟我搗亂，把我們的信收藏起來了。」他猛可地想到了方正華，「是不是你的那位表兄？」
「我看倒不是他，也許是三嬸這麽做的。」一文霞沉思地低下頭來。
「她爲什麽要破壞我們呢？」
「因爲她不贊成我跟你在一塊兒玩，她說你已經訂了婚了。」
「這就對了！這一天，我記得——」
正說到這裏，子健的電話鈴響了，他拿過了電話筒：「喂？……哦！媽！有什麽事嗎？……呀？愛玲給汽車撞傷啦？……她，她現在在那兒？……在醫院……同仁醫院……我馬上來。」
他放下電話，怔怔地對文霞。
「你太太給汽車撞傷了？」
「她有點兒近視，叫她戴眼鏡，她偏不載。」
「不知她受了傷要緊不要緊？我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姨媽說她的腿被車輪子輾壞了？」
「啊呀；你快去看看她吧！」
「那末我們回頭見？」
「回頭見；」
子健匆匆的穿上大衣，就趕往同仁醫院去了。
（七）
子健的夫人莫愛玲，昏沉沉地躺在同仁醫院的病榻上，愛玲的父母莫惠康和莫太太，以及愛玲的子女敏華敏玉都圍繞在病榻左右，子健匆匆的趕了來，走到床前輕輕的叫了一聲「愛玲」；愛玲閤着眼，沒有答聲，看護阻止子健：「不要驚動她。」
子健問他的岳翁說：「愛玲的傷不要緊吧？」
「據李大夫說，她的兩條腿都斷了！」
「哦！」子健悽然地不知所措：「她怎會給汽車撞着的呢？」
莫母哽咽着說：「她帶着孩子在蹓躂，敏玉跑過馬路，沒留神一輛車子衝過來，愛玲搶救敏玉，自己倒給撞倒了！」
「咳！」子健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
從此子健在精神上受了一種說不出的磨折，他唯有尋找他的唯一精神寄托者——羅文霞，解脫解脫他的苦悶。
這一晚，在林登花園的露天舞池裏，這是一座幽靜的夜花園，遊客並不多，小小的露天舞池，有一班匈牙利的樂隊這時正在奏着「藍色多惱河」，子健和文霞，坐在這舞池的一角上，相對飲着冰咖啡。
文霞憂鬱地看了子健一眼，子健繼續着說：「現在姨父請了四五個名醫，跟傷科，骨科專家，給愛玲治腿傷，可是診斷的結果，至少有一條腿要變成殘廢！」
「這可太慘了！」文霞望著遠處。
「不錯，她是值得同情的，可是我呢？」子健苦笑了一下：「我得伴着一個殘廢的太太，過這一輩子！」他不再說下去了，他默然凝視着這可咒詛的未來的歲月。
文霞同情地抓着他的手：「哦！子健！」他們四目相對，各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我們去散散步吧！」文霞說。
「也好！」子健扔了烟蒂，挽着文霞走向藍色的燈光下林蔭中去。
曲徑通幽，花木掩映着一條小路，遠遠的飄來了WALTZ樂聲，夜的沉醉中，子健和文霞邊走邊談。文霞說：「你看這滿天星斗，每一顆星就是一個世界，而且大多數都比我們的地球不知大了多少倍。
子健望着天：「你怎麽忽然對天文發生起興趣來了？」
「我想到宇宙是這麽的偉大，更覺得自己的渺小了。」
「在宇宙之間，人類本來是極渺小的。」
「那末你爲什麽不達觀點見？别把不快意的事老擱在心上。」
「要是事情出在你身上，恐怕你也不會這麽達觀吧？」
文霞對他會心的微笑一下，低頭看了看手錶：「啊呀！已經十二點了，我們回去吧！」
「你住在那兒？」子健還不知她的寓所。
「離這兒很近。」
「我送你回去！」子健把文霞送到了家：「我可以到你屋裏坐回兒嗎？」
「當然可以。」文霞開了門：「不過，你不怕回去太晚？」
「今天是禮拜六，晚點兒沒關係。」
「輕點兒；房東太太就住在我後邊。」
文霞開了門，讓子健進她的房，她隨手開了電燈，原來這是一間相當寬敞的屋子，白天是客廳，晚上拉開三用沙發，就成爲單身女住客的臥房，這是房東太太在屋荒時期别出心思的措置。
「要喝茶嗎？」文霞問。
「別客氣，我不喝；」子健燃了一枝烟坐下。
「你覺得今天有點不同嗎？」
「什麽不同？」子健摸不着頭腦。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是你的生日嗎？」
「你仔細想想。」
「哦！是叔民，不，我記得他的生日好像是在冬天的。
「你不記得了？八年前的今天——」
子健猛然地想起來：「哎呀！我是今天離開香港的！」
「瞧！這張照片是你第一次到香港，我給你照的。」文霞把桌子的照相架遞給子健。
「你也瞧！這是什麽？」子健從皮夾中取出了兩張電影院的票根：「這是我們第一次去看的電影票根。」
「這些年了，還留着？」文霞充滿了情感說：
