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片中之巨片
推薦:火鳳凰
傑作中之傑作
昨天接到朋友的通知,說五十年代影片公司今天招待看「火鳳凰」試片,這消息使我很高興,有機會欣賞到一部以描寫畫家生活爲題材的片子。
的確,描寫藝術家,尤其是畫家生活的片子,在中國影壇上是罕見的,緣因是由於「藝術家」在中國的地位,一向被人們忽略或輕視:對藝術家的生活,當然更少人能了解同時平淡的藝術家生活故事,這種簡樸而不豪華瑰麗的塲面的片子是電影界的老板們所不願嘗試的,認爲這是賠錢的生意;但是,「五十年代影片公司」却大胆地把它搬上了銀幕,這片子的演員陣容很强,製片工作嚴肅認眞,一點也不馬虎苟且,可說是香港影壇一個好典範,這是很值得介紹的。
就「火鳳凰」的內容來說,就因爲它沒有矯揉做作,能以輕描淡寫的筆法,寫出一個藝術家的眞實生活,過去我也看過些內容比較好的影片,但大都犯了槪念化的毛病,這不能引起觀衆同感,很顯然的,這是由於它的故事表現不眞實,從空想出發的原故。
從「火鳳凰」的整個片子來說,是一部很完整的影片,也是一九五零年度香港影壇上的一部成功的,不可多得的好片子。
我期望着五十年代影片公司,和一般優秀的導演演員,保持着一貫嚴肅的作風,刻苦耐勞來攝製片子,正如火裏的鳳凰一樣,千錘百鍊細在時代的大熔爐裏不斷的鍛鍊成長,這樣一定能爲香港的影壇照出光明正確旳大道。 (流丹)
愉快的工作
李麗華
我能在「火鳳凰」參加演出,是我從事電影工作以來所感到最愉快的事。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一個工作集團;它內部的團結,友愛,互助和刻苦努力的精神,有如五十年代公司這樣的。因此,如果我吿訴你,說我們都工作得很吃力,同時也很快樂的,你就不會覺得奇怪了。
在本片裏我演的是梅麗影,在拍攝過程中,爲了怎樣把握和發揮這角色的性格,所有的工作同人都曾給我很多帮助,特別是導演王爲一先生,他的耐心和他的一絲不苟的精神,使我十分感動。常常一個鏡頭在拍攝前他要試二十遍甚至三十遍,我也不會抱怨,我知道他的不怕辛苦地愼重處理,完全是爲了要向千萬的觀眾負責,向千萬的觀衆服務的原故。「火鳳凰」就是在彼此耐心互助,彼此鼓勵中,經過了千百種的困難才完成的。我在片中的工作過程裏,不僅在演技上得到了許多啓示和經驗,而且學習到了團結合作的精神,發現了集體力量的偉大。觀衆從本片裏—定可以看出,假如「火鳳凰」還有可取的話,那絕不是任何單獨個人的功績,而是全體工作人員的成就。
論火鳳凰的人物
讀過「火鳳凰」的對白本,我對這個戲發生了極大的興趣。我覺得這正是此時此地最急需的電影,這樣的電影,無疑地,將爲萬千熱愛藝術者的擁護,以及更廣大的各階層觀衆所歡迎。
這片雖然寫的是一個藝術家的故事,但觸及的範圍相當廣泛,它以諸般不同的生活狀况照明了諸般不同的人物的存在,從而加以暗示或指示,帮助觀衆給予選擇,向上的或墮落的,光明的或是黑暗的。
一個知識分子,尤其是特別富於感情的長期生活在舊環境中的藝術家,要他拋棄舊包袱,接受新的生活與工作,是十分痛苦的。改造的過程,必定要走盡許多曲折的道路,它不是直線的,也不是迫得出來的。描寫這一主題的「火鳳凰」,在這兒鮮明地打了一個勝仗。它用十分具體的方法,以最現實的人物和最生活的情節來執行它表現的任務。這樣做的時候,它的表現就不是槪念的,不是想像的,它從穩固的基礎上有機的發展了過來。
我們覺得朱可期這個畫家很熟習在我們過去的生活中曾經不斷出現過,在此時此地尤其普遍,他不一定是畫家,他的典型性足以代表一切小資產階級的知識份子,他在今天是必須自覺的要求進步,或自覺的要在師友們的帮助影響之下促使其進步的,因為他卽使曾經落後過,糊塗過,但基本上他是善良的,他有很好的工作精神和技能,有股難得的硬性子,有顆不肯爲黑暗環境所汚辱的良心。這樣的人物,新的社會是需要的,但主要的條件是要他徹底的改造,毫無保留地丟開過往那陳舊的一套!
圍繞着朱可期的有兩種人物,其一是幹投機生意的父親和跟父親同類的一羣,和王仲明這麼一種卑汚無恥的記者,這些人物是不能改變朱可期的,他或先或後都堅决地拒絕了和他們發生一切血緣關係,這就是上面說過的,朱可期基本上是個良善的藝人,「火鳳凰」對於這一方面的黑暗的人物,毋庸以很多的篇幅來揭露和評擊他。
和上述相反的一面圍繞着朱可期的,又有陳明鴻姜敏這對老夫婦,他的太太梅麗影,妹妹靜芳,和皮匠鄺師父夫婦勞工子弟學校一羣師生⋯⋯等人物,這麼一些不同敎養的人物,因爲有一個統一的生活基調,對生存的意義有個共同的看法,所以儘管對朱可期的帮助深淺不同,却都是從四面八方集中起來影響他,而且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的。朱可期在這麽有力的影響之下,改造了過來,連朱可期本身在內,我覺得每一個人物都異常可愛,可親,値得去拍掌歡迎的。
▲向宸▼
火鳳凰電影小說
一
青年朱可期從外國學了洋畫歸來,冋到他一別幾年的家,第一個感覺是家鄉很美,本身就是一幅畫;但可惜藝術界一點生氣都沒有,很有點想好好發展一下他的抱負的樣子。
他的父親朱達權,對於兒子的歸來,却有不同的想法。他以爲自己半生熱中名利,勞碌了一輩子,如今地位有了,面子有了,應該退休下來,享受一點清福。爬不盡的錢財讓兒子來賡承他的餘志,繼續去動腦筋。他預備好了把自己公司裏總經理一職,禪讓給朱可期。
他把許多知交以及業務有關的,和社會上有地位的紳士們大亨們都請到家裏來了,他想借着兒子洗塵的盛宴上,當衆宣佈了這件事。客人已坐滿了一大廳,還不見那位主角人物朱可期,他的妹妹靜芳跑上樓來促駕,可期和她一談起來,就興奮地告訴她,說預備開一次個人畫展,把中國的藝術水準提高一下。
「你那末自信?」靜芳見可期眉飛色舞,滿懷壯志,這樣笑着問他。
「當然囉,我這些畫在外國得過多少權威批評家的好評。」他指着滿室的作品驕傲地對靜芳說。
「可是這兒不是外國!」
「我想總有人懂畫旳,不見得都是瞎子。」
「你很自負。」於是他們的話岔開了,靜芳吿訴他父親催他下去見客,說今晚約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客人,預備介紹給他認識。
「甚麼上流社會?我覺得他越過越庸俗了,我離開了這幾年,這個家完全變了,就是你沒有變。」他們幢憬着過去的日孑,那些時候父親還沒有甚麽錢,一家人擠在一幢小房子裏,倒也挺快活。現在,父親發財了,住的地方濶氣起來了,可就反而缺少了以前那種眞正的快樂了。談起父親,可期的牢騷更多。他說:
「他做了投機生意,人也變得勢利了?虛偽了,你看這個家,官不官,商不商,中不中,西不西的,來來往往的盡是些勢利小人,這樣的家,我是獃不下去了。」
「那末,爸爸要你當總經理的事你攷慮過沒有?」
「這有甚麽攷慮的?我要是做了投機生意?不也變成勢利鬼嗎?」
靜芳聽了這話,覺得有點衷心的喜悅,就親密地挽着可期一同下樓去了。
二
朱達權把兒子介紹給滿座的體面人,體面人個個向可期巴結起來。有幾位記者,串貫體面人的門子的,這時候也憑着他們特强的嗅覺摸索上門來了,那個叫王仲明的,還是可期早年的同學。於是他第一個搶上去和可期握手了。
「可期兄!還認識老同學吧?——王仲明。」接着,他唯恐不及地吿訴可期,說自己是「自由之聲」畫報社的記者,自由之聲畫報的立塲是完全中立的,自己在那裏不過是混混日子而已,最後他要可期兄跟老伯一塊兒拍張照片,要來登在畫報上,替可期兄宣傳宣傳。
宋公誠,吳培元,都是「一向仗着朱總經理的照應」的人物,他們聽見朱達權要禪讓了,對於未來的總經理可期兄,自是巴結之不遑,他們先後上來對可期做着自我的介紹,意思却是要他以後「多多關照」。
朱達權忙於招待客人,四面讓坐,看見宋公誠,吳培元那個自薦的樣子,過來靠近可期,在他的耳朶邊低聲的說:「這兩個人用不着多敷衍」。說着把他帶到張博士的面前,介紹他認識張博士,又介紹劉董事長見過面,說劉董事長是當地的慈善家。每一個客人都對可期曲意奉承,但可期的反應是冷淡的,他覺得一團悶氣正在他的胸中集結起來。
坐在一旁的妹妹靜芳忽然向朱二少爺可明低聲的說:「二哥,你看大哥今天多神氣?」這不過是她隨便拿來說說的話而已,不想倒教可明撚起醋性來,他牢騷的說:「這有甚麼希罕,還不是爸爸的面子!」
那邊廂捲起一堂哄然的笑聲,戴利沙小姐給朱太太拉過一旁讓坐,馮老伯剛進來,就被張博士纒緊,還把可期抓住問話。
「可期兄,這次回家有甚麽計劃」張博士。
「呃⋯⋯預備開個展覽會。」可期這様回答他。正在這時,朱達權却要把可期繼任總經理的事宣佈了?可期聽見了不覺一怔,正待提出異議,衆賓客的喧呼圍擁,道喜稱杯,已把他發言的機會擋住。
三
客散之後可期和父親的交涉開始了。父親以為一大堆事業非他來接手不可,就是要搞甚麼藝術,當了總經理也一樣好搞,說有了財有了勢,自己的藝術才値錢。並且,一個人也斷不能老是畫畫,不做點兒事業。可期反對,他以爲畫畫就是自己的事業,一個人的事業應該由自己來决定,父親怎麽可以沒有徵得他的同意就當衆宣佈要他做總經理?
