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日本戰犯」
天下父母心，誰不愛自己的兒子呢？日本軍人在侵華的戰爭中殺死了千千萬萬無辜中國人的兒子，多少中國的母親被害到過着孤零和凄凉的日子。輪到裁判戰犯，日本的兒子才發現殺死他人母親的兒子，是怎樣的殘忍和不應該；日本的母親才覺悟自己的兒子殺了別人母親的兒子，是怎樣的野蠻和應受懲罰。
「日本戰犯」這部片子，主題非常明朗，它暴露戰爭把日本純潔的青年變成野獸一樣，變成殺人的劊子手。片中的主角圭一，他有溫暖的家庭，他有慈祥的母親，他有着和中國人一樣的偉大母愛，然而他在徵兵令下被驅上了中國的戰場，在那兒他和日本的其他軍人一樣，變成了沒有人性的禽獸，他學會了酗酒，姦淫，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習慣。他親手殺死了無數中國母親的兒子，然而在他的家園，却日夕祈望着她的兒子平安歸來，重過着溫暖的家庭生活——這願望在日本投降之後實現了，圭一和其他的日本青年由復員的火車把他們送回了家園，但圭一母親看見兒子歸來的歡天喜地，祇不過一個短時間的慰藉，當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已不是以前的好青年，而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野獸的時候，她的悲痛和傷心，眞是無以形容。「我想中國人是寬大爲懷的，他們一定會饒恕你以往的錯誤」！這位日本老母親聽到兒子是參加南京大屠殺的戰犯時，還不相信他的兒子竟然會幹出那麽的壞事，所以她自信憑她認識中國人的寬大待人，所以爲她的兒子贖罪。可是她的圭一却知道他自己在戰爭中所幹過的罪行，並不是逃避或求恕就可以免掉良心的譴責的，因此他决定投案，接受他應得的懲罰——槍斃。
圭一的母親呢，當她了解一切，知道自己的兒子已不是以前的兒子，而是殺過無數母親的兒子的禽獸時，她也默默無言，她明白把他兒子變成這樣的劊子手的，是日本軍閥，發動戰爭的日本軍閥！
最後，這位日本老母親帶着她的寡媳孤孫，低頭憑弔她兒子的墓前：「爲什麽要有戰爭呢？」
「爲什麽要有戰爭呢？」在日本戰後攝製的有關戰爭的片子，這部「日本戰犯」可說是主題明朗，意識正確的一部。我看過試片，很受感動，相信其他的人看了，也一定會有同感。
金人
戰爭將人變成了野獸
夢威
戰爭不僅毀滅了田園盧舍，不僅殘殺了無辜的人命，更可怖的，它毀滅了人性，毀滅了使人之所以成爲人的那一點靈性，那一點是非羞惡的判斷力。人在面臨滅亡的時候，在他所珍貴的一切都被剝奪了的時候，他不再會是一個人了，他是一頭野獸，更壞的，是一頭逢人便噬的無理性的惡獸。「日本戰犯」告訴你：一個人怎樣變成了一頭野獸。
圭一是一個靑年，一個不太好也不太壞的青年，如果沒有戰爭的話，他或許會像你我一般的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一個安定的生活，是億萬人類中的一個平凡的人。
但是戰爭給他一把殺人的槍，一個可以隨便殘殺無辜的權力，還給了他無數無數的敵人。對於他生活已失却了正常的意義，殺人放火，姦淫掠奪變成了日常的功課，他已不是一個人，他是日本的龐大殺人機器中的一個小齒輪，更大的齒輪推動着他，而他推動着更小的齒輪，直至這齒輪磨壞了，於是便隨便扔在一邊，於是元帥將軍們，大小財閥們裂開了嘴，安慰圭一們的母親和愛人說：「人是武士，花是櫻花」。人生不求長壽，但求像櫻花一般盛開卽謝，曇花一現。
然而，戰爭結束了，日本人民開始在想了：一個人是不是應該這樣發一下獸性，就像櫻花一般謝了；人是不是應該這樣以戰爭爲生活的目標。
戰爭結束了，日本人民也醒悟了。「日本戰犯」表現出日本人民並不以爲隨意姦淫屠殺是對的。「日本戰犯」指出戰爭時期的日本軍隊是野獸不是人，而戰犯對於他們的獸行是應該負責的。參加南京大屠殺的圭一是死無餘辜的，日本人常描寫死爲「清潔地死去」，圭一終於在雨花台下「清潔地死了」。
然而是誰使圭一由人變野成了野獸。「日本戰犯」指出圭一是一個純潔的青年，他孝順母親，他痛愛兒子，他做了壞事勇於負責。他强姦了一個女護士，他願意娶她爲以贖罪愆，不惜放棄了自己心愛的愛人。「日本戰犯」極力要表明圭一是個良善的青年，有個美滿的家庭。那麽是誰使他變成了野獸，是誰毀了美滿的家庭？是戰爭以及挑動戰爭的那些人，受過戰爭慘禍的人誰也不要再有戰爭了，甚至殘暴的日本人也不要戰爭了。
日本戰犯 電影小說
四平
（一）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
自稱「皇」的敗兵降將，終於從各處紛紛被遣返故國。
一列復員的火車，馳過初夏的原野，抵達了品川站。月台上擠滿了迎接的家屬……。
多年濶別，一旦重逢，囂然雜亂的人流，洋溢着亦驚亦喜亦悲亦慰的氣氛……。
在一隅，永江會見了他的愛妻里枝和兩個孩子。
「快叫爸爸啊！」里枝眼眶裡湧出了熱淚。
永江瘋狂地把孩子抱起；親情表露，他竟忘了身旁的同伴尾形圭一了。
天倫的溫暖，使圭一深深感動，他告辭了永江，以渴望的目光向四週探尋，終於發現了他那聲髮如霜的媽媽，興奮地嚷叫着竄前去：
「媽媽！」
「圭，圭一！」
母子緊擁着，千言萬語融化在心靈的感應中……。
…………。
郊外的路上，他們傾訴思念之苦。圭一看到往昔繁華熱鬧的街道現在變成這樣的殘破不堪，不禁逗起無限感慨，他說：
「戰爭！戰爭！戰爭究竟有什麽好處呢？它除了引起種種不幸的後果和破壞之外，對人們是毫無益處的！」
「可怕的戰爭總算過去了，孩子，我親愛的孩子，你又回到我的身邊來了！」年老的母親在折皺的臉上露出喜悅的光輝：「你回家後，打算先幹什麽呢？」
「想讀書，盡量的讀！」圭一緊緊地握着母親的手。
（二）
當圭一和他的母親走到了家門口的時候，一眼望見掛在門上寫着「尾屋圭一」的牌子，親切地叫了起來：
「啊，尾形圭一！和往常一樣的還在這裏啊！」說着奔進屋裡。
圭一踏入房子，目光向四周環視，心裡眞有說不出的歡慰：
「媽，什麽東西都跟以前一樣呢！」
「是的，當你從學校回來大聲問我要茶的時候，征兵令把你傳去了，我把這房間保持那時一樣，雖然你不在，但也覺得你還在這裡。」
「媽，你是這樣天天在等我回來的嗎？」
「是的，當我想到你的時候，不論怎樣辛苦，我也忍受下去！」
圭一一陣不安，忽然朗誦着一首詩：
「孤燈挑盡守寒幃，淚眼愁看月落西，白髮慈親常倚望，幾番風雨盼兒歸。無定河邊屍遍野，忍聽戰馬夜頻嘶，廿載親情深似海，空餘枯樹老鴉啼。」
望着孩子充滿着笑容的臉孔，母親嘴角也掛上了久已失去的笑意，她帶着無限感慨的聲調說：
「我記得，自從戰事發生後，你常常背誦着的。」
母子同浸在痛苦的，也是甜蜜的回憶中……。
當他們剛坐下來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姑娘捧着一壺茶由厨房里走出來，這個可愛的姑娘帶着滿含深意的眼光向圭一注視了一眼從就帶着甜蜜的聲音叫道：
「圭一哥，你回來啦？」
圭一帶着惶惑的眼光向這姑娘看了一眼，一時竟想不起這是什麽人來，他用手抓了抓頭髮，猶疑地望着母親。
「孩子，你竟想不起來嗎？這就是登美呀！」
母親看到圭一疑惑不解的樣子，就笑笑的向他解釋。
「登美」！經母親這樣一提，圭一恍然領悟起來，帶笑地說道：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登美過去是一個多頑皮的小姑娘啊！她梳着兩條小辮子」，他用手做了一個姿勢，才繼續說下去：
「樣子就像印度姑娘一樣，黑炭似的，她現在怎會變得這樣美呀！」
「圭一哥眞壞，我怎麽會像印度姑娘一樣呀！」
登美聽圭一這樣說，鼓着嘴巴，撒嬌地說。
母親聽了，也不覺笑得前俯仰；過了一會，她才忍住笑，對圭一說：
「說起來也眞可憐，登美的雙親在戰爭時期都先後去世了，我看她孤獨無依，就把她接過來同住，這幾年，也幸虧登美跟我住在一起，要不然，我可眞要給悶死了！」
她說了，就很親切地望了登美一眼。
「那我眞要謝謝你了，登美，」圭一感激地對登美說道：
「這幾年，眞虧你帮忙照顧我的母親呢！」
「那里的話，」登美不好意思的顯出忸怩的樣子說：
「是伯母照顧我！不是我照顧伯母呀！這幾年，我眞把她老人家麻煩死了！」
「你別聽信她的話」，母親含意深長的望了登美一眼，對圭一說：
「這幾年眞多虧她帮忙，要沒有她我這個家可眞是理不了呢」！
圭一的感激的眼光正和登美的脈脈含情的眼睛碰在一起，兩人不由得臉孔一紅，有點不好意思的避開了。
（三）
吃飯的時候，母親指着飯桌上的酒菜，望着登美，對圭一說：
「登美眞是一個好姑娘呢，她每天到百貨公司裡去辦事，一回來就帮忙我燒飯，做菜，她做得一手好菜，這些菜都是她的呢！」
圭一喜道：「這些都是我歡喜吃的東西啊！」
登美滿臉紅光，羞答答的說道：
「今天伯母到車站上去接你。我偶然想起了你平常最歡喜吃的菜，所以就做起來了，不過，做得可不好吃啊！」
「登美的記性眞不錯啊！」母親笑吟吟地說。
「燒得滿好吃呢！」圭一也接下去說。
「別這樣客氣了，圭一哥，」登美拿起酒壺，斟了滿滿的一杯酒，捧到圭一面前，說道：
「可怕的戰爭過去了，你平安地回來了，我這杯酒，恭祝你精神爽快，永遠康樂！」