「除了這，我還有什麽值得紀念的！」
「可是你不應該這樣做，我知道你太太待你挺好。」
「是的。可是我跟他只有感情？沒有愛情，難道你也不了解嗎？你還不知道我痛苦嗎？」
子健熱烈地握着文霞的手，文霞也含情脈脈的看着子健，就在這一瞬間，彼此的舊情復熾，互相擁抱起來。
（八）
子健與文霞的交往日漸密切，他們已經有了超友誼的關係，可是「人言可畏」四個字逼得子健從熱烈轉變爲徬徨，這一天，子健因爲受不了外力的壓迫，他獨自到文霞的寓所，打電話要文霞趕快回來。文霞回到家，見子健焦躁地在等着她，她一進門，便直覺地追問子健：「怎麽啦？」
「我們的事．姨父已經知道了！」
「什麽？他怎麽會知道的？」
「今兒一大早他叫我到他那兒去，把我教訓了一頓！」
「他怎麽說？」
「他說人言可畏，叫我……」
「叫你把我開除？」
「他沒說開除，他意思是要把你停職！」
「那還不是跟開除一樣。」
「我看最好還是我們自動想辦法！」
「你意思要我辭職？」
「我不願意你這樣做，可是，我簡直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辦法！」
「我决不讓你爲難，」文霞的聲音有點發抖：「待會兒回去，我就寫辭職書給你。」
「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向你解釋！」
「不必解釋，我都明白！」文霞的兩行熱淚，不自禁的流了出來。
「別難過，子健握着文霞的手：「我决不畏首畏尾，你要不信，我跟你一塊兒辭職。」
「這又何必？我一個人受罪還不夠？」
「你放心，我决不會對不起你，可是你得相信我，讓我跟愛玲澈底解决。」
「你打算跟他怎麽解决？」她抬起了淚眼。
「我要跟她離婚，當然，這須要相當的時間，我不願意鬧得血淋大地。」
「沒有理由，你跟她離婚？」
「可是，除此以外，也别無辦法。」
「我可以回香港！」文霞安詳地說。
「回香港？」
子健驚慌起來。
「我辭了職，不回香港，呆在上海幹嗎？」
「文霞，我求求你，别在我的痛苦上再加痛苦了。」
「這是什麽意思呢？」
「你留在這裏至少在痛苦的時候，我們還可以互相安慰安慰，你這一走……」子健哀懇的對文霞說：「你可不可以留在這裏？」
文霞默然片刻：「好！我就不走！」
子健感謝地擁抱着文霞，他們之間，只有兩句古語來描繪得最爲適當，就是「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文霞辭了職，她沒有離開上海，她與子健仍舊和從前一樣，朝夕相從。大年夜到了，文霞在家中備了年夜飯，專誠地等候着子健，共進年餐。不料子健被他的太太拌住脚，急切的走不開，使文霞整整的等了一夜，天天亮了，子健拖着沉重的步子，從外面進來，文霞問他爲什麽來得這樣早？同時也可說來得這樣遲？子健告訴她來遲的經過，他已經和他的姨父鬧翻了，他這經理，也辭職不幹了，他要和文霞名正言順的正大光明做人，不再怕「人言可畏」了。
文霞流著淚說：
「這全是我累了你！」
「不，也許是我累了你呢！」
「你肯不惜犧牲，我總算沒有愛錯了人！」
「我永遠的愛你，可是我辭了職，我得出去找找朋友，跟他們合作，另外組織一個公司。」
「我祝你順利成功！」文霞把子健送出大門。
（九）
一切事情都是很難逆料的；這天文霞的寓所忽然到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不是别人，而是子健的岳母莫太太，她用出了「茶花女」阿芒爸爸的手段，勸說文霞不要拆散人家的幸福家庭。唯恐這手段還不足以說服文霞，更施出一條苦肉計，把跛了脚的女兒莫愛玲也帶了來，同時，又將兩個孩子敏華敏玉，一古腦兒全都帶了來，愛玲對文霞說：「羅小姐，我已經是個殘廢的人了，為了你的前途，我自願退讓，我買好明兒到香港的飛機票，預備一早就走，不過，我的兩個孩子，他們還小，希望你好好的照顧，我便感——」她淚如雨下，這一來；使得文霞觸目驚心，膽前顧後，她撫枕大哭，但是她决定了她的最後主張，她揩淨了淚痕，對愛玲說：「來，你把飛機票給我，我明天早離開此地。」
「阿彌陀佛：我們全家都感激你！」莫母說：
「我們决不會忘記你這大恩的，我們明早來送你。」愛玲說。
文霞沒有話，她心裏很痛，她只有揮揮手，要她們快點出去，她好休息一下。
莫氏母女走後，子健回來，他向她報告公司的資本可以籌齊，他要約文霞到阿根庭舞廳去吃飯，替自己慶祝慶祝。