「再說,我是一個藝術家,怎麼可以做這投⋯⋯。」他的話沒有說完,朱達權放下手裏的蓮子羹,攔住說:「投,投甚麽,投機是不是,我問你,你現在吃的這麽好,穿的這麼講究,住的這麼舒服,那兒來的!還不都是你父親投機投來的?」他有點火了,可期還待抗辯?却給母親勸開。
「好了好了,鬧甚麽呀?時候不早了,該去睡啦,明兒再說吧。」她用眼光止住了可期的說話,又一面扶住達權走進房裏去。回頭望着獃在一旁辛災樂禍的可期,他說:「阿明,把你爸爸的蓮子羹端進來!」
四
當晚,靜芳關心事情的發展。她睡不着覺?跑到可期的房裏來,問可期預備怎麽樣。
「說不幹就不幹,大不了離開了這個家!」
他很堅决的表示,靜芳聽了倒滿同意,就是担心他的生活。可期以爲目前的經濟情形,勉强還可以維持到展覧會,等過了畫展,一切就有辦法了。於是他們就談到找屋子的問題,靜芳想了一想,記起她們的敎授陳明鴻老師家裏有個小房間,答應明兒就去問問看。可期聽見靜芳稱陳明鴻做老師,以爲是個老學究,担心他和靑年人合不來,靜芳笑着吿訴他,陳明鴻是個老靑年,最喜歡跟靑年人做朋友・最愛帮助靑年人,說她有個女同學梅麗影,爲了婚姻問題,踉家裏鬧翻了,他就把她招待到家裏去住。所以,相信對於可期,這位老靑年一定也能够給予最大的同情和帮助的。
五
可期終於離開了家,被陳明鴻老師招待到家裏來住。他把房子佈置起來,作爲住所兼畫室,心裏舒暢得很,他以爲這才是好好兒作畫的地方,此後他不必担心沒有創作的情緖,反而是可以把感情儘量發揮出來。
老師,師母都動起手來替這位靑年藝術家搬行李,靜芳看見連忙過來阻止,怪着哥哥自己倒不去管它。老師師母都很熱心,他把可期當成自家人,極力對他表示歡迎,還一面不斷在帮他佈置一切。老人家那種熱愛靑年的樣子,使人覺得他倆異常可親,而且由於他倆的照拂,這間屋子裏的氣氛顯出無限和怡而溫暖。可期把它同自己的家庭比較起來,覺得眞是「別有天地」。
師母要上市買菜,老師也忙着趕到學校上課去,他倆和可期吿別,說回來才來領敎可期的藝術,還關照可期,要他今後就在自己家裏一同吃飯。可期謝過了,表示不敢太多的打擾,祗托請師母替他找個佣人。
「一個人嘛,找甚麽佣人呢,大家帮着做好了。」師母誠懇親熱的說,靜芳聽見了,忙接上來:「還是請你找一個吧,我大哥甚麽事也不會做的。」師母祗好答應了,她和氣地笑着,走出來照顧老師,問他搭車的錢預備了沒有?手絹兒可忘帶了?老師已經步出大門,回頭來連連說有了有了,還吿訴太太要借的書今兒一定帶來。太太笑他今兒該不再忘記吧?老師敲着腦袋說「海海(口旁)⋯⋯今兒不忘記了。」
他倆夫妻的親熱情形,看在可期靜芳的眼裏,可期十分羨慕,靜芳也說:「老師夫婦倆眞好!」她回過來見可期站在那兒發獃,催促着他快夫搬東西。這時門口傳來了一陣叮叮地像是打鐵的聲音,把可期的注意力吸引了。他問靜芳⋯⋯「這是甚麽聲音?」
「管他甚麽聲音,又不碍着你。」靜芳祗顧收拾東西?不大理會他。可期微微感到有點美中不足了,他自言自語的說:「這兒不大淸靜。」
六
師母提着菜籃,跟隨在老師的後面,也跨出大門來,她一見皮匠鄺師父夫婦,就早呀早呀地,照例和他倆酬對起來。
「今天要不要帶菜?」好像是習慣了似地,師母每天上市,一定替皮匠夫婦帶買點菜。
「要的。」
「帶甚麼呢?」
「什麼都行,幾毛錢的事兒嘛。」師母點着頭說聲再見,就走向街心,追上了老師,走在一塊兒。梅麗影迎面行來,親熱地在同他倆打招呼。老師問她稿子送去了沒有?她說:
「送去了,剛才聽說他們的什志社想把此地的讀者組織起來,辦一個讀書會,想請你去担任國際問題的講座。」說完又對師母聊越來:「師母,『婦女園地』的稿子催你快點交齊。」
「今天晚上就可以編好,明天送去!」師母藹然地吿訴她,又對她報吿着:靜芳哥哥搬來了,也是一個崛強的人,同家庭過不去的?跟你一樣!」梅麗影聽到末一句有點得意,也有點不好意思地,嫣然作一嬌羞的媚笑,便和老師師母分手了。」
梅麗影急忙想向門口衝進,鄺師父一眼見她,就攔住說話:「梅小姐,鞋給你修好了。」
「這雙鞋修好了,腳上的又破了,」梅指着脚上的鞋示鄺師父。那鄺師父的妻子這回把眼光從工作中移過來對住梅影,「那你就穿上這雙,把這雙再給你補了吧。」梅靠在牆上欹斜着身子在換鞋,鄺師父的妻子忙給她移過椅子來,讓她坐下。她一邊換鞋,一邊牢騷的說:「天天出去跑,鞋都跑壞兩雙了,可是工作還沒有找到!」鄺師父同情着她,也是有意安慰她說:「這個年頭啊,找事情眞不容易呵!」說着從梅手裏破鞋拿過來。
「你看,破了多大一塊?」她把補好的穿上了,又問他:「多少錢?」
「算什麽錢呢?你要算錢,那我就給你掛上賬吧,等你找到事情再還我好了。」
七
期在房子裏東搬西移手忙脚亂,弄不出名堂來。他是過慣安樂的日子的,自己幹活這還是第一回事情,所以他祗好樣樣央靜芳帮忙。
「眞麻煩,這種事兒我幹不來!」
「幹不來就得學呀,眞是個大少爺!」
門外戛戛(口旁)然的步聲,靜芳首先看到是麗影來了。麗影對着靜芳,滿面笑容的說:「噯,搬來了?」靜芳凑上前,一把拉住她。
「麗影,我給你們介紹。這是大哥可期,」靜芳又望住可期說:「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梅麗影小姐。」麗影用歡迎的眼光有禮貌的向可期稱呼,可期凝視着她,莫明來由地起了一種愉悅的情感。麗影不好意思地避開了可期的眼光,靜芳她帮忙幹活,她答應回頭就來。
「她眞美!」可期忍不住向靜芳耳邊細聲的說,靜芳不想這句話讓麗影聽見,立刻行過麗影這邊,把話兒攪亂她的注意:「你來得正好!」
麗影正向書堆裹打獵,她沒去注意他們的話。
「大哥,麗影也是喜歡畫畫的:而且畫得挺不錯呢!」可期聽見靜芳這麽說,心裏更加爽快,恍惚在寂寞中得到良伴的樣子,他正在把畫板畫筆整理着,口裏不停給靜芳述說他的感想:「靜芳,我現在的感情好像一匹野馬,假使有個理想的對象給我來畫,我一定把我現在的思想感情儘量的發揮,把一個人堅强不屈的精神表現出來,一定可以成爲傑出的作品。」說到這裏,他伸着懶腰,昂起頭來正對着麗影的俊絕的笑臉,他覺得一些光與熱都融滙在這張笑瞼上,他把工作停下來,向梅麗影懇求的說:
「梅小姐,⋯⋯冒昧得很,我想能替你畫張像。」麗影並末覺得有什麽突兀,可是靜芳急起來了,她對可期不客氣的指摘:
「我還以爲你瘋了吶,一點禮貌都不懂!」還生怕麗影生氣,忙來安慰她:「麗影,別見怪,他就是這副脾氣。」麗影望靜芳又望可期,來不及說話,可期已經繼續他的解釋:
「抱歉得很,因為突然發現了你就是我剛才所想像中的對象。」
「我?」麗影驚愕的反問,她的情感可複什起來了。
八
畫室裏的早晨,淸靜中但聞皮匠叮叮的敲打聲。這在熱愛勞動的人聽來是些生活的有節奏的歌聲,但聽在可期的耳朶裹是煩燥的,他認爲皮匠整天不停的敲,把他什麼情緖都敲去了,就好像一鐵鎚敲落在他的腦門子上一樣。剛在讓他畫的梅麗影覺得事情並沒有這樣嚴重,她說:「這是人家工作的聲音呀,我每次聽到了它,就想起了工作,假如我能像他一樣,天天有工作就好了。」
可期一邊用心運筆,對着梅麗影畫像,一邊和她閒着聊天,從談話中,他知道梅麗影是個沒爹沒媽的孤兒,從小靠叔叔撫養,打唸書起,就孤獨地住在學校裏,她沒有一個朋友,祗想做個用功的學生。她的叔叔雖然撫養了她,却不了解她,想把她嫁給他的姓沈的恩人的兒子,說自己這幾年做生意,就全靠沈家帮忙。沈家這個兒子叫德明,可巧是麗影的同學,仗了家裏有錢,掛了念書的名,却一味在學校裏找女同學鬼混。他見梅麗影生得漂緻,就不斷的窮追、梅麗影討厭他,總是用嚴正的態度;斥退他無恥的要求。叔叔爲了希望跟沈家攀親着有力的撐腰,步步緊迫梅麗影,麗影堅决的拒絕,她知道叔叔撫養她的目的,原來要利用她作資本,用來賺錢,她憤恨地和叔叔决裂了,那時她在學校還差半年畢業,就這樣輟了學,住到陳明鴻敎授的家裏,一切全靠老師師母的帮忙了。
「有時候,我也帮他們做點事,整理整理資料,或是抄抄稿子,乘機學習學習,這樣我的生活是沒有問題,祗是固定的工作還沒有找到。⋯⋯現在,我又做了一位靑年畫家的模特兒了。」
他倆一面畫像,一面聊天。靜芳和老師行進房來。可期請老師指正他的作品。老師還沒說話,靜芳搶着批評了。她說:
「美是美了,可惜把我們麗影畫得有點自命不凡的樣子,這不是她的性格。」老師表示同意靜芳的意見,可期又搬出別的作品來請老師批評,老師吿訴他:「新中國很需要像你這樣有高度技術修養的人材。」意思是要可期在作風上改變一下,把舊的一套丟開了。於是,老師送給他一些新刊的畫本,希望他去接觸一下新的藝術,自然更希望借此來影響了他。
這一晚,可期爲了表示對麗影的謝意,請她出去吃晚飯。回來的時候,師母忙着伏案寫稿,老師獃在一隅縫着一雙破襪子,兩夫婦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麗影一天沒有替老師師母帮忙,心裏很不好過,師母安慰她,說一切都已經自己弄好了,叫她不用掛心,明天有空,還要把稿子送到報舘裏去,麗影見師母沒有怪她,這才寬下了心。師母問她是不是去看電影,她說去跳一會舞,說後心裏感到很慚愧,吿訴師母,自己今晚不應該去跳舞的,師母見她難過,撫着她說:
「難得去玩兒一次,倒也不必太拘謹。我們到底不是修道士啊!不過,這些地方是不宜多去的,很容易使人消沉呢。」
她們又談了一點關於朱可期的事情,師母很關切他倆前途的發展。
九
早餐桌上,陳老師見小菜很好,忙着呼喚麗影過來吃稀飯。
「老師,師母,朱先生已經給我預備了早點了。」麗影已經答應陪朱先生吃早點,這樣回覆了老師師母。她走到可期的房子,看見昨天老師送可期的畫集被委棄在一旁。她說:「怎麽,你不喜歡這些畫嗎?」
「那裏那裏,不過?⋯⋯我是個藝術家,不是個宣傳畫家。」他把麗影接到餐桌上,一邊吃,一邊說。麗影對他那純藝術的態度表示不同意,她堅持他應該畫些中國的東西,中國的生活,要大家都看得懂,看得有興趣。
「可是,我對這些東西不熟悉,不懂,怎末辦呢?」
「那你要去瞭解它,熟悉它呀!」
他倆談談吃吃就吃完了早點,麗影坐上位子,可期對着畫架又繼續他的彩筆畫像了。
老師師母聊起天來,談到了麗影跟朱可期要好的情形,老師担心麗影太感情,彼此還未十分了解,發展太快是有危險的。
麗影自己做了愛情的俘虜,她可沒有攷慮到這個問題。這時,她在畫室裏,正聽着可期如誦詩歌似地給說着一大篇「動人」的諛詞:
「梅小姐,打我學畫起,給我畫過的女人也不算少了,可是直到現在才發現祗有你是我最理想的對象,你是多麽自然地走上了我的畫布,你的輪廓:你的綫條,以及你內在的情感,綜合起來,是那麽協調的表現了一個崇高的理想。」