「謝謝你！」圭一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他舉目環顧屋子的四周，忽然想起了甚麼似的，低下頭，呆瞪瞪地沉思起來。
望着圭一的憂鬱而愁苦的神情，母親心裡開始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雲霧，她沉默了一會，忍不住打破了寂寞道：
「孩子，可怕的，殘暴的戰爭過去了！今天，你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眞怕再失去你呢，孩子，我們有好幾年不見面了，你今晚就睡到我房里來吧！」
「好的，媽，我想，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登美含情脈脈地向圭一道：「再喝一杯嗎？」
圭一把杯子遞過去：「好的。」
「聽說你不大會喝酒，今晚大概特別高興吧？」登美一邊敬杯一
「我近來很能喝酒呢！」圭一說。
「眞的嗎？圭一！」他母親感觸地問。
「是的，在戰場上如果不喝酒日子實在難過，我不但喝酒……」圭一欲言又止，半響才接着說：「而且學到許多事！」
母親若有所思地：「許多事？」
圭一覺察母親的憂慮，以笑遮掩臉上的陰沉，登美也體會地把收音機開了，圭一入神地聽着樂聲，他憧憬着新的生活……。
（四）
當夜。
母子同在一間臥室裡。
望着圭一平靜而甜蜜的睡態，母親低聲說：
「孩子，你睡了，你睡得多甜蜜啊，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你母親的心裡是多麽地高興啊！你母親正高興得睡不着覺呢！」
當她自言自語的時候，忽然她看見圭一的額上流着汗，胸部一直喘氣，突然他用兩隻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頸項，像野獸一樣的狂叫起來：「追呀！殺呀！唉……喲……唉……嘶」
她嚇得大聲叫喊起來：
「登美！你快來，登美，你快來！圭一變得多麽怕人呀！」
當登美推門進來的時候，圭一己從夢中醒過來了，望着母親慌張不安的神情，他帶着歉疚而顫抖的聲音說：
「媽！我……剛才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圭一哥太疲累了，伯母，你應該帶他到湖邊別墅去休養幾天！」
望着圭一的失神而倦怠的面容，登美很關心地對母親說。
「是的，是的。」
母親頻頻地點頭。
…………。
圭一自從離開戰場，踏上了回國的途程，他的心就開始覺得不安，難過；戰爭的魔影，時時壓在他的心上；那些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的暴行，使他的良心不能得到安息；他時時在譴責自己，他爲什麽會那樣瘋狂，爲什麽會那樣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當他一閉上眼，那些被他所殺害過的人的面影，就像幽靈一樣的出現在眼前，向他叫冤案命，使他毛髮直豎，心驚肉跳。剛才他就是給這些惡夢所驚醒的。
（五）
第二天，圭一和母親同到溫泉勝地去休養。
在那瀰漫着熱氣的溪流邊，新綠的樹林間，都有了母子的形影……。
看啦：圭一又在水中舒暢他的身心了！
他對呆坐在岩石上慈祥的母親說：「媽，你也下來遊玩吧。」
母親幸福地笑着，圭一接着快樂地道：「這裡和戰場的空氣完全兩樣！」他翻了個筋斗，身體全沒入水底，母親望着波盪的水面，好一會還不見圭一浮起，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她突地顯出又驚又急的神情，眞要呼叫了，猛然水底潛游着的圭一探出頭來：「媽，我像有一般新的力量！我太高興了！」
母親鬆了口氣：「孩子，你可把媽嚇壞了！」
圭一浴罷，母子踏過木橋………
這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小鳥悠然地啼着……
「圭一，我有一句話跟你說。」
「什麼話呀？媽！」
母親遲疑了一下，說：「圭一，我問你，你看登美怎麽樣？你喜歡她嗎？」
「來了來了，我知道媽會這樣問我的。」
圭一回過頭去，走了幾步。
「那你到底歡喜她嗎？」母親又追問了一句。
「媽！我歡喜她！我眞歡喜她！」圭一回過頭來，帶着很歡喜的表情。
「眞的嗎！」母親很高興的說着，不覺哈哈大笑起來。
（六）
圭一回復了健康以後，便繼續到學校去讀書。一天放學，他剛要回家，忽然看見有許多人在圍看着一張佈告，他也跟着擠上前去看個究竟，原來是駐日盟軍的佈告，說是要懲辦戰犯，着令那些接到通知書的人，從速去報到。他看了心裡不覺一怔，就順便走去找他的舊同僚永江。
永江正坐在家裡垂頭喪氣，用手抓着散亂的頭髮，一見到走一走進來，就說道：
「圭一兄，請坐吧！」
圭一在他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問永江道：
「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
「接到通知書沒有呢？」
「還沒有，你呢？」
「也沒有」！
圭一舒了一口氣說；他掃了屋子一眼，又問道：
「你的太太和孩子呢！」
「他們排隊拿米去了，」永江沒精打采的答。停了一下，又轉口問道：
「你現在幹什麽呀？」
「讀書！」
「讀書！你眞好福氣，還有機會讀書！可是讀書又有什麽用呢？畢業卽是失業，讀書也見不得就會有光明的前途呀！」
「我也知道讀書並不會有什麽前途，可是，讀書總比空着强呀！喂！永江兄，你做什麽工呀？」
「做工？眞是談何容易！」永江不覺有點忿然說：
「自從復員以來，我東找西，總找不到工作，眞他媽的政府，打仗，送死，就叫我們去！可是仗打完了，他們就把我們去了，他們就不要我們了！」
「大家還不是一樣？那些主戰的傢伙，仗一打完，就什麽都不管了！」圭一也忍不住挿咀說。
「所以，我覺得還是戰爭好，那時我們在戰場上，什麽都不必担心，有吃有穿，昏天黑地的讓他一天一天溜過去，可是，現在，戰爭完結了，我們連吃飯也發生問題了。」
「你這是什麼話呀！難道你眞歡喜幹那殺人放火的勾當！」
圭一聽了永江的話，頗不以爲然說。
永江剛要說下去，門忽然開了，他的太太携帶着孩子，沒精打采的走了進來，她一見到永江，不由伏在地上，大哭起來。
永江見到她這個樣子，不由得很關心地問道：
「喂！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我千辛萬苦，排了隊，拿了米，可是那殺千刀的警察，把我推倒了，把我的米也拿去了！」
她一邊啜泣，一邊說。
「媽給警察推倒了！打傷了！」
那約五歲大的孩子，也天眞的插進嘴來。
「別多嘴，小孩子懂得什麽！」
永江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狂吼起來。
孩子給他這一嚇，不由得大聲哭起來說：
「爸爸罵我，爸爸罵我！」
永江望着圭一，痛苦的說道：
「這就是政府給我們的報酬，這就是政府對待我們這些復員士兵的手段，像這樣的不管人民死活的鳥政府，眞是太使人失望了！」
「唉！那又有什麽辦法呢？永江兄，我先走了，你別太傷心吧！」
望着屋子里的充滿着紛亂而悲哀的氣氛，圭一搖搖頭，頹喪的走了。
（七）
自從看到了懲辦戰犯的通告之後，圭一的心頭上就像壓一塊大石一樣的沉重，難挨；這天，放學以後，他正帶着煩悶的心情，沿着一條荒徑在漫步着，忽然登美迎了上來，她帶着輕快的調子說：
「圭一哥，看你滿腹心事似的，在想些什麽呀？」
「沒有呀。」
登美便邀他到小公園去。
他們手拉着手，漫步走着。這是他們最熟悉的一個地方，他們在幼年的時候，常常在這兒玩捉迷藏的遊戲呢！
看着面前的一棵高矗雲天的大樹，圭一帶着無限的感慨說：
「我記得小時候被媽罵了，就跑到這樹下哭，也常在這樹下讀書………我記得很清楚。」
登美微笑地聽着。
圭一又說：「好容易回到日本來，可是什麽都變了，想到沒變的東西，我就恨不得馬上看到這些樹木。」
「你覺得很親熱吧？」登美說。
「我看到這些樹木，淚水快要流下來，我早想跳過被戰爭遭塌了的時間回復到沒有變的自己。」
登美點頭說：「我很明白你！」
「在戰時，大家都叫喚着國家國家，好像國家是了不得的東西，但我是兩樣，當大家在叫喚着國家的時候，我總想起這些樹木！」登美默然了。
「想到這些樹木像看見媽站在樹下，妳也站在樹下……」圭一滔滔不絕地。
登美詫異道：「還有我？」
「是的，你穿着女學生服裝，當我想起妳時，我也想到媽媽……想起許多許多的事！」
登美說：「是的，我們每個人都有難忘的回憶！」
這時，夕陽西照，地上斜映着圭一和登美的儷影……
（八）
一個星期日，圭一和母親，登美，三個人一起到街上去買東西，在擁擠的人羣中，母親一邊走，一邊不住嘆氣着說：
「唉！東西這樣貴，什麽都漲了價，眞頭痛！」
當他們走到一家電影戲院的門口時，圭一和登美站住了，一親熱地拉着登美的手，對母親說：
「媽！我們進去看戲好嗎？」
「不！我不要看，外國片子都是那樣的一套，不是擁抱，就是接吻？多肉麻啊！」
登美嬌羞地笑了。