在舞廳裏，他們瘋狂的跳着舞，跳到通宵，徐子健很高興，文霞也很高興，文霞說：「今夜的狂歡，也許是我生命中最可紀念的一天了。」
「那當然！」
「我敬你一杯酒，祝你永遠的忘不了我。」
「我又不和你分開，幹麽要說這種話？」
「我要你不忘記我，就是永遠的懷念我。愛着我。」
「你瞧，你的醋勁兒多大？我告訴你，我可對天發誓，我這一輩子，决不會再愛上别的女人。」
他們又舉杯互表愛忱。可是子健發覺文霞如厠一去不返，他趕到文霞的寓所，祗看到一張字條，說她已到龍華機場去了，等他趕到機場時，這個情景，和當年文霞趕到香港啟德機場的情景一樣，飛機已經凌空飛去，只有在機場送别的人，其中有愛玲和敏華敏玉。
在凌空的飛機中有一個女郎憑窗拭淚，她看到她的愛人追踪到了機場，但她咬緊牙根，把這情絲斬斷，讓他的愛人，爲了下一代的幸福，保持着那不破碎的家庭。
——完——
「此恨綿綿」
．電影小說．
（一）
在香港的一個幽靜的住宅區內，羅公舘門前停下了一輛新式的跑車，這是方正華駕車來接他的表妹羅文霞去看電影的。
正華首先見到了他的大姨媽羅老太太，而不看見他的表哥叔民和表妹文霞，他問：「大姨媽，民哥出去啦？」
大姨媽一面招呼着傭人切年糕，一面回覆正華說：「叔民到飛機場接他的好朋友去了。」
「啊呀！我倒忘了，他昨兒告訴我，說徐子健今天到香港。」
說着便聽見飛機的聲音從頭上過：「到了，這是上海來的飛機！」
大姨媽望望窗外說：「等他們回來，請你吃年糕。」
「我好容易才買到了兩張票子，本來約好文霞妹一塊兒看電影去的。」
「快别找她了，她正忙着騰出房間來給客人住呢！」
正華詫異地對着姨媽：「讓徐子健住到她的房裏去？」
「噯！」
「那麽她睡到那兒呢？」
「她只好暫時住在我後邊那間小屋子裏。」
「啊，」正華似失望而非失望的向樓梯上看一眼，拔步上樓：「我去幫她搬東西。」
正華看到文霞的臥室堆着許多亂七八糟的衣服書籍，然而沒有看見文霞。
文霞到那兒去了呢？他順着洋台的長窗口，一眼望過去，看到了房門口一架靠着牆的短梯上有一雙骨肉挺勻的玉腿，那不是文霞是誰呢？正華搶步上前：「仔細點，别摔下來！！」
「你來幫幫我，這個鉤兒我夠不着。」文霞的聲音像銀鈴兒一樣，這使正華更加義不容辭。他一面幫文霞搬東西，一面對她說:「我是來約你去看電影的，票子都買好了，現在時候快到了。你就叫老媽子替你搬搬，你換了衣服和我看電影去吧！」
文霞下了梯子：「不過說在頭裏，你可不許催我？」
「你别一條眉毛畫半個鐘頭，回頭民哥接了徐子健來，又要敷衍十分鐘。」
「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你管不着！」
「得！得！算我沒說！」
文霞這才走進浴室去換衣服。正華則忙着整理房間，等到房間搬定，文霞的粧也化好，但是看電影的時間却過了。幸虧正華有先見之明，他除了買妥兩張二時半的票子，又買了兩張五時半的票子，以防萬一。他掏出了四張票子給文霞，文霞見有四張戲票，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她接過了戲票笑着說：「我一定去看。」
「你别哄我。」
「我不去不是人！」
正華喜出望外：「那麽我們馬上就走？」
「你别忙！」這時徐子健和羅叔民，大姨媽的笑語之聲，已由樓下傳到樓上來：「他們來了，我下去招呼子健，你坐在車上等我。」
「你可别臨時改變宗㫖？」正華大概是被她騙慣了，他總躭心着她的話不一定能兌現。
「你怎麽這麽討厭？我要不去，我幹嗎要拿着你這兩張戲票子？」
「得！得！小姐！隨你的吩咐！」正華陪着文霞下了樓，可是他終於忍不住的說：「你可别讓我在車上乾等着？」
「這個人真煩！」文霞的手一摔，對他瞪了一眼。正華只有乖乖地到車上等她去了。
（二）
文霞下樓，到了客廳，徐子健正和大姨媽在說話，子健說他這次來港，是爲他姨父開股東年會，由他代表出席。文霞一眼看到子健英俊瀟洒，由不得趨前親熱地執着他的手：「你還認識我嗎？」
子健忽然地想起：「啊！文霞！」他把她的手拉過來：「幾年不見，你長得這麽高了！」一面打量她，一面對叔民說：「要是陌路相逢，我真認不得她了！」
他們說笑着，陳媽端進了年糕。文霞突然的對子健說：「我還忘了給你道喜啦！」
子健愕然的誤會她，已經知道他在上海訂婚的事：「你知道我在……」
「我當然知道，今天不是你的五週紀念嗎？」
「五週紀念？」這一下子健如墮五里霧中。
「五年前你離開香港到上海，可不也是九月九嗎？今天忘了？」
「哦！對了！」子健恍然大悟：「今天恰巧是五週年，你的記性可真了不得！