皮匠鄺師父釘鞋的聲音,不斷听叮的響着。這聲音對於朱可期的情形是不調和的,他憤憤的說:
「敲,敲,敵?一早就敲,把我的靈感都敲掉了!」
十
可期的畫室裏,天天都留着梅麗影的足印。他們作畫,聊天,常常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宵。這一晚他們談了很多,很親密,看看時候不早,麗影站走來吿辭。
「你要走⋯⋯」可期的情感顯然有點奔放的樣子,麗影却能够控制着自己,同時也力求使對方安靜一下。
「你也該睡了,明兒還要好好兒畫畫呢!」她不顧可期的强留,翩然地去了。
「麗影,麗影⋯⋯」
麗影回到自己的房間,也不想馬上就睡,她拿起針線來,就着燈光,密織着她的絨衫。許多東西在她的腦裏起伏,她一直是孤零過慣日子的,現在忽然有一個人這樣關切和眷戀着她,自然不能不使她的生活波動一下。
師母行過她的門前,見室裏還有燈光,向麗影招呼:
「還沒睡啊?」
「我給可期做點活。」
可期繞室度(足旁)步,不時走近窗口,向對窗瞭望,看見還有燈光,連聲把麗影呼喚着。
「不早了,睡吧。」麗影聽見呼喊她,也凑上窗口來。
「我還有話踉你說⋯⋯」可期吿訴她希望和她一同生活在一個窗戶裏,說他已經不能離開她單獨地生活了。麗影要他好好地開過了展覧會再說。
「對,等我開了展覧會,我們就有錢,可以熱烈地舉行婚禮,我們還可以去作密月旅行,可以搬到風景幽美的地方居住⋯⋯」
「可期,不早了,去睡吧。明兒還有工作呢⋯⋯」麗影勸止了他,他還要痴纒,麗影正色的責備他:
「快別這樣了,去睡吧。」
十一
經過可期,麗影,靜芳幾個人合力佈置,朱可期的個人畫展開幕了。報上披載了這消息。
九點鐘。梅麗影在門口的簽名册上光榮地簽了第一個名字。
有個送花的人持着花籃在門口張望,見了靜芳,裂開大口問:「係唔係呢處?」
靜芳同他接了,看看寫在紅綢子上的名字是宋公誠,吳培元,可期看見這庸俗的花籃就作悶。
王仲明也來了,他口若懸河地瞎捧一番,就拿出他的「自由之聲」畫報,他翻開來給可期看,這是他的照片,這是畫展的消息,這是捧塲旳文章。他不是到來稱功,却是說:
「我們的總經理對老兄的畫非常賞識,想請你做圖畫編輯,老兄有意屈就嗎?」 可期吿訴他同前祗想專心畫點畫,沒有工夫做編輯了,仲明很替他可惜,他極力在强調他們的報社待遇高,外快又多,不同別些自命前進的窮報舘,要可期仔細攷慮攷慮。他又認爲可期這個畫展有點美中不足,就是不曾把朱老太爺的名字擺出來。他說:牌子老,面子够,祗要他老人家一出塲,包你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濶佬來捧你的塲,買你阿畫。⋯⋯」
王仲明去了,麗影問知他是「自由之聲」的記者,忙吿訴可期,這一家畫報很惡劣,專門造謠,叫他別攷慮王仲明的話,也別跟這種人來往。
宋公誠,吳培元興冲冲地趕來了,一進門就連忙拱手恭喜,可期已經忘記他們是誰,他們祗好再來一番自我介紹。
可期聽見宋公誠吳培元兩個名字,把眼光移到花藍上,公誠立刻陪笑奉承前去:「小意思小意思,我們特意來捧塲的,⋯⋯怎麼,令尊大人還沒有來呀?」
培元也回顧一番說,「我想總經理早該來過吧?」麗影靜芳不去留意他們,祗管做着自己的事,可期也一點不重視他們的捧塲。宋公誠吳培元於是爛鑼鼓破相對自行彈唱起來了。
「啊,眞是琳瑯滿目啊!」公誠的話。
「下(口旁),眞是人間能得幾回看哪!」培元應對。他說完了話朝公誠一望,公誠剛好在鑑賞一幅標價二千元的作品。
「海(口旁),這幅畫好極了,二千塊錢,可期兄,這是最高價了吧?」
可期最後給他回話,培元已經提出了附和的意見:「我看這幅畫就是我們小公司定了吧。」靜芳聽他們說要定畫,過來問他們要怎樣寫定畫的紅條。培元連忙培笑說道:「我來寫,我來寫。」他拿了一張紅條子,顫巍巍地斟酌着寫上去。
公誠問起可期幾時就任總經理的事,說是上回朱老爺當衆宣佈過要把職位讓給了他。這件事是不是快要實行。可期聽着這個,心裏異常不悅。他說「我給家裏鬧翻了,」也就是爲了不願當這個倒霉的總經理!」
這句話聽在宋公誠吳培元的耳朶裏,簡直是一聲霹靂的響書。他們相顧錯愕,異口同聲的說:「可期兄已經跟令尊鬧翻了?」
麗影給貼好了紅條,走來問宋公誠留個送畫的地址。宋公誠這時候進退維谷,監企(兩字兀旁)不堪,他想着那幅畫要付出二千塊錢,結果是毫無所獲,心頭很是痛苦,他沉吟一會,說:「啊,唉,我們那寫字間太小,擺不下這張畫,還是換張小的吧。」
培元正感彷徨,聽了這話頓開茅塞,急忙附和:「曖,換幅小的,對對。」
可期一旁看得分明,他爽快地指着宋公誠說:「宋先生,你們是來跟經理談生意來的?那你們的行情太不靈通了。」回身又對靜芳吩咐:「靜芳,把他們的畫退了。」
他們聽着可以退畫,如獲赦令,兩個人滿口對不起對不起的,退了出去。可期看見那個倒霉的花籃還歪着嘴擺在那裏,忙喚着:「靜芳,把他們的花籃扔掉!」
十二
展覽會的第二日。
沈德明挾着一個阿飛隨街白相,經過畫展會場。他要進去,女阿飛反對。她嚷着要去洗頭髪,又担心買不到電影票。但德明死拉着她進來。德明一眼看見梅麗影,醜惡的舊態復萌,大說大笑地,沒有一點規矩。可期勸他守秩序,幾乎吵了起來。
沈德明看到梅麗影的畫像,要求定買那張畫。可期說這張是非賣品,要買請選過第二張。沈德明輕薄地說:「我不是喜歡你的畫,我是喜歡你畫的這個人。可期一聽,忍不住火起了來?斥退了他?靜芳吿訴可期,他就是死追着麗影的沈德明那傢伙。
十三
個人畫展失敗了。可期墮了失望的深淵。他覺得這個世界,全是一些勢利狗,他的藝術是永不爲人所需要了,陳老師趁着這個機會,常常過來安慰,勸他把作風改變。麗影也不斷鼓舞他:「失敗了再來,眞正的藝術品,不靠捧,不靠人買,它是直接活在千千萬萬人底心裏的。」
儘管畫展失敗,梅麗影和朱可期到結束後結婚的諾言是終於如期實踐了的。因為這個無碍於他們的愛情,反而加强了他們共同創造生活的决心。
婚禮就在陳老師家裏舉行。賀客們都是一些年靑的夥子,個個愛鬧愛玩,爭向新郞新娘乾杯。老青年陳敎授也叫着斟滿了酒,大家來爲新婚夫婦祝福。那位記者王仲明,肉麻當有趣,纒着新娘子借酒胡鬧,靜芳承勢提議請陳老師講話,大家一致贊成,老師沒法推辭,祗好給講個「鳳凰再生」的故事。
他說:「平常我們總喜歡把新婚夫婦比做鳳凰于飛,我希望我們的新郞新娘也是一雙鳳凰,而且是再生的鳳凰。」他呷了一口手上的茶,吞吞氣,繼續的說,「根據古代的傳說,鳳凰永遠是美麗的。但是鳳凰也不免會老的。當它的美麗成了過去,逐漸變成又老又醜的時候,鳳凰發覺了自已的缺點,就勇敢地跳到火裏去,把自己整個燒毁了。經過這番火的鍛鍊,舊的鳳凰是死了,醜陋的羽毛都燒得精光了,新的鳳凰誕生出來了,全身長了更美鹿的羽毛,永遠保持它的年青美麗,這叫做鳳凰再生。」老師稍微停了一停,滿堂的人却都安坐着屛息等候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的老前輩把它比作知識份子的自我改造,這是含有很深長的意義的,因此,今天我希望我們的新娘新郞,也成爲一雙火中的鳳凰,勇敢地投到時代的洪爐裏去,不斷地改造自己。今天,我就是這點意思。」
老師講話已畢,靜芳率領賀客,一齊向我們的一對火鳳凰乾杯。
夜深,賀客都散了,新郞新娘都有幾分薄醉,他們回到房裏休息。可期看見麗影那樣高興,一點不因爲婚禮簡單而落漠,他也高興起來。他拉住麗影的手,親熱的說,麗影,我眞感激你,是你給了我自信,給了我勇氣,我一定聽你的話,我决心改變我畫畫的作風。讓我們儘情快活一個時期,就開始畫畫,這兒還有許多好的地方,讓我們去玩個痛快!」
十四
新婚的歲月是甜蜜的。朱可期精神上很受了一些新的鼓舞,但他一想起生活問題,就不免有多少焦慮。並且他的舊習未除,每天還總是貪睡晏起。
這天被麗影叫醒來,看見麗影在洗衣服,問爲什麽不叫阿秀去洗,麗影吿訴他,阿秀回鄕下種田去了。爲了節省多少是多少?她决定不再請人,以後由自己來幹活。
可期很捨不得麗影幹活,况且是結婚才兩個禮拜,怎麽好讓她就來吃苦,但麗影全不在乎,她安慰着他,並推動他快點兒開始改變作風的寫畫工作。
麗影在庭院裏晾衣服,一邊唱着好聽的歌:
「枯枝上,吐出嫰芽,
新生命,正在成長。
千錘百鍊鐵成鋼!
烈火燃燒,烏鴉化鳳凰
烈火燃燒,烏鴉化鳳凰」
可期靠在窗口,靜聆麗影的歌聲。他覺得眞唱得好極了,問他唱給誰聽,麗影說:「唱給你聽,也是唱給我自已聽。」他們又談起老師的話,麗影鼓勵他勇敢的改造一番,他答應是答應了,就老是懷戀着那舊的一套。
他們談得正好,門聲響過,陳老師行進來。他說已經替梅麗影找到工作了,是學校裏的圖書舘管理員。
十五
梅麗影回到母校,担任圖書舘管理員旳工作了。她從前是學校裏的好學生,所以全校的老師同學,個個敬愛她,她的工作很愉快。就是那個壞蛋沈德明,總又不時跑來痴纒她,欺負她,爲此倒也受了不少的氣。
這天放工歸來,看看滿屋子亂七八糟,問可期怎不收捨收拾,可期的少爺脾氣沒有改除,老說這些零碎事情自已怎能幹得了。
麗影問他怎說寫畫又沒有寫?他說他寫不出來,沒有東西可寫的。祗是他想找事情做做,意思是要去找王仲明,商量當「自由之風」畫報社那份編輯。麗影堅决反對他,情願餓死也不做那無聊無恥的勾當。她看見可期有點陷於胡思亂想的情境,想法替他散一散悶,又促他把自已的衣服收拾收拾。
第二天,可期獃在家裏,煩悶得好像一隻無爪蟹,他看看時鐘,該是麗影放工的時候了,他預備到學校去接她,剛到了校門外,就瞥見沈德明在胡纒着麗影,那樣子怪難看的,這可叫可期加憤懣了,他索性一個人跑了回家,獃着發狼。
麗影把胡纒的沈德明敎訓了一番,懷着滿腔怒氣回來,正想把沈的醜態吿訴丈夫,不料可期已經先對她發了一回脾氣。他要麗影馬上就把圖書舘的管理員給辭掉了,打明天起,家裏的事由麗影幹,他自家兒到外面找事情。
麗影委婉勸解他,她說:「可期,這就是我們情意的測驗,如果你相信我,無論沈德明怎樣糾纒我。也破壞不了我們。」但是沒有用,他的主意是决定了,他要到一家叫大信公司的商行去當廣告員,他把報上招請廣告翻出來給麗影看,叫她學校的事無論如何辭了。
麗影知道堅持下去,會影饗着他倆的情感,而且工作要是不辭,在那種情形下勉强幹着,也不會幹得好,她終於痛苦地離開了學校。
可期到報上招請廣吿員的大信公司去接洽,不意這公司竟是宋公誠吳培元那些東西的組合,他白白受了一番譏笑,又回到家裏來了。可巧麗影正因爲辭掉工作而受到學校的人的批評而痛苦着。她承認自已太懦弱了,怎麽可以為了感情糾紛放棄自己的工作呢?