「你們倆小口子進去看好啦，像你們這樣在一起，誰看見都要認爲你們是夫妻呢！」母親故意打趣。
「伯母你又來啦！」登美臉上一陣緋紅。
「媽！我們才開始在談戀愛呢！」圭一笑笑地說。
登美忙道：「圭一，人家聽見要笑的。」
「不管怎樣，我總覺得你們這一對子是天配地合，再好也沒有呢！」
母親滿懷高興，逕自先回家去了。
………。
圭一和登美從戲院里出來，走進一間近代化的茶室，圭一一邊吃着西餅，一邊對登美說：
「這東西恐怕很貴吧？」
「那有什麽關係呢？」登美接着低聲說：「我們現在不是在談戀愛嗎？」
圭一的臉浮上甜蜜的笑！
這時，有一個穿扮得鮮艷美麗的女人珊珊地走進了咖啡座，當她偶一抬頭瞥見了圭一的時候，就像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似地，馬上轉身走了出去。而圭一看見了這女人的身影時，也好像觸了電一樣的怔住了，他遲疑了一會，對登美說：
「登美，眞對不起你，你先回去吧，我不能陪你了。」
他說了，就跟在這女人的背後，迎頭追上去，他一邊走一邊叫：「恆子！恆子！」
當圭一跟着那個女人走進了舞女休憩室時，她翻轉頭來，狠狠地說道：
「你這禽獸！你這魔鬼！你還來找我做甚麽？」
「不，恆子，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這個禽獸的話！你快給我滾出去！」恆子露出了憎恨而忿怒的眼光，瞪着圭一，一邊伸出手來，在他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個巴掌，一邊說：
「我永遠再也不願意見你了！」
她說完了，就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圭一撫摩着受傷的面頰，頹喪地蹣跚地走了出來。
（九）
在一家酒巴裡面，圭一一面發瘋似的狂喝着酒，一邊在頭腦裏面回憶着一幕恐怖而殘忍的圖畫：那是中日戰爭的末期，在與中國的一個戰場上，一天夜裡，中國空軍開始向日軍陣地展開猛烈的轟炸，圭一帶着一個女護士慌張地躱進了一間殘破而傾頹的屋子裡面，他們伏在地上躲避着猛烈的掃射和轟炸，而當炮聲終止了的時候，圭一的苦悶而煩惱的心裡開始萌生了一種獸性的衝動，他眼睛露出兇光，飢渴地注視着身旁的年輕而美麗的女護士，終于，在一陣極端的肉慾的衝動之下，他瘋狂地把女護士姦污了，蹂躪了……………
那女護士就是恆子啊！
這是在他的良心上的一抹最使他難受的污點！此殺人放火還教他難過，教他寢食不安！
事隔幾年，他滿以爲恆子一定是在那一個戰場上死難了，想不到現在他竟又遇到了她，他的良心又開始向他善良的靈魂鞭撻了！
圭一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躺在床上喘息的時候，母親一邊按着他的額頭，一邊慈祥地說：
「孩子，你聽我的話，你以後千萬別再在外面喝酒，你要喝酒，我買回來家裡給你喝，喝醉了也好有個照應！孩子，你答應我吧！」
圭一酒性發作，胸口好像火燒一樣，呻吟着想把身子支起，他母親扶着他，以雙膝讓他仰臥，在這一瞬間，充分表現了母子之愛！
登美拿了一杯水進來，走到圭一面前，輕聲說：
「圭一哥，你喝水吧，你爲什麽要喝這樣多的酒呢？」
望着登美的憂鬱的面孔，圭一對他說：
「登美，剛才的事，你得原諒我，你聽我說，那……」
「不，過去的事別提了！我也不想知道。」登美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他的話。
母親聽了他們的談話，知道他們剛才一定鬧了什麽事情，正想問明原委，忽然門鈴響了，原來是永江來找圭一坐談。
圭一蹣跚地獨自走出客廳，永江帶着慌慌張張的神情闖進來，看見圭一就說：
「圭一你喝醉了。」
「不！我沒有醉！」圭一說。
「醉成這樣，還說沒醉，你到底受了甚麼刺激呀？」永江關心地問道。
「我今天碰到她了，我眞想不到她還會活着呢！」圭一不安地說。
「這又算得什麽呢？在戰爭時期，這種事情不是普遍地在發生着嗎？又不是我們存心作惡，這是戰爭把我們迫壞的，戰爭使我們變得發狂，戰爭使我們失去理性，在戰場上，我們每個人都覺得苦悶，都想得到發洩，這能怪我們嗎？這不是我們的錯，這是那些主張戰爭，發動戰爭的人的錯！」
永江理直氣壯，長篇大論的說了一大堆。
「但我在良心上總覺得不安，我覺得對于這件事情我是要負起責任的！」圭一並不完全同意永江的話，他提出了相反的見解。
「那你就去負起責任好了！」永江帶諷刺的腔調說，停了一會，他忽然轉換了一種莊重的語氣，低聲地說：
「永江，我來找你是要和你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的。」
「什麼事情呢？」
圭一急切的問。
「爲了過去曾參加過有名的南京大屠殺，現在，我已接到戰犯通知書了，你接到沒有？」
「還沒有呢，那麽你打算怎麽辦呀？」
「我就是爲了這件事情來和你商量的………」
他的話剛說了一半，忽然門「呀！」的一聲開了，永江慌張地從內衣袋裏摸出了一把手槍，對着門口瞄準嚇得剛把頭伸出了一半的圭一的母親趕緊縮了回去。
他舒了一口氣，才繼續說下去：
「我打算帶着妻兒和戰友們一同到深山中暫時躲避，看機行事，想約你一道去，你的意思怎樣？」
「不，我决不躲避，要是我接到了通知書，我一定去報到，我决不躲避，這是我們罪有應得！」圭一堅决的說。
「你這何苦呢？圭一，你這樣做，是會使你母親失望的，你母親只生你一個人！她把全部的希望寄託在你身上，你一定不能使她失望，而况這次的懲辦戰犯，只是向我們這些不關緊要的人開刀，那些主要的眞正的戰犯，却反而逍遙法外，沒有受到應得處罰，你這樣自動去報到，那不是太不值得嗎？」
「那是良心問題，我覺得我這樣做了，會使我的良心減輕罪行的負担，我認爲是應該的。」圭一堅持着自己的意見。
可是，永江主意已决，就在當夜帶着妻兒逃了！
（十）
圭一回到臥室來時，看到母親正比手脚的在向登美叙說着剛才永江那樣瘋狂而可怕的舉動，她活靈活現地說：
「他就這樣拿槍瞄準着我，多可怕啊！」
當她一看見圭一走進來時，她就說：
「圭一，剛才那人是誰呀？像他這樣的壞朋友，你應該少交才是！」
圭一搖搖頭說：
「媽，其實我也不會比他好了多少呀！」
「不！不！我的好孩子，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好孩子，你不會跟他一樣的！」母親焦急而惶惑地說。
………………
圭一迷迷惑惑地睡了一整天，黃昏時候，他剛睜開了眼睛，母親就坐在他床邊望着他，很溫和地說：
「圭一，你睡了一整天了，該醒醒吧！」
這時登美剛放工回來，手上拿了一大包東西，看見圭一還沒有起身就笑笑地說道：
「圭一哥，你還沒有起身呀？」
「你看，登美也在說你呢！」
圭一剛撐起半個身子，又聽到登美說：
「伯母，我今天買了一大包好菜回來，我現在就去煮。」她又帶着玩笑的聲調對圭一說：
「那喝酒醉的人，我可不給他吃啊！」
望着登美的背影，圭一從床走下來，說：
「媽，你等一等，我有一點事情跟登美商量商量。」
「什麽事情這樣秘密呀？連我做母親的也不能知道！」望着圭一慌亂的步伐，母親莫明其妙地說。
圭一走到廚房，對登美說：
「登美，昨天的事情，我得請你原諒，可是，這並不是我的錯，戰爭使我們瘋狂！戰爭使我們失去了理性，變成野獸，爲了良心上的責任，我一定要把這件事情的始末向你坦訴。」
于是，他带着痛苦的，不安的心情，把他昨天碰到的與那個女人的關係細細詳詳的告訴了登美，末了，他又說：
「爲了良心的譴責，對這件事情我一定要負起全部責任來！」
登美帶着痛苦的表情，靜靜地聽他的述說，她的心覺得有點疼痛，最後，她終于含着眼淚帶着同情的聲調說：
「你的心情我很瞭解，這是戰爭的罪惡，我們每個人都直接或間接的受到戰爭的殘害。好吧，我們的事情可以暫時擱在一邊，你應該到那個女人身邊去，看她有什麼意見，然後我們再作决定，你知道我這樣做是完全爲愛你的啊！」
當她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爲淚水充滿了。
「對于你的好意，我非常的感激！我現在就去看那女人，不過，無論如何，你得在母親的面前，暫時保守這秘密！」
圭一很懇切地對登美說。
「好的，你放心地去吧！我一定替你守秘密的。」
登美也很懇切地說。
登美回到房間裏，母親笑笑地問她道：
「登美，剛才圭一跟你說些什麽呀？」
「沒有什麽」，登美倫偷抹去淚痕，裝着笑容說：
「他剛才對我說，他以後再也不喝酒了，他要做一個好好的人呢！」
「這樣才對，這樣才算是我的好孩子，登美，」母親帶開玩笑似的聲調說：
「他還沒有和你結婚，就先有點怕你呢！」
「伯母！你又來了！」
登美帶着强裝的笑容。
（十一）
圭一再度在舞塲找到了恆子的時候恆子對他還是一樣不加諒瞭：她一見面，就對他破口大罵：
「你這禽獸，你還來找我幹什麽，你快點給我滾，我不願聽你那些花言巧語的解釋，你快滾吧！」
「恆子，你得聽我解說，那時候，在戰場上，我們大家都變了野獸！都失了理性…………」
圭一的話還沒有說完，恆子就把他的話打斷了，她氣忿忿地說：
「滾！滾！我不要聽你這禽獸的話，我不要聽你這禽獸的話！」
