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姊妹
五姐妹
照一般的說法,「五姊妹」是一部「家庭倫理劇」。這個所謂「倫理」,希望觀衆和讀者能從這裡得到一個新的概念。
編導者憑藉五個女性,刻劃出她們之間因性格與敎養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遭遇與理想。因而也產生不同的結局。正如編導者對本劇主題的揚示:「中國婦女幾千年來都做着家庭,丈夫,兒女的奴隸。」另方面「新的奴隸接受了資本主義的毒害,穿上華服,塗上脂粉……成爲取悅男性換取溫飽的花草。」因此,作者冀圖「藉五個典型,劃出三條道路,呼喚那些尙在被迫害的和不自覺的奴隸醒來。」
吳楚帆飾黃日帆
吳楚帆嘗被稱爲「皇帝」,這意思,只意味着人家對他的尊祟。因爲從資歷與工作態度說來,楚帆之受讚美是完全有根據有內容的。他在本片中演一個頑固而自私的父親,那在舉止言語之間,他對個性的把握與刻劃,當然也無出其右。你看他拒絕資助女兒那一場,你會想到,這樣純鍊的演技,决非朝夕可成。
黃曼梨飾黃慧霞
和黃曼梨同時踏入電影界的女演員,不但粵語的,然是在國語陣營中亦多被淘汰,獨黃曼梨,不獨猶然不動,並且如日方中,光芒四射!對于她,製片家有時甚至要出之爭奪。
「五姊妹」裏她先演母親後演大女兒。雖然她秉承了母親的憂鬱與恬靜,但女兒身上,却燃燒着熱情,這也罷了,難能可貴的是她要表現這份熱,必得蘊藏于靈魂深處。
張活游飾江學文
張活游是目前生角中的一等人物,雖然他的戲路不廣,却有其獨特之處。
他在這裏演一個有理想,富正義的智識份子。他時而慷慨陳詞,時而低聲傾訴。「正直而溫柔」,恰好是張活游所最適宜表現的人物。所以,如果你以爲他最好演「談情說愛」的角色,那就錯了。我們應該承認編導者的意見:「張活游是可能有所創造的。」
紅線女飾黃慧心
這一年來,紅線女不但在粤劇舞台上成爲數一數二的旦角,在影界,她也足可對抗紫羅蓮和白燕,她的理解力和接受力非常强,別人揣摩終日的問題一無所得,而她却一觸卽成。所以,她之能扶搖直上,能在短短的時日便獲致了如許的地位與聲譽,這是個主要原因。
她演二女慧心,一個樂觀,爽朗,善良的女孩子,當編導者在她身上寄託了「光明」的祈望時,她的刻劃,她的表演,確乎不負所託。
小燕飛飾黃慧冰
小燕飛以唱成名,因此,在這裏,當她得到指示,豁然醒悟時,她對着千百隻熱情光燦的眼睛,歡樂地歌唱了。
她所担負的角色也眞不容易,一個多愁善感,遇事畏怯的女性。她要愛,却又不敢愛。但是有一天,她覺醒了,她敢笑敢怒敢罵敢愛了。想想,在從蒙昧的彼岸渡到明朗的天地,她用了怎樣的氣力去表演她的蛻變。
周坤玲飾黃慧琼
幾乎沒有人不歌頌周坤玲的美麗與靑春,在她的臉面上,在她的言行舉止上,無不充滿活力。可是編導者却偏要利用這樣的形象去警惕某種女性:「儘管你有美好的外形,如果你沒有美好的靈魂與品德,結果也只能成爲男性的玩品」。
周坤玲演這一角色演得非常成功,她是這麽可愛,又這麽可憎。所以,這角色不但要像周坤玲這樣有可愛的外形,也需要像周坤玲這樣能表現「慕虛榮,愛享受」那種女性的好演技。
曹敏兒飾黃慧珠
曹敏兒是曹達華的女兒。家庭的渲染使她對演劇生活有了近乎狂熱的愛好。只要有機會讓她演戲,她大可廢寢忘餐。
她演五妹慧珠,又天眞又懂事,因爲天眞,所以不虛僞,因爲懂事,所以她寧可愛眞理。她演擊破撲滿,拿僅有的一點儲蓄一直跑到醫院給姊姊,作醫治孩子的藥費那一場,許多人都爲之感動下淚。
史輪書飾李明
史輪書是影壇新人,因爲他有演舞台劇的經驗,所以演李明這角色會這樣的使人滿意。並且他的造型正是「今天所需要的標準。」他的前途,該爲他所演的角色所示,是光輝的。
本片的主要演員,還有馮應湘,黃楚山,何少雄等。限于篇幅,不多贅。讓觀衆和讀者在意念和感想中作「怎樣的補充」吧。
五姊妹
家庭倫理大悲劇
春天,一個好晨光,慧霞推開了窗,窗前的籠中小鳥吱喳地唱着,但是這春天的謌唱幷沒有改變慧霞漠然的表情。自從母親去世,這大家姐便一直陪伴着父親,一直看顧着四個妹妹。幽居似的閨幃生活,使她把靑春女子所應有的鮮活而多變化的情緒都關閉心底,在種種的事情上,她以爲能够「無動于中」才是美德。
二妹慧心却是個愛走動,愛接觸新事物,有着倔强性格的少女。如今,她正和靑年李明在對門的空地上,嬌捷地伸手投足,敎着街坊夜校的孩子們做柔輭體操,陽光下,可以看到她眼裏充滿了對新的生活追求的熱情!
當慧霞催促着慧心囘來,李明再三叮囑慧心夜裏早點來校上課時,她欣然點首。
無論慧霞,慧心,和三妹慧氷,四妹慧瓊,五妹慧珠,在性格和愛惡上有怎樣的不同,她們之間還是保有了融泄的溫暖的樂趣。
臥室裏,慧霞一個一個的催促妹妹們起床,又一個一個的替她們拿這樣拿那樣,她的細心和溫情,就儼然像個慈和的母親。
慧心進來,慧霞說:「心,女兒家大淸早便拋頭露臉,還和李明跳眺蹦蹦的,成什麽體統!」
慧心噘着咀:「哎喲,敎孩子們讀書識字有什麽不好?」
「可是爸爸一點也不高興李明,你偏要親近他?」
「這才怪!要爸爸高興的人才好跟他親近?跟李明戀愛的又不是爸爸。」
慧霞抝不過,只希望慧心遷就一下父親:「爸爸年紀也不少了,別讓他常常生氣了。」
小妹妹慧珠却跑過來纒着慧心:「二家姐,你帶我到夜校裏和大夥兒一起玩吧。天天跟三家姐讀什麽古文,煩死了!」
大表兄江學武也來了。爲了和表妹們一起去掃姨母的墓,他不但向供職的商店吿了一天假,還購備了鮮花。
他和慧霞的年紀差不多,感情也最接近,每次,兩人相遇時,總有一種無須言說的深深的情意,但祗止于此而已。甚至慧霞接觸到學武的眼色也會頳然低首。學武也不見得比慧霞更有勇氣,他要把今天帶來的禮物送給慧霞,却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畢竟禮物是帶來了,他不得不鼓起最大的勇氣:「表妹、你高興這些手帕?」
慧霞羞澀地望着學武:「眞是不錯!」
「那末,我送給你,相信你會高興?這是我們店裏才到的新貨。」
「你何必化這許多錢?」
「只要表妹高興就得了。」
慧霞爲學武的誠懇感動了。兩人都沉默下來。
樓上傳來了慧霞的父親——這一家的主人黃日帆的叫喚。慧霞隨着叫聲匆匆的跑上樓去,學武深情地望着她那修長的背影。
臥室裏,姊妹們忙着梳洗、化粧、穿衣服。
多愁善感的慧氷,缺乏陽光的生活使她愛孤獨也愛幻想,她永遠覺得自己爲一種疾病所纒擾,因此時而長噓短嘆,時而無端垂淚。當那慕虛榮愛粧扮的四妹慧瓊爲着爭奪慧霞那一叠精緻的手帕,和五妹慧珠喧鬧着笑罵時,她却倚着窗沿,望着如烟似霧的浮雲胡思亂想。她吿訴慧霞,她覺得頭裏在「發燒」,她說心裏非常不好過。
慧霞憐憫地撫着慧氷的秀髮:「多可憐。你只不過覺得自己有病吧了。快別胡思亂想啦,爸爸和大表哥正等着我們呢。」
慧霞慧氷慧瓊慧心和慧珠手拉着手下樓,日帆和學武正在那裏娓娓而談。像所有上了年紀的長輩一樣,他總不厭求詳的關注着後輩們的生活和學業,頂要緊的還是後輩們能够掙得多少錢和他們的婚嫁?日帆從學武的答話中,知道他的弟弟學文今年要讀完師範學校了,幷且準備畢業後做一個像樣的敎師。因此,他對于學武節衣縮食去供給弟弟讀書,表示深深的讚許。
慧氷一下樓便苦着臉,說慧琼拿了她的頸巾。
慧冰要向慧琼索囘,慧琼負氣地把頸巾擲還給姊姊。慧氷怕極了,她眞想哭。
墳地上,疏落的樹枝在風裏喃喃地響着,潮濕的空氣加上對母親的追懷,五姊妹的眼睛都濕潤了。日帆黯然凝視着亡妻的墓碑,紙錢灰燼在空中飛舞,像秋日黃昏的落葉,更勾起了他重重心事,他嗆動唇吻,要對地下人盡情傾吐。
突然而來的叫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他囘過頭來,正好瞧着慧心和穿着郵差制服的李明高聲呼應,他立刻板着臉表示了異常的嚴峻:「沒家敎的,都囘去吧!」
家境的一天不如一天,讓這又自私又愛裝門面的日帆終日惴惴不安,他覺得要「重振家聲」,就只好靠兒女們攀幾頭有錢的親事。去年,他把這一幢房子押給陳經理,歲末就得償還欠款,要不然呢,「唉」!他嘆了口氣,激動地對慧霞說:「不然,我們就只有完全破產!我們黃家的聲譽,我們一家的生活,都全仗這一門親事了。所以,你旣然不願出門,就把慧冰許配給陳家少爺吧。」