兩個人各有各的煩惱,這就需要陳敎授來替他們解圍來了,剛好陳敎授受了勞工子弟學校的委托,正在物色一位美術敎員。老師把這份職務徵求可期的意思,可期初時還有點不願去敎小學生,倒虧老師和師母用許多大道理把他說服了,麗影也從旁鼓勵他,他才答應去試試看。新先生和新學生大家碰頭,究竟可期拋棄不了那舊的一套。第一堂的圖畫,就在作畫的題材彼此鬧翻了。學生要求寫勞動人民的生活,可期却要他們描寫一個鮮蘋果。
十六
麗影爲了可期不肯好好兒在學校執敎,當對他提出了批評,可期反說麗影瞧不起他。麗影說:「誰瞧不起你?你自己要人瞧不起,你自己不尊重你自己!」
可期聽到不尊重自己的話,更剌痛了心,他幾乎聲淚俱下的說:「我不尊重自己?我父親要我做投機,要我做總經理,我都不幹,寧可跑到這兒來受窮為甚麼?還不是爲了要尊重自己?⋯⋯」他痛定思痛似地,急急又補充下了這幾句:「吿訴你?我是個藝術家,我是不甘心受任何朿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請你不要强迫我!」
老師聽見他倆吵起來,就來幫麗影向他規勸,他們搬出許多道理,敎可期了解藝術的眞義,說來說去說不進可期的腦裏,他氣極了,拿了外衣匆匆就跑到外邊去,靜芳見這情形也忍不住了,她策動嫂嫂,和哥哥鬥爭到底!老師師母都不同意這意見,兩位老人家很有信念,他們認為可期不是不可改造得來,有一天他想通了,他的態度和作風都會改變的。
十七
晚上,師母和麗影都在厨房燒菜,麗影在煮着一條魚,他說東西越來越貴,生活眞難過,像可期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人,生活却又一點不肯馬虎。談談說說之間,有人送信來了,是可期寫給麗影的,他吿訴麗影已經找到事情做,現在獃在一家旅舘裏,看樣子很高興,他等不及回來,叫麗影馬上就去。
魚燒焦了,留給師母去弄,麗影一溜煙跑到旅舘來看朱可期。她到了可期的房間裏,看他拿着一本「自由之聲」,她奇怪他怎麽也買這種無聊的畫報。可期吿訴她現在職業有了,每月五百塊錢的薪水,生活可以過得好一點了,今天支了一點錢,特意要她出來盡情快活一下。
原來可期這一天裏是跑去找王仲明,現在决定進「自由之聲」去當編輯了。回到家裏來,麗影一直堅持反對的意見,她去向陳老師乞援,請陳老師對可期說說,可期以爲答應人家祗好做了,等做得不好再辭掉不遲。老師說:到那一天可就身敗名裂了,師母主張想辦法凑足所借的錢拿去退還他,可期還是不答應。
麗影看情形嚴重起來了,她對可期表示大家得好好說說。
「有甚麽可說的?辛辛苦苦的,到頭來誰也不同情!」
「你這是甚麼意思?」
「甚麼意思?不做事是我不好,找着了事又是我不好!我就是這麽個人,我要活,我要吃飯,就是錯也錯到底!」
言來語往,兩個人衝突起來了。可期的牢騷很多,他以爲麗影從前當他有辦法,樣樣都肯依他,現在看定了他倒霉,就甚麼都反對自己。「你要是看不順眼,你走好了!」
這一句話眞敎麗影吃不消,她臉上一陣靑一陣白地,向他責駡:
「甚麽?你讓我走?我一心一意爲了你,爲了家庭,我犧牲了工作,犧牲了自己,整天耽在家裏替你看家,侍候你,你却一點兒長進也沒有,你以爲我專受人欺侮的?我可以走!」
「你當然可以走囉,有那末多人帮你的忙,還有沈德明這種少爺死追着你!」
情形已經不可收拾,麗影雖然沒有眞走,可期却不聽老師勸阻,决絕地離家去了。
十八
可期跑去住在王仲明的家裏,白天又一起去「自由之聲」辦公,在一個舞女跳樓的桃色新聞上,可期開始看到這班傢伙無恥的嘴臉了。明明是舞客迫姦舞女,舞女跳樓自殺,在這位有錢有面子的舞客孝敬一筆可觀津貼之下,總經理先生却一定要可期改寫爲舞女敲詐舞客,以死威脅,失足墜樓而死。
「你要我出買我的人格嗎?這簡直是侮辱!」他後侮不該不聽麗影和老師他們的勸告,他仔細想想,這種職業實在是獃不下去的?他决然把它丢棄了,回到家裏來。
十九
他是來遲了?麗影已經離開了家。她留下一封信給他,信裏說:「本來我們是一雙可以改造的鳳凰,可是,我們都沒有跳到火裏去鍛鍊自己,却互相拖纒着,滾到泥溝裏,變成了兩只泥鴨,與其半死不活地陷在泥溝裏,不如索性分開,讓我們彼此冷靜下來,檢討檢討自己,也許還有機會自拔。」
她把自己的一切東西都帶走了,祗有一些書本,是自己所心愛的,却把它留下,她希望可期能够從那裏去獲得一點帮助。
可期揑着信,望着空空洞洞的房間,恍惚過去和暖的溫室一般的地方,如今忽然變成了冷酷的幽洞了。他站在那兒,彷彿失援,一陣酸辛的情感逗了上來,幾乎叫他忍不住滴下幾滴悔恨的熱淚。
門口皮匠鄺師父的釘鞋聲依舊不停叮叮地響着,響得那樣的諧和,那樣的愉悅,今天聽在可期的耳朶裏,忽然跟平日兩樣了。
「一聽到這聲音,我就想到了工作,假如我也能像他一樣,天天有工作,那會多好啊⋯⋯」
這是麗影的聲音,這聲音如今從可期記憶裏重溫起來,是多麼動聽?他細細玩味着,其中奧妙的道理他是漸漸參透了。
二十
靜芳來,老師師母在忙着開飯。說是靜芳來得正好,他們剛預備請可期一同來用膳。靜芳見哥哥回來,心裏稍稍安樂,叫他快去把麗影找回來。
「上那兒去找?她要回來自己不會回來!」
可期口裏雖然還是那麽一派硬脾氣,心裏可巴不得能够把麗影找回來。
「給你地址,你自己去找她好嗎?」
可期把地址看了看,心裏在尋思。他發覺靜芳師母她們都在注意他的詞色,馬上改變了態度,把地址交回靜芳冷淡的說:
「她要肯回來,也不會走了!」連飯都不吃,他又離家去了。
二十一
勞工子弟學校裏,麗影忙着和一羣小學生上圖畫課。他的服飾跟以前一比,更加樸素了,她的言詞容止也比以凝定着實得多。在崇高的敎育任務下,在集團的生活裏面,她是完全變成一個曠達無憂的人了,往常一派焦燥鬱悶的日子,已經被忘記得乾乾淨淨。
「下一個星期,我帶你們到工廠去畫畫。」
她對小學生們這樣說,立刻捲起一陣歡迎的聲音。
靜芳悄悄地跑來吿訴她,說大哥回來了,報舘裏的事吹了。
「吹了?」她也並不會有甚麽熱烈的反應。「吹了是他的運氣。」
「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靜芳此問半是挖苦,半是着急。麗影被她一問,感覺上也微微地起了一陣波動。
「不過,⋯⋯我對於他還得採取保留態度。」
二十二
可期又回到家裏來,他在門口吃雲吞,皮匠鄺師父見他的鞋後跟掉了,要替他釘好。可期看一看,見他滿誠懇地,也就把它除下來讓它釘釘。鄺師父連忙推過那隻小櫈子,請他坐下。
「朱先生,你忙吧?聽師母說,你這幾天在找事情,找着了沒有呀?」鄺師父一面在替他釘鞋,一面親熱的和他聊天。
可期搖一搖頭,沒有答話。
「唉,這個世界,找事情眞難哪!」他釘好了,恭敬地交給了可期。
「多少錢哪?」
「釘兩隻釘子要要甚麽錢呢?」
他堅執不肯受酬報,可期謝過了他,好像有意把他從新認誠一番似地,注視他一眼就進去了。
二十三
可期這兩天在家裏漸漸安靜下來,不像以前一樣像熱鍋裏的螞蟻,總是團團轉,獃不住。他又開始寫畫了,現在寫的不是裸體女人。他在替鄺師父作印象畫像。
這件事引起師母莫大的快樂,她跑去吿訴陳敎授。老師喜悅的說:「噯,也許他在開始改變他的作風了。」
老師來看可期,把他的新作品稱讚了一番,還把一本好書送給他。
「這是一些教授,工程師,藝術家,戲劇家,還有許多不同出身,不同職業的人寫他們自己改造的經過非常的實際,你有空不妨拿來看看。」
二十四
可期把老師送給他的,和麗影留下來的一些書看了不少,生活也開始改變了。靜芳把這個消息拿去報吿梅麗影。麗影說:「你又來同他宣傳了。」
「眞的,你不信去看看。麗影,你也該去看看他了。」靜芳講得滿動情。
「他爲甚麽不來看我?」麗影心是輭了,可不願低頭讓步。
「好,那我去吿訴他;說是你要他來看你。」
「不要不要,千萬別要吿訴他我在這裏!」
麗影這兩天正在忙着準備學期考試,她記起她的未了工作,馬上丟開靜芳,回到她的崗位上去。
二十五
小學生們正在忙着整理各人的圖畫作品,有一個發現朱可期來了,一聲「朱先生」,引起許多人的注意,個個向他圍攏問好,並搬出自己的作品請他指導,他受着熱烈的歡迎,看這個的作品,又看那個的作品,不住稱讚他們,彼此一片融洽,麗影在對面見了情形,心裏痛快,叫敎務長看,敎務長認爲他現在和小學生們旣合得來,正可乘機請他到來加强校中的美術部門。
「難道他眞的改變了?」麗影暗自歡喜,他要敎務長找他商量看。敎務長上去同可期招呼,可期說:「我行過這兒,信步進來看看。」雖然還有點尷介,但態度上已經不同了。
敎務長哄他梅先生有事請假,要他隨便替她給小學生們講點甚麽,當做代課。這是麗影的意思,她要藉此觀察一下可期的新態度。可期答應了,小學生們也歡迎他。他自承慚愧,說以前他的見解錯了,現在願意和大家一起學習,麗影躱在一旁,看得心花朶朶開放。
二十六
可期回到校裏担任功課了。他們計劃舉行一個展覽會。展覧會開幕,參觀的人潮湧。敎務長指着許多優秀的作品給陳老師看,說是可期兄最新的力作,又報吿他在可期兄帮忙之下,一部分學生的作品也有了豐富的收獲。
老師師母都快慰得很,爭來跟可期握手稱賀、皮匠夫婦看畫,看到鄺師父自己的畫像樂得笑眯了雙眼。
麗影來了,靜芳拉着她,說:「看過我大哥的畫嗎?「麗影睞了她一眼,笑着她:「好像世界上就是你大哥會畫似的!」說完過去招待皮匠夫婦。鄺師父道:「好好,今天我看了朱先生的畫,我也不怕說了,從前朱先生瞧不起咱們幹粗活的人,說句老實話,咱們幹粗活的也看不起朱先生畫的畫。他儘畫些光屁股女人有甚麽意思啊!⋯⋯」
「那麽現在你看得起他的畫嗎?」靜芳逗着鄺師父。
「那還用說!你看,朱先生現在畫的東西,都是要大家明白,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是咱們幹活的人做出來的,也就是要大家看得起咱們幹活的人。你說,我們還會看不起朱先生的畫嗎?」……
衆人都被他的說話引笑了。麗影和可期更覺滿面光彩。他倆一塊兒工作已過了好些時候,一向忙着工作,很少接觸着私人的事情。但感情方面,是漸漸趨於一致了。今天;在這樣快樂的氛圍中,更加顯示着他倆彼此都有了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需求與必要。
老師師母來說朱先生澈底改造自己,並慶賀今天的收獲,麗影也對可期表示欣慰,引爲共有的光榮。
「過去我錯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會不斷地改造我自己的。」可期懇切地吿訴麗影。
「過去我也錯了,我也希望你相信我⋯⋯」
麗影也動情的對他認錯。
老師看見他們這種情形快樂地走來對他們說話,「記得你們結婚的時候,我祝你們是一對再生的鳳凰。今无,你們舊的羽毛已經被火燒掉了,新的美麗的羽毛開始生長了。⋯⋯」老師的話說完「他倆立刻在一片恭喜的歡聲中緊緊地擁抱起來。
——完——
讓我吿訴你:
「火鳳凰」有許多新的設計
劉瓊李麗華熱吻並不肉麻
◁普通中國電業公司的商標,都是用模型拍製的,但五十年代公司的商標,却是用活人表演拍成的,那人仔細看來,大家就會認識,原來是舒適。