她一邊氣忿忿地說，一邊用力推着圭一，想把他推出門去，圭一一時性起，竟把她推倒在地上，而當她倒下去的時候，有一個小箱盒從她的身上跌了下來，箱盒裏面有一個兩歲大的孩子的照片，圭一對相片凝視的時候，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把箱盒搶過來，嗚咽着說：
「我當舞女，我出賣色相，還不是爲着要養活你這個昩良的禽獸在我身上所留下的禍根！」
圭一一聽到恆子的伴舞是爲了要養活他的孩子，他不由感覺到異常的羞慚，他帶着負疚的聲音對恆子說：
「恆子，我知道我很對不住你，可是，我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人，我一定要負起我的責任！」
…………
當圭一帶着羞慚而興奮的心情回到家裏時，母親却氣急敗壞的告訴他說：
「圭一，你快走吧，戰犯通知書已經來了，他們就要來抓你了，你暫時且到信州的乳娘那裏去躲一躲，我看機會，再到中國人那邊去說一說，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同情我的。因爲我們雖然國籍不同，但是，天下的父母總是一樣的，而况這次你參加戰爭，是軍閥們强迫你去的！孩子你沒有罪，有罪的是他們那些主要的好戰份子，孩子，你聽我說，快走吧，行李我已經替你收拾好了！」
爲了不使母親傷心，圭一只好在口頭上答應他母親暫時逃到信州去，而其實，他這時已經決定了要到中國代表團部去報到了。因爲他知道，像他這樣在戰爭中幹下了種種罪惡勾當的人，並不是暫時躲避了就能免除良心上的譴責的。
當登美帶着愁苦的臉容送他出門時，他暗中把一切都告訴了登美，並懇託她代爲照顧母親，然後，就决然的挽了行囊，離開家庭。
他先到恆子的家，緊緊地抱着小明，無限傷心地對恆子說：
「恆子，我爲了良心上的譴責，决定去報到，希望你好好地撫養小明，當孩子長大的時候，你告訴他，他的爸爸不是一個壞人，他是給戰爭迫害死的！」
恆子緊緊地抱着圭一，淚痕滿面，嗚咽地說：
「圭一，我本來是恨死你的，可是，一想到了這個孩子，我的恨又消了。」
「恆子，只要你不恨我，我的心就安了！恆子，我走了以後，我希望你能帶着小明到我母親那裏去住，因爲，現在她已是很可憐地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圭一，你去吧！我一定不會使你失望的！」
恆子帶着依依不捨的眼光目送着圭一向中國代表團部去報到，圭一在路上，幻想到在另一個角落，當夜色蒼茫的夜裏，偕妻兒逃亡的永江，遭受血債血償的惡報，情狀悽慘，圭一不禁自語道：「永江，你錯了，你逃得了一時，却逃不了一生，更逃不了良心上永遠的譴責！」
（十二）
圭一離家後，母親日夜在佛前祈禱，她那裏知道自己兒子幹過傷天害理人神共憤的事，任怎樣都難謝罪的。
登美對她感到可憐與可悲！
「登美，你不上工，公司不要緊嗎？」圭一母親回頭說。
「不要緊，我應該在家裏侍候你。」
「你太好了，只要收到圭一平安抵步的電報我就放心了。」
登美一陣悽然，猛聽得鼓門聲，圭一的母親忙問：「登美，看看是不是電報來了！」
豈料竟是恆子，登美詫異道：「是你！」
「是的，登美小姐，我是圭一叫我來的。」
「哦，請進來坐吧！」
圭一的母親見了恆子，奇怪地問登美：「她是那一位呀？」
登美這才把圭一和恆子的事道出，而且她不忍再瞞騙地地把圭一報案的秘密揭露了。
圭一的母親發狂似地：「這些都是眞的！？」她好像脫韁的馬：衝出了門，要去見她的兒子最後一面！
（十三）
當團部的翻譯把圭一帶出來見她時，她不由得放聲大哭，緊緊地抱着圭一，邊哭邊說：
「我的好孩于，你是沒有罪的，孩子，你是無辜的，孩子，你不能離開我！」
而當圭一告訴了她，他已經不是一個純潔的人，他曾經在戰場上做下了無數的壞事，並會參加了南京大屠殺時，她還大聲的叫嚷着：
「這也不是你的錯！這是他們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軍閥迫着你去做的孩子，你沒有罪！」
最後，圭一又向她說明了他這次的受裁判是罪有應得，因爲他會曾經親手殺害了一個無辜的中國青年，這對于做母親的是極端的殘忍，他使那個中國青年的老母親痛苦一輩子！他的罪實在是無可寬恕的！
當圭一把一切都向母親傾訴之後，母親頓由失望而覺得絕望，她用已流乾淚的眼睛呆然望着去圭一：「如果這是我們一輩子分離的話，那你就哭吧！」
圭一萬感交集，羞慚交加………
「你哭吧！」母親悲痛地說：「不管是假哭也好，你哭吧！」
「我不能哭！」
圭一激動地：
「我不要哭！」
這時翻譯截住道：
「時間夠了！」
圭一放開母親的手，然而她却拉緊，說：
「再讓我多看一次你的臉！」
圭一痛苦地強笑着………
翻譯深沉地對圭一的母親說：
「從你手裏把你兒子搶去的是戰爭啊！」
圭一的母親仰天凝望，翻譯的話儘在她耳邊盤旋，正是悲不盡，恨不休…………。
（十四）
圭一的母親頹喪地回到家裏，看見登美和抱着孩子的恆子，她撲上去，恆子把孩子交給她：
「伯母，我……」喉嚨竟哽咽着。
「我就是你的祖母啊！」
圭一的母親明白這就是她的第三代，她緊擁着………
恆子聽了，伏在登美膝上號淘痛哭………
登美亦哀亦怨地撫着恆子的背，她能說些什麼呢？唯有向圭一的母親道：
「叫恆子和孩子搬來同住吧。」
圭一的母親無力地點頭：「是的」，她儘盯住孫兒：「你不要恨你爸爸………」
恆子抬着淚臉說：「伯母，我們永遠愛着圭一…………」
登美感觸地：「這樣我也安心了！」
「爲什麽？」恆子問。
「因爲…………」登美終於在孩子臉頰上一吻：說：「我也愛着圭一啊…………」
圭一的母親聽了恆子和登美的話，陰沉的臉突浮上一絲笑意：「啊！登美，恆子，我的孩子圭一多幸福呵！」然而當她再往後想時，她的臉又蒙上了烏雲：「不過，你們以後…………圭一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
登美和恆子不約而同地喚道：「媽媽！」
圭一的母親驟然地：「你們都叫我……叫我媽媽？」
失去了圭一的老母親，復得兩位賢媳婦和一個小孫兒，她該是畢生無憾了！
（十五）
圭一的書房，景物依舊，人事全非，老母親在沉寂的氣氛中靜靜祈禱，她的眼前幻見被圭一搶去孩子的中國老母親正飲淚悲泣，圭一的母親顫抖地說：「我求你寬恕我的孩子……我並沒有養成魔鬼……可恨的是惡劣的年代啊！」
在這瞬間，圭一的母親給孫兒從幻想中喚回：「祖母！」她抱緊孫兒：「你爸爸以自己的鮮血替自己洗罪，他是值得讚揚的人呵！」在她耳邊，隱約飄起圭一誦詩的聲音：——
「孤燈挑盡守寒幃，淚眼愁看月落西，白髮慈親長待望，幾番風雨盼兒歸，無定河邊屍遍野，忍聽戰馬夜頻嘶，廿載親情深如海，空餘枯樹老鴉啼。」
（完）
日本戰犯觀感
戰後日本片衝進星馬市場，算是近年間的事，但是過去在星馬放映的數十部日本片，却難使人滿意過，其中有粗俗不耐的神怪片，有富於黃色情調的愛情片，也有帶着反武士道面具，實際是宣傳其忠君愛國的思想，企圖掩飾日本過去罪惡的侵略，無非是包了糖衣的毒藥，對於觀衆的確有不良的影響。
然而，從另一方面看，日本片在技術和内容方面，已有長足之進步，從羅生門，雨月物語，以至販馬英雄傳，都是相當細膩的屬於文藝性的製品，有極成功的收穫。但大概是由於咱們中國人生活習慣和日本人有差別的緣故，所以即使是國際影片展會入選的佳作，對於我們中國人也難引起極大的興趣。
只有一部是例外的，那就是日本戰犯。這部片子，是以一個參加南京大屠殺的兇手圭一上尉爲骨幹，襯托兩個母親（一個是中國游擊隊之母親，一個是日本戰犯之母親）對於兒子的偉大慈愛，日本戰犯圭一，在日本侵佔南京期間，會參加執行大屠殺，「南京大屠殺」一幅悲慘的情狀，鬼哭神號，活現於畫面，而日本軍閥恣意驕橫，滿臉殺氣在執行他的屠殺命令，戰犯圭一就是其中之一。圭一在擄獲一名青年反日游擊隊，這位游擊隊的母親，在馬下求情釋放不獲，而終於被戰犯圭一所傷，且將該青年吊死於樹上，故使游擊隊之母親呼天搶地於其屍下，那批殺人不眨眼之日本軍閥，都引以爲樂。這種慘景，中國四萬萬同胞身受過，星馬三百萬僑胞亦嘗過其苦頭，日本軍閥血手所染過的地方，沒有人會忘記的。今天，看到「日本戰犯」圭一的下場，令人無限快慰。圭一也有一位慈祥可親的母親，但他的母親不知其子已在侵華戰爭中變成了野獸，兩手已染滿了鮮血。當日本投降圭一還家之後，他的母親以爲圭一還是一位純良的青年，愛護之過，無微不至，迨圭一被中國戰犯法庭傳審而被處决之後，方如夢初醒，她咒咀戰爭，她同情中國無數被日本軍閥所殺掉的人的遺孤。她不以她的兒子被槍決而痛苦，她珍視下一代，叮囑下一代不要重踏故轍。
從中國人的立塲看，「日本戰犯」×一的下場是罪有應得，大快人心，從反戰的立場上看，這部片子是罪惡戰爭的縮影，從人道的立場上看，中日兩民族的母愛典型，都已充分被表現了出來，是一部意識正確的片子，和時下一般的日本片大有不同之處，不宜等閒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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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宮艷舞」是一部純粹娛樂性的鉅片，係由「春情女盜」的女主角京町子，和男主角三國連太郎，再度携手的傑作。内容有東方情調的古典舞，和西方情調的放浪舞。並且運用攝影的技術，所表現的神化鏡頭，使人會想到魔法無邊。尤其難得的，是歌舞場面的偉大，參加演出的女星，動員數百人。假如電影是娛樂的話，那這部鉅片，的確值得向僑胞推荐。