「可是阿冰這末孤僻,身體又不好,她會答應嗎?」
「不答應?權在我手上,她敢?」他氣冲沖的跑下樓去。
大廳上,燈光照耀,四個妹妹正在那裏敲鑼打鼓,慧心掛上鬍子扮薛仁貴,慧冰扮王寳釧。她們抬頭看見父親冰冷的臉孔,慧心扮了個鬼臉,都暫且屛息靜氣停下來。
正在這時,二表哥學文却出現在她們面前,姊妹們又驚又喜,都圍攏來問長問短。胸懷豁達的慧心還要他做鑼鼓手,一起排演「薛仁貴與王寳釧。」
學文離開這裏也有不少時日,現在囘來看黃毛丫頭都長得亭亭玉立,不期然興起欣慰之感,他對慧心說:「你和過去一樣的淘氣呢。」又對慧珠說:「哎喲,你長得比表哥一樣高了。」
慧琼斤斤問他帶了什麽禮物來?學文嘻哈着:「你長得眞標緻啦,我帶了許多好書給你。」慧琼當然不感興趣。
慧冰遠遠的站着,不時悄悄的瞧一下學文。
學文發覺:「阿冰還是那老脾氣,表哥來了也不叫一聲,總是藏藏躱躱的。」
慧冰給他說穿了心事,不禁嬌羞地撲嗤一笑。
他們一直吵着笑着,敲鼓打鑼。
噪音惹惱了樓上的日帆,他拂袖而起,慧霞慌忙隨着。
他一聲叱喝,笑聲樂聲憂然而止。
學文抬頭恭恭敬敬的叫「姨丈」。
慧霞發現了學文,表現了從所未有的喜悅,邊跑下梯級邊叫:「學文,來了也不先寫信通知,好讓我們去接車。」
日帆的臉色也稍覺開朗:「總是那麽孩子氣,一來便和丫頭們玩得顚顚倒倒。學文,聽說你師範畢業了?是趕夜車來的?」
學文讓日帆坐下:「學校介紹我到這裏當小學敎員……。」
「唔!唔窮唔敎學,當敎員又有什麽出息?」
「我年輕,也不希望發財,我倒高興能爲社會服務。姨丈,這有什麽不對?」
日帆不很同意,翻眼盯着學文。
慧霞明白父親的脾氣,忙岔開了:「什麽時候開始上課呢?學文,我看你以後就住到我們家裏來吧?」
學文看日帆的臉沉下來:「我倒想去看看阿哥再决定。」
慧琼覺得這是個討好學文的機會:「這也用得着麻煩,讓我搖個電話給大哥吧。」說着,喜孜孜的跳竄着上樓去了。
學武接到消息,也喜出望外,忙趕來和學文相見。
用「手足」兩字去形容學武和學文也不算貼切,兄弟之間對對方的關切就像對自己一樣,他們相見了,是如此純眞地述着雙方別後的種種,毫無拘束地談着戀愛和婚姻。學武更坦率承認「已有了對象了。」
學文:「啊!這就好了,我未來的嫂嫂是誰呢?」
恰巧慧霞進來,說臥室已佈置好了。
學武怕慧霞聽到了,忙說:「學文,那麽明天再說吧。」然後站在那裏痴痴的望着慧霞修長的背影隨着燈光隱沒。
學文的溫雅與明朗使人更覺可親。因此,慧霞把他領到寢室,便高山流水的談個不休,慧霞在追懷過去的日子,學文却表達自己的抱負,慧霞動情地說着美麗的幻想,學文却勸她正視現實問題,于是,便談到戀愛問題來了。慧霞說:「慧心和對門的阿明哥愛上了。是個郵差,鞋匠的兒子。爸爸自然不贊成,其實,這也難怪。」
「你的意思是說一個小姐不該和一個做郵差的結婚?那,你和你的爸爸的思想都太老了,太老了!戀愛的基礎該建在雙方的感情上,一計較到門第,道樣的婚姻就已經和買賣差不多!」
這樣的見解慧霞也許懂也許不懂。但「太老了這一句話却變成了漸次増大的響聲,在她腦裏不絕的激盪。
學文未嘗因慧霞的突然緘默而住口:「那麽,慧冰也有愛人了?」
「沒有一天不在病中過活的慧冰,去那裏找愛人?眞是多愁善病累了她!」顯然,慧霞的感喟有點聯想到自己。
「你說得對。可是,慧冰何嘗有病,不過病在心裏。你們把她關在房子裏,一點也不讓她和外界接觸。沒有工作,沒有朋友,也沒有寄托。她自憐又自卑,一天到晚顧影傷懷,捧心嗟嘆。她越幻想,越想不通,也就越不能自拔!」
慧霞雖然不很理解,但感到這裏面有一種力量:「聽你說,很像一下子便會把這種病醫好?」
「試試看吧。我要帶她離開那狹隘的房間,把她投進社會這個廣闊的天地,讓她接觸一切新鮮的事物,讓她曉得自己和別人並沒有兩樣。她的自卑心理會因此漸漸消滅。表姊,你說對不對?如果她有愛人,如果她眞正開始戀愛,那麽,她的生活便轉入健康的階段了。」
慧霞看他那認眞的樣子,不禁笑了。
「這有什麽可笑,每個靑年人都需要戀愛,需要健康的戀愛。合理的戀愛可以使人向上進步,幸福;不合理的戀愛可以毀滅人的前途;表姊,難道你不需要戀愛?」
慧霞惕然囘頭,燈光映照,她的唇吻微微顫動,她的情緖激動難已。
第二天,早餐桌前充滿了快樂與融洽的空氣。
學文開始嘗試對慧冰的治療:逗她,鼓勵她說笑話,又說要陪她到外面散步,陪她去看電影。
結果呢,慧琼和慧珠都要和慧冰一道去。
慧琼調脂抹粉,着意修飾,然後像模特兒那麽地在學文面前扭動腰肢,顧影自憐。
慧冰也戰戰兢兢的下樓來,慧琼却冷冷地批評她的衣著:「家姐眞係唔會配色嘅啫,藍衫綠頸巾重著對黑鞋,幾小家!」
從來就小氣性的慧冰如何受得了?她臉色蒼白,氣急敗壞,鼓着嘴囘頭便跑,雖經慧霞勸解,她還是執意不肯再下來。
現在就剩下慧瓊一個人和學文跑出大門,慧琼直是求之不得。
他們從電影院轉到餐室。學文雖覺鬱悶,可是當慧琼批評影片中的女角樣貌,衣服都不漂亮時,他却興奮地提出更正的意見。「慧琼,一個人要有內在的美,不該只有外形的脂粉。沒有美好的靈魂與品格,裝扮得天仙似的又有何用?女人是人!男人也是人!用不着搽脂抹粉去等男人讚賞。」
慧琼很有點着惱,她滿臉通紅的跑出餐室。
學文雖然也匆匆的追出,顯然他惦記着的不是慧琼而是慧冰。
學文囘來,慧冰還在那裏垂首飲泣,他很難過,一面道歉,一面替她抹眼淚,又一面乘機給她鼓勵:「慧冰,又何心自怨自艾呢?該拿出勇氣做人才是,要說便說,要笑便笑,要駡便駡,要打便打,惟有這樣,才沒有人敢欺侮你。」
慧冰慢慢抬起頭,臉上浮上了孕育着覺醒的笑意。
她的意念裏劃過一度光芒——是引領一切輭弱的女性站起來的光芒!
這一天是日帆的五十𧩙辰,姊妹們打扮得又整齊又漂亮,都像一條魚那麽地在大廳上游來游去,連愛沉默的慧冰也顯得興緻勃勃。
她們七手八脚,嘻嘻哈哈的把𧩙辰大餅放到桌上。這一面慧心早把李明迎進來。
這個鞋匠的兒子有一副粗闊的骨架,豐滿的肌肉包裹着狹窄的衣服顯得更有力!
他誠實的微笑和健康的眼色,立刻贏得學武和學文的信任。
雖然他送來的一隻小蛋糕逗引了慧珠和慧琼的哄笑,但這種笑却也並不含有半點侮蔑。
他和學文談得頂投機。他們談着夜校的敎學問題,談着本地的敎員。學文和李明都是年靑人,他們沒有虛僞每一句話都表現了誠實和懇摯。
日帆今天也顯得容光煥發。他並非爲了女兒們的歡樂,他不過懷着祈望與信心等待陳經理和他理想的女婿陳佐治的來臨。他深信藉父親的威權,做女兒的無論如何不敢不答應。他越想越高興,一忽兒踱來踱去,忽而又喃喃自語:「慧心一定要答應的,難道她不顧念做父親的養育之恩麽?」想着,立刻便把慧心叫到身邊,要她高高興興的說個「是」字。
日帆極力按捺着內心的激動,却也無從掩飾緊張的神色,他想一下子便要說服慧心:「心!你年紀也不輕了,中學也就要畢業,所以,我想趁今天讓你和陳經理的兒子佐治訂婚,一來是女大當嫁,二來也直是盡了我應盡的責任。」說着,又極力吹捧佐治一番,說他爲人怎樣老實可靠,怎樣有財有勢,而且「佐治還是個頂括括的留學生呢!」
「可是,我和那陳佐治不但談不上感情,根本還沒認識,爸,爲什麽偏要强迫女兒嫁一個這樣的男人?」慧心的神態是如此的堅决。
日帆覺得做父親的權力和威嚴受到了侵犯,他恨不得把慧心立刻送到陳家,一方面旣可滿足利慾,另方面又可去掉這個不馴伏的女兒。然而,大廳上,客人都來了,要是一發作,這局面只有弄得更壞,他只好强自鎭走,抑壓着心中的惱怒:「慧心,你也不細心想想,難道做父親的還不爲女兒的幸福着想?你說不認識,等一會我自然給你介紹,總之,你看到這樣的人材,不高興才怪哩。」
大廳上,陳佐治恰和李明成了强烈的對照。他不但全副「美式裝備」,並且表情神態也完全像個「洋明星」。他的嘴儘管和男人們應對着,眼睛却向女人身上打轉。日帆一面替女兒們介紹,他便立刻夾着洋話一面恭維一面挑逗。
慧霞的持重,慧心的根本對他反感,慧冰的不敢接近陌生男人,慧珠又總隨和着姊姊們,所以,跟他談得投機的就是只有慧琼。
慧琼一開始便覺得佐治是個理想的男人。銀幕上「調情聖手」似的惹人神態,都可在佐治上找到到,噯!眞是相見恨晚!