◁「火鳳凰」影片一開幕,就使人有一種充滿了詩意情緖的感覺,主要是詩意的畫面和詩意的音樂有效配合的原故,宇幕襯底沒有別的,只是兩隻剪紙的鳳凰。這個動人設計,是出自黃永玉之手。
◁普通影片的字幕都是某某人飾某某角色—套,但「火鳳凰」用的却是一列「參加演出者」名單。這是因爲觀衆對這些人都太熟習了?不用介紹都會知道的。
◁「火鳳凰」的監製,是五十年代藝術委員會,劇本的創作修正是藝術委員會,影片完成了,剪接工作也是全體藝術委員會委員來集體執行。「火鳳凰」可以說是集體主義的創作。在香港是一種嶄新的作風。
◁在影片中,雖有一個劉瓊和李麗華熱吻的鏡頭典,但觀衆看來却一點不覺得肉麻,這主要是導演在處理上用庸俗手法的原故。
◁看完「火鳳凰」這部影片,有人給李麗華敢批評是「聖潔的靈魂」,小咪在這部戲裏對梅麗影這個人物的創造上,的確用功,也的確使人感到「聖潔」。(大方)
一位旣能編又能導的標準小生岑範
一位圈內的老前輩常常感慨地說:「中國電影搞到今日,連像樣一點旳小生也不多見,還說甚麼?」他的意思除了劉瓊,張伐,馮吉等三幾人算是小生之外,石揮,韓非,嚴俊,黃河都是屬於小丑或反派一類人物,若以前如朱飛,金燄等之英俊瀟灑的風度的小生,銀幕上都好像已經消失了似的。的確,那一位老前輩的話,實在很好見地,嚴格地說,目前一般的小生人材,老的老了,新的不是個子不够就是失諸太胖,而且演技也很難達水準,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岑範,這一位年靑而又會編,會導,會演的全才算得是當今影壇一位有前途的新星,他能寫,幾年來朱石麟導演的劇本,大多是他在幕後執筆而不露名,而朱在攝影塲上因爲自己體力所限,又大多是由他從旁協助着,是名符其實的副導演,至於演出,以前他僅是屬於「客串」性質的參加片中一些次要的角色,但如今他却正式以演員的身份和「長城」訂立長期合約了。
「長城」的「禁婚記」「方帽子」「大地吼聲」等新片中都有岑範的重要演出,我們相信等到這些片子上演,那一位老前輩看見以後,一定會改變他的論調,因爲無論在外型或任何一方面,岑範確是够得上稱做標準小生的。
巨片中之巨片
推薦:火鳳凰
傑作中之傑作
昨天接到朋友的通知,說五十年代影片公司今天招待看「火鳳凰」試片,這消息使我很高興,有機會欣賞到一部以描寫畫家生活爲題材的片子。
的確,描寫藝術家,尤其是畫家生活的片子,在中國影壇上是罕見的,緣因是由於「藝術家」在中國的地位,一向被人們忽略或輕視:對藝術家的生活,當然更少人能了解同時平淡的藝術家生活故事,這種簡樸而不豪華瑰麗的塲面的片子是電影界的老板們所不願嘗試的,認爲這是賠錢的生意;但是,「五十年代影片公司」却大胆地把它搬上了銀幕,這片子的演員陣容很强,製片工作嚴肅認眞,一點也不馬虎苟且,可說是香港影壇一個好典範,這是很值得介紹的。
就「火鳳凰」的內容來說,就因爲它沒有矯揉做作,能以輕描淡寫的筆法,寫出一個藝術家的眞實生活,過去我也看過些內容比較好的影片,但大都犯了槪念化的毛病,這不能引起觀衆同感,很顯然的,這是由於它的故事表現不眞實,從空想出發的原故。
從「火鳳凰」的整個片子來說,是一部很完整的影片,也是一九五零年度香港影壇上的一部成功的,不可多得的好片子。
我期望着五十年代影片公司,和一般優秀的導演演員,保持着一貫嚴肅的作風,刻苦耐勞來攝製片子,正如火裏的鳳凰一樣,千錘百鍊細在時代的大熔爐裏不斷的鍛鍊成長,這樣一定能爲香港的影壇照出光明正確旳大道。 (流丹)
愉快的工作
李麗華
我能在「火鳳凰」參加演出,是我從事電影工作以來所感到最愉快的事。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一個工作集團;它內部的團結,友愛,互助和刻苦努力的精神,有如五十年代公司這樣的。因此,如果我吿訴你,說我們都工作得很吃力,同時也很快樂的,你就不會覺得奇怪了。
在本片裏我演的是梅麗影,在拍攝過程中,爲了怎樣把握和發揮這角色的性格,所有的工作同人都曾給我很多帮助,特別是導演王爲一先生,他的耐心和他的一絲不苟的精神,使我十分感動。常常一個鏡頭在拍攝前他要試二十遍甚至三十遍,我也不會抱怨,我知道他的不怕辛苦地愼重處理,完全是爲了要向千萬的觀眾負責,向千萬的觀衆服務的原故。「火鳳凰」就是在彼此耐心互助,彼此鼓勵中,經過了千百種的困難才完成的。我在片中的工作過程裏,不僅在演技上得到了許多啓示和經驗,而且學習到了團結合作的精神,發現了集體力量的偉大。觀衆從本片裏—定可以看出,假如「火鳳凰」還有可取的話,那絕不是任何單獨個人的功績,而是全體工作人員的成就。
論火鳳凰的人物
讀過「火鳳凰」的對白本,我對這個戲發生了極大的興趣。我覺得這正是此時此地最急需的電影,這樣的電影,無疑地,將爲萬千熱愛藝術者的擁護,以及更廣大的各階層觀衆所歡迎。
這片雖然寫的是一個藝術家的故事,但觸及的範圍相當廣泛,它以諸般不同的生活狀况照明了諸般不同的人物的存在,從而加以暗示或指示,帮助觀衆給予選擇,向上的或墮落的,光明的或是黑暗的。
一個知識分子,尤其是特別富於感情的長期生活在舊環境中的藝術家,要他拋棄舊包袱,接受新的生活與工作,是十分痛苦的。改造的過程,必定要走盡許多曲折的道路,它不是直線的,也不是迫得出來的。描寫這一主題的「火鳳凰」,在這兒鮮明地打了一個勝仗。它用十分具體的方法,以最現實的人物和最生活的情節來執行它表現的任務。這樣做的時候,它的表現就不是槪念的,不是想像的,它從穩固的基礎上有機的發展了過來。
我們覺得朱可期這個畫家很熟習在我們過去的生活中曾經不斷出現過,在此時此地尤其普遍,他不一定是畫家,他的典型性足以代表一切小資產階級的知識份子,他在今天是必須自覺的要求進步,或自覺的要在師友們的帮助影響之下促使其進步的,因為他卽使曾經落後過,糊塗過,但基本上他是善良的,他有很好的工作精神和技能,有股難得的硬性子,有顆不肯爲黑暗環境所汚辱的良心。這樣的人物,新的社會是需要的,但主要的條件是要他徹底的改造,毫無保留地丟開過往那陳舊的一套!
圍繞着朱可期的有兩種人物,其一是幹投機生意的父親和跟父親同類的一羣,和王仲明這麼一種卑汚無恥的記者,這些人物是不能改變朱可期的,他或先或後都堅决地拒絕了和他們發生一切血緣關係,這就是上面說過的,朱可期基本上是個良善的藝人,「火鳳凰」對於這一方面的黑暗的人物,毋庸以很多的篇幅來揭露和評擊他。
和上述相反的一面圍繞着朱可期的,又有陳明鴻姜敏這對老夫婦,他的太太梅麗影,妹妹靜芳,和皮匠鄺師父夫婦勞工子弟學校一羣師生⋯⋯等人物,這麼一些不同敎養的人物,因爲有一個統一的生活基調,對生存的意義有個共同的看法,所以儘管對朱可期的帮助深淺不同,却都是從四面八方集中起來影響他,而且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的。朱可期在這麽有力的影響之下,改造了過來,連朱可期本身在內,我覺得每一個人物都異常可愛,可親,値得去拍掌歡迎的。
▲向宸▼
火鳳凰電影小說
一
青年朱可期從外國學了洋畫歸來,冋到他一別幾年的家,第一個感覺是家鄉很美,本身就是一幅畫;但可惜藝術界一點生氣都沒有,很有點想好好發展一下他的抱負的樣子。
他的父親朱達權,對於兒子的歸來,却有不同的想法。他以爲自己半生熱中名利,勞碌了一輩子,如今地位有了,面子有了,應該退休下來,享受一點清福。爬不盡的錢財讓兒子來賡承他的餘志,繼續去動腦筋。他預備好了把自己公司裏總經理一職,禪讓給朱可期。
他把許多知交以及業務有關的,和社會上有地位的紳士們大亨們都請到家裏來了,他想借着兒子洗塵的盛宴上,當衆宣佈了這件事。客人已坐滿了一大廳,還不見那位主角人物朱可期,他的妹妹靜芳跑上樓來促駕,可期和她一談起來,就興奮地告訴她,說預備開一次個人畫展,把中國的藝術水準提高一下。
「你那末自信?」靜芳見可期眉飛色舞,滿懷壯志,這樣笑着問他。
「當然囉,我這些畫在外國得過多少權威批評家的好評。」他指着滿室的作品驕傲地對靜芳說。
「可是這兒不是外國!」
「我想總有人懂畫旳,不見得都是瞎子。」
「你很自負。」於是他們的話岔開了,靜芳吿訴他父親催他下去見客,說今晚約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客人,預備介紹給他認識。
「甚麼上流社會?我覺得他越過越庸俗了,我離開了這幾年,這個家完全變了,就是你沒有變。」他們幢憬着過去的日孑,那些時候父親還沒有甚麽錢,一家人擠在一幢小房子裏,倒也挺快活。現在,父親發財了,住的地方濶氣起來了,可就反而缺少了以前那種眞正的快樂了。談起父親,可期的牢騷更多。他說:
「他做了投機生意,人也變得勢利了?虛偽了,你看這個家,官不官,商不商,中不中,西不西的,來來往往的盡是些勢利小人,這樣的家,我是獃不下去了。」
「那末,爸爸要你當總經理的事你攷慮過沒有?」
「這有甚麽攷慮的?我要是做了投機生意?不也變成勢利鬼嗎?」
靜芳聽了這話,覺得有點衷心的喜悅,就親密地挽着可期一同下樓去了。
二
朱達權把兒子介紹給滿座的體面人,體面人個個向可期巴結起來。有幾位記者,串貫體面人的門子的,這時候也憑着他們特强的嗅覺摸索上門來了,那個叫王仲明的,還是可期早年的同學。於是他第一個搶上去和可期握手了。
「可期兄!還認識老同學吧?——王仲明。」接着,他唯恐不及地吿訴可期,說自己是「自由之聲」畫報社的記者,自由之聲畫報的立塲是完全中立的,自己在那裏不過是混混日子而已,最後他要可期兄跟老伯一塊兒拍張照片,要來登在畫報上,替可期兄宣傳宣傳。
宋公誠,吳培元,都是「一向仗着朱總經理的照應」的人物,他們聽見朱達權要禪讓了,對於未來的總經理可期兄,自是巴結之不遑,他們先後上來對可期做着自我的介紹,意思却是要他以後「多多關照」。
朱達權忙於招待客人,四面讓坐,看見宋公誠,吳培元那個自薦的樣子,過來靠近可期,在他的耳朶邊低聲的說:「這兩個人用不着多敷衍」。說着把他帶到張博士的面前,介紹他認識張博士,又介紹劉董事長見過面,說劉董事長是當地的慈善家。每一個客人都對可期曲意奉承,但可期的反應是冷淡的,他覺得一團悶氣正在他的胸中集結起來。
坐在一旁的妹妹靜芳忽然向朱二少爺可明低聲的說:「二哥,你看大哥今天多神氣?」這不過是她隨便拿來說說的話而已,不想倒教可明撚起醋性來,他牢騷的說:「這有甚麼希罕,還不是爸爸的面子!」
那邊廂捲起一堂哄然的笑聲,戴利沙小姐給朱太太拉過一旁讓坐,馮老伯剛進來,就被張博士纒緊,還把可期抓住問話。
「可期兄,這次回家有甚麽計劃」張博士。
「呃⋯⋯預備開個展覽會。」可期這様回答他。正在這時,朱達權却要把可期繼任總經理的事宣佈了?可期聽見了不覺一怔,正待提出異議,衆賓客的喧呼圍擁,道喜稱杯,已把他發言的機會擋住。
三
客散之後可期和父親的交涉開始了。父親以為一大堆事業非他來接手不可,就是要搞甚麼藝術,當了總經理也一樣好搞,說有了財有了勢,自己的藝術才値錢。並且,一個人也斷不能老是畫畫,不做點兒事業。可期反對,他以爲畫畫就是自己的事業,一個人的事業應該由自己來决定,父親怎麽可以沒有徵得他的同意就當衆宣佈要他做總經理?