我看：「日本戰犯」
天下父母心，誰不愛自己的兒子呢？日本軍人在侵華的戰爭中殺死了千千萬萬無辜中國人的兒子，多少中國的母親被害到過着孤零和凄凉的日子。輪到裁判戰犯，日本的兒子才發現殺死他人母親的兒子，是怎樣的殘忍和不應該；日本的母親才覺悟自己的兒子殺了別人母親的兒子，是怎樣的野蠻和應受懲罰。
「日本戰犯」這部片子，主題非常明朗，它暴露戰爭把日本純潔的青年變成野獸一樣，變成殺人的劊子手。片中的主角圭一，他有溫暖的家庭，他有慈祥的母親，他有着和中國人一樣的偉大母愛，然而他在徵兵令下被驅上了中國的戰場，在那兒他和日本的其他軍人一樣，變成了沒有人性的禽獸，他學會了酗酒，姦淫，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習慣。他親手殺死了無數中國母親的兒子，然而在他的家園，却日夕祈望着她的兒子平安歸來，重過着溫暖的家庭生活——這願望在日本投降之後實現了，圭一和其他的日本青年由復員的火車把他們送回了家園，但圭一母親看見兒子歸來的歡天喜地，祇不過一個短時間的慰藉，當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已不是以前的好青年，而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野獸的時候，她的悲痛和傷心，眞是無以形容。「我想中國人是寬大爲懷的，他們一定會饒恕你以往的錯誤」！這位日本老母親聽到兒子是參加南京大屠殺的戰犯時，還不相信他的兒子竟然會幹出那麽的壞事，所以她自信憑她認識中國人的寬大待人，所以爲她的兒子贖罪。可是她的圭一却知道他自己在戰爭中所幹過的罪行，並不是逃避或求恕就可以免掉良心的譴責的，因此他决定投案，接受他應得的懲罰——槍斃。
圭一的母親呢，當她了解一切，知道自己的兒子已不是以前的兒子，而是殺過無數母親的兒子的禽獸時，她也默默無言，她明白把他兒子變成這樣的劊子手的，是日本軍閥，發動戰爭的日本軍閥！
最後，這位日本老母親帶着她的寡媳孤孫，低頭憑弔她兒子的墓前：「爲什麽要有戰爭呢？」
「爲什麽要有戰爭呢？」在日本戰後攝製的有關戰爭的片子，這部「日本戰犯」可說是主題明朗，意識正確的一部。我看過試片，很受感動，相信其他的人看了，也一定會有同感。
金人
戰爭將人變成了野獸
夢威
戰爭不僅毀滅了田園盧舍，不僅殘殺了無辜的人命，更可怖的，它毀滅了人性，毀滅了使人之所以成爲人的那一點靈性，那一點是非羞惡的判斷力。人在面臨滅亡的時候，在他所珍貴的一切都被剝奪了的時候，他不再會是一個人了，他是一頭野獸，更壞的，是一頭逢人便噬的無理性的惡獸。「日本戰犯」告訴你：一個人怎樣變成了一頭野獸。
圭一是一個靑年，一個不太好也不太壞的青年，如果沒有戰爭的話，他或許會像你我一般的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一個安定的生活，是億萬人類中的一個平凡的人。
但是戰爭給他一把殺人的槍，一個可以隨便殘殺無辜的權力，還給了他無數無數的敵人。對於他生活已失却了正常的意義，殺人放火，姦淫掠奪變成了日常的功課，他已不是一個人，他是日本的龐大殺人機器中的一個小齒輪，更大的齒輪推動着他，而他推動着更小的齒輪，直至這齒輪磨壞了，於是便隨便扔在一邊，於是元帥將軍們，大小財閥們裂開了嘴，安慰圭一們的母親和愛人說：「人是武士，花是櫻花」。人生不求長壽，但求像櫻花一般盛開卽謝，曇花一現。
然而，戰爭結束了，日本人民開始在想了：一個人是不是應該這樣發一下獸性，就像櫻花一般謝了；人是不是應該這樣以戰爭爲生活的目標。
戰爭結束了，日本人民也醒悟了。「日本戰犯」表現出日本人民並不以爲隨意姦淫屠殺是對的。「日本戰犯」指出戰爭時期的日本軍隊是野獸不是人，而戰犯對於他們的獸行是應該負責的。參加南京大屠殺的圭一是死無餘辜的，日本人常描寫死爲「清潔地死去」，圭一終於在雨花台下「清潔地死了」。
然而是誰使圭一由人變野成了野獸。「日本戰犯」指出圭一是一個純潔的青年，他孝順母親，他痛愛兒子，他做了壞事勇於負責。他强姦了一個女護士，他願意娶她爲以贖罪愆，不惜放棄了自己心愛的愛人。「日本戰犯」極力要表明圭一是個良善的青年，有個美滿的家庭。那麽是誰使他變成了野獸，是誰毀了美滿的家庭？是戰爭以及挑動戰爭的那些人，受過戰爭慘禍的人誰也不要再有戰爭了，甚至殘暴的日本人也不要戰爭了。
日本戰犯 電影小說
四平
（一）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
自稱「皇」的敗兵降將，終於從各處紛紛被遣返故國。
一列復員的火車，馳過初夏的原野，抵達了品川站。月台上擠滿了迎接的家屬……。
多年濶別，一旦重逢，囂然雜亂的人流，洋溢着亦驚亦喜亦悲亦慰的氣氛……。
在一隅，永江會見了他的愛妻里枝和兩個孩子。
「快叫爸爸啊！」里枝眼眶裡湧出了熱淚。
永江瘋狂地把孩子抱起；親情表露，他竟忘了身旁的同伴尾形圭一了。
天倫的溫暖，使圭一深深感動，他告辭了永江，以渴望的目光向四週探尋，終於發現了他那聲髮如霜的媽媽，興奮地嚷叫着竄前去：
「媽媽！」
「圭，圭一！」
母子緊擁着，千言萬語融化在心靈的感應中……。
…………。
郊外的路上，他們傾訴思念之苦。圭一看到往昔繁華熱鬧的街道現在變成這樣的殘破不堪，不禁逗起無限感慨，他說：
「戰爭！戰爭！戰爭究竟有什麽好處呢？它除了引起種種不幸的後果和破壞之外，對人們是毫無益處的！」
「可怕的戰爭總算過去了，孩子，我親愛的孩子，你又回到我的身邊來了！」年老的母親在折皺的臉上露出喜悅的光輝：「你回家後，打算先幹什麽呢？」
「想讀書，盡量的讀！」圭一緊緊地握着母親的手。
（二）
當圭一和他的母親走到了家門口的時候，一眼望見掛在門上寫着「尾屋圭一」的牌子，親切地叫了起來：
「啊，尾形圭一！和往常一樣的還在這裏啊！」說着奔進屋裡。
圭一踏入房子，目光向四周環視，心裡眞有說不出的歡慰：
「媽，什麽東西都跟以前一樣呢！」
「是的，當你從學校回來大聲問我要茶的時候，征兵令把你傳去了，我把這房間保持那時一樣，雖然你不在，但也覺得你還在這裡。」
「媽，你是這樣天天在等我回來的嗎？」
「是的，當我想到你的時候，不論怎樣辛苦，我也忍受下去！」
圭一一陣不安，忽然朗誦着一首詩：
「孤燈挑盡守寒幃，淚眼愁看月落西，白髮慈親常倚望，幾番風雨盼兒歸。無定河邊屍遍野，忍聽戰馬夜頻嘶，廿載親情深似海，空餘枯樹老鴉啼。」
望着孩子充滿着笑容的臉孔，母親嘴角也掛上了久已失去的笑意，她帶着無限感慨的聲調說：
「我記得，自從戰事發生後，你常常背誦着的。」
母子同浸在痛苦的，也是甜蜜的回憶中……。
當他們剛坐下來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姑娘捧着一壺茶由厨房里走出來，這個可愛的姑娘帶着滿含深意的眼光向圭一注視了一眼從就帶着甜蜜的聲音叫道：
「圭一哥，你回來啦？」
圭一帶着惶惑的眼光向這姑娘看了一眼，一時竟想不起這是什麽人來，他用手抓了抓頭髮，猶疑地望着母親。
「孩子，你竟想不起來嗎？這就是登美呀！」
母親看到圭一疑惑不解的樣子，就笑笑的向他解釋。
「登美」！經母親這樣一提，圭一恍然領悟起來，帶笑地說道：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登美過去是一個多頑皮的小姑娘啊！她梳着兩條小辮子」，他用手做了一個姿勢，才繼續說下去：
「樣子就像印度姑娘一樣，黑炭似的，她現在怎會變得這樣美呀！」
「圭一哥眞壞，我怎麽會像印度姑娘一樣呀！」
登美聽圭一這樣說，鼓着嘴巴，撒嬌地說。
母親聽了，也不覺笑得前俯仰；過了一會，她才忍住笑，對圭一說：
「說起來也眞可憐，登美的雙親在戰爭時期都先後去世了，我看她孤獨無依，就把她接過來同住，這幾年，也幸虧登美跟我住在一起，要不然，我可眞要給悶死了！」
她說了，就很親切地望了登美一眼。
「那我眞要謝謝你了，登美，」圭一感激地對登美說道：
「這幾年，眞虧你帮忙照顧我的母親呢！」
「那里的話，」登美不好意思的顯出忸怩的樣子說：
「是伯母照顧我！不是我照顧伯母呀！這幾年，我眞把她老人家麻煩死了！」
「你別聽信她的話」，母親含意深長的望了登美一眼，對圭一說：
「這幾年眞多虧她帮忙，要沒有她我這個家可眞是理不了呢」！
圭一的感激的眼光正和登美的脈脈含情的眼睛碰在一起，兩人不由得臉孔一紅，有點不好意思的避開了。
（三）
吃飯的時候，母親指着飯桌上的酒菜，望着登美，對圭一說：
「登美眞是一個好姑娘呢，她每天到百貨公司裡去辦事，一回來就帮忙我燒飯，做菜，她做得一手好菜，這些菜都是她的呢！」
圭一喜道：「這些都是我歡喜吃的東西啊！」
登美滿臉紅光，羞答答的說道：
「今天伯母到車站上去接你。我偶然想起了你平常最歡喜吃的菜，所以就做起來了，不過，做得可不好吃啊！」
「登美的記性眞不錯啊！」母親笑吟吟地說。