佐治油腔滑調的跟她談笑,她受寵若驚。
這一面,正在和陳經理週旋的日帆冷眼看到慧心對付佐治那一副莊嚴冷峻的臉孔,不禁狠狠的咒了一下,要不是當着這許多人跟前,他自然又要大發雷霆了。
這一頓𧩙辰的飮讌便在不愉快不和諧的空氣中結束。旣然是各懷心事,因此一切的應酬頌祝,便都顯得虛僞而可憎。
日帆送客,却以鄙夷的眼光去招呼李明。他甚至禁止慧心和李明同出。
大廳上,現在只剩下慧霞和慧心。
日帆懷着矛盾失望的心情,像一隻受了傷的老熊,疲憊不堪的躺下沙發,他正準備盡最後努力去挽囘僵局。
他狠狠的吸了一口煙,又狠狠的噴出一團煙霧:「慧心,你說,剛才爲什麽要避開陳少爺?你覺得他……」
慧心早已下了最大的决心,爲了自己幸福,她不打算遷就任何人,她也不願拖泥帶水,她聽父親提到佐治,忙接着說:「那傢伙嗎,虛僞輕薄、浮燥,油腔滑調,不負責任,爸,我是不會愛這種人的!」
「笑話。佐治有名譽有地位,又年靑又漂亮,難道都不中你意?」
「名譽,地位,金錢,漂亮,値得什麽?難道會比誠實,忠厚肯工作,肯上進,不怕風,不怕雨的人更有價値?爸,別着急,我早已有了對象了。」
「嚇!你說,他是誰?」日帆從沙發上站起。
「就是阿明哥!」
「你…你是說那郵差,補鞋匠個仔,你是不是瘋了?慧心,你聽淸楚沒有,我不會讓你嫁這個窮鬼的,你不怕失禮,我也得顧全體面!」
「可是,爸,你幹嗎不爲女兒的幸福着想?只管顧全體面?」
日帆的自尊心受了大大的損害,他覺得自己是這一家中的統治者,家裏的一切人都得唯命是從,而現在,慧心竟敢反抗。他再難控制心中的惱怒,他咆哮着,伸手就是一記耳光::「好大胆,你竟敢敎訓我?我是你爸爸,我要你嫁陳少爺!」
然而慧心並沒有嚇到,他還是屼然的站着不動,她咬着牙,用了更堅决的能音:「不,我不嫁!」
「好!你以後可別再叫爸爸!」他全身顫抖,氣冲冲的跑上梯級。
慧霞看得呆了,她臉色蒼白,唇吻微微顫動。可是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展開在她眼前的爭鬥,也許會激起了她心中的一點火花。她緊緊拉着慧心的手,眼角沁出了淸淸的淚水。
慧心替她抹了眼淚,也有點難過:「姊姊,你也不替我勸勸爸爸。」
「唉,爸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然而老人家這樣操心,也顯得他實在愛你。」
「愛?强迫自己的女兒去嫁一個旣不了解也沒有感情的花花公子,這也算是愛?」
「心!你要我在爸爸面前說陳佐治的壞話不是?」
「我明白的,姊姊。我的事情就由我自己來解决吧!」
慧心掉頭走了,學文進來,大廳裏剛才的一幕,他挨身走廊都全聽得淸楚,他冷冷地凝視着慧霞:「表姊,你贊成姨丈的意見嗎,你,太不中用了!」說着,也跑出大廳。
慧霞又是悲傷又是羞愧,痛苦地倒身在沙發裏暗泣。
慧心和父親的衝突看似和緩下來。
陳家迎親的轎子到了黃府門前,慧心正在內室細心地裝扮自己。鏡裏可以看到她修齊的眉目,正直的鼻子和那象徵堅决與果敢的兩片唇吻。
學文和慧冰坐在她身旁,慧冰幽怨地凝視着姊姊,她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却又不曉得怎樣說才好。
學文也詫異地望着她把胭脂抹上臉頰:「慧心,轎子來了,你就準備乖乖地讓人關到裏面送到一個你不高興的人面前?」
慧心聽了並沒有笑,她莊嚴地說:「表哥,放心!我早已打算好了。」
慧冰越聽越覺得不好過:「那麽說,你屈服了?」
「一點不錯,不過我嫁的並不是陳少爺。」
學文把眼睛睜得更大,他想說話,慧霞却來了。她舉着沉重的脚步跑到慧心身後,雙手放到慧心的肩膊,就像祈求赦罪的敎徒放到胸前一樣:「慧心,你能不能原諒我?哎!不會的吧。然而,我犧牲了靑春,幸福來維護着這個家,爲的什麽?還不是爲了你,爲了阿冰,爲了阿琼和阿珠,還有喪失了妻子的父親。可是到今天,你們却一點也不體諒我。」
慧心驀地站起來,握着慧霞雙手:「家姊,你這樣守護着我們長大,難道我們會不明白?但是,爸爸錯了,你就不該跟着他錯。譬如說吧,家境一天不如一天,生活可慮,可是爸爲什麽不做事?他又爲什麽不讓他的女兒去做事?面子,自私,不過把我們的婚姻去撐他的面子,爲他自己的利益打算罷了。」
「表姐,你白白的犠牲於事何補?你該設法幫助慧心使她脫離這囚籠才是!」
「你說,我能幫助什麽?」
「家姐,你眞要幫助我?那麽你立刻陪伴我到後花園。」
慧心的要求,說明了她現在的行動包含的意義,恰如在幾個圍着她的親人面前展開了一幅滿是光輝燦爛有着美好遠景的畫圖。
于是,當大堂裏鼓樂喧天,佐治挑撻地笑着等待新娘下樓的刹那,慧霞帶領着慧心,越過了寂靜的廊道,越過了滿園雜草,到了園牆這一面。
慧霞有點不捨又有點怕,如今她也和學文意外一樣地明白了非跳過這度「封建的牆」是無從獲得自由與幸福的。
慧心要求慧霞勸慰父親。大家互道珍重,從此,慧心懷着一顆熾熱的心,投奔她所眞正愛戀的阿明。爲了自己的理想,她準備抵受一切苦難!
學文很激動:「誰又能够攔阻!慧冰,你記着吧,這是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慧心是快樂的。表姐,你也不必悲傷。」
慧心走了。
現在大堂上顯出了輕微的騷動。
慧琼匆匆上樓馬上又神色張惶的匆匆跑下,從她嘴裏說出慧心失踪的消息訴傳到大家的耳朵時,這騷勤不再是輕微的而像一個彼此訴說着,辯論着,叫囂着的市場。
日帆不知所措。
佐治聲勢汹汹。
親家陳經理更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揮動着手足在那裏咆哮說:「你,我怎樣下台?證婚的是社會名流,賓客不是紳士就是巨裔。開了一百二十桌讌席,現在却要我們陳家抬一乘空花轎囘去,這還成什麽體統。日帆,我的名譽地位,金錢蒙受大大的損失,噯噯我怕你賠償不起哩!」
日帆失神地張着咀,他沒有話說,實在也不想說。
又是一陣騷亂。
半响,佐治却忽而改變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臉孔說話了:「本來我沒有道理提出什麽折衷辦法的,但現在事情弄到這田地,我們家裏又有這許多客人等着,如果不想辦法解决,我陳佐治和我們陳家都丟盡了面子。那麽,二小姐旣然跑了,我就娶四小姐吧,橫竪……。」
廳上的騷動更大,幷且夾着笑聲。
日帆有點昏眩了,他不能自持也不能自制;「只要她答應……。」
慧琼嗎?慧琼早就同意了。她需要的正是這樣够「風流」的男人。
然而學文却那麽不識時務的請日帆考慮。
日帆已冲昏了頭腦,他比平時顯得更暴燥:「這是我們的家事,你看不慣,你大可離開這裏!」
這個頑固的,自私自利的日帆把這個家弄得更陰鬱。
學文也不願再留在這裏。雖然這會使慧霞姐妹們更不好過,可是留着不也増加日帆的苦惱嗎?
學文的離開,慧冰和慧霞都像失了心靈的依傍,慧霞看着妹妹們那一副淒然的神色,說:「學文的離開是無可挽囘的了。你有什麽話要說,就鼓起勇氣趁這時說吧。」
慧冰到了門外,學文正在檢點行李,他瞥見慧冰痴痴的站着,他轉身跑過去,慧冰遲疑不决,一雙含情的眼却像蘊藏了無限的話要向他傾訴。
學文感到了在她心裏迴蕩着的那一份鬱熱似火的感情,他緊握着慧冰的手:「說呀,冰,你爲什麽不說?」
「我……」慧冰抬起頭。
「噢,我明白了,你是說:『我愛你!』」
慧冰一下給他說穿了心事,笑着掙脫了學文的手,一直跑出廊走。
學文望着她苗條的背影像風一樣消逝:「唉!可親可愛的」冰。
差不多在同時間,鞋匠家裏也是擠滿了穿着粗布衣裳的街坊鄰里。今天是他的兒子阿明和慧心的結婚日子,所以大家都喜孜孜的來看新娘。
桌上的菜餚是相當粗糙的,但大家的臉上都刻着一種從心坎而來的喜悅。他們是如此的坦白,善良和正直,他們不懂得互相利用,欺詐,他們只懂得互助互愛。
同居旺伯是個小電器店的老板,他在室裏裝上紅紅綠錄的小電燈。
學文也來了,而且給他們奉爲上賓。他悄悄地吿訴慧心:「日帆不許慧霞姐妹們來。」慧心很有點惆悵,但是另一個消息却使得大家非常高興:「我已替慧心在學校裏找到一份差事了。」
深夜,鞋匠挾着枕頭摸到尾房床位,呼喚着三叔:「今晚要同你倂舖至得勒,我間房讓畀佢地兩個啦。」
一陣笑聲打破了沉默。
流光如駛。
又是淸明時節。從黃家這個顯得零落而寂寞的大廳向外望,天空是一片深沉的灰黯。
慧霞和慧冰低頭接叠紙錢,遇學文進來也不曉得。直聽到學文呼叫,她們才吃驚地囘頭。
學文很久沒有來黃家了,見了面自然有一番叙別。慧冰却顯得有點慌亂樣,想接近又不好意思接近。
學文說此來是爲要邀她們參加學校的懇親遊藝會:「慧心和李明都有表演,我想你們會高興去的。」
慧霞却不願父親太難過:「那麽,我留在家裏吧,改天我再去不遲。」
慧心和阿明堅强地抵受一切,也度過了一年又是苦又是樂的生活。
幷且養了孩子了。這孩子承受着雙親優美的品德,小眼睛裏閃動着智慧的光芒。
慧冰和慧珠姐妹的到來,李明和鞋匠都有了意外的歡欣,他們一面讓坐一面倒茶,這種亳無虛僞的招待使慧冰感到從所未有的親切。
慧心狂喜地拉着慧冰,要她看看孩子像父親還是像自己。
孩子躺在搖藍裏舞手動脚,慧珠覺得好玩,搶着要抱。
一會,鞋匠和李明先後上班去了。慧心也準備囘校上課。慧冰說:「我們一來你們都跑了。」慧心說:「哎喲,三妹,你還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口吻。你和五妹留在這裏替我看顧孩子,多玩一會囘去也吧。我們今晚在游藝會相見。」
慧冰笑着點頭,慧珠也嚷着要去,慧心說:「爸爸不會讓你來的,到可以的時候再讓你到我們學校玩個痛快。」
慧冰挽着慧霞去看慧心夫婦的表演。她們看到了面前這一大羣天眞地張着咀,流動着眼珠,歡欣地拍着小手的孩子們,都感到這小天地所給人的完全是一種健康的鼓勵。
慧心夫婦演了粤劇,又唱了時代曲。隨着掌聲和歡呼轉進後台。慧霞慧冰也隨着學文進去。學文吿訴慧心:「你的好姐妹來看你了。」慧心張着手:「姐姐,三妹,你們覺得好玩嗎?」