羅老太也就是正華的大姨媽說：「她的記性要隨她自己的便，高興記的陳年遠代都分毫不差，不高興記的，眼前的事情也會忘了！」
子健向叔民說：「我讓她一提醒，倒把五年前的情景想起來了，我第一天到，你還請我看了一場『亂世佳人』的電影呢！」
文霞接下來說：「不是你請我們的。」
「好！今天讓我來做一次小東，怎麽樣？」
「你要看卓别林的『大獨裁者』嗎？」
「這兒已經演『大獨裁者』了？」
「今天第一天演。」
「那我一定請你們去看。」
「票子兩天前就搶光了。」
「哦！」子健失望的嘆了一口氣。
「我這裏只有兩張。」文霞微笑着說。
「那你就陪子健去看吧！」叔民說。
於是，文霞挽着子健的手臂去看電影了。然而正華還在門外乾等着，一見他們出來，立卽迎了上去，文霞爲正華介紹：「這是我的表哥方正華。」
「我記得是見過的。」子健說。
正華手足無措的回答着:「哦！是見過的。」
「你送我們到娛樂戲院看電影去好嗎？」文霞對正華說。
正華大睜着眼：「你不是答應我去看——」
「不過我可沒有答應跟「你」去看電影呀！」
「那你爲什麽叫我等着？」
「因爲你開車的技術好，」文霞把子健拉上汽車：「要是沒有你，我們怎能趕得上這場戲呢？」
「好！好！我送你們去！」正華氣憤地鼓足車力把他們載向皇后大道的娛樂戲院去了。
（三）
當子健去看電影後，叔民叫陳媽把他的黑漆皮鞋擦擦亮，準備和子健晚上跳舞去。
羅老太恐怕兒子把子健拖到三更半夜回來，躭誤了他第二天的開會。
叔民說：「我不過讓他散散心，别整着一肚子悶氣。」
「他怎麽了？」羅老太有點不明白。
「他訂了婚了！」
「哦！訂的誰家小姐？」
「他姨父的女兒，莫愛玲。」
「這還不好嗎？他姨父只有這麽一個獨生的女兒，他們表兄妹又是從小兒在一塊長大的。」
「可是子健不愛她！」
「不愛她？那麽為什麽和他訂婚呢？」
「這是他姨父的主意，他是他姨父從小撫養大的，他怎好違抗呢？」
羅老太惋惜地說：「你勸勸他吧，婚姻是前世的緣分，這麽個千金小姐，丈人又是一個大財主，人家求這門親事，還怕高攀不上呢。」說着電話鈴響了，原來是文霞打來的電話，說健要請她吃晚飯，所以，她們不能回家吃飯，不用等他們了。
不用等，果然到了子夜的時光，他們才回來。文霞看了看手錶，已經一點：「啊呀！明兒個三嬸又要罵我了！」
「不要緊，我來替你担當。」子健說。
「趕明兒你回上海了，誰跟我担當呢？」
子健向她做了一個鬼臉。文霞輕輕地用鑰匙開了門，緩步登樓，子健悄悄的對她說：「明兒個中午你有空嗎？」
「你不是說要開股東會嗎？」
「吃飯的時間總會有的，我們去野餐好嗎？」
「好的！」
「一點鐘我在匯豐大樓門口等你。」
「十二點好嗎？」
「好！你要是不來，我可要罰你一個Kiss。」
文霞用手指劃着子健的臉，子健情不自禁的突然摟住她，不用等到第二天的「罰」，當時就「預支」地四片嘴唇，粘在一起，最初，文霞還稍加拒抗，繼之任其自然，終而熱烈的擁抱着子健，像一團火似的把子健燒得快熔化了！
可是他們的這一幕戲却被一個獨一無二的「觀客」羅老太在暗地裏瞧個正着，但是，他們絲毫沒有察覺。
第二天的下午一時，子健和文霞已經在郊外實踐他們昨晚的預約。文霞剝開了橘子皮，把一片橘子抛得很高，掉在躺在草地上，張大了口等着吃的子健嘴裏。
子健邊吃邊說:「我就愛你的頑皮，天真。」
「誰要你愛！」文霞半嬌半嗔的說。
「當然嘍，人家早有人在追求了，誰還要我這個窮光蛋呀？」
文霞着了惱，瞅了子健一眼，像要起身走的樣子，這可把子健嚇慌了，連忙討饒的說:「我說錯了，該打！該打！」他拉過文霞的手，去打他自己的嘴巴，文霞也不禁噗哧一聲笑了。
「說真的，我覺得方正華在追求你，你三嬸好像也有意思撮合，你說是不是？」
「他是三嬸的内姪，三嬸當然喜歡他，可是我就討厭他這一套，他仗着他爸爸是紗廠廠長，自己又有一輛别克大跑車，神氣活現，以爲女人都會看上她的。」
「可是他對你好像非常服從似的？」
「他待我真不錯，所以有時候我也不好意思太不給他面子，教三嬸難堪，誰教我寄人籬下呢！」文霞兩個眼圈濕潤潤地。
「我也是從小就沒有了父母，在姨父家裏長大的！」
「那我們可以說是——同病！」
「不！」子健緊緊地握着她的手：「也可以說是——同命！」他們倆已經沉醉在一個香甜而又温馨的天地裏去了。
（四）
文霞和子健陶醉了一個相當長久的時間，子健又去繼續開會了。文霞則回到家裏，她看見三嬸正在打電話：「……中飯她也没有回家吃……哦！她回來了，你等一等……」三嬸連忙對文霞說：「正華找你打網球呢！快點來聽電話。」她把話筒交給了文霞。