「燒得滿好吃呢！」圭一也接下去說。
「別這樣客氣了，圭一哥，」登美拿起酒壺，斟了滿滿的一杯酒，捧到圭一面前，說道：
「可怕的戰爭過去了，你平安地回來了，我這杯酒，恭祝你精神爽快，永遠康樂！」
「謝謝你！」圭一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他舉目環顧屋子的四周，忽然想起了甚麼似的，低下頭，呆瞪瞪地沉思起來。
望着圭一的憂鬱而愁苦的神情，母親心裡開始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雲霧，她沉默了一會，忍不住打破了寂寞道：
「孩子，可怕的，殘暴的戰爭過去了！今天，你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眞怕再失去你呢，孩子，我們有好幾年不見面了，你今晚就睡到我房里來吧！」
「好的，媽，我想，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登美含情脈脈地向圭一道：「再喝一杯嗎？」
圭一把杯子遞過去：「好的。」
「聽說你不大會喝酒，今晚大概特別高興吧？」登美一邊敬杯一
「我近來很能喝酒呢！」圭一說。
「眞的嗎？圭一！」他母親感觸地問。
「是的，在戰場上如果不喝酒日子實在難過，我不但喝酒……」圭一欲言又止，半響才接着說：「而且學到許多事！」
母親若有所思地：「許多事？」
圭一覺察母親的憂慮，以笑遮掩臉上的陰沉，登美也體會地把收音機開了，圭一入神地聽着樂聲，他憧憬着新的生活……。
（四）
當夜。
母子同在一間臥室裡。
望着圭一平靜而甜蜜的睡態，母親低聲說：
「孩子，你睡了，你睡得多甜蜜啊，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你母親的心裡是多麽地高興啊！你母親正高興得睡不着覺呢！」
當她自言自語的時候，忽然她看見圭一的額上流着汗，胸部一直喘氣，突然他用兩隻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頸項，像野獸一樣的狂叫起來：「追呀！殺呀！唉……喲……唉……嘶」
她嚇得大聲叫喊起來：
「登美！你快來，登美，你快來！圭一變得多麽怕人呀！」
當登美推門進來的時候，圭一己從夢中醒過來了，望着母親慌張不安的神情，他帶着歉疚而顫抖的聲音說：
「媽！我……剛才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圭一哥太疲累了，伯母，你應該帶他到湖邊別墅去休養幾天！」
望着圭一的失神而倦怠的面容，登美很關心地對母親說。
「是的，是的。」
母親頻頻地點頭。
…………。
圭一自從離開戰場，踏上了回國的途程，他的心就開始覺得不安，難過；戰爭的魔影，時時壓在他的心上；那些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的暴行，使他的良心不能得到安息；他時時在譴責自己，他爲什麽會那樣瘋狂，爲什麽會那樣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當他一閉上眼，那些被他所殺害過的人的面影，就像幽靈一樣的出現在眼前，向他叫冤案命，使他毛髮直豎，心驚肉跳。剛才他就是給這些惡夢所驚醒的。
（五）
第二天，圭一和母親同到溫泉勝地去休養。
在那瀰漫着熱氣的溪流邊，新綠的樹林間，都有了母子的形影……。
看啦：圭一又在水中舒暢他的身心了！
他對呆坐在岩石上慈祥的母親說：「媽，你也下來遊玩吧。」
母親幸福地笑着，圭一接着快樂地道：「這裡和戰場的空氣完全兩樣！」他翻了個筋斗，身體全沒入水底，母親望着波盪的水面，好一會還不見圭一浮起，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她突地顯出又驚又急的神情，眞要呼叫了，猛然水底潛游着的圭一探出頭來：「媽，我像有一般新的力量！我太高興了！」
母親鬆了口氣：「孩子，你可把媽嚇壞了！」
圭一浴罷，母子踏過木橋………
這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小鳥悠然地啼着……
「圭一，我有一句話跟你說。」
「什麼話呀？媽！」
母親遲疑了一下，說：「圭一，我問你，你看登美怎麽樣？你喜歡她嗎？」
「來了來了，我知道媽會這樣問我的。」
圭一回過頭去，走了幾步。
「那你到底歡喜她嗎？」母親又追問了一句。
「媽！我歡喜她！我眞歡喜她！」圭一回過頭來，帶着很歡喜的表情。
「眞的嗎！」母親很高興的說着，不覺哈哈大笑起來。
（六）
圭一回復了健康以後，便繼續到學校去讀書。一天放學，他剛要回家，忽然看見有許多人在圍看着一張佈告，他也跟着擠上前去看個究竟，原來是駐日盟軍的佈告，說是要懲辦戰犯，着令那些接到通知書的人，從速去報到。他看了心裡不覺一怔，就順便走去找他的舊同僚永江。
永江正坐在家裡垂頭喪氣，用手抓着散亂的頭髮，一見到走一走進來，就說道：
「圭一兄，請坐吧！」
圭一在他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問永江道：
「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
「接到通知書沒有呢？」
「還沒有，你呢？」
「也沒有」！
圭一舒了一口氣說；他掃了屋子一眼，又問道：
「你的太太和孩子呢！」
「他們排隊拿米去了，」永江沒精打采的答。停了一下，又轉口問道：
「你現在幹什麽呀？」
「讀書！」
「讀書！你眞好福氣，還有機會讀書！可是讀書又有什麽用呢？畢業卽是失業，讀書也見不得就會有光明的前途呀！」
「我也知道讀書並不會有什麽前途，可是，讀書總比空着强呀！喂！永江兄，你做什麽工呀？」
「做工？眞是談何容易！」永江不覺有點忿然說：
「自從復員以來，我東找西，總找不到工作，眞他媽的政府，打仗，送死，就叫我們去！可是仗打完了，他們就把我們去了，他們就不要我們了！」
「大家還不是一樣？那些主戰的傢伙，仗一打完，就什麽都不管了！」圭一也忍不住挿咀說。
「所以，我覺得還是戰爭好，那時我們在戰場上，什麽都不必担心，有吃有穿，昏天黑地的讓他一天一天溜過去，可是，現在，戰爭完結了，我們連吃飯也發生問題了。」
「你這是什麼話呀！難道你眞歡喜幹那殺人放火的勾當！」
圭一聽了永江的話，頗不以爲然說。
永江剛要說下去，門忽然開了，他的太太携帶着孩子，沒精打采的走了進來，她一見到永江，不由伏在地上，大哭起來。
永江見到她這個樣子，不由得很關心地問道：
「喂！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我千辛萬苦，排了隊，拿了米，可是那殺千刀的警察，把我推倒了，把我的米也拿去了！」
她一邊啜泣，一邊說。
「媽給警察推倒了！打傷了！」
那約五歲大的孩子，也天眞的插進嘴來。
「別多嘴，小孩子懂得什麽！」
永江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狂吼起來。
孩子給他這一嚇，不由得大聲哭起來說：
「爸爸罵我，爸爸罵我！」
永江望着圭一，痛苦的說道：
「這就是政府給我們的報酬，這就是政府對待我們這些復員士兵的手段，像這樣的不管人民死活的鳥政府，眞是太使人失望了！」
「唉！那又有什麽辦法呢？永江兄，我先走了，你別太傷心吧！」
望着屋子里的充滿着紛亂而悲哀的氣氛，圭一搖搖頭，頹喪的走了。
（七）
自從看到了懲辦戰犯的通告之後，圭一的心頭上就像壓一塊大石一樣的沉重，難挨；這天，放學以後，他正帶着煩悶的心情，沿着一條荒徑在漫步着，忽然登美迎了上來，她帶着輕快的調子說：
「圭一哥，看你滿腹心事似的，在想些什麽呀？」
「沒有呀。」
登美便邀他到小公園去。
他們手拉着手，漫步走着。這是他們最熟悉的一個地方，他們在幼年的時候，常常在這兒玩捉迷藏的遊戲呢！
看着面前的一棵高矗雲天的大樹，圭一帶着無限的感慨說：
「我記得小時候被媽罵了，就跑到這樹下哭，也常在這樹下讀書………我記得很清楚。」
登美微笑地聽着。
圭一又說：「好容易回到日本來，可是什麽都變了，想到沒變的東西，我就恨不得馬上看到這些樹木。」
「你覺得很親熱吧？」登美說。
「我看到這些樹木，淚水快要流下來，我早想跳過被戰爭遭塌了的時間回復到沒有變的自己。」
登美點頭說：「我很明白你！」
「在戰時，大家都叫喚着國家國家，好像國家是了不得的東西，但我是兩樣，當大家在叫喚着國家的時候，我總想起這些樹木！」登美默然了。
「想到這些樹木像看見媽站在樹下，妳也站在樹下……」圭一滔滔不絕地。
登美詫異道：「還有我？」
「是的，你穿着女學生服裝，當我想起妳時，我也想到媽媽……想起許多許多的事！」
登美說：「是的，我們每個人都有難忘的回憶！」
這時，夕陽西照，地上斜映着圭一和登美的儷影……
（八）
一個星期日，圭一和母親，登美，三個人一起到街上去買東西，在擁擠的人羣中，母親一邊走，一邊不住嘆氣着說：
「唉！東西這樣貴，什麽都漲了價，眞頭痛！」
當他們走到一家電影戲院的門口時，圭一和登美站住了，一親熱地拉着登美的手，對母親說：