慧冰感動得只管點首:「好極了,孩子們唱得眞好!」
學文說:「那麽,你們以後常來走動吧,孩子們會歡迎你們的。他們要唱歌,要遊戲,要旅行。這會對你的身心有益處。」
「可是,我怕……」
「怕你那頑固的爸爸不讓你來?」
他們正在鬧哄哄你言我語,鞋匠却神色愴惶的跑來:「我不知怎麽說才好,總之醫生說要入醫院才有希望,孩子……」他喘着氣說不下去。
不消說,自然是孩子得了急病。「是什麽病,公公?」慧心蒼白的臉孔上吊着兩點眼淚。
「醫生說是急性肺炎,進醫院留醫要幾百塊錢的哎!我們那裏來幾百塊錢?」
這突然的打擊使李明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還是學文替他們出主意:「我們可以向同事,朋友籌借呀。」
慧霞和慧冰却提議囘家向父親商量:「也許他會答應的,畢竟這也是他的孫兒。」
李明夫婦和學文却不贊同。慧心揩着眼淚:「爸决不會爲此消除他對我們的憎恨。姐姐,三妹,還是讓我們想辦法吧。」
慧霞和慧冰也不再答話,一直跑囘去找到了父親,把經過都說明了:「爸可憐可憐那孩子吧,他的一雙眼睛長得眞像姐姐呢。」
日帆沉默了一會,然後搖搖頭:「她也有來求我的一天麽?這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啊!」
姐妹兩都傷痛地嚶嚶而泣。慧霞再三的請求父親:「爸,心妹雖然錯了,但現在病了的是孩子而不是她!」
「別再說了,我無論如何不會答應。她早是不把我當父親啦!」
小妹妹慧珠越想越覺氣憤,她看準日帆,不留神的一刹,匆匆的跑進餐室,拿起撲滿就是一下,撲滿碎了,她拿起這裏面的鈔票銀幣,一句話也不就衝下樓。
兩個姐姐隨後趕來,叫着:「珠,等一等,我們都來啦!」
慧珠趕到醫院,含着淚把十幾塊錢放到慧心手上:「二姐,我就只有這一些了,你收了吧!。」
李明和學文都感動得只管擁抱她,慧珠一看到慧心便擁着她哽哽咽咽:「二姊,我現在才明白,一個人除了靠自已是再沒有什麽可靠的。」
「別哭啦,我早就說過,爸爸不會答應的了。然而,這有什麽可怕,我們不是有許多朋友,鄰里,和愛別人如愛自己的人麽,你瞧,他們一下子都把醫藥費集齊了。」
「呀!」慧冰抬起頭,閃動着的淚珠映照着她咀間的微笑:「那麽,我明天也來你們學校好不好?我再也用不着徵求爸的同意。」
慧冰的覺悟,正好和醫生的佈吿成爲一度亮光,使人的心胸更覺開朗。原來醫生帶來了「孩子已過了危險時候」的好消息。
李明這一家人生活雖苦,但是他們有朋友,有隣居,他們互相呼應,互相扶持,他們一點也不寂寞。
但黃家呢,寂寞不但佔据了大廳,佔据了每一個角落,也佔据了日帆的心。殘酷的現實幷不可憐他,因此他顯得更衰老。他憤悶極了,他只能與煙斗爲伍,終日唧在咀裏,在這迷濛的煙霧中他只有囘憶,逃避。
慧冰挾着書本,躡着脚下樓。慧霞隨着她。
日帆囘頭:「冰,去那裏?」對于慧冰,就像對自己一樣,他總有一份憐憫之情。
可是慧冰從他的眼裏還是感到冷酷逼人,她躡嚅着不敢答。
「爸,冰去代二妹的課。」慧霞的聲音。
「代課?」
「橫豎冰悶在家裏,也由得她走動走動吧。」
日帆沉默了一會:「那麽早點囘來啊。」
慧冰去後,慧霞像想起了什麽:「爸,今年生日準備熱鬧一下麽?」
日帆閉着眼,只管搖頭:「用不着了,就叫阿冰,佐治他們來吃頓飯算了。」
「慧心呢?」
日帆睜開眼,狠狠的盯了慧霞一下:「別再提起她!」
然而慧心和李明却畢竟來了。他們還是挽着那麽一只小蛋糕。
學文正在廳上指導慧冰唱曲,聽得慧心來了,忙趕出相迎。學文說:「你們來得正好,我要吿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慧冰决定在游藝會裏担任歌唱節目的了。」
話還未了,慧琼已像一條蛇也似的扭動到腰肢進來。她的衣着,化粧,髮飾,說話,舉止,完全摸仿了洋明星的派頭。她斜着屁股站在那裏,把眼波一掃,然後才說:「爸爸呢?」
然而,儘管慧琼如何濃脂艶抹,衣飾璀燦,却也無從掩飾她的疲憊與憔悴。
其實,在佐治眼裏,慧琼不過是一朵花。玩得膩了,顏色日漸褪去,他的煩厭之心也就日漸增長,甚至當着這許多人面前,他也不願多逗留一刻陪伴妻子,他說:「不過是你爸爸生日吧了,有什麽大不了的。」
慧琼心裏酸溜溜,咀裏却偏說:「佐治忙得很哩,他一天到晚都在事業上動腦筋。自然哪,等一會他敢不來麽?」她像一個戲子,在大廳上團團轉,盡量賣弄她説謊的本領。縱使慧霞憐惜地說她瘦了,她還裝腔作勢說?怕太胖了,所以吃了減肥丸」。
慧心始終不發一言,直至慧珠邊跑下樓梯邊叫「爸爸來了」,夫婦倆才站起吿辭。
慧琼在這個「臭味相投」的父親跟前,又是一番炫耀,直把日帆訛得眉開眼笑。
姊妹們又說了一會話。菜餚的香味便使大家都感到時間不早,可是,佐治爲什麽還不來?
其實佐治此時正在舞女莉莉的懷抱中,瘋瘋癲癲的舐着莉莉的胸脯。他早就把慧琼忘得一乾二淨。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菜餚冷了,佐治才搖了個電話給慧琼,說實在沒有興緻來了。慧琼撒嬌撒痴的咒罵,佐治怒氣冲冲把電話掛斷。
這一下,都把等在飯桌前的人看呆了。慧琼呢,却還昂首挺胸,說:「生意眞忙得這樣子吓,不把他臭罵一頓,也不曉得我的不高興。」說着又囘頭對日帆:「爸,佐治要我代他向你道歉。一家大商行的老板硬要請他吃飯……哎!一個搞事業的人眞是……。」
相反,一個溫柔,善良,誠實的人永遠不會受到冷淡。慧冰遊藝晚會上高歌一曲,立刻受到幾百雙手掌的鼓勵與贊美。
慧冰囘到後台,學文輕輕的擁着她:「這樣才是個新女性呀。」李明夫婦也來了,學文迎上前:「慧心,我準備和慧冰結婚啦。」
李明伸出手:「啊!祝福你們。」
慧冰掙脫學文的擁抱,把臉埋進慧心懷裏。
不過慧冰正還是願意徵求父親的同意
學文送慧冰囘家,一進門碰到慧霞,劈頭便把這意思吿訴了她。
慧霞感到全身的神經給震撼了一下,她「哦」了一聲便閉咀不說。
學文也感到了她神態的不尋常,他讓慧冰上了樓,便說:「表姊,你怎麽了,難道你不同意?再說,一個人是不能不結婚的,難道你就一輩子……表姊,吿訴我,誰是你的對像?」
以慧霞的持重,現在竟也差點兒泫然欲涕:「對像是有的,但是……。」
「但是什麽!」
「這個人從來不曉得我愛他!」
「他是誰?」
「學文,他,就是你!」
學文給她的訴說楞住了:「可是你把你的愛藏在心裏。」
「旣然三妹愛你,我除了犧牲還有什麽?不過,學文,你可別悞會,我說了,只希望你了解我這一片苦心,只希望你更愛慧冰,慧冰不是比我更需要你麽?」
學文要說下去,傳來的步履聲使他咽住了。慧霞認得是父親來了,忙說:「學文,你先囘學校去吧,我會盡力幫忙你和三妹。」
只是,慧霞能够幫忙些什麽?儘管慧霞和慧冰聲淚俱下的請求,頑固的日帆還是不答應。他說:「學文不過是個敎員,會有什麽出鬼?要嫁嗎,我只許她嫁個像佐冶似的好人材,有錢,有面,手腕靈活,一下子便賺進千千萬萬。窮人只有捱苦,窮人那來幸福?」
瞧呀,這就是日帆所說的幸福:
已經是午夜了,佐治還沒有囘來,慧琼焦急地對着冷冷的燈光等待。她順手翻開了當天的日報,漫無目的左溜右溜。可是,不看尤可,這一溜便出了個禍來。原來娛樂新聞欄的一看圖片:舞女莉莉正搔首弄姿倚着佐治的車子拍照。她把報紙一扔,叫着,哭着:
「阿王,你立刻載我去那臭婆娘那裏!」
車夫阿王摸不着頭腦:「太太,你是說……。」
「還要問什麽,就是那甚麽莉莉,你不會不知道?」
「這個,這個,我可沒有這胆量!」
「我給你一保證,切損失我負責。」
慧琼像一頭被惹怒了的瘋馬,乘着車子到了莉莉家門,連按門鈴也忘記了便直衝上去。但立刻便給莉莉的女傭阻攔着:「你進去不得,你……。」
「我找佐治!你們這些潑婆娘把佐治藏到那裏?」
她們的吵鬧把正在陶醉佐治吵醒了,他一下子便認出這是慧琼的叫囂,他忙爬起來,下流地向莉莉的頰上一摸:「打鈴,你等一等,我馬上囘來。」
莉莉媚眼如絲!「哦!你的太太找到頭上了,去呀,看你還硬咀。」
慧琼督見佐治披着睡衣,搖搖幌幌的,早已忘了「貴婦」身份,破口便罵:「佐治,你還有什麽話說?還什麽可說!」
佐治只管儍笑。
背後莉莉义着手,像一個勝利者似的:「去呀,你不是說你根本不愛你太太?」
莉莉的挑撥却有效果。
佐治狠狠地把脚一屯:「吵什麽?囘家再說好不好,你這麽一吵,我的面子都給你吵掉了!」
慧琼豈肯就此罷手:「你玩弄女人!遣棄女人!侮辱女人!還有什麽面子?」
「嘿!有什麽大不了,你不高興,離婚!拉倒!」
「說得容易。你究竟囘去不囘去?」
「你有這胆量?干涉我?」
慧琼要來糾纒,佐治把心一橫,用力一推,慧琼翻身墮下。
莉莉雖然懂得賣弄手段去爭寵,雖然懂得拈酸吃醋,但她並未泯滅人性,佐治的殘酷,辣手,馬上使她覺悟到:這個可憐的妻子,她從前不也被人寵愛過嗎?而今天……一想到這,她要跑下樓去,但佐治把她拖來,若無其事的說:「阿王,你先載她囘去,你說她給汽車撞倒就是了。」
慧琼身躺在床上。臉色靑白得像一張白紙,凄涼的淚珠從眼角沁出,一直沿臉頰流下。榻邊醫生木然地替她疹視。日帆情緒緊張的注視着醫生的神色,一會又說:「琼!你?」
慧琼呼吸緊促:「爸,誰說我給車子撞倒的?別受他們欺騙呀!」
日帆愕然地要追問下去,醫生却站起來,日帆囘頭說:「醫生,怎麽了?」
「母體和胎兒都受了傷了,該馬上達她進醫院,遲了,恐怕……。」
醫生的警吿更增加了日帆的惶感,如今他頰上也有了幾點豆大的水珠,不知是汗滴還是眼淚?慧琼是他希望的寄托「啊!親家,你還不叫十字車?
陳經理有點不好意思,也覺得該是打電話的時候了。
慧霞跑到床前,輕輕地撫着慧琼的前額:「琼,你很難過。」
慧霞慧琼的睜開眼:「家姐,我現在才知道錯了。我進了陳家,就沒有一天愉快過。我今天受到了這樣的摧殘,也不想再欺騙自己了。家姐,二家姐是對的,儘管粗茶淡飯,他們却是多麽的恩愛……。」她說到這裏,氣喘得更厲害,眼皮沉重地垂下,咀唇痙攣着再無法噏動,她痛苦地掙扎着,要抗拒死神的征服,然而,她又何能够!