「又是他！」文霞憤憤的接過話筒:「喂！……我不去……我剛回來，你讓我歇一會兒好不好？……你來？……我來也沒有用呀，明兒的事，明兒再說，Bye！」她掛上電話，逕自走進了客廳。三嬸因爲文霞那樣的對於自己的内姪「不禮貌」，心中大不以爲然。她見文霞懶懶地躺在沙發上，於是走過來說：「你中午到那兒去的？臉都晒紅了？」
「我跟子健到郊外野餐去了！」文霞翻了一個身說。
「我不懂正華誠心誠意的找你去玩，你倒對他愛理不理，你對子健似乎很喜歡，是不是？」
「我一共跟子健出去過兩次。」
「我並不是不准你跟子健出去，不過，你該記住，你出世後，你媽才發現你爸爸早就娶了太太，並且有了孩子了，你媽因爲羅家不認她是媳婦，她憂鬱死了的，當時，你三叔實在看不下去，他覺得孩子是無辜的，就把你領了回來，現在他們老弟兄全死了，我雖不是你的親媽媽，可不能讓你走錯一步。」
「你不用說了，昨兒我本來不出去的，可是正華一定要我——」
「我說的不是正華，是子健！」三嬸灼灼的目光，像兩枝箭一樣穿進了文霞的心房，由不得她不低下頭去。「你知道嗎？他已經訂了婚了！」
文霞的面色陡變，這時，陳媽走進來說：「小姐，您的電話。」文霞巴不得的避開這個僵局，急忙起身向外，邊走邊問：「是誰打來的電話？」
「是徐家少爺打來的！」陳媽說。
文霞忽然止住步，對陳媽說：「你告訴他，我死了！」說着就飛奔上樓，陳媽莫名其妙的看着三嬸：「這是怎麽回事兒呀？」
三嬸說：「你就說小姐跟表少爺出去了！」
直到晚上叔民和子健回來了，子健首先問起文霞：「她回來了嗎？」
三嬸說：「她跟正華一起出去的。」
「他們上那兒去啦？」
「到現在還沒回來，不是跳舞，就是看電影去了。」
誰知叔民上樓換衣服的時候，聽得文霞在房裏哭泣，叔民問：「霞妹！你怎麽啦？」
文霞不回聲，叔民說:「是不是和正華鬧別扭了？」文霞仍舊不說話，叔民搖搖頭，只好回到客廳，問他母親：「霞妹怎麽？一個人在房裏哭？」
「哦！」子健驚愕地望着叔民。
叔民的母親用手暗示：「她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叔民說。
「大概是和正華生氣了吧？」羅母故意的說。
子健看了看手錶，故意先行告辭，他走上樓，看到陳媽正捧着稀飯，送到文霞的房裏。子健等陳媽走後，叫了幾聲「文霞」，他沒有得到反應，他又扯下一張日記紙來，寫了幾個字，從房門夾縫裏遞進去，滿以爲總可以得到回音，誰知竟也石沉大海。
從此，他袛看到文霞和正華出出進進，心裏老是不自在，可是也沒辦法。這天子健接到上海的電報，催他趕快回去，電報上說：「時局猝變，已定於廿二日舉行婚禮，接電後立即返扈，康。」子健接到這個電報，心急如焚，文霞對他也不理睬，不得已，打電話到她的學校裏，等她聽到是子健的聲音時，立卽把電話掛斷了。子健到她學校的門口去等她，可是她出來以後，就坐上正華的汽車，一陣風似的捲走了。
這晚上文霞回到家，忽然看到子健的房間搬空了，她自己的床舖又重新搬回去，於是詫異的問叔民：「怎麽啦？子健呢？」
「他今晚住在九龍，因爲明兒一大早他要坐飛機回上海，他有一封信，要我交給你。我想就過海陪子健，明兒一早送他上飛機，如果你想跟他見一面的話，你就早點兒到飛機場去。」
文霞楞楞接過信，回到房中，她讀了信，臉色忽然興奮起來，她把鬧鐘的鬧針撥到四點半，第二天，一早就起身過海，天星碼頭的小輪還未開班，她到卜公碼頭叫了艘小汽艇，這時已天色大亮了，她僱了輛汽車沿着漆咸道。直奔九龍城的啓德飛機場，誰知汽車中途抛了錨，想換汽車又叫不着，只得坐了一輛單車趕到飛機場，而機場上的子健和叔民焦急地在等候文霞，這時機場擴音機一再催促乘客趕快登機，子健只得懊喪地提着手提箱走上了飛機，等到文霞趕到機場時，子健的飛機己經在跑道起飛了。
文霞親眼看看飛機冉冉升空。與子健的最後一面，終不能謀，她傷心得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叔民安慰她，扶掖着她緩步歸來。
（五）
文霞以和子健最後的一面都未見着，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她回到房中寫了一封信，交給陳媽送到郵局去寄，但被羅母看到了。羅母覺得文霞和一個有婦之夫這樣搞下去，實在有點欠妥，她教陳媽將信交給她，並且嚴重地警告陳媽：「以後小姐來往的信，要先拿給我看。」