「媽！我們進去看戲好嗎？」
「不！我不要看，外國片子都是那樣的一套，不是擁抱，就是接吻？多肉麻啊！」
登美嬌羞地笑了。
「你們倆小口子進去看好啦，像你們這樣在一起，誰看見都要認爲你們是夫妻呢！」母親故意打趣。
「伯母你又來啦！」登美臉上一陣緋紅。
「媽！我們才開始在談戀愛呢！」圭一笑笑地說。
登美忙道：「圭一，人家聽見要笑的。」
「不管怎樣，我總覺得你們這一對子是天配地合，再好也沒有呢！」
母親滿懷高興，逕自先回家去了。
………。
圭一和登美從戲院里出來，走進一間近代化的茶室，圭一一邊吃着西餅，一邊對登美說：
「這東西恐怕很貴吧？」
「那有什麽關係呢？」登美接着低聲說：「我們現在不是在談戀愛嗎？」
圭一的臉浮上甜蜜的笑！
這時，有一個穿扮得鮮艷美麗的女人珊珊地走進了咖啡座，當她偶一抬頭瞥見了圭一的時候，就像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似地，馬上轉身走了出去。而圭一看見了這女人的身影時，也好像觸了電一樣的怔住了，他遲疑了一會，對登美說：
「登美，眞對不起你，你先回去吧，我不能陪你了。」
他說了，就跟在這女人的背後，迎頭追上去，他一邊走一邊叫：「恆子！恆子！」
當圭一跟着那個女人走進了舞女休憩室時，她翻轉頭來，狠狠地說道：
「你這禽獸！你這魔鬼！你還來找我做甚麽？」
「不，恆子，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這個禽獸的話！你快給我滾出去！」恆子露出了憎恨而忿怒的眼光，瞪着圭一，一邊伸出手來，在他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個巴掌，一邊說：
「我永遠再也不願意見你了！」
她說完了，就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圭一撫摩着受傷的面頰，頹喪地蹣跚地走了出來。
（九）
在一家酒巴裡面，圭一一面發瘋似的狂喝着酒，一邊在頭腦裏面回憶着一幕恐怖而殘忍的圖畫：那是中日戰爭的末期，在與中國的一個戰場上，一天夜裡，中國空軍開始向日軍陣地展開猛烈的轟炸，圭一帶着一個女護士慌張地躱進了一間殘破而傾頹的屋子裡面，他們伏在地上躲避着猛烈的掃射和轟炸，而當炮聲終止了的時候，圭一的苦悶而煩惱的心裡開始萌生了一種獸性的衝動，他眼睛露出兇光，飢渴地注視着身旁的年輕而美麗的女護士，終于，在一陣極端的肉慾的衝動之下，他瘋狂地把女護士姦污了，蹂躪了……………
那女護士就是恆子啊！
這是在他的良心上的一抹最使他難受的污點！此殺人放火還教他難過，教他寢食不安！
事隔幾年，他滿以爲恆子一定是在那一個戰場上死難了，想不到現在他竟又遇到了她，他的良心又開始向他善良的靈魂鞭撻了！
圭一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躺在床上喘息的時候，母親一邊按着他的額頭，一邊慈祥地說：
「孩子，你聽我的話，你以後千萬別再在外面喝酒，你要喝酒，我買回來家裡給你喝，喝醉了也好有個照應！孩子，你答應我吧！」
圭一酒性發作，胸口好像火燒一樣，呻吟着想把身子支起，他母親扶着他，以雙膝讓他仰臥，在這一瞬間，充分表現了母子之愛！
登美拿了一杯水進來，走到圭一面前，輕聲說：
「圭一哥，你喝水吧，你爲什麽要喝這樣多的酒呢？」
望着登美的憂鬱的面孔，圭一對他說：
「登美，剛才的事，你得原諒我，你聽我說，那……」
「不，過去的事別提了！我也不想知道。」登美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他的話。
母親聽了他們的談話，知道他們剛才一定鬧了什麽事情，正想問明原委，忽然門鈴響了，原來是永江來找圭一坐談。
圭一蹣跚地獨自走出客廳，永江帶着慌慌張張的神情闖進來，看見圭一就說：
「圭一你喝醉了。」
「不！我沒有醉！」圭一說。
「醉成這樣，還說沒醉，你到底受了甚麼刺激呀？」永江關心地問道。
「我今天碰到她了，我眞想不到她還會活着呢！」圭一不安地說。
「這又算得什麽呢？在戰爭時期，這種事情不是普遍地在發生着嗎？又不是我們存心作惡，這是戰爭把我們迫壞的，戰爭使我們變得發狂，戰爭使我們失去理性，在戰場上，我們每個人都覺得苦悶，都想得到發洩，這能怪我們嗎？這不是我們的錯，這是那些主張戰爭，發動戰爭的人的錯！」
永江理直氣壯，長篇大論的說了一大堆。
「但我在良心上總覺得不安，我覺得對于這件事情我是要負起責任的！」圭一並不完全同意永江的話，他提出了相反的見解。
「那你就去負起責任好了！」永江帶諷刺的腔調說，停了一會，他忽然轉換了一種莊重的語氣，低聲地說：
「永江，我來找你是要和你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的。」
「什麼事情呢？」
圭一急切的問。
「爲了過去曾參加過有名的南京大屠殺，現在，我已接到戰犯通知書了，你接到沒有？」
「還沒有呢，那麽你打算怎麽辦呀？」
「我就是爲了這件事情來和你商量的………」
他的話剛說了一半，忽然門「呀！」的一聲開了，永江慌張地從內衣袋裏摸出了一把手槍，對着門口瞄準嚇得剛把頭伸出了一半的圭一的母親趕緊縮了回去。
他舒了一口氣，才繼續說下去：
「我打算帶着妻兒和戰友們一同到深山中暫時躲避，看機行事，想約你一道去，你的意思怎樣？」
「不，我决不躲避，要是我接到了通知書，我一定去報到，我决不躲避，這是我們罪有應得！」圭一堅决的說。
「你這何苦呢？圭一，你這樣做，是會使你母親失望的，你母親只生你一個人！她把全部的希望寄託在你身上，你一定不能使她失望，而况這次的懲辦戰犯，只是向我們這些不關緊要的人開刀，那些主要的眞正的戰犯，却反而逍遙法外，沒有受到應得處罰，你這樣自動去報到，那不是太不值得嗎？」
「那是良心問題，我覺得我這樣做了，會使我的良心減輕罪行的負担，我認爲是應該的。」圭一堅持着自己的意見。
可是，永江主意已决，就在當夜帶着妻兒逃了！
（十）
圭一回到臥室來時，看到母親正比手脚的在向登美叙說着剛才永江那樣瘋狂而可怕的舉動，她活靈活現地說：
「他就這樣拿槍瞄準着我，多可怕啊！」
當她一看見圭一走進來時，她就說：
「圭一，剛才那人是誰呀？像他這樣的壞朋友，你應該少交才是！」
圭一搖搖頭說：
「媽，其實我也不會比他好了多少呀！」
「不！不！我的好孩子，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好孩子，你不會跟他一樣的！」母親焦急而惶惑地說。
………………
圭一迷迷惑惑地睡了一整天，黃昏時候，他剛睜開了眼睛，母親就坐在他床邊望着他，很溫和地說：
「圭一，你睡了一整天了，該醒醒吧！」
這時登美剛放工回來，手上拿了一大包東西，看見圭一還沒有起身就笑笑地說道：
「圭一哥，你還沒有起身呀？」
「你看，登美也在說你呢！」
圭一剛撐起半個身子，又聽到登美說：
「伯母，我今天買了一大包好菜回來，我現在就去煮。」她又帶着玩笑的聲調對圭一說：
「那喝酒醉的人，我可不給他吃啊！」
望着登美的背影，圭一從床走下來，說：
「媽，你等一等，我有一點事情跟登美商量商量。」
「什麽事情這樣秘密呀？連我做母親的也不能知道！」望着圭一慌亂的步伐，母親莫明其妙地說。
圭一走到廚房，對登美說：
「登美，昨天的事情，我得請你原諒，可是，這並不是我的錯，戰爭使我們瘋狂！戰爭使我們失去了理性，變成野獸，爲了良心上的責任，我一定要把這件事情的始末向你坦訴。」
于是，他带着痛苦的，不安的心情，把他昨天碰到的與那個女人的關係細細詳詳的告訴了登美，末了，他又說：
「爲了良心的譴責，對這件事情我一定要負起全部責任來！」
登美帶着痛苦的表情，靜靜地聽他的述說，她的心覺得有點疼痛，最後，她終于含着眼淚帶着同情的聲調說：
「你的心情我很瞭解，這是戰爭的罪惡，我們每個人都直接或間接的受到戰爭的殘害。好吧，我們的事情可以暫時擱在一邊，你應該到那個女人身邊去，看她有什麼意見，然後我們再作决定，你知道我這樣做是完全爲愛你的啊！」
當她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爲淚水充滿了。
「對于你的好意，我非常的感激！我現在就去看那女人，不過，無論如何，你得在母親的面前，暫時保守這秘密！」
圭一很懇切地對登美說。
「好的，你放心地去吧！我一定替你守秘密的。」
登美也很懇切地說。
登美回到房間裏，母親笑笑地問她道：
「登美，剛才圭一跟你說些什麽呀？」
「沒有什麽」，登美倫偷抹去淚痕，裝着笑容說：
「他剛才對我說，他以後再也不喝酒了，他要做一個好好的人呢！」
「這樣才對，這樣才算是我的好孩子，登美，」母親帶開玩笑似的聲調說：
「他還沒有和你結婚，就先有點怕你呢！」
「伯母！你又來了！」
登美帶着强裝的笑容。
（十一）
圭一再度在舞塲找到了恆子的時候恆子對他還是一樣不加諒瞭：她一見面，就對他破口大罵：
「你這禽獸，你還來找我幹什麽，你快點給我滾，我不願聽你那些花言巧語的解釋，你快滾吧！」
「恆子，你得聽我解說，那時候，在戰場上，我們大家都變了野獸！都失了理性…………」