「再說,我是一個藝術家,怎麼可以做這投⋯⋯。」他的話沒有說完,朱達權放下手裏的蓮子羹,攔住說:「投,投甚麽,投機是不是,我問你,你現在吃的這麽好,穿的這麼講究,住的這麼舒服,那兒來的!還不都是你父親投機投來的?」他有點火了,可期還待抗辯?却給母親勸開。
「好了好了,鬧甚麽呀?時候不早了,該去睡啦,明兒再說吧。」她用眼光止住了可期的說話,又一面扶住達權走進房裏去。回頭望着獃在一旁辛災樂禍的可期,他說:「阿明,把你爸爸的蓮子羹端進來!」
四
當晚,靜芳關心事情的發展。她睡不着覺?跑到可期的房裏來,問可期預備怎麽樣。
「說不幹就不幹,大不了離開了這個家!」
他很堅决的表示,靜芳聽了倒滿同意,就是担心他的生活。可期以爲目前的經濟情形,勉强還可以維持到展覧會,等過了畫展,一切就有辦法了。於是他們就談到找屋子的問題,靜芳想了一想,記起她們的敎授陳明鴻老師家裏有個小房間,答應明兒就去問問看。可期聽見靜芳稱陳明鴻做老師,以爲是個老學究,担心他和靑年人合不來,靜芳笑着吿訴他,陳明鴻是個老靑年,最喜歡跟靑年人做朋友・最愛帮助靑年人,說她有個女同學梅麗影,爲了婚姻問題,踉家裏鬧翻了,他就把她招待到家裏去住。所以,相信對於可期,這位老靑年一定也能够給予最大的同情和帮助的。
五
可期終於離開了家,被陳明鴻老師招待到家裏來住。他把房子佈置起來,作爲住所兼畫室,心裏舒暢得很,他以爲這才是好好兒作畫的地方,此後他不必担心沒有創作的情緖,反而是可以把感情儘量發揮出來。
老師,師母都動起手來替這位靑年藝術家搬行李,靜芳看見連忙過來阻止,怪着哥哥自己倒不去管它。老師師母都很熱心,他把可期當成自家人,極力對他表示歡迎,還一面不斷在帮他佈置一切。老人家那種熱愛靑年的樣子,使人覺得他倆異常可親,而且由於他倆的照拂,這間屋子裏的氣氛顯出無限和怡而溫暖。可期把它同自己的家庭比較起來,覺得眞是「別有天地」。
師母要上市買菜,老師也忙着趕到學校上課去,他倆和可期吿別,說回來才來領敎可期的藝術,還關照可期,要他今後就在自己家裏一同吃飯。可期謝過了,表示不敢太多的打擾,祗托請師母替他找個佣人。
「一個人嘛,找甚麽佣人呢,大家帮着做好了。」師母誠懇親熱的說,靜芳聽見了,忙接上來:「還是請你找一個吧,我大哥甚麽事也不會做的。」師母祗好答應了,她和氣地笑着,走出來照顧老師,問他搭車的錢預備了沒有?手絹兒可忘帶了?老師已經步出大門,回頭來連連說有了有了,還吿訴太太要借的書今兒一定帶來。太太笑他今兒該不再忘記吧?老師敲着腦袋說「海海(口旁)⋯⋯今兒不忘記了。」
他倆夫妻的親熱情形,看在可期靜芳的眼裏,可期十分羨慕,靜芳也說:「老師夫婦倆眞好!」她回過來見可期站在那兒發獃,催促着他快夫搬東西。這時門口傳來了一陣叮叮地像是打鐵的聲音,把可期的注意力吸引了。他問靜芳⋯⋯「這是甚麽聲音?」
「管他甚麽聲音,又不碍着你。」靜芳祗顧收拾東西?不大理會他。可期微微感到有點美中不足了,他自言自語的說:「這兒不大淸靜。」
六
師母提着菜籃,跟隨在老師的後面,也跨出大門來,她一見皮匠鄺師父夫婦,就早呀早呀地,照例和他倆酬對起來。
「今天要不要帶菜?」好像是習慣了似地,師母每天上市,一定替皮匠夫婦帶買點菜。
「要的。」
「帶甚麼呢?」
「什麼都行,幾毛錢的事兒嘛。」師母點着頭說聲再見,就走向街心,追上了老師,走在一塊兒。梅麗影迎面行來,親熱地在同他倆打招呼。老師問她稿子送去了沒有?她說:
「送去了,剛才聽說他們的什志社想把此地的讀者組織起來,辦一個讀書會,想請你去担任國際問題的講座。」說完又對師母聊越來:「師母,『婦女園地』的稿子催你快點交齊。」
「今天晚上就可以編好,明天送去!」師母藹然地吿訴她,又對她報吿着:靜芳哥哥搬來了,也是一個崛強的人,同家庭過不去的?跟你一樣!」梅麗影聽到末一句有點得意,也有點不好意思地,嫣然作一嬌羞的媚笑,便和老師師母分手了。」
梅麗影急忙想向門口衝進,鄺師父一眼見她,就攔住說話:「梅小姐,鞋給你修好了。」
「這雙鞋修好了,腳上的又破了,」梅指着脚上的鞋示鄺師父。那鄺師父的妻子這回把眼光從工作中移過來對住梅影,「那你就穿上這雙,把這雙再給你補了吧。」梅靠在牆上欹斜着身子在換鞋,鄺師父的妻子忙給她移過椅子來,讓她坐下。她一邊換鞋,一邊牢騷的說:「天天出去跑,鞋都跑壞兩雙了,可是工作還沒有找到!」鄺師父同情着她,也是有意安慰她說:「這個年頭啊,找事情眞不容易呵!」說着從梅手裏破鞋拿過來。
「你看,破了多大一塊?」她把補好的穿上了,又問他:「多少錢?」
「算什麽錢呢?你要算錢,那我就給你掛上賬吧,等你找到事情再還我好了。」
七
期在房子裏東搬西移手忙脚亂,弄不出名堂來。他是過慣安樂的日子的,自己幹活這還是第一回事情,所以他祗好樣樣央靜芳帮忙。
「眞麻煩,這種事兒我幹不來!」
「幹不來就得學呀,眞是個大少爺!」
門外戛戛(口旁)然的步聲,靜芳首先看到是麗影來了。麗影對着靜芳,滿面笑容的說:「噯,搬來了?」靜芳凑上前,一把拉住她。
「麗影,我給你們介紹。這是大哥可期,」靜芳又望住可期說:「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梅麗影小姐。」麗影用歡迎的眼光有禮貌的向可期稱呼,可期凝視着她,莫明來由地起了一種愉悅的情感。麗影不好意思地避開了可期的眼光,靜芳她帮忙幹活,她答應回頭就來。
「她眞美!」可期忍不住向靜芳耳邊細聲的說,靜芳不想這句話讓麗影聽見,立刻行過麗影這邊,把話兒攪亂她的注意:「你來得正好!」
麗影正向書堆裹打獵,她沒去注意他們的話。
「大哥,麗影也是喜歡畫畫的:而且畫得挺不錯呢!」可期聽見靜芳這麽說,心裏更加爽快,恍惚在寂寞中得到良伴的樣子,他正在把畫板畫筆整理着,口裏不停給靜芳述說他的感想:「靜芳,我現在的感情好像一匹野馬,假使有個理想的對象給我來畫,我一定把我現在的思想感情儘量的發揮,把一個人堅强不屈的精神表現出來,一定可以成爲傑出的作品。」說到這裏,他伸着懶腰,昂起頭來正對着麗影的俊絕的笑臉,他覺得一些光與熱都融滙在這張笑瞼上,他把工作停下來,向梅麗影懇求的說:
「梅小姐,⋯⋯冒昧得很,我想能替你畫張像。」麗影並末覺得有什麽突兀,可是靜芳急起來了,她對可期不客氣的指摘:
「我還以爲你瘋了吶,一點禮貌都不懂!」還生怕麗影生氣,忙來安慰她:「麗影,別見怪,他就是這副脾氣。」麗影望靜芳又望可期,來不及說話,可期已經繼續他的解釋:
「抱歉得很,因為突然發現了你就是我剛才所想像中的對象。」
「我?」麗影驚愕的反問,她的情感可複什起來了。
八
畫室裏的早晨,淸靜中但聞皮匠叮叮的敲打聲。這在熱愛勞動的人聽來是些生活的有節奏的歌聲,但聽在可期的耳朶裹是煩燥的,他認爲皮匠整天不停的敲,把他什麼情緖都敲去了,就好像一鐵鎚敲落在他的腦門子上一樣。剛在讓他畫的梅麗影覺得事情並沒有這樣嚴重,她說:「這是人家工作的聲音呀,我每次聽到了它,就想起了工作,假如我能像他一樣,天天有工作就好了。」
可期一邊用心運筆,對着梅麗影畫像,一邊和她閒着聊天,從談話中,他知道梅麗影是個沒爹沒媽的孤兒,從小靠叔叔撫養,打唸書起,就孤獨地住在學校裏,她沒有一個朋友,祗想做個用功的學生。她的叔叔雖然撫養了她,却不了解她,想把她嫁給他的姓沈的恩人的兒子,說自己這幾年做生意,就全靠沈家帮忙。沈家這個兒子叫德明,可巧是麗影的同學,仗了家裏有錢,掛了念書的名,却一味在學校裏找女同學鬼混。他見梅麗影生得漂緻,就不斷的窮追、梅麗影討厭他,總是用嚴正的態度;斥退他無恥的要求。叔叔爲了希望跟沈家攀親着有力的撐腰,步步緊迫梅麗影,麗影堅决的拒絕,她知道叔叔撫養她的目的,原來要利用她作資本,用來賺錢,她憤恨地和叔叔决裂了,那時她在學校還差半年畢業,就這樣輟了學,住到陳明鴻敎授的家裏,一切全靠老師師母的帮忙了。
「有時候,我也帮他們做點事,整理整理資料,或是抄抄稿子,乘機學習學習,這樣我的生活是沒有問題,祗是固定的工作還沒有找到。⋯⋯現在,我又做了一位靑年畫家的模特兒了。」
他倆一面畫像,一面聊天。靜芳和老師行進房來。可期請老師指正他的作品。老師還沒說話,靜芳搶着批評了。她說:
「美是美了,可惜把我們麗影畫得有點自命不凡的樣子,這不是她的性格。」老師表示同意靜芳的意見,可期又搬出別的作品來請老師批評,老師吿訴他:「新中國很需要像你這樣有高度技術修養的人材。」意思是要可期在作風上改變一下,把舊的一套丟開了。於是,老師送給他一些新刊的畫本,希望他去接觸一下新的藝術,自然更希望借此來影響了他。
這一晚,可期爲了表示對麗影的謝意,請她出去吃晚飯。回來的時候,師母忙着伏案寫稿,老師獃在一隅縫着一雙破襪子,兩夫婦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麗影一天沒有替老師師母帮忙,心裏很不好過,師母安慰她,說一切都已經自己弄好了,叫她不用掛心,明天有空,還要把稿子送到報舘裏去,麗影見師母沒有怪她,這才寬下了心。師母問她是不是去看電影,她說去跳一會舞,說後心裏感到很慚愧,吿訴師母,自己今晚不應該去跳舞的,師母見她難過,撫着她說:
「難得去玩兒一次,倒也不必太拘謹。我們到底不是修道士啊!不過,這些地方是不宜多去的,很容易使人消沉呢。」
她們又談了一點關於朱可期的事情,師母很關切他倆前途的發展。
九
早餐桌上,陳老師見小菜很好,忙着呼喚麗影過來吃稀飯。
「老師,師母,朱先生已經給我預備了早點了。」麗影已經答應陪朱先生吃早點,這樣回覆了老師師母。她走到可期的房子,看見昨天老師送可期的畫集被委棄在一旁。她說:「怎麽,你不喜歡這些畫嗎?」
「那裏那裏,不過?⋯⋯我是個藝術家,不是個宣傳畫家。」他把麗影接到餐桌上,一邊吃,一邊說。麗影對他那純藝術的態度表示不同意,她堅持他應該畫些中國的東西,中國的生活,要大家都看得懂,看得有興趣。
「可是,我對這些東西不熟悉,不懂,怎末辦呢?」
「那你要去瞭解它,熟悉它呀!」
他倆談談吃吃就吃完了早點,麗影坐上位子,可期對着畫架又繼續他的彩筆畫像了。
老師師母聊起天來,談到了麗影跟朱可期要好的情形,老師担心麗影太感情,彼此還未十分了解,發展太快是有危險的。
麗影自己做了愛情的俘虜,她可沒有攷慮到這個問題。這時,她在畫室裏,正聽着可期如誦詩歌似地給說着一大篇「動人」的諛詞:
「梅小姐,打我學畫起,給我畫過的女人也不算少了,可是直到現在才發現祗有你是我最理想的對象,你是多麽自然地走上了我的畫布,你的輪廓:你的綫條,以及你內在的情感,綜合起來,是那麽協調的表現了一個崇高的理想。」