從此以後，子健寄給文霞的信，到不了文霞的手，而由陳媽交與了羅母，而文霞寄給子健的信，也由陳媽交與了羅母，文霞和子健都被蒙在鼓裏都懷疑着對方爲什麼沒有回信來，尤其是子健，她認爲文霞一定愛上了正華，所以不回他的信，就這樣雙方誤會着，這天叔民忽然接到了從上海寄來的一封大紅喜柬，那是子健和他的姨妹愛玲結婚的請帖，這可把文霞急昏了，但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光陰過得實在太快，子健與愛玲結婚後，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了。文霞自從受了這個刺激，她也離開了香港，到廣州的一個銀行裏做事去了。她和子健兩地相隔，然而都在兩地相思。
這天，住在香港的羅叔民接到子健從上海寄來了一張照片，活潑天真的兩個小孩依偎在子健和愛玲的膝下，羅母嘆息地看着這張相片，似乎感慨萬千。
很凑巧，當叔民接到子健的照片時，文霞也從廣州來了信說，她就要調往上海工作，羅母一聽這消息，連忙對叔民說：「快寫信教她回來吧，路遠迢迢到上海去，我可不放心，再說，她年紀也不小了，老這樣不肯嫁人，在外頭做事，不稂不萎的，算什麽呢？」
「您還不知道霞妹的怪脾氣？」叔民對他的母親說：「她要是願意去，說什麽也不會回來的。」
「咳！這孩子，跟他母親的脾氣一樣，除非撞腫了鼻子，才肯回頭呢！」羅母嘆了一口氣。
（六）
文霞調到上海的總行服務去了。她第一天踏進了國聯銀行的門，由傳達引進了祕書室，介紹給王秘書：「這位羅小姐是廣州分行調過來的！」
王祕書卽引領文霞到了經理室，經理正背着身子在打電話，等他的電話打完了，這經理也愕然的站了起來，這位經理到底是誰呢？他不是别人，原來就是五年前文霞未能趕得及送别的徐子健。子健說：「想不到就是你！來，這裏坐，叔民和你母都好嗎？」
「他們都很好，我也好久沒有看見他們了。」文霞坐在子健的辦公桌旁的椅子上，幾乎不知怎麽回答好。
「啊！對了；你在廣州分行做事！」
「已經兩年多了。」文霞取出一封介紹信：「這是劉經理叫我面呈的。」
「哦！」子健約略看了看：「在會計科做事太辛苦了，我現在少一個女書記，就委曲你担任，好嗎？」
「多蒙經理的提拔，就怕我不夠資格。」
「你何必這樣客氣，以後請你叫我子健跟從前一樣。」
「從前？」她突然住口，好像不願意再提從前的事，「請問經理，我什麽時候開始辦公？」
「今天就開始。」
「是！」文霞一轉身就要出去。
「文霞，你等一等！」子健走過去攔着說：「你這樣見外，當然是你的理由，不過我得告訴你，當初我以為看了我的信，一定會到飛機場來給我一個回答的，可是我等了你——」
「那天大早我就過海來了，可是半路上汽車壞了，一時又找不到别的車子——」
「原來是這麼躭誤了的？可是我後來寫了不知多少信，始終沒有見到了一個答覆，這又是什麽就躭誤了呢？」
「咦？怎麽？你寫過信給我？」
「難道說你沒收到？」
「只有你寫給民哥的信，我可半封也沒有接着呢。」
「這是不可能的。」
「民哥可以做證人。」
「這可太奇怪了？那你爲什麽不寫信給我？」
「我怎麽沒寫信？我從飛機場回去就寫了一封信寄給你！」
「給我？」
「不是你是誰？我等了你整整一個禮拜沒有接到你的信，我又寄給你一封信。」
「那就奇怪了！我一封也沒有收到。」
「我接連寫了好多封信，一直等到民哥接到你的結婚喜柬，我這才——」文霞的眼圈一紅，淚珠兒幾乎滾下來。
「這一定有人在跟我搗亂，把我們的信收藏起來了。」他猛可地想到了方正華，「是不是你的那位表兄？」
「我看倒不是他，也許是三嬸這麽做的。」一文霞沉思地低下頭來。
「她爲什麽要破壞我們呢？」
「因爲她不贊成我跟你在一塊兒玩，她說你已經訂了婚了。」
「這就對了！這一天，我記得——」
正說到這裏，子健的電話鈴響了，他拿過了電話筒：「喂？……哦！媽！有什麽事嗎？……呀？愛玲給汽車撞傷啦？……她，她現在在那兒？……在醫院……同仁醫院……我馬上來。」
他放下電話，怔怔地對文霞。
「你太太給汽車撞傷了？」
「她有點兒近視，叫她戴眼鏡，她偏不載。」
「不知她受了傷要緊不要緊？我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姨媽說她的腿被車輪子輾壞了？」
「啊呀；你快去看看她吧！」
「那末我們回頭見？」
「回頭見；」
子健匆匆的穿上大衣，就趕往同仁醫院去了。
（七）