圭一的話還沒有說完，恆子就把他的話打斷了，她氣忿忿地說：
「滾！滾！我不要聽你這禽獸的話，我不要聽你這禽獸的話！」
她一邊氣忿忿地說，一邊用力推着圭一，想把他推出門去，圭一一時性起，竟把她推倒在地上，而當她倒下去的時候，有一個小箱盒從她的身上跌了下來，箱盒裏面有一個兩歲大的孩子的照片，圭一對相片凝視的時候，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把箱盒搶過來，嗚咽着說：
「我當舞女，我出賣色相，還不是爲着要養活你這個昩良的禽獸在我身上所留下的禍根！」
圭一一聽到恆子的伴舞是爲了要養活他的孩子，他不由感覺到異常的羞慚，他帶着負疚的聲音對恆子說：
「恆子，我知道我很對不住你，可是，我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人，我一定要負起我的責任！」
…………
當圭一帶着羞慚而興奮的心情回到家裏時，母親却氣急敗壞的告訴他說：
「圭一，你快走吧，戰犯通知書已經來了，他們就要來抓你了，你暫時且到信州的乳娘那裏去躲一躲，我看機會，再到中國人那邊去說一說，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同情我的。因爲我們雖然國籍不同，但是，天下的父母總是一樣的，而况這次你參加戰爭，是軍閥們强迫你去的！孩子你沒有罪，有罪的是他們那些主要的好戰份子，孩子，你聽我說，快走吧，行李我已經替你收拾好了！」
爲了不使母親傷心，圭一只好在口頭上答應他母親暫時逃到信州去，而其實，他這時已經決定了要到中國代表團部去報到了。因爲他知道，像他這樣在戰爭中幹下了種種罪惡勾當的人，並不是暫時躲避了就能免除良心上的譴責的。
當登美帶着愁苦的臉容送他出門時，他暗中把一切都告訴了登美，並懇託她代爲照顧母親，然後，就决然的挽了行囊，離開家庭。
他先到恆子的家，緊緊地抱着小明，無限傷心地對恆子說：
「恆子，我爲了良心上的譴責，决定去報到，希望你好好地撫養小明，當孩子長大的時候，你告訴他，他的爸爸不是一個壞人，他是給戰爭迫害死的！」
恆子緊緊地抱着圭一，淚痕滿面，嗚咽地說：
「圭一，我本來是恨死你的，可是，一想到了這個孩子，我的恨又消了。」
「恆子，只要你不恨我，我的心就安了！恆子，我走了以後，我希望你能帶着小明到我母親那裏去住，因爲，現在她已是很可憐地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圭一，你去吧！我一定不會使你失望的！」
恆子帶着依依不捨的眼光目送着圭一向中國代表團部去報到，圭一在路上，幻想到在另一個角落，當夜色蒼茫的夜裏，偕妻兒逃亡的永江，遭受血債血償的惡報，情狀悽慘，圭一不禁自語道：「永江，你錯了，你逃得了一時，却逃不了一生，更逃不了良心上永遠的譴責！」
（十二）
圭一離家後，母親日夜在佛前祈禱，她那裏知道自己兒子幹過傷天害理人神共憤的事，任怎樣都難謝罪的。
登美對她感到可憐與可悲！
「登美，你不上工，公司不要緊嗎？」圭一母親回頭說。
「不要緊，我應該在家裏侍候你。」
「你太好了，只要收到圭一平安抵步的電報我就放心了。」
登美一陣悽然，猛聽得鼓門聲，圭一的母親忙問：「登美，看看是不是電報來了！」
豈料竟是恆子，登美詫異道：「是你！」
「是的，登美小姐，我是圭一叫我來的。」
「哦，請進來坐吧！」
圭一的母親見了恆子，奇怪地問登美：「她是那一位呀？」
登美這才把圭一和恆子的事道出，而且她不忍再瞞騙地地把圭一報案的秘密揭露了。
圭一的母親發狂似地：「這些都是眞的！？」她好像脫韁的馬：衝出了門，要去見她的兒子最後一面！
（十三）
當團部的翻譯把圭一帶出來見她時，她不由得放聲大哭，緊緊地抱着圭一，邊哭邊說：
「我的好孩于，你是沒有罪的，孩子，你是無辜的，孩子，你不能離開我！」
而當圭一告訴了她，他已經不是一個純潔的人，他曾經在戰場上做下了無數的壞事，並會參加了南京大屠殺時，她還大聲的叫嚷着：
「這也不是你的錯！這是他們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軍閥迫着你去做的孩子，你沒有罪！」
最後，圭一又向她說明了他這次的受裁判是罪有應得，因爲他會曾經親手殺害了一個無辜的中國青年，這對于做母親的是極端的殘忍，他使那個中國青年的老母親痛苦一輩子！他的罪實在是無可寬恕的！
當圭一把一切都向母親傾訴之後，母親頓由失望而覺得絕望，她用已流乾淚的眼睛呆然望着去圭一：「如果這是我們一輩子分離的話，那你就哭吧！」
圭一萬感交集，羞慚交加………
「你哭吧！」母親悲痛地說：「不管是假哭也好，你哭吧！」
「我不能哭！」
圭一激動地：
「我不要哭！」
這時翻譯截住道：
「時間夠了！」
圭一放開母親的手，然而她却拉緊，說：
「再讓我多看一次你的臉！」
圭一痛苦地強笑着………
翻譯深沉地對圭一的母親說：
「從你手裏把你兒子搶去的是戰爭啊！」
圭一的母親仰天凝望，翻譯的話儘在她耳邊盤旋，正是悲不盡，恨不休…………。
（十四）
圭一的母親頹喪地回到家裏，看見登美和抱着孩子的恆子，她撲上去，恆子把孩子交給她：
「伯母，我……」喉嚨竟哽咽着。
「我就是你的祖母啊！」
圭一的母親明白這就是她的第三代，她緊擁着………
恆子聽了，伏在登美膝上號淘痛哭………
登美亦哀亦怨地撫着恆子的背，她能說些什麼呢？唯有向圭一的母親道：
「叫恆子和孩子搬來同住吧。」
圭一的母親無力地點頭：「是的」，她儘盯住孫兒：「你不要恨你爸爸………」
恆子抬着淚臉說：「伯母，我們永遠愛着圭一…………」
登美感觸地：「這樣我也安心了！」
「爲什麽？」恆子問。
「因爲…………」登美終於在孩子臉頰上一吻：說：「我也愛着圭一啊…………」
圭一的母親聽了恆子和登美的話，陰沉的臉突浮上一絲笑意：「啊！登美，恆子，我的孩子圭一多幸福呵！」然而當她再往後想時，她的臉又蒙上了烏雲：「不過，你們以後…………圭一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
登美和恆子不約而同地喚道：「媽媽！」
圭一的母親驟然地：「你們都叫我……叫我媽媽？」
失去了圭一的老母親，復得兩位賢媳婦和一個小孫兒，她該是畢生無憾了！
（十五）
圭一的書房，景物依舊，人事全非，老母親在沉寂的氣氛中靜靜祈禱，她的眼前幻見被圭一搶去孩子的中國老母親正飲淚悲泣，圭一的母親顫抖地說：「我求你寬恕我的孩子……我並沒有養成魔鬼……可恨的是惡劣的年代啊！」
在這瞬間，圭一的母親給孫兒從幻想中喚回：「祖母！」她抱緊孫兒：「你爸爸以自己的鮮血替自己洗罪，他是值得讚揚的人呵！」在她耳邊，隱約飄起圭一誦詩的聲音：——
「孤燈挑盡守寒幃，淚眼愁看月落西，白髮慈親長待望，幾番風雨盼兒歸，無定河邊屍遍野，忍聽戰馬夜頻嘶，廿載親情深如海，空餘枯樹老鴉啼。」
（完）
日本戰犯觀感
戰後日本片衝進星馬市場，算是近年間的事，但是過去在星馬放映的數十部日本片，却難使人滿意過，其中有粗俗不耐的神怪片，有富於黃色情調的愛情片，也有帶着反武士道面具，實際是宣傳其忠君愛國的思想，企圖掩飾日本過去罪惡的侵略，無非是包了糖衣的毒藥，對於觀衆的確有不良的影響。
然而，從另一方面看，日本片在技術和内容方面，已有長足之進步，從羅生門，雨月物語，以至販馬英雄傳，都是相當細膩的屬於文藝性的製品，有極成功的收穫。但大概是由於咱們中國人生活習慣和日本人有差別的緣故，所以即使是國際影片展會入選的佳作，對於我們中國人也難引起極大的興趣。
只有一部是例外的，那就是日本戰犯。這部片子，是以一個參加南京大屠殺的兇手圭一上尉爲骨幹，襯托兩個母親（一個是中國游擊隊之母親，一個是日本戰犯之母親）對於兒子的偉大慈愛，日本戰犯圭一，在日本侵佔南京期間，會參加執行大屠殺，「南京大屠殺」一幅悲慘的情狀，鬼哭神號，活現於畫面，而日本軍閥恣意驕橫，滿臉殺氣在執行他的屠殺命令，戰犯圭一就是其中之一。圭一在擄獲一名青年反日游擊隊，這位游擊隊的母親，在馬下求情釋放不獲，而終於被戰犯圭一所傷，且將該青年吊死於樹上，故使游擊隊之母親呼天搶地於其屍下，那批殺人不眨眼之日本軍閥，都引以爲樂。這種慘景，中國四萬萬同胞身受過，星馬三百萬僑胞亦嘗過其苦頭，日本軍閥血手所染過的地方，沒有人會忘記的。今天，看到「日本戰犯」圭一的下場，令人無限快慰。圭一也有一位慈祥可親的母親，但他的母親不知其子已在侵華戰爭中變成了野獸，兩手已染滿了鮮血。當日本投降圭一還家之後，他的母親以爲圭一還是一位純良的青年，愛護之過，無微不至，迨圭一被中國戰犯法庭傳審而被處决之後，方如夢初醒，她咒咀戰爭，她同情中國無數被日本軍閥所殺掉的人的遺孤。她不以她的兒子被槍決而痛苦，她珍視下一代，叮囑下一代不要重踏故轍。
從中國人的立塲看，「日本戰犯」×一的下場是罪有應得，大快人心，從反戰的立場上看，這部片子是罪惡戰爭的縮影，從人道的立場上看，中日兩民族的母愛典型，都已充分被表現了出來，是一部意識正確的片子，和時下一般的日本片大有不同之處，不宜等閒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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