可是比她更痛苦的却是日帆,慧琼的眼睛不再轉動了,他的心也似乎爲此而停止跳動,他呼叫着,聲音是那樣的充滿絕望;「慧琼,慧琼,慧琼啊!」他差不多要瘋了;「親家,眞想不到,你竟害死了我的女兒!」
慧琼的死並不會使陳經理感到悲痛,他覺得,有的是錢,死了,再要一個進來。他所不能忍受的倒在日帆這種不顧情面的叫罵;「你小心。誰許你胡說亂說,你毀壞我的名譽,我要控吿你!」
「好,我看你和你的兒子能逃得過法律的制裁?」日帆踉踉蹌蹌的跑出,正去和佐治撞個滿懷:「好,你來得正好!」他指着佐治:「你把我的女兒推下樓,跌死了,你,你!」
佐治掙脫了他的手:「你有什麽證明?你要控吿我,你的女兒能給你作證麽?」
「嚇!你們眞是禽獸不如!」日帆才舉起手仗,馬上給佐治推倒了。他掙起來,還要撲過去,慧霞趕來把他扶起,一面勸他,一面扯拉着離去。
日帆所受的剌激實在太大了,他心病加劇,他絕望地數着脉膊急劇的跳動。他悔恨自己的錯誤,他覺得與其女兒和壊坯子結合,倒不如讓女兒嫁個明白事理,有志氣的男兒。
因此,慧冰要求答應讓她和學文結婚時,他畢竟讓他們安排自己的幸福了。
他甚至要慧霞邀慧心和李明來:「霞,我倒想見他們呢?霞,他們是對的。」他歇了一下:「學文學武也不錯啊,你也該爲你自己的幸福着想,提起勇氣吧!」
日帆死了?那時正是冷酷的冬天。
但春天畢竟來了;春天又重新展開在眼前。
——完——
吳楚帆飾黃日帆
吳楚帆嘗被稱爲「皇帝」,這意思,只意味着人家對他的尊祟。因爲從資歷與工作態度說來,楚帆之受讚美是完全有根據有內容的。他在本片中演一個頑固而自私的父親,那在舉止言語之間,他對個性的把握與刻劃,當然也無出其右。你看他拒絕資助女兒那一場,你會想到,這樣純鍊的演技,决非朝夕可成。
黃曼梨飾黃慧霞
和黃曼梨同時踏入電影界的女演員,不但粵語的,然是在國語陣營中亦多被淘汰,獨黃曼梨,不獨猶然不動,並且如日方中,光芒四射!對于她,製片家有時甚至要出之爭奪。
「五姊妹」裏她先演母親後演大女兒。雖然她秉承了母親的憂鬱與恬靜,但女兒身上,却燃燒着熱情,這也罷了,難能可貴的是她要表現這份熱,必得蘊藏于靈魂深處。
張活游飾江學文
張活游是目前生角中的一等人物,雖然他的戲路不廣,却有其獨特之處。
他在這裏演一個有理想,富正義的智識份子。他時而慷慨陳詞,時而低聲傾訴。「正直而溫柔」,恰好是張活游所最適宜表現的人物。所以,如果你以爲他最好演「談情說愛」的角色,那就錯了。我們應該承認編導者的意見:「張活游是可能有所創造的。」
紅線女飾黃慧心
這一年來,紅線女不但在粤劇舞台上成爲數一數二的旦角,在影界,她也足可對抗紫羅蓮和白燕,她的理解力和接受力非常强,別人揣摩終日的問題一無所得,而她却一觸卽成。所以,她之能扶搖直上,能在短短的時日便獲致了如許的地位與聲譽,這是個主要原因。
她演二女慧心,一個樂觀,爽朗,善良的女孩子,當編導者在她身上寄託了「光明」的祈望時,她的刻劃,她的表演,確乎不負所託。
小燕飛飾黃慧冰
小燕飛以唱成名,因此,在這裏,當她得到指示,豁然醒悟時,她對着千百隻熱情光燦的眼睛,歡樂地歌唱了。
她所担負的角色也眞不容易,一個多愁善感,遇事畏怯的女性。她要愛,却又不敢愛。但是有一天,她覺醒了,她敢笑敢怒敢罵敢愛了。想想,在從蒙昧的彼岸渡到明朗的天地,她用了怎樣的氣力去表演她的蛻變。
周坤玲飾黃慧琼
幾乎沒有人不歌頌周坤玲的美麗與靑春,在她的臉面上,在她的言行舉止上,無不充滿活力。可是編導者却偏要利用這樣的形象去警惕某種女性:「儘管你有美好的外形,如果你沒有美好的靈魂與品德,結果也只能成爲男性的玩品」。
周坤玲演這一角色演得非常成功,她是這麽可愛,又這麽可憎。所以,這角色不但要像周坤玲這樣有可愛的外形,也需要像周坤玲這樣能表現「慕虛榮,愛享受」那種女性的好演技。
曹敏兒飾黃慧珠
曹敏兒是曹達華的女兒。家庭的渲染使她對演劇生活有了近乎狂熱的愛好。只要有機會讓她演戲,她大可廢寢忘餐。
她演五妹慧珠,又天眞又懂事,因爲天眞,所以不虛僞,因爲懂事,所以她寧可愛眞理。她演擊破撲滿,拿僅有的一點儲蓄一直跑到醫院給姊姊,作醫治孩子的藥費那一場,許多人都爲之感動下淚。
史輪書飾李明
史輪書是影壇新人,因爲他有演舞台劇的經驗,所以演李明這角色會這樣的使人滿意。並且他的造型正是「今天所需要的標準。」他的前途,該爲他所演的角色所示,是光輝的。
本片的主要演員,還有馮應湘,黃楚山,何少雄等。限于篇幅,不多贅。讓觀衆和讀者在意念和感想中作「怎樣的補充」吧。
五姊妹
家庭倫理大悲劇
春天,一個好晨光,慧霞推開了窗,窗前的籠中小鳥吱喳地唱着,但是這春天的謌唱幷沒有改變慧霞漠然的表情。自從母親去世,這大家姐便一直陪伴着父親,一直看顧着四個妹妹。幽居似的閨幃生活,使她把靑春女子所應有的鮮活而多變化的情緒都關閉心底,在種種的事情上,她以爲能够「無動于中」才是美德。
二妹慧心却是個愛走動,愛接觸新事物,有着倔强性格的少女。如今,她正和靑年李明在對門的空地上,嬌捷地伸手投足,敎着街坊夜校的孩子們做柔輭體操,陽光下,可以看到她眼裏充滿了對新的生活追求的熱情!
當慧霞催促着慧心囘來,李明再三叮囑慧心夜裏早點來校上課時,她欣然點首。
無論慧霞,慧心,和三妹慧氷,四妹慧瓊,五妹慧珠,在性格和愛惡上有怎樣的不同,她們之間還是保有了融泄的溫暖的樂趣。
臥室裏,慧霞一個一個的催促妹妹們起床,又一個一個的替她們拿這樣拿那樣,她的細心和溫情,就儼然像個慈和的母親。
慧心進來,慧霞說:「心,女兒家大淸早便拋頭露臉,還和李明跳眺蹦蹦的,成什麽體統!」
慧心噘着咀:「哎喲,敎孩子們讀書識字有什麽不好?」
「可是爸爸一點也不高興李明,你偏要親近他?」
「這才怪!要爸爸高興的人才好跟他親近?跟李明戀愛的又不是爸爸。」
慧霞抝不過,只希望慧心遷就一下父親:「爸爸年紀也不少了,別讓他常常生氣了。」
小妹妹慧珠却跑過來纒着慧心:「二家姐,你帶我到夜校裏和大夥兒一起玩吧。天天跟三家姐讀什麽古文,煩死了!」
大表兄江學武也來了。爲了和表妹們一起去掃姨母的墓,他不但向供職的商店吿了一天假,還購備了鮮花。
他和慧霞的年紀差不多,感情也最接近,每次,兩人相遇時,總有一種無須言說的深深的情意,但祗止于此而已。甚至慧霞接觸到學武的眼色也會頳然低首。學武也不見得比慧霞更有勇氣,他要把今天帶來的禮物送給慧霞,却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畢竟禮物是帶來了,他不得不鼓起最大的勇氣:「表妹、你高興這些手帕?」
慧霞羞澀地望着學武:「眞是不錯!」
「那末,我送給你,相信你會高興?這是我們店裏才到的新貨。」
「你何必化這許多錢?」
「只要表妹高興就得了。」
慧霞爲學武的誠懇感動了。兩人都沉默下來。
樓上傳來了慧霞的父親——這一家的主人黃日帆的叫喚。慧霞隨着叫聲匆匆的跑上樓去,學武深情地望着她那修長的背影。
臥室裏,姊妹們忙着梳洗、化粧、穿衣服。
多愁善感的慧氷,缺乏陽光的生活使她愛孤獨也愛幻想,她永遠覺得自己爲一種疾病所纒擾,因此時而長噓短嘆,時而無端垂淚。當那慕虛榮愛粧扮的四妹慧瓊爲着爭奪慧霞那一叠精緻的手帕,和五妹慧珠喧鬧着笑罵時,她却倚着窗沿,望着如烟似霧的浮雲胡思亂想。她吿訴慧霞,她覺得頭裏在「發燒」,她說心裏非常不好過。
慧霞憐憫地撫着慧氷的秀髮:「多可憐。你只不過覺得自己有病吧了。快別胡思亂想啦,爸爸和大表哥正等着我們呢。」
慧霞慧氷慧瓊慧心和慧珠手拉着手下樓,日帆和學武正在那裏娓娓而談。像所有上了年紀的長輩一樣,他總不厭求詳的關注着後輩們的生活和學業,頂要緊的還是後輩們能够掙得多少錢和他們的婚嫁?日帆從學武的答話中,知道他的弟弟學文今年要讀完師範學校了,幷且準備畢業後做一個像樣的敎師。因此,他對于學武節衣縮食去供給弟弟讀書,表示深深的讚許。
慧氷一下樓便苦着臉,說慧琼拿了她的頸巾。
慧冰要向慧琼索囘,慧琼負氣地把頸巾擲還給姊姊。慧氷怕極了,她眞想哭。
墳地上,疏落的樹枝在風裏喃喃地響着,潮濕的空氣加上對母親的追懷,五姊妹的眼睛都濕潤了。日帆黯然凝視着亡妻的墓碑,紙錢灰燼在空中飛舞,像秋日黃昏的落葉,更勾起了他重重心事,他嗆動唇吻,要對地下人盡情傾吐。
突然而來的叫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他囘過頭來,正好瞧着慧心和穿着郵差制服的李明高聲呼應,他立刻板着臉表示了異常的嚴峻:「沒家敎的,都囘去吧!」