子健的夫人莫愛玲，昏沉沉地躺在同仁醫院的病榻上，愛玲的父母莫惠康和莫太太，以及愛玲的子女敏華敏玉都圍繞在病榻左右，子健匆匆的趕了來，走到床前輕輕的叫了一聲「愛玲」；愛玲閤着眼，沒有答聲，看護阻止子健：「不要驚動她。」
子健問他的岳翁說：「愛玲的傷不要緊吧？」
「據李大夫說，她的兩條腿都斷了！」
「哦！」子健悽然地不知所措：「她怎會給汽車撞着的呢？」
莫母哽咽着說：「她帶着孩子在蹓躂，敏玉跑過馬路，沒留神一輛車子衝過來，愛玲搶救敏玉，自己倒給撞倒了！」
「咳！」子健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
從此子健在精神上受了一種說不出的磨折，他唯有尋找他的唯一精神寄托者——羅文霞，解脫解脫他的苦悶。
這一晚，在林登花園的露天舞池裏，這是一座幽靜的夜花園，遊客並不多，小小的露天舞池，有一班匈牙利的樂隊這時正在奏着「藍色多惱河」，子健和文霞，坐在這舞池的一角上，相對飲着冰咖啡。
文霞憂鬱地看了子健一眼，子健繼續着說：「現在姨父請了四五個名醫，跟傷科，骨科專家，給愛玲治腿傷，可是診斷的結果，至少有一條腿要變成殘廢！」
「這可太慘了！」文霞望著遠處。
「不錯，她是值得同情的，可是我呢？」子健苦笑了一下：「我得伴着一個殘廢的太太，過這一輩子！」他不再說下去了，他默然凝視着這可咒詛的未來的歲月。
文霞同情地抓着他的手：「哦！子健！」他們四目相對，各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我們去散散步吧！」文霞說。
「也好！」子健扔了烟蒂，挽着文霞走向藍色的燈光下林蔭中去。
曲徑通幽，花木掩映着一條小路，遠遠的飄來了WALTZ樂聲，夜的沉醉中，子健和文霞邊走邊談。文霞說：「你看這滿天星斗，每一顆星就是一個世界，而且大多數都比我們的地球不知大了多少倍。
子健望着天：「你怎麽忽然對天文發生起興趣來了？」
「我想到宇宙是這麽的偉大，更覺得自己的渺小了。」
「在宇宙之間，人類本來是極渺小的。」
「那末你爲什麽不達觀點見？别把不快意的事老擱在心上。」
「要是事情出在你身上，恐怕你也不會這麽達觀吧？」
文霞對他會心的微笑一下，低頭看了看手錶：「啊呀！已經十二點了，我們回去吧！」
「你住在那兒？」子健還不知她的寓所。
「離這兒很近。」
「我送你回去！」子健把文霞送到了家：「我可以到你屋裏坐回兒嗎？」
「當然可以。」文霞開了門：「不過，你不怕回去太晚？」
「今天是禮拜六，晚點兒沒關係。」
「輕點兒；房東太太就住在我後邊。」
文霞開了門，讓子健進她的房，她隨手開了電燈，原來這是一間相當寬敞的屋子，白天是客廳，晚上拉開三用沙發，就成爲單身女住客的臥房，這是房東太太在屋荒時期别出心思的措置。
「要喝茶嗎？」文霞問。
「別客氣，我不喝；」子健燃了一枝烟坐下。
「你覺得今天有點不同嗎？」
「什麽不同？」子健摸不着頭腦。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是你的生日嗎？」
「你仔細想想。」
「哦！是叔民，不，我記得他的生日好像是在冬天的。
「你不記得了？八年前的今天——」
子健猛然地想起來：「哎呀！我是今天離開香港的！」
「瞧！這張照片是你第一次到香港，我給你照的。」文霞把桌子的照相架遞給子健。
「你也瞧！這是什麽？」子健從皮夾中取出了兩張電影院的票根：「這是我們第一次去看的電影票根。」
「這些年了，還留着？」文霞充滿了情感說：
「除了這，我還有什麽值得紀念的！」
「可是你不應該這樣做，我知道你太太待你挺好。」
「是的。可是我跟他只有感情？沒有愛情，難道你也不了解嗎？你還不知道我痛苦嗎？」
子健熱烈地握着文霞的手，文霞也含情脈脈的看着子健，就在這一瞬間，彼此的舊情復熾，互相擁抱起來。
（八）
子健與文霞的交往日漸密切，他們已經有了超友誼的關係，可是「人言可畏」四個字逼得子健從熱烈轉變爲徬徨，這一天，子健因爲受不了外力的壓迫，他獨自到文霞的寓所，打電話要文霞趕快回來。文霞回到家，見子健焦躁地在等着她，她一進門，便直覺地追問子健：「怎麽啦？」
「我們的事．姨父已經知道了！」
「什麽？他怎麽會知道的？」
「今兒一大早他叫我到他那兒去，把我教訓了一頓！」
「他怎麽說？」
「他說人言可畏，叫我……」
「叫你把我開除？」
「他沒說開除，他意思是要把你停職！」
「那還不是跟開除一樣。」
「我看最好還是我們自動想辦法！」
「你意思要我辭職？」