皮匠鄺師父釘鞋的聲音,不斷听叮的響着。這聲音對於朱可期的情形是不調和的,他憤憤的說:
「敲,敲,敵?一早就敲,把我的靈感都敲掉了!」
十
可期的畫室裏,天天都留着梅麗影的足印。他們作畫,聊天,常常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宵。這一晚他們談了很多,很親密,看看時候不早,麗影站走來吿辭。
「你要走⋯⋯」可期的情感顯然有點奔放的樣子,麗影却能够控制着自己,同時也力求使對方安靜一下。
「你也該睡了,明兒還要好好兒畫畫呢!」她不顧可期的强留,翩然地去了。
「麗影,麗影⋯⋯」
麗影回到自己的房間,也不想馬上就睡,她拿起針線來,就着燈光,密織着她的絨衫。許多東西在她的腦裏起伏,她一直是孤零過慣日子的,現在忽然有一個人這樣關切和眷戀着她,自然不能不使她的生活波動一下。
師母行過她的門前,見室裏還有燈光,向麗影招呼:
「還沒睡啊?」
「我給可期做點活。」
可期繞室度(足旁)步,不時走近窗口,向對窗瞭望,看見還有燈光,連聲把麗影呼喚着。
「不早了,睡吧。」麗影聽見呼喊她,也凑上窗口來。
「我還有話踉你說⋯⋯」可期吿訴她希望和她一同生活在一個窗戶裏,說他已經不能離開她單獨地生活了。麗影要他好好地開過了展覧會再說。
「對,等我開了展覧會,我們就有錢,可以熱烈地舉行婚禮,我們還可以去作密月旅行,可以搬到風景幽美的地方居住⋯⋯」
「可期,不早了,去睡吧。明兒還有工作呢⋯⋯」麗影勸止了他,他還要痴纒,麗影正色的責備他:
「快別這樣了,去睡吧。」
十一
經過可期,麗影,靜芳幾個人合力佈置,朱可期的個人畫展開幕了。報上披載了這消息。
九點鐘。梅麗影在門口的簽名册上光榮地簽了第一個名字。
有個送花的人持着花籃在門口張望,見了靜芳,裂開大口問:「係唔係呢處?」
靜芳同他接了,看看寫在紅綢子上的名字是宋公誠,吳培元,可期看見這庸俗的花籃就作悶。
王仲明也來了,他口若懸河地瞎捧一番,就拿出他的「自由之聲」畫報,他翻開來給可期看,這是他的照片,這是畫展的消息,這是捧塲旳文章。他不是到來稱功,却是說:
「我們的總經理對老兄的畫非常賞識,想請你做圖畫編輯,老兄有意屈就嗎?」 可期吿訴他同前祗想專心畫點畫,沒有工夫做編輯了,仲明很替他可惜,他極力在强調他們的報社待遇高,外快又多,不同別些自命前進的窮報舘,要可期仔細攷慮攷慮。他又認爲可期這個畫展有點美中不足,就是不曾把朱老太爺的名字擺出來。他說:牌子老,面子够,祗要他老人家一出塲,包你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濶佬來捧你的塲,買你阿畫。⋯⋯」
王仲明去了,麗影問知他是「自由之聲」的記者,忙吿訴可期,這一家畫報很惡劣,專門造謠,叫他別攷慮王仲明的話,也別跟這種人來往。
宋公誠,吳培元興冲冲地趕來了,一進門就連忙拱手恭喜,可期已經忘記他們是誰,他們祗好再來一番自我介紹。
可期聽見宋公誠吳培元兩個名字,把眼光移到花藍上,公誠立刻陪笑奉承前去:「小意思小意思,我們特意來捧塲的,⋯⋯怎麼,令尊大人還沒有來呀?」
培元也回顧一番說,「我想總經理早該來過吧?」麗影靜芳不去留意他們,祗管做着自己的事,可期也一點不重視他們的捧塲。宋公誠吳培元於是爛鑼鼓破相對自行彈唱起來了。
「啊,眞是琳瑯滿目啊!」公誠的話。
「下(口旁),眞是人間能得幾回看哪!」培元應對。他說完了話朝公誠一望,公誠剛好在鑑賞一幅標價二千元的作品。
「海(口旁),這幅畫好極了,二千塊錢,可期兄,這是最高價了吧?」
可期最後給他回話,培元已經提出了附和的意見:「我看這幅畫就是我們小公司定了吧。」靜芳聽他們說要定畫,過來問他們要怎樣寫定畫的紅條。培元連忙培笑說道:「我來寫,我來寫。」他拿了一張紅條子,顫巍巍地斟酌着寫上去。
公誠問起可期幾時就任總經理的事,說是上回朱老爺當衆宣佈過要把職位讓給了他。這件事是不是快要實行。可期聽着這個,心裏異常不悅。他說「我給家裏鬧翻了,」也就是爲了不願當這個倒霉的總經理!」
這句話聽在宋公誠吳培元的耳朶裏,簡直是一聲霹靂的響書。他們相顧錯愕,異口同聲的說:「可期兄已經跟令尊鬧翻了?」
麗影給貼好了紅條,走來問宋公誠留個送畫的地址。宋公誠這時候進退維谷,監企(兩字兀旁)不堪,他想着那幅畫要付出二千塊錢,結果是毫無所獲,心頭很是痛苦,他沉吟一會,說:「啊,唉,我們那寫字間太小,擺不下這張畫,還是換張小的吧。」
培元正感彷徨,聽了這話頓開茅塞,急忙附和:「曖,換幅小的,對對。」
可期一旁看得分明,他爽快地指着宋公誠說:「宋先生,你們是來跟經理談生意來的?那你們的行情太不靈通了。」回身又對靜芳吩咐:「靜芳,把他們的畫退了。」
他們聽着可以退畫,如獲赦令,兩個人滿口對不起對不起的,退了出去。可期看見那個倒霉的花籃還歪着嘴擺在那裏,忙喚着:「靜芳,把他們的花籃扔掉!」
十二
展覽會的第二日。
沈德明挾着一個阿飛隨街白相,經過畫展會場。他要進去,女阿飛反對。她嚷着要去洗頭髪,又担心買不到電影票。但德明死拉着她進來。德明一眼看見梅麗影,醜惡的舊態復萌,大說大笑地,沒有一點規矩。可期勸他守秩序,幾乎吵了起來。
沈德明看到梅麗影的畫像,要求定買那張畫。可期說這張是非賣品,要買請選過第二張。沈德明輕薄地說:「我不是喜歡你的畫,我是喜歡你畫的這個人。可期一聽,忍不住火起了來?斥退了他?靜芳吿訴可期,他就是死追着麗影的沈德明那傢伙。
十三
個人畫展失敗了。可期墮了失望的深淵。他覺得這個世界,全是一些勢利狗,他的藝術是永不爲人所需要了,陳老師趁着這個機會,常常過來安慰,勸他把作風改變。麗影也不斷鼓舞他:「失敗了再來,眞正的藝術品,不靠捧,不靠人買,它是直接活在千千萬萬人底心裏的。」
儘管畫展失敗,梅麗影和朱可期到結束後結婚的諾言是終於如期實踐了的。因為這個無碍於他們的愛情,反而加强了他們共同創造生活的决心。
婚禮就在陳老師家裏舉行。賀客們都是一些年靑的夥子,個個愛鬧愛玩,爭向新郞新娘乾杯。老青年陳敎授也叫着斟滿了酒,大家來爲新婚夫婦祝福。那位記者王仲明,肉麻當有趣,纒着新娘子借酒胡鬧,靜芳承勢提議請陳老師講話,大家一致贊成,老師沒法推辭,祗好給講個「鳳凰再生」的故事。
他說:「平常我們總喜歡把新婚夫婦比做鳳凰于飛,我希望我們的新郞新娘也是一雙鳳凰,而且是再生的鳳凰。」他呷了一口手上的茶,吞吞氣,繼續的說,「根據古代的傳說,鳳凰永遠是美麗的。但是鳳凰也不免會老的。當它的美麗成了過去,逐漸變成又老又醜的時候,鳳凰發覺了自已的缺點,就勇敢地跳到火裏去,把自己整個燒毁了。經過這番火的鍛鍊,舊的鳳凰是死了,醜陋的羽毛都燒得精光了,新的鳳凰誕生出來了,全身長了更美鹿的羽毛,永遠保持它的年青美麗,這叫做鳳凰再生。」老師稍微停了一停,滿堂的人却都安坐着屛息等候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的老前輩把它比作知識份子的自我改造,這是含有很深長的意義的,因此,今天我希望我們的新娘新郞,也成爲一雙火中的鳳凰,勇敢地投到時代的洪爐裏去,不斷地改造自己。今天,我就是這點意思。」
老師講話已畢,靜芳率領賀客,一齊向我們的一對火鳳凰乾杯。
夜深,賀客都散了,新郞新娘都有幾分薄醉,他們回到房裏休息。可期看見麗影那樣高興,一點不因爲婚禮簡單而落漠,他也高興起來。他拉住麗影的手,親熱的說,麗影,我眞感激你,是你給了我自信,給了我勇氣,我一定聽你的話,我决心改變我畫畫的作風。讓我們儘情快活一個時期,就開始畫畫,這兒還有許多好的地方,讓我們去玩個痛快!」
十四
新婚的歲月是甜蜜的。朱可期精神上很受了一些新的鼓舞,但他一想起生活問題,就不免有多少焦慮。並且他的舊習未除,每天還總是貪睡晏起。
這天被麗影叫醒來,看見麗影在洗衣服,問爲什麽不叫阿秀去洗,麗影吿訴他,阿秀回鄕下種田去了。爲了節省多少是多少?她决定不再請人,以後由自己來幹活。
可期很捨不得麗影幹活,况且是結婚才兩個禮拜,怎麽好讓她就來吃苦,但麗影全不在乎,她安慰着他,並推動他快點兒開始改變作風的寫畫工作。
麗影在庭院裏晾衣服,一邊唱着好聽的歌:
「枯枝上,吐出嫰芽,
新生命,正在成長。
千錘百鍊鐵成鋼!
烈火燃燒,烏鴉化鳳凰
烈火燃燒,烏鴉化鳳凰」
可期靠在窗口,靜聆麗影的歌聲。他覺得眞唱得好極了,問他唱給誰聽,麗影說:「唱給你聽,也是唱給我自已聽。」他們又談起老師的話,麗影鼓勵他勇敢的改造一番,他答應是答應了,就老是懷戀着那舊的一套。
他們談得正好,門聲響過,陳老師行進來。他說已經替梅麗影找到工作了,是學校裏的圖書舘管理員。
十五
梅麗影回到母校,担任圖書舘管理員旳工作了。她從前是學校裏的好學生,所以全校的老師同學,個個敬愛她,她的工作很愉快。就是那個壞蛋沈德明,總又不時跑來痴纒她,欺負她,爲此倒也受了不少的氣。
這天放工歸來,看看滿屋子亂七八糟,問可期怎不收捨收拾,可期的少爺脾氣沒有改除,老說這些零碎事情自已怎能幹得了。
麗影問他怎說寫畫又沒有寫?他說他寫不出來,沒有東西可寫的。祗是他想找事情做做,意思是要去找王仲明,商量當「自由之風」畫報社那份編輯。麗影堅决反對他,情願餓死也不做那無聊無恥的勾當。她看見可期有點陷於胡思亂想的情境,想法替他散一散悶,又促他把自已的衣服收拾收拾。
第二天,可期獃在家裏,煩悶得好像一隻無爪蟹,他看看時鐘,該是麗影放工的時候了,他預備到學校去接她,剛到了校門外,就瞥見沈德明在胡纒着麗影,那樣子怪難看的,這可叫可期加憤懣了,他索性一個人跑了回家,獃着發狼。
麗影把胡纒的沈德明敎訓了一番,懷着滿腔怒氣回來,正想把沈的醜態吿訴丈夫,不料可期已經先對她發了一回脾氣。他要麗影馬上就把圖書舘的管理員給辭掉了,打明天起,家裏的事由麗影幹,他自家兒到外面找事情。
麗影委婉勸解他,她說:「可期,這就是我們情意的測驗,如果你相信我,無論沈德明怎樣糾纒我。也破壞不了我們。」但是沒有用,他的主意是决定了,他要到一家叫大信公司的商行去當廣告員,他把報上招請廣告翻出來給麗影看,叫她學校的事無論如何辭了。
麗影知道堅持下去,會影饗着他倆的情感,而且工作要是不辭,在那種情形下勉强幹着,也不會幹得好,她終於痛苦地離開了學校。
可期到報上招請廣吿員的大信公司去接洽,不意這公司竟是宋公誠吳培元那些東西的組合,他白白受了一番譏笑,又回到家裏來了。可巧麗影正因爲辭掉工作而受到學校的人的批評而痛苦着。她承認自已太懦弱了,怎麽可以為了感情糾紛放棄自己的工作呢?