家境的一天不如一天,讓這又自私又愛裝門面的日帆終日惴惴不安,他覺得要「重振家聲」,就只好靠兒女們攀幾頭有錢的親事。去年,他把這一幢房子押給陳經理,歲末就得償還欠款,要不然呢,「唉」!他嘆了口氣,激動地對慧霞說:「不然,我們就只有完全破產!我們黃家的聲譽,我們一家的生活,都全仗這一門親事了。所以,你旣然不願出門,就把慧冰許配給陳家少爺吧。」
「可是阿冰這末孤僻,身體又不好,她會答應嗎?」
「不答應?權在我手上,她敢?」他氣冲沖的跑下樓去。
大廳上,燈光照耀,四個妹妹正在那裏敲鑼打鼓,慧心掛上鬍子扮薛仁貴,慧冰扮王寳釧。她們抬頭看見父親冰冷的臉孔,慧心扮了個鬼臉,都暫且屛息靜氣停下來。
正在這時,二表哥學文却出現在她們面前,姊妹們又驚又喜,都圍攏來問長問短。胸懷豁達的慧心還要他做鑼鼓手,一起排演「薛仁貴與王寳釧。」
學文離開這裏也有不少時日,現在囘來看黃毛丫頭都長得亭亭玉立,不期然興起欣慰之感,他對慧心說:「你和過去一樣的淘氣呢。」又對慧珠說:「哎喲,你長得比表哥一樣高了。」
慧琼斤斤問他帶了什麽禮物來?學文嘻哈着:「你長得眞標緻啦,我帶了許多好書給你。」慧琼當然不感興趣。
慧冰遠遠的站着,不時悄悄的瞧一下學文。
學文發覺:「阿冰還是那老脾氣,表哥來了也不叫一聲,總是藏藏躱躱的。」
慧冰給他說穿了心事,不禁嬌羞地撲嗤一笑。
他們一直吵着笑着,敲鼓打鑼。
噪音惹惱了樓上的日帆,他拂袖而起,慧霞慌忙隨着。
他一聲叱喝,笑聲樂聲憂然而止。
學文抬頭恭恭敬敬的叫「姨丈」。
慧霞發現了學文,表現了從所未有的喜悅,邊跑下梯級邊叫:「學文,來了也不先寫信通知,好讓我們去接車。」
日帆的臉色也稍覺開朗:「總是那麽孩子氣,一來便和丫頭們玩得顚顚倒倒。學文,聽說你師範畢業了?是趕夜車來的?」
學文讓日帆坐下:「學校介紹我到這裏當小學敎員……。」
「唔!唔窮唔敎學,當敎員又有什麽出息?」
「我年輕,也不希望發財,我倒高興能爲社會服務。姨丈,這有什麽不對?」
日帆不很同意,翻眼盯着學文。
慧霞明白父親的脾氣,忙岔開了:「什麽時候開始上課呢?學文,我看你以後就住到我們家裏來吧?」
學文看日帆的臉沉下來:「我倒想去看看阿哥再决定。」
慧琼覺得這是個討好學文的機會:「這也用得着麻煩,讓我搖個電話給大哥吧。」說着,喜孜孜的跳竄着上樓去了。
學武接到消息,也喜出望外,忙趕來和學文相見。
用「手足」兩字去形容學武和學文也不算貼切,兄弟之間對對方的關切就像對自己一樣,他們相見了,是如此純眞地述着雙方別後的種種,毫無拘束地談着戀愛和婚姻。學武更坦率承認「已有了對象了。」
學文:「啊!這就好了,我未來的嫂嫂是誰呢?」
恰巧慧霞進來,說臥室已佈置好了。
學武怕慧霞聽到了,忙說:「學文,那麽明天再說吧。」然後站在那裏痴痴的望着慧霞修長的背影隨着燈光隱沒。
學文的溫雅與明朗使人更覺可親。因此,慧霞把他領到寢室,便高山流水的談個不休,慧霞在追懷過去的日子,學文却表達自己的抱負,慧霞動情地說着美麗的幻想,學文却勸她正視現實問題,于是,便談到戀愛問題來了。慧霞說:「慧心和對門的阿明哥愛上了。是個郵差,鞋匠的兒子。爸爸自然不贊成,其實,這也難怪。」
「你的意思是說一個小姐不該和一個做郵差的結婚?那,你和你的爸爸的思想都太老了,太老了!戀愛的基礎該建在雙方的感情上,一計較到門第,道樣的婚姻就已經和買賣差不多!」
這樣的見解慧霞也許懂也許不懂。但「太老了這一句話却變成了漸次増大的響聲,在她腦裏不絕的激盪。
學文未嘗因慧霞的突然緘默而住口:「那麽,慧冰也有愛人了?」
「沒有一天不在病中過活的慧冰,去那裏找愛人?眞是多愁善病累了她!」顯然,慧霞的感喟有點聯想到自己。
「你說得對。可是,慧冰何嘗有病,不過病在心裏。你們把她關在房子裏,一點也不讓她和外界接觸。沒有工作,沒有朋友,也沒有寄托。她自憐又自卑,一天到晚顧影傷懷,捧心嗟嘆。她越幻想,越想不通,也就越不能自拔!」
慧霞雖然不很理解,但感到這裏面有一種力量:「聽你說,很像一下子便會把這種病醫好?」
「試試看吧。我要帶她離開那狹隘的房間,把她投進社會這個廣闊的天地,讓她接觸一切新鮮的事物,讓她曉得自己和別人並沒有兩樣。她的自卑心理會因此漸漸消滅。表姊,你說對不對?如果她有愛人,如果她眞正開始戀愛,那麽,她的生活便轉入健康的階段了。」
慧霞看他那認眞的樣子,不禁笑了。
「這有什麽可笑,每個靑年人都需要戀愛,需要健康的戀愛。合理的戀愛可以使人向上進步,幸福;不合理的戀愛可以毀滅人的前途;表姊,難道你不需要戀愛?」
慧霞惕然囘頭,燈光映照,她的唇吻微微顫動,她的情緖激動難已。
第二天,早餐桌前充滿了快樂與融洽的空氣。
學文開始嘗試對慧冰的治療:逗她,鼓勵她說笑話,又說要陪她到外面散步,陪她去看電影。
結果呢,慧琼和慧珠都要和慧冰一道去。
慧琼調脂抹粉,着意修飾,然後像模特兒那麽地在學文面前扭動腰肢,顧影自憐。
慧冰也戰戰兢兢的下樓來,慧琼却冷冷地批評她的衣著:「家姐眞係唔會配色嘅啫,藍衫綠頸巾重著對黑鞋,幾小家!」
從來就小氣性的慧冰如何受得了?她臉色蒼白,氣急敗壞,鼓着嘴囘頭便跑,雖經慧霞勸解,她還是執意不肯再下來。
現在就剩下慧瓊一個人和學文跑出大門,慧琼直是求之不得。
他們從電影院轉到餐室。學文雖覺鬱悶,可是當慧琼批評影片中的女角樣貌,衣服都不漂亮時,他却興奮地提出更正的意見。「慧琼,一個人要有內在的美,不該只有外形的脂粉。沒有美好的靈魂與品格,裝扮得天仙似的又有何用?女人是人!男人也是人!用不着搽脂抹粉去等男人讚賞。」
慧琼很有點着惱,她滿臉通紅的跑出餐室。
學文雖然也匆匆的追出,顯然他惦記着的不是慧琼而是慧冰。
學文囘來,慧冰還在那裏垂首飲泣,他很難過,一面道歉,一面替她抹眼淚,又一面乘機給她鼓勵:「慧冰,又何心自怨自艾呢?該拿出勇氣做人才是,要說便說,要笑便笑,要駡便駡,要打便打,惟有這樣,才沒有人敢欺侮你。」
慧冰慢慢抬起頭,臉上浮上了孕育着覺醒的笑意。
她的意念裏劃過一度光芒——是引領一切輭弱的女性站起來的光芒!
這一天是日帆的五十𧩙辰,姊妹們打扮得又整齊又漂亮,都像一條魚那麽地在大廳上游來游去,連愛沉默的慧冰也顯得興緻勃勃。
她們七手八脚,嘻嘻哈哈的把𧩙辰大餅放到桌上。這一面慧心早把李明迎進來。
這個鞋匠的兒子有一副粗闊的骨架,豐滿的肌肉包裹着狹窄的衣服顯得更有力!
他誠實的微笑和健康的眼色,立刻贏得學武和學文的信任。
雖然他送來的一隻小蛋糕逗引了慧珠和慧琼的哄笑,但這種笑却也並不含有半點侮蔑。
他和學文談得頂投機。他們談着夜校的敎學問題,談着本地的敎員。學文和李明都是年靑人,他們沒有虛僞每一句話都表現了誠實和懇摯。
日帆今天也顯得容光煥發。他並非爲了女兒們的歡樂,他不過懷着祈望與信心等待陳經理和他理想的女婿陳佐治的來臨。他深信藉父親的威權,做女兒的無論如何不敢不答應。他越想越高興,一忽兒踱來踱去,忽而又喃喃自語:「慧心一定要答應的,難道她不顧念做父親的養育之恩麽?」想着,立刻便把慧心叫到身邊,要她高高興興的說個「是」字。
日帆極力按捺着內心的激動,却也無從掩飾緊張的神色,他想一下子便要說服慧心:「心!你年紀也不輕了,中學也就要畢業,所以,我想趁今天讓你和陳經理的兒子佐治訂婚,一來是女大當嫁,二來也直是盡了我應盡的責任。」說着,又極力吹捧佐治一番,說他爲人怎樣老實可靠,怎樣有財有勢,而且「佐治還是個頂括括的留學生呢!」
「可是,我和那陳佐治不但談不上感情,根本還沒認識,爸,爲什麽偏要强迫女兒嫁一個這樣的男人?」慧心的神態是如此的堅决。
日帆覺得做父親的權力和威嚴受到了侵犯,他恨不得把慧心立刻送到陳家,一方面旣可滿足利慾,另方面又可去掉這個不馴伏的女兒。然而,大廳上,客人都來了,要是一發作,這局面只有弄得更壞,他只好强自鎭走,抑壓着心中的惱怒:「慧心,你也不細心想想,難道做父親的還不爲女兒的幸福着想?你說不認識,等一會我自然給你介紹,總之,你看到這樣的人材,不高興才怪哩。」
大廳上,陳佐治恰和李明成了强烈的對照。他不但全副「美式裝備」,並且表情神態也完全像個「洋明星」。他的嘴儘管和男人們應對着,眼睛却向女人身上打轉。日帆一面替女兒們介紹,他便立刻夾着洋話一面恭維一面挑逗。
慧霞的持重,慧心的根本對他反感,慧冰的不敢接近陌生男人,慧珠又總隨和着姊姊們,所以,跟他談得投機的就是只有慧琼。
慧琼一開始便覺得佐治是個理想的男人。銀幕上「調情聖手」似的惹人神態,都可在佐治上找到到,噯!眞是相見恨晚!