「我不願意你這樣做，可是，我簡直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辦法！」
「我决不讓你爲難，」文霞的聲音有點發抖：「待會兒回去，我就寫辭職書給你。」
「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向你解釋！」
「不必解釋，我都明白！」文霞的兩行熱淚，不自禁的流了出來。
「別難過，子健握着文霞的手：「我决不畏首畏尾，你要不信，我跟你一塊兒辭職。」
「這又何必？我一個人受罪還不夠？」
「你放心，我决不會對不起你，可是你得相信我，讓我跟愛玲澈底解决。」
「你打算跟他怎麽解决？」她抬起了淚眼。
「我要跟她離婚，當然，這須要相當的時間，我不願意鬧得血淋大地。」
「沒有理由，你跟她離婚？」
「可是，除此以外，也别無辦法。」
「我可以回香港！」文霞安詳地說。
「回香港？」
子健驚慌起來。
「我辭了職，不回香港，呆在上海幹嗎？」
「文霞，我求求你，别在我的痛苦上再加痛苦了。」
「這是什麽意思呢？」
「你留在這裏至少在痛苦的時候，我們還可以互相安慰安慰，你這一走……」子健哀懇的對文霞說：「你可不可以留在這裏？」
文霞默然片刻：「好！我就不走！」
子健感謝地擁抱着文霞，他們之間，只有兩句古語來描繪得最爲適當，就是「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文霞辭了職，她沒有離開上海，她與子健仍舊和從前一樣，朝夕相從。大年夜到了，文霞在家中備了年夜飯，專誠地等候着子健，共進年餐。不料子健被他的太太拌住脚，急切的走不開，使文霞整整的等了一夜，天天亮了，子健拖着沉重的步子，從外面進來，文霞問他爲什麽來得這樣早？同時也可說來得這樣遲？子健告訴她來遲的經過，他已經和他的姨父鬧翻了，他這經理，也辭職不幹了，他要和文霞名正言順的正大光明做人，不再怕「人言可畏」了。
文霞流著淚說：
「這全是我累了你！」
「不，也許是我累了你呢！」
「你肯不惜犧牲，我總算沒有愛錯了人！」
「我永遠的愛你，可是我辭了職，我得出去找找朋友，跟他們合作，另外組織一個公司。」
「我祝你順利成功！」文霞把子健送出大門。
（九）
一切事情都是很難逆料的；這天文霞的寓所忽然到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不是别人，而是子健的岳母莫太太，她用出了「茶花女」阿芒爸爸的手段，勸說文霞不要拆散人家的幸福家庭。唯恐這手段還不足以說服文霞，更施出一條苦肉計，把跛了脚的女兒莫愛玲也帶了來，同時，又將兩個孩子敏華敏玉，一古腦兒全都帶了來，愛玲對文霞說：「羅小姐，我已經是個殘廢的人了，為了你的前途，我自願退讓，我買好明兒到香港的飛機票，預備一早就走，不過，我的兩個孩子，他們還小，希望你好好的照顧，我便感——」她淚如雨下，這一來；使得文霞觸目驚心，膽前顧後，她撫枕大哭，但是她决定了她的最後主張，她揩淨了淚痕，對愛玲說：「來，你把飛機票給我，我明天早離開此地。」
「阿彌陀佛：我們全家都感激你！」莫母說：
「我們决不會忘記你這大恩的，我們明早來送你。」愛玲說。
文霞沒有話，她心裏很痛，她只有揮揮手，要她們快點出去，她好休息一下。
莫氏母女走後，子健回來，他向她報告公司的資本可以籌齊，他要約文霞到阿根庭舞廳去吃飯，替自己慶祝慶祝。
在舞廳裏，他們瘋狂的跳着舞，跳到通宵，徐子健很高興，文霞也很高興，文霞說：「今夜的狂歡，也許是我生命中最可紀念的一天了。」
「那當然！」
「我敬你一杯酒，祝你永遠的忘不了我。」
「我又不和你分開，幹麽要說這種話？」
「我要你不忘記我，就是永遠的懷念我。愛着我。」
「你瞧，你的醋勁兒多大？我告訴你，我可對天發誓，我這一輩子，决不會再愛上别的女人。」
他們又舉杯互表愛忱。可是子健發覺文霞如厠一去不返，他趕到文霞的寓所，祗看到一張字條，說她已到龍華機場去了，等他趕到機場時，這個情景，和當年文霞趕到香港啟德機場的情景一樣，飛機已經凌空飛去，只有在機場送别的人，其中有愛玲和敏華敏玉。
在凌空的飛機中有一個女郎憑窗拭淚，她看到她的愛人追踪到了機場，但她咬緊牙根，把這情絲斬斷，讓他的愛人，爲了下一代的幸福，保持着那不破碎的家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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