兩個人各有各的煩惱,這就需要陳敎授來替他們解圍來了,剛好陳敎授受了勞工子弟學校的委托,正在物色一位美術敎員。老師把這份職務徵求可期的意思,可期初時還有點不願去敎小學生,倒虧老師和師母用許多大道理把他說服了,麗影也從旁鼓勵他,他才答應去試試看。新先生和新學生大家碰頭,究竟可期拋棄不了那舊的一套。第一堂的圖畫,就在作畫的題材彼此鬧翻了。學生要求寫勞動人民的生活,可期却要他們描寫一個鮮蘋果。
十六
麗影爲了可期不肯好好兒在學校執敎,當對他提出了批評,可期反說麗影瞧不起他。麗影說:「誰瞧不起你?你自己要人瞧不起,你自己不尊重你自己!」
可期聽到不尊重自己的話,更剌痛了心,他幾乎聲淚俱下的說:「我不尊重自己?我父親要我做投機,要我做總經理,我都不幹,寧可跑到這兒來受窮為甚麼?還不是爲了要尊重自己?⋯⋯」他痛定思痛似地,急急又補充下了這幾句:「吿訴你?我是個藝術家,我是不甘心受任何朿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請你不要强迫我!」
老師聽見他倆吵起來,就來幫麗影向他規勸,他們搬出許多道理,敎可期了解藝術的眞義,說來說去說不進可期的腦裏,他氣極了,拿了外衣匆匆就跑到外邊去,靜芳見這情形也忍不住了,她策動嫂嫂,和哥哥鬥爭到底!老師師母都不同意這意見,兩位老人家很有信念,他們認為可期不是不可改造得來,有一天他想通了,他的態度和作風都會改變的。
十七
晚上,師母和麗影都在厨房燒菜,麗影在煮着一條魚,他說東西越來越貴,生活眞難過,像可期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人,生活却又一點不肯馬虎。談談說說之間,有人送信來了,是可期寫給麗影的,他吿訴麗影已經找到事情做,現在獃在一家旅舘裏,看樣子很高興,他等不及回來,叫麗影馬上就去。
魚燒焦了,留給師母去弄,麗影一溜煙跑到旅舘來看朱可期。她到了可期的房間裏,看他拿着一本「自由之聲」,她奇怪他怎麽也買這種無聊的畫報。可期吿訴她現在職業有了,每月五百塊錢的薪水,生活可以過得好一點了,今天支了一點錢,特意要她出來盡情快活一下。
原來可期這一天裏是跑去找王仲明,現在决定進「自由之聲」去當編輯了。回到家裏來,麗影一直堅持反對的意見,她去向陳老師乞援,請陳老師對可期說說,可期以爲答應人家祗好做了,等做得不好再辭掉不遲。老師說:到那一天可就身敗名裂了,師母主張想辦法凑足所借的錢拿去退還他,可期還是不答應。
麗影看情形嚴重起來了,她對可期表示大家得好好說說。
「有甚麽可說的?辛辛苦苦的,到頭來誰也不同情!」
「你這是甚麼意思?」
「甚麼意思?不做事是我不好,找着了事又是我不好!我就是這麽個人,我要活,我要吃飯,就是錯也錯到底!」
言來語往,兩個人衝突起來了。可期的牢騷很多,他以爲麗影從前當他有辦法,樣樣都肯依他,現在看定了他倒霉,就甚麼都反對自己。「你要是看不順眼,你走好了!」
這一句話眞敎麗影吃不消,她臉上一陣靑一陣白地,向他責駡:
「甚麽?你讓我走?我一心一意爲了你,爲了家庭,我犧牲了工作,犧牲了自己,整天耽在家裏替你看家,侍候你,你却一點兒長進也沒有,你以爲我專受人欺侮的?我可以走!」
「你當然可以走囉,有那末多人帮你的忙,還有沈德明這種少爺死追着你!」
情形已經不可收拾,麗影雖然沒有眞走,可期却不聽老師勸阻,决絕地離家去了。
十八
可期跑去住在王仲明的家裏,白天又一起去「自由之聲」辦公,在一個舞女跳樓的桃色新聞上,可期開始看到這班傢伙無恥的嘴臉了。明明是舞客迫姦舞女,舞女跳樓自殺,在這位有錢有面子的舞客孝敬一筆可觀津貼之下,總經理先生却一定要可期改寫爲舞女敲詐舞客,以死威脅,失足墜樓而死。
「你要我出買我的人格嗎?這簡直是侮辱!」他後侮不該不聽麗影和老師他們的勸告,他仔細想想,這種職業實在是獃不下去的?他决然把它丢棄了,回到家裏來。
十九
他是來遲了?麗影已經離開了家。她留下一封信給他,信裏說:「本來我們是一雙可以改造的鳳凰,可是,我們都沒有跳到火裏去鍛鍊自己,却互相拖纒着,滾到泥溝裏,變成了兩只泥鴨,與其半死不活地陷在泥溝裏,不如索性分開,讓我們彼此冷靜下來,檢討檢討自己,也許還有機會自拔。」
她把自己的一切東西都帶走了,祗有一些書本,是自己所心愛的,却把它留下,她希望可期能够從那裏去獲得一點帮助。
可期揑着信,望着空空洞洞的房間,恍惚過去和暖的溫室一般的地方,如今忽然變成了冷酷的幽洞了。他站在那兒,彷彿失援,一陣酸辛的情感逗了上來,幾乎叫他忍不住滴下幾滴悔恨的熱淚。
門口皮匠鄺師父的釘鞋聲依舊不停叮叮地響着,響得那樣的諧和,那樣的愉悅,今天聽在可期的耳朶裏,忽然跟平日兩樣了。
「一聽到這聲音,我就想到了工作,假如我也能像他一樣,天天有工作,那會多好啊⋯⋯」
這是麗影的聲音,這聲音如今從可期記憶裏重溫起來,是多麼動聽?他細細玩味着,其中奧妙的道理他是漸漸參透了。
二十
靜芳來,老師師母在忙着開飯。說是靜芳來得正好,他們剛預備請可期一同來用膳。靜芳見哥哥回來,心裏稍稍安樂,叫他快去把麗影找回來。
「上那兒去找?她要回來自己不會回來!」
可期口裏雖然還是那麽一派硬脾氣,心裏可巴不得能够把麗影找回來。
「給你地址,你自己去找她好嗎?」
可期把地址看了看,心裏在尋思。他發覺靜芳師母她們都在注意他的詞色,馬上改變了態度,把地址交回靜芳冷淡的說:
「她要肯回來,也不會走了!」連飯都不吃,他又離家去了。
二十一
勞工子弟學校裏,麗影忙着和一羣小學生上圖畫課。他的服飾跟以前一比,更加樸素了,她的言詞容止也比以凝定着實得多。在崇高的敎育任務下,在集團的生活裏面,她是完全變成一個曠達無憂的人了,往常一派焦燥鬱悶的日子,已經被忘記得乾乾淨淨。
「下一個星期,我帶你們到工廠去畫畫。」
她對小學生們這樣說,立刻捲起一陣歡迎的聲音。
靜芳悄悄地跑來吿訴她,說大哥回來了,報舘裏的事吹了。
「吹了?」她也並不會有甚麽熱烈的反應。「吹了是他的運氣。」
「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靜芳此問半是挖苦,半是着急。麗影被她一問,感覺上也微微地起了一陣波動。
「不過,⋯⋯我對於他還得採取保留態度。」
二十二
可期又回到家裏來,他在門口吃雲吞,皮匠鄺師父見他的鞋後跟掉了,要替他釘好。可期看一看,見他滿誠懇地,也就把它除下來讓它釘釘。鄺師父連忙推過那隻小櫈子,請他坐下。
「朱先生,你忙吧?聽師母說,你這幾天在找事情,找着了沒有呀?」鄺師父一面在替他釘鞋,一面親熱的和他聊天。
可期搖一搖頭,沒有答話。
「唉,這個世界,找事情眞難哪!」他釘好了,恭敬地交給了可期。
「多少錢哪?」
「釘兩隻釘子要要甚麽錢呢?」
他堅執不肯受酬報,可期謝過了他,好像有意把他從新認誠一番似地,注視他一眼就進去了。
二十三
可期這兩天在家裏漸漸安靜下來,不像以前一樣像熱鍋裏的螞蟻,總是團團轉,獃不住。他又開始寫畫了,現在寫的不是裸體女人。他在替鄺師父作印象畫像。
這件事引起師母莫大的快樂,她跑去吿訴陳敎授。老師喜悅的說:「噯,也許他在開始改變他的作風了。」
老師來看可期,把他的新作品稱讚了一番,還把一本好書送給他。
「這是一些教授,工程師,藝術家,戲劇家,還有許多不同出身,不同職業的人寫他們自己改造的經過非常的實際,你有空不妨拿來看看。」
二十四
可期把老師送給他的,和麗影留下來的一些書看了不少,生活也開始改變了。靜芳把這個消息拿去報吿梅麗影。麗影說:「你又來同他宣傳了。」
「眞的,你不信去看看。麗影,你也該去看看他了。」靜芳講得滿動情。
「他爲甚麽不來看我?」麗影心是輭了,可不願低頭讓步。
「好,那我去吿訴他;說是你要他來看你。」
「不要不要,千萬別要吿訴他我在這裏!」
麗影這兩天正在忙着準備學期考試,她記起她的未了工作,馬上丟開靜芳,回到她的崗位上去。
二十五
小學生們正在忙着整理各人的圖畫作品,有一個發現朱可期來了,一聲「朱先生」,引起許多人的注意,個個向他圍攏問好,並搬出自己的作品請他指導,他受着熱烈的歡迎,看這個的作品,又看那個的作品,不住稱讚他們,彼此一片融洽,麗影在對面見了情形,心裏痛快,叫敎務長看,敎務長認爲他現在和小學生們旣合得來,正可乘機請他到來加强校中的美術部門。
「難道他眞的改變了?」麗影暗自歡喜,他要敎務長找他商量看。敎務長上去同可期招呼,可期說:「我行過這兒,信步進來看看。」雖然還有點尷介,但態度上已經不同了。
敎務長哄他梅先生有事請假,要他隨便替她給小學生們講點甚麽,當做代課。這是麗影的意思,她要藉此觀察一下可期的新態度。可期答應了,小學生們也歡迎他。他自承慚愧,說以前他的見解錯了,現在願意和大家一起學習,麗影躱在一旁,看得心花朶朶開放。
二十六
可期回到校裏担任功課了。他們計劃舉行一個展覽會。展覧會開幕,參觀的人潮湧。敎務長指着許多優秀的作品給陳老師看,說是可期兄最新的力作,又報吿他在可期兄帮忙之下,一部分學生的作品也有了豐富的收獲。
老師師母都快慰得很,爭來跟可期握手稱賀、皮匠夫婦看畫,看到鄺師父自己的畫像樂得笑眯了雙眼。
麗影來了,靜芳拉着她,說:「看過我大哥的畫嗎?「麗影睞了她一眼,笑着她:「好像世界上就是你大哥會畫似的!」說完過去招待皮匠夫婦。鄺師父道:「好好,今天我看了朱先生的畫,我也不怕說了,從前朱先生瞧不起咱們幹粗活的人,說句老實話,咱們幹粗活的也看不起朱先生畫的畫。他儘畫些光屁股女人有甚麽意思啊!⋯⋯」
「那麽現在你看得起他的畫嗎?」靜芳逗着鄺師父。
「那還用說!你看,朱先生現在畫的東西,都是要大家明白,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是咱們幹活的人做出來的,也就是要大家看得起咱們幹活的人。你說,我們還會看不起朱先生的畫嗎?」……
衆人都被他的說話引笑了。麗影和可期更覺滿面光彩。他倆一塊兒工作已過了好些時候,一向忙着工作,很少接觸着私人的事情。但感情方面,是漸漸趨於一致了。今天;在這樣快樂的氛圍中,更加顯示着他倆彼此都有了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需求與必要。
老師師母來說朱先生澈底改造自己,並慶賀今天的收獲,麗影也對可期表示欣慰,引爲共有的光榮。
「過去我錯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會不斷地改造我自己的。」可期懇切地吿訴麗影。
「過去我也錯了,我也希望你相信我⋯⋯」
麗影也動情的對他認錯。
老師看見他們這種情形快樂地走來對他們說話,「記得你們結婚的時候,我祝你們是一對再生的鳳凰。今无,你們舊的羽毛已經被火燒掉了,新的美麗的羽毛開始生長了。⋯⋯」老師的話說完「他倆立刻在一片恭喜的歡聲中緊緊地擁抱起來。
——完——
讓我吿訴你:
「火鳳凰」有許多新的設計
劉瓊李麗華熱吻並不肉麻
◁普通中國電業公司的商標,都是用模型拍製的,但五十年代公司的商標,却是用活人表演拍成的,那人仔細看來,大家就會認識,原來是舒適。
◁「火鳳凰」影片一開幕,就使人有一種充滿了詩意情緖的感覺,主要是詩意的畫面和詩意的音樂有效配合的原故,宇幕襯底沒有別的,只是兩隻剪紙的鳳凰。這個動人設計,是出自黃永玉之手。
◁普通影片的字幕都是某某人飾某某角色—套,但「火鳳凰」用的却是一列「參加演出者」名單。這是因爲觀衆對這些人都太熟習了?不用介紹都會知道的。
◁「火鳳凰」的監製,是五十年代藝術委員會,劇本的創作修正是藝術委員會,影片完成了,剪接工作也是全體藝術委員會委員來集體執行。「火鳳凰」可以說是集體主義的創作。在香港是一種嶄新的作風。
◁在影片中,雖有一個劉瓊和李麗華熱吻的鏡頭典,但觀衆看來却一點不覺得肉麻,這主要是導演在處理上用庸俗手法的原故。
◁看完「火鳳凰」這部影片,有人給李麗華敢批評是「聖潔的靈魂」,小咪在這部戲裏對梅麗影這個人物的創造上,的確用功,也的確使人感到「聖潔」。(大方)
一位旣能編又能導的標準小生岑範
一位圈內的老前輩常常感慨地說:「中國電影搞到今日,連像樣一點旳小生也不多見,還說甚麼?」他的意思除了劉瓊,張伐,馮吉等三幾人算是小生之外,石揮,韓非,嚴俊,黃河都是屬於小丑或反派一類人物,若以前如朱飛,金燄等之英俊瀟灑的風度的小生,銀幕上都好像已經消失了似的。的確,那一位老前輩的話,實在很好見地,嚴格地說,目前一般的小生人材,老的老了,新的不是個子不够就是失諸太胖,而且演技也很難達水準,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岑範,這一位年靑而又會編,會導,會演的全才算得是當今影壇一位有前途的新星,他能寫,幾年來朱石麟導演的劇本,大多是他在幕後執筆而不露名,而朱在攝影塲上因爲自己體力所限,又大多是由他從旁協助着,是名符其實的副導演,至於演出,以前他僅是屬於「客串」性質的參加片中一些次要的角色,但如今他却正式以演員的身份和「長城」訂立長期合約了。
「長城」的「禁婚記」「方帽子」「大地吼聲」等新片中都有岑範的重要演出,我們相信等到這些片子上演,那一位老前輩看見以後,一定會改變他的論調,因爲無論在外型或任何一方面,岑範確是够得上稱做標準小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