佐治油腔滑調的跟她談笑,她受寵若驚。
這一面,正在和陳經理週旋的日帆冷眼看到慧心對付佐治那一副莊嚴冷峻的臉孔,不禁狠狠的咒了一下,要不是當着這許多人跟前,他自然又要大發雷霆了。
這一頓𧩙辰的飮讌便在不愉快不和諧的空氣中結束。旣然是各懷心事,因此一切的應酬頌祝,便都顯得虛僞而可憎。
日帆送客,却以鄙夷的眼光去招呼李明。他甚至禁止慧心和李明同出。
大廳上,現在只剩下慧霞和慧心。
日帆懷着矛盾失望的心情,像一隻受了傷的老熊,疲憊不堪的躺下沙發,他正準備盡最後努力去挽囘僵局。
他狠狠的吸了一口煙,又狠狠的噴出一團煙霧:「慧心,你說,剛才爲什麽要避開陳少爺?你覺得他……」
慧心早已下了最大的决心,爲了自己幸福,她不打算遷就任何人,她也不願拖泥帶水,她聽父親提到佐治,忙接着說:「那傢伙嗎,虛僞輕薄、浮燥,油腔滑調,不負責任,爸,我是不會愛這種人的!」
「笑話。佐治有名譽有地位,又年靑又漂亮,難道都不中你意?」
「名譽,地位,金錢,漂亮,値得什麽?難道會比誠實,忠厚肯工作,肯上進,不怕風,不怕雨的人更有價値?爸,別着急,我早已有了對象了。」
「嚇!你說,他是誰?」日帆從沙發上站起。
「就是阿明哥!」
「你…你是說那郵差,補鞋匠個仔,你是不是瘋了?慧心,你聽淸楚沒有,我不會讓你嫁這個窮鬼的,你不怕失禮,我也得顧全體面!」
「可是,爸,你幹嗎不爲女兒的幸福着想?只管顧全體面?」
日帆的自尊心受了大大的損害,他覺得自己是這一家中的統治者,家裏的一切人都得唯命是從,而現在,慧心竟敢反抗。他再難控制心中的惱怒,他咆哮着,伸手就是一記耳光::「好大胆,你竟敢敎訓我?我是你爸爸,我要你嫁陳少爺!」
然而慧心並沒有嚇到,他還是屼然的站着不動,她咬着牙,用了更堅决的能音:「不,我不嫁!」
「好!你以後可別再叫爸爸!」他全身顫抖,氣冲冲的跑上梯級。
慧霞看得呆了,她臉色蒼白,唇吻微微顫動。可是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展開在她眼前的爭鬥,也許會激起了她心中的一點火花。她緊緊拉着慧心的手,眼角沁出了淸淸的淚水。
慧心替她抹了眼淚,也有點難過:「姊姊,你也不替我勸勸爸爸。」
「唉,爸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然而老人家這樣操心,也顯得他實在愛你。」
「愛?强迫自己的女兒去嫁一個旣不了解也沒有感情的花花公子,這也算是愛?」
「心!你要我在爸爸面前說陳佐治的壞話不是?」
「我明白的,姊姊。我的事情就由我自己來解决吧!」
慧心掉頭走了,學文進來,大廳裏剛才的一幕,他挨身走廊都全聽得淸楚,他冷冷地凝視着慧霞:「表姊,你贊成姨丈的意見嗎,你,太不中用了!」說着,也跑出大廳。
慧霞又是悲傷又是羞愧,痛苦地倒身在沙發裏暗泣。
慧心和父親的衝突看似和緩下來。
陳家迎親的轎子到了黃府門前,慧心正在內室細心地裝扮自己。鏡裏可以看到她修齊的眉目,正直的鼻子和那象徵堅决與果敢的兩片唇吻。
學文和慧冰坐在她身旁,慧冰幽怨地凝視着姊姊,她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却又不曉得怎樣說才好。
學文也詫異地望着她把胭脂抹上臉頰:「慧心,轎子來了,你就準備乖乖地讓人關到裏面送到一個你不高興的人面前?」
慧心聽了並沒有笑,她莊嚴地說:「表哥,放心!我早已打算好了。」
慧冰越聽越覺得不好過:「那麽說,你屈服了?」
「一點不錯,不過我嫁的並不是陳少爺。」
學文把眼睛睜得更大,他想說話,慧霞却來了。她舉着沉重的脚步跑到慧心身後,雙手放到慧心的肩膊,就像祈求赦罪的敎徒放到胸前一樣:「慧心,你能不能原諒我?哎!不會的吧。然而,我犧牲了靑春,幸福來維護着這個家,爲的什麽?還不是爲了你,爲了阿冰,爲了阿琼和阿珠,還有喪失了妻子的父親。可是到今天,你們却一點也不體諒我。」
慧心驀地站起來,握着慧霞雙手:「家姊,你這樣守護着我們長大,難道我們會不明白?但是,爸爸錯了,你就不該跟着他錯。譬如說吧,家境一天不如一天,生活可慮,可是爸爲什麽不做事?他又爲什麽不讓他的女兒去做事?面子,自私,不過把我們的婚姻去撐他的面子,爲他自己的利益打算罷了。」
「表姐,你白白的犠牲於事何補?你該設法幫助慧心使她脫離這囚籠才是!」
「你說,我能幫助什麽?」
「家姐,你眞要幫助我?那麽你立刻陪伴我到後花園。」
慧心的要求,說明了她現在的行動包含的意義,恰如在幾個圍着她的親人面前展開了一幅滿是光輝燦爛有着美好遠景的畫圖。
于是,當大堂裏鼓樂喧天,佐治挑撻地笑着等待新娘下樓的刹那,慧霞帶領着慧心,越過了寂靜的廊道,越過了滿園雜草,到了園牆這一面。
慧霞有點不捨又有點怕,如今她也和學文意外一樣地明白了非跳過這度「封建的牆」是無從獲得自由與幸福的。
慧心要求慧霞勸慰父親。大家互道珍重,從此,慧心懷着一顆熾熱的心,投奔她所眞正愛戀的阿明。爲了自己的理想,她準備抵受一切苦難!
學文很激動:「誰又能够攔阻!慧冰,你記着吧,這是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慧心是快樂的。表姐,你也不必悲傷。」
慧心走了。
現在大堂上顯出了輕微的騷動。
慧琼匆匆上樓馬上又神色張惶的匆匆跑下,從她嘴裏說出慧心失踪的消息訴傳到大家的耳朵時,這騷勤不再是輕微的而像一個彼此訴說着,辯論着,叫囂着的市場。
日帆不知所措。
佐治聲勢汹汹。
親家陳經理更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揮動着手足在那裏咆哮說:「你,我怎樣下台?證婚的是社會名流,賓客不是紳士就是巨裔。開了一百二十桌讌席,現在却要我們陳家抬一乘空花轎囘去,這還成什麽體統。日帆,我的名譽地位,金錢蒙受大大的損失,噯噯我怕你賠償不起哩!」
日帆失神地張着咀,他沒有話說,實在也不想說。
又是一陣騷亂。
半响,佐治却忽而改變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臉孔說話了:「本來我沒有道理提出什麽折衷辦法的,但現在事情弄到這田地,我們家裏又有這許多客人等着,如果不想辦法解决,我陳佐治和我們陳家都丟盡了面子。那麽,二小姐旣然跑了,我就娶四小姐吧,橫竪……。」
廳上的騷動更大,幷且夾着笑聲。
日帆有點昏眩了,他不能自持也不能自制;「只要她答應……。」
慧琼嗎?慧琼早就同意了。她需要的正是這樣够「風流」的男人。
然而學文却那麽不識時務的請日帆考慮。
日帆已冲昏了頭腦,他比平時顯得更暴燥:「這是我們的家事,你看不慣,你大可離開這裏!」
這個頑固的,自私自利的日帆把這個家弄得更陰鬱。
學文也不願再留在這裏。雖然這會使慧霞姐妹們更不好過,可是留着不也増加日帆的苦惱嗎?
學文的離開,慧冰和慧霞都像失了心靈的依傍,慧霞看着妹妹們那一副淒然的神色,說:「學文的離開是無可挽囘的了。你有什麽話要說,就鼓起勇氣趁這時說吧。」
慧冰到了門外,學文正在檢點行李,他瞥見慧冰痴痴的站着,他轉身跑過去,慧冰遲疑不决,一雙含情的眼却像蘊藏了無限的話要向他傾訴。
學文感到了在她心裏迴蕩着的那一份鬱熱似火的感情,他緊握着慧冰的手:「說呀,冰,你爲什麽不說?」
「我……」慧冰抬起頭。
「噢,我明白了,你是說:『我愛你!』」
慧冰一下給他說穿了心事,笑着掙脫了學文的手,一直跑出廊走。
學文望着她苗條的背影像風一樣消逝:「唉!可親可愛的」冰。
差不多在同時間,鞋匠家裏也是擠滿了穿着粗布衣裳的街坊鄰里。今天是他的兒子阿明和慧心的結婚日子,所以大家都喜孜孜的來看新娘。
桌上的菜餚是相當粗糙的,但大家的臉上都刻着一種從心坎而來的喜悅。他們是如此的坦白,善良和正直,他們不懂得互相利用,欺詐,他們只懂得互助互愛。
同居旺伯是個小電器店的老板,他在室裏裝上紅紅綠錄的小電燈。
學文也來了,而且給他們奉爲上賓。他悄悄地吿訴慧心:「日帆不許慧霞姐妹們來。」慧心很有點惆悵,但是另一個消息却使得大家非常高興:「我已替慧心在學校裏找到一份差事了。」
深夜,鞋匠挾着枕頭摸到尾房床位,呼喚着三叔:「今晚要同你倂舖至得勒,我間房讓畀佢地兩個啦。」
一陣笑聲打破了沉默。
流光如駛。
又是淸明時節。從黃家這個顯得零落而寂寞的大廳向外望,天空是一片深沉的灰黯。
慧霞和慧冰低頭接叠紙錢,遇學文進來也不曉得。直聽到學文呼叫,她們才吃驚地囘頭。
學文很久沒有來黃家了,見了面自然有一番叙別。慧冰却顯得有點慌亂樣,想接近又不好意思接近。
學文說此來是爲要邀她們參加學校的懇親遊藝會:「慧心和李明都有表演,我想你們會高興去的。」
慧霞却不願父親太難過:「那麽,我留在家裏吧,改天我再去不遲。」
慧心和阿明堅强地抵受一切,也度過了一年又是苦又是樂的生活。
幷且養了孩子了。這孩子承受着雙親優美的品德,小眼睛裏閃動着智慧的光芒。
慧冰和慧珠姐妹的到來,李明和鞋匠都有了意外的歡欣,他們一面讓坐一面倒茶,這種亳無虛僞的招待使慧冰感到從所未有的親切。
慧心狂喜地拉着慧冰,要她看看孩子像父親還是像自己。
孩子躺在搖藍裏舞手動脚,慧珠覺得好玩,搶着要抱。
一會,鞋匠和李明先後上班去了。慧心也準備囘校上課。慧冰說:「我們一來你們都跑了。」慧心說:「哎喲,三妹,你還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口吻。你和五妹留在這裏替我看顧孩子,多玩一會囘去也吧。我們今晚在游藝會相見。」
慧冰笑着點頭,慧珠也嚷着要去,慧心說:「爸爸不會讓你來的,到可以的時候再讓你到我們學校玩個痛快。」
慧冰挽着慧霞去看慧心夫婦的表演。她們看到了面前這一大羣天眞地張着咀,流動着眼珠,歡欣地拍着小手的孩子們,都感到這小天地所給人的完全是一種健康的鼓勵。
慧心夫婦演了粤劇,又唱了時代曲。隨着掌聲和歡呼轉進後台。慧霞慧冰也隨着學文進去。學文吿訴慧心:「你的好姐妹來看你了。」慧心張着手:「姐姐,三妹,你們覺得好玩嗎?」
慧冰感動得只管點首:「好極了,孩子們唱得眞好!」
學文說:「那麽,你們以後常來走動吧,孩子們會歡迎你們的。他們要唱歌,要遊戲,要旅行。這會對你的身心有益處。」
「可是,我怕……」
「怕你那頑固的爸爸不讓你來?」
他們正在鬧哄哄你言我語,鞋匠却神色愴惶的跑來:「我不知怎麽說才好,總之醫生說要入醫院才有希望,孩子……」他喘着氣說不下去。
不消說,自然是孩子得了急病。「是什麽病,公公?」慧心蒼白的臉孔上吊着兩點眼淚。
「醫生說是急性肺炎,進醫院留醫要幾百塊錢的哎!我們那裏來幾百塊錢?」
這突然的打擊使李明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還是學文替他們出主意:「我們可以向同事,朋友籌借呀。」
慧霞和慧冰却提議囘家向父親商量:「也許他會答應的,畢竟這也是他的孫兒。」
李明夫婦和學文却不贊同。慧心揩着眼淚:「爸决不會爲此消除他對我們的憎恨。姐姐,三妹,還是讓我們想辦法吧。」
慧霞和慧冰也不再答話,一直跑囘去找到了父親,把經過都說明了:「爸可憐可憐那孩子吧,他的一雙眼睛長得眞像姐姐呢。」
日帆沉默了一會,然後搖搖頭:「她也有來求我的一天麽?這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啊!」
姐妹兩都傷痛地嚶嚶而泣。慧霞再三的請求父親:「爸,心妹雖然錯了,但現在病了的是孩子而不是她!」
「別再說了,我無論如何不會答應。她早是不把我當父親啦!」
小妹妹慧珠越想越覺氣憤,她看準日帆,不留神的一刹,匆匆的跑進餐室,拿起撲滿就是一下,撲滿碎了,她拿起這裏面的鈔票銀幣,一句話也不就衝下樓。
兩個姐姐隨後趕來,叫着:「珠,等一等,我們都來啦!」
慧珠趕到醫院,含着淚把十幾塊錢放到慧心手上:「二姐,我就只有這一些了,你收了吧!。」
李明和學文都感動得只管擁抱她,慧珠一看到慧心便擁着她哽哽咽咽:「二姊,我現在才明白,一個人除了靠自已是再沒有什麽可靠的。」
「別哭啦,我早就說過,爸爸不會答應的了。然而,這有什麽可怕,我們不是有許多朋友,鄰里,和愛別人如愛自己的人麽,你瞧,他們一下子都把醫藥費集齊了。」
「呀!」慧冰抬起頭,閃動着的淚珠映照着她咀間的微笑:「那麽,我明天也來你們學校好不好?我再也用不着徵求爸的同意。」
慧冰的覺悟,正好和醫生的佈吿成爲一度亮光,使人的心胸更覺開朗。原來醫生帶來了「孩子已過了危險時候」的好消息。
李明這一家人生活雖苦,但是他們有朋友,有隣居,他們互相呼應,互相扶持,他們一點也不寂寞。
但黃家呢,寂寞不但佔据了大廳,佔据了每一個角落,也佔据了日帆的心。殘酷的現實幷不可憐他,因此他顯得更衰老。他憤悶極了,他只能與煙斗爲伍,終日唧在咀裏,在這迷濛的煙霧中他只有囘憶,逃避。
慧冰挾着書本,躡着脚下樓。慧霞隨着她。
日帆囘頭:「冰,去那裏?」對于慧冰,就像對自己一樣,他總有一份憐憫之情。
可是慧冰從他的眼裏還是感到冷酷逼人,她躡嚅着不敢答。
「爸,冰去代二妹的課。」慧霞的聲音。
「代課?」
「橫豎冰悶在家裏,也由得她走動走動吧。」
日帆沉默了一會:「那麽早點囘來啊。」
慧冰去後,慧霞像想起了什麽:「爸,今年生日準備熱鬧一下麽?」
日帆閉着眼,只管搖頭:「用不着了,就叫阿冰,佐治他們來吃頓飯算了。」
「慧心呢?」
日帆睜開眼,狠狠的盯了慧霞一下:「別再提起她!」
然而慧心和李明却畢竟來了。他們還是挽着那麽一只小蛋糕。
學文正在廳上指導慧冰唱曲,聽得慧心來了,忙趕出相迎。學文說:「你們來得正好,我要吿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慧冰决定在游藝會裏担任歌唱節目的了。」
話還未了,慧琼已像一條蛇也似的扭動到腰肢進來。她的衣着,化粧,髮飾,說話,舉止,完全摸仿了洋明星的派頭。她斜着屁股站在那裏,把眼波一掃,然後才說:「爸爸呢?」
然而,儘管慧琼如何濃脂艶抹,衣飾璀燦,却也無從掩飾她的疲憊與憔悴。
其實,在佐治眼裏,慧琼不過是一朵花。玩得膩了,顏色日漸褪去,他的煩厭之心也就日漸增長,甚至當着這許多人面前,他也不願多逗留一刻陪伴妻子,他說:「不過是你爸爸生日吧了,有什麽大不了的。」
慧琼心裏酸溜溜,咀裏却偏說:「佐治忙得很哩,他一天到晚都在事業上動腦筋。自然哪,等一會他敢不來麽?」她像一個戲子,在大廳上團團轉,盡量賣弄她説謊的本領。縱使慧霞憐惜地說她瘦了,她還裝腔作勢說?怕太胖了,所以吃了減肥丸」。
慧心始終不發一言,直至慧珠邊跑下樓梯邊叫「爸爸來了」,夫婦倆才站起吿辭。
慧琼在這個「臭味相投」的父親跟前,又是一番炫耀,直把日帆訛得眉開眼笑。
姊妹們又說了一會話。菜餚的香味便使大家都感到時間不早,可是,佐治爲什麽還不來?
其實佐治此時正在舞女莉莉的懷抱中,瘋瘋癲癲的舐着莉莉的胸脯。他早就把慧琼忘得一乾二淨。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菜餚冷了,佐治才搖了個電話給慧琼,說實在沒有興緻來了。慧琼撒嬌撒痴的咒罵,佐治怒氣冲冲把電話掛斷。
這一下,都把等在飯桌前的人看呆了。慧琼呢,却還昂首挺胸,說:「生意眞忙得這樣子吓,不把他臭罵一頓,也不曉得我的不高興。」說着又囘頭對日帆:「爸,佐治要我代他向你道歉。一家大商行的老板硬要請他吃飯……哎!一個搞事業的人眞是……。」
相反,一個溫柔,善良,誠實的人永遠不會受到冷淡。慧冰遊藝晚會上高歌一曲,立刻受到幾百雙手掌的鼓勵與贊美。
慧冰囘到後台,學文輕輕的擁着她:「這樣才是個新女性呀。」李明夫婦也來了,學文迎上前:「慧心,我準備和慧冰結婚啦。」
李明伸出手:「啊!祝福你們。」
慧冰掙脫學文的擁抱,把臉埋進慧心懷裏。
不過慧冰正還是願意徵求父親的同意
學文送慧冰囘家,一進門碰到慧霞,劈頭便把這意思吿訴了她。
慧霞感到全身的神經給震撼了一下,她「哦」了一聲便閉咀不說。
學文也感到了她神態的不尋常,他讓慧冰上了樓,便說:「表姊,你怎麽了,難道你不同意?再說,一個人是不能不結婚的,難道你就一輩子……表姊,吿訴我,誰是你的對像?」
以慧霞的持重,現在竟也差點兒泫然欲涕:「對像是有的,但是……。」
「但是什麽!」
「這個人從來不曉得我愛他!」
「他是誰?」
「學文,他,就是你!」
學文給她的訴說楞住了:「可是你把你的愛藏在心裏。」
「旣然三妹愛你,我除了犧牲還有什麽?不過,學文,你可別悞會,我說了,只希望你了解我這一片苦心,只希望你更愛慧冰,慧冰不是比我更需要你麽?」
學文要說下去,傳來的步履聲使他咽住了。慧霞認得是父親來了,忙說:「學文,你先囘學校去吧,我會盡力幫忙你和三妹。」
只是,慧霞能够幫忙些什麽?儘管慧霞和慧冰聲淚俱下的請求,頑固的日帆還是不答應。他說:「學文不過是個敎員,會有什麽出鬼?要嫁嗎,我只許她嫁個像佐冶似的好人材,有錢,有面,手腕靈活,一下子便賺進千千萬萬。窮人只有捱苦,窮人那來幸福?」
瞧呀,這就是日帆所說的幸福:
已經是午夜了,佐治還沒有囘來,慧琼焦急地對着冷冷的燈光等待。她順手翻開了當天的日報,漫無目的左溜右溜。可是,不看尤可,這一溜便出了個禍來。原來娛樂新聞欄的一看圖片:舞女莉莉正搔首弄姿倚着佐治的車子拍照。她把報紙一扔,叫着,哭着:
「阿王,你立刻載我去那臭婆娘那裏!」
車夫阿王摸不着頭腦:「太太,你是說……。」
「還要問什麽,就是那甚麽莉莉,你不會不知道?」
「這個,這個,我可沒有這胆量!」
「我給你一保證,切損失我負責。」
慧琼像一頭被惹怒了的瘋馬,乘着車子到了莉莉家門,連按門鈴也忘記了便直衝上去。但立刻便給莉莉的女傭阻攔着:「你進去不得,你……。」
「我找佐治!你們這些潑婆娘把佐治藏到那裏?」
她們的吵鬧把正在陶醉佐治吵醒了,他一下子便認出這是慧琼的叫囂,他忙爬起來,下流地向莉莉的頰上一摸:「打鈴,你等一等,我馬上囘來。」
莉莉媚眼如絲!「哦!你的太太找到頭上了,去呀,看你還硬咀。」
慧琼督見佐治披着睡衣,搖搖幌幌的,早已忘了「貴婦」身份,破口便罵:「佐治,你還有什麽話說?還什麽可說!」
佐治只管儍笑。
背後莉莉义着手,像一個勝利者似的:「去呀,你不是說你根本不愛你太太?」
莉莉的挑撥却有效果。
佐治狠狠地把脚一屯:「吵什麽?囘家再說好不好,你這麽一吵,我的面子都給你吵掉了!」
慧琼豈肯就此罷手:「你玩弄女人!遣棄女人!侮辱女人!還有什麽面子?」
「嘿!有什麽大不了,你不高興,離婚!拉倒!」
「說得容易。你究竟囘去不囘去?」
「你有這胆量?干涉我?」
慧琼要來糾纒,佐治把心一橫,用力一推,慧琼翻身墮下。
莉莉雖然懂得賣弄手段去爭寵,雖然懂得拈酸吃醋,但她並未泯滅人性,佐治的殘酷,辣手,馬上使她覺悟到:這個可憐的妻子,她從前不也被人寵愛過嗎?而今天……一想到這,她要跑下樓去,但佐治把她拖來,若無其事的說:「阿王,你先載她囘去,你說她給汽車撞倒就是了。」
慧琼身躺在床上。臉色靑白得像一張白紙,凄涼的淚珠從眼角沁出,一直沿臉頰流下。榻邊醫生木然地替她疹視。日帆情緒緊張的注視着醫生的神色,一會又說:「琼!你?」
慧琼呼吸緊促:「爸,誰說我給車子撞倒的?別受他們欺騙呀!」
日帆愕然地要追問下去,醫生却站起來,日帆囘頭說:「醫生,怎麽了?」
「母體和胎兒都受了傷了,該馬上達她進醫院,遲了,恐怕……。」
醫生的警吿更增加了日帆的惶感,如今他頰上也有了幾點豆大的水珠,不知是汗滴還是眼淚?慧琼是他希望的寄托「啊!親家,你還不叫十字車?
陳經理有點不好意思,也覺得該是打電話的時候了。
慧霞跑到床前,輕輕地撫着慧琼的前額:「琼,你很難過。」
慧霞慧琼的睜開眼:「家姐,我現在才知道錯了。我進了陳家,就沒有一天愉快過。我今天受到了這樣的摧殘,也不想再欺騙自己了。家姐,二家姐是對的,儘管粗茶淡飯,他們却是多麽的恩愛……。」她說到這裏,氣喘得更厲害,眼皮沉重地垂下,咀唇痙攣着再無法噏動,她痛苦地掙扎着,要抗拒死神的征服,然而,她又何能够!
可是比她更痛苦的却是日帆,慧琼的眼睛不再轉動了,他的心也似乎爲此而停止跳動,他呼叫着,聲音是那樣的充滿絕望;「慧琼,慧琼,慧琼啊!」他差不多要瘋了;「親家,眞想不到,你竟害死了我的女兒!」
慧琼的死並不會使陳經理感到悲痛,他覺得,有的是錢,死了,再要一個進來。他所不能忍受的倒在日帆這種不顧情面的叫罵;「你小心。誰許你胡說亂說,你毀壞我的名譽,我要控吿你!」
「好,我看你和你的兒子能逃得過法律的制裁?」日帆踉踉蹌蹌的跑出,正去和佐治撞個滿懷:「好,你來得正好!」他指着佐治:「你把我的女兒推下樓,跌死了,你,你!」
佐治掙脫了他的手:「你有什麽證明?你要控吿我,你的女兒能給你作證麽?」
「嚇!你們眞是禽獸不如!」日帆才舉起手仗,馬上給佐治推倒了。他掙起來,還要撲過去,慧霞趕來把他扶起,一面勸他,一面扯拉着離去。
日帆所受的剌激實在太大了,他心病加劇,他絕望地數着脉膊急劇的跳動。他悔恨自己的錯誤,他覺得與其女兒和壊坯子結合,倒不如讓女兒嫁個明白事理,有志氣的男兒。
因此,慧冰要求答應讓她和學文結婚時,他畢竟讓他們安排自己的幸福了。
他甚至要慧霞邀慧心和李明來:「霞,我倒想見他們呢?霞,他們是對的。」他歇了一下:「學文學武也不錯啊,你也該爲你自己的幸福着想,提起勇氣吧!」
日帆死了?那時正是冷酷的冬天。
但春天畢竟來了;春天又重新展開在眼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