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芳魂

　　在傍晚時分，靜僻街道上，一所巍峨的敎堂之前，有一個身穿縞黑衣服的少婦，匆匆在那邊走過。她神態肅穆地踏進闃無一人的敎堂大門。

　　這個少婦名叫何依春，心中滿懷着怨憤和悔恨，有許多複雜的情操。她從椅子之旁慢慢地走到祭檯前面跪下，默默祝禱，請求上帝饒恕她的罪衍。良久，她站了起來，向着祭臺在胸前劃了十字，轉身走出敎堂的大門。

　　然而，當她沿着牆再匆促地在暮色中走着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一個　生男子跟蹤在她的後面。並且，那個陌生的男子唐突地和她開口說起話來。

　　她驚惶無措，加速步子，摔掉那個男子的跟蹤。然而，直至囘到她所居留的一所小洋房的樓窗之前。她發現那個男子還是徘徊在屋前不肯離去。

　　看到這一切，她轉身頹然地倒在椅子中。心知自己的末日已到；最後審判的日子終究來臨。於是她反覺平靜下來，扭亮桌前的燈光，取出一瓶白色的粉來，開始書寫一封表白自己的書信。因爲，她以爲那個跟蹤着她的男子，是一個偵探。

　　她犯了罪，她是犯了一個殺人罪的女犯。並且所殺的人正是她所最敬愛的丈夫。從一串鑰匙中，勾引起她囘憶的情緒。於是她一邊寫，一邊想着往事。

　　這是許多年前，在天津的時候。那時她是一個有名的「交際花」，可是她的背後一直有一個箝制着她的人，那人就是周邦傑。

　　她和周邦傑居住在一起。可是對於這個男人，她知道得太詳細了，他外貌是一個君子。事實上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壞蛋。

　　那天晚上，周邦傑把一枚鑰匙摔到她面前，逼她說實話，聲勢洶狠已極。是的，她是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那就是她跟周邦傑手下一個叫彭方的靑年有了私情的事情。這使周邦傑憤怒已極，而她却坦率地承認了這件私情。這時，這個老奸巨滑的周邦傑反而轉怒爲笑。爲的是要她立刻化粧整齊去和一個巨商戚老板去「交際」。

　　可是這時候何依春心緒已亂，她單獨一個人偷偷地找到了彭方，商討應付這件事情的對策，彭方叫她放心，因爲他已經决心棄邪歸正，出賣周邦傑。

　　接着她又赴戚老闆之約。周邦傑以何依春爲餌，戚老闆果然笑逐顏開。一邊開賭聚樂，戚老闆以爲自己交了好運；連拿同花順子。

　　牌局之後，周邦傑他們又蜂擁他上座，盛席相敬，猜拳喝令，好不熱鬧。其實周邦傑冷眼旁觀，心中早就有了計算。他叫何依春灌酒，直把戚老闆喝得醉眼朦矓。

　　於是周邦傑就叫何依春拿上一份「萬利貿易公司」的股東議單，叫戚老闆入股簽署，戚老闆那知就裏，連聲應好。接着並且打出六千萬元支票一紙。

　　周邦傑眼見大功告成，就先引退。在他臨走之前，又把他的心腹小應叫來，附耳吩咐了一番。其實他們這個什麽貿易公司，正是一個騙局。而何依春在周邦傑威迫之下，常做這些助紂爲虐的事情。她良心受到責備，時時想跳出火坑，總苦沒有機會。這個晚上也是如此，她在周邦傑面前揭露她和彭方之間的秘密後。决心跟彭方遠走高飛，脫出周邦傑的勢力範圍。

　　當晚，戚老闆在醉限矇矓下又驅車把她送返寓所。

　　何依春拖着疲乏的雙腿，回到屋中。丫頭小鳳替她換上拖鞋，她忽然間發現小鳳的神色有異，就覺得非常奇怪。

　　她問。「是不是樓上有人？」

　　小鳳向她點了點頭。她就急急地上樓，走進自己臥室，發現彭方一個人坐在沙發中，正在候她。

　　一見彭方，她不覺心中慰樂。接着她又追問彭方道：「你眞太不小心，把我給你的鑰匙落到周邦傑的手中。」

　　「我很抱歉。……」彭方却吞吞吐吐，一時說不上話來，而且一反以前的態度，終說出令她不能置信的話來。

　　「依春，請你原諒我，過去的不要談它吧！我將要一個人離開天津，到上海的分公司去。」

　　依春聽說大表反對，她以爲彭方因爲害怕周邦傑而忽然改變初衷。就說：「我跟周邦傑一不是夫妻，二不是親戚，他憑什麽資格破壞我們——」

　　彭方連阻也阻不住。

　　「請你看看，我們的手，爲他做了多少血腥的事，看看你自己的手上面上，塗滿了別人的血。彭方，拿出點勇氣來，要走，我們一起走，離開這兒，世界是廣大的，到處有干淨的地方，看周邦傑能把我們怎麽樣。」

　　彭方焦急萬分，可是依春却說之不休。摹地，她一囘頭，發現周邦傑帶着小應和二個打手，悄沒聲息地站立在自己身後。這才使她大喫一驚，她深知周邦傑個性，不肯罷休。就立刻轉了話題，說是人倦想睡。

　　但是周邦傑直瞧着他們冷笑。反僞作坦然地說：「既然你們都想走，到干淨的地方去，好的，我還預備送給你們一筆錢，也不辜負彼此相交一場。」

　　彭方和依春是早就知道周邦傑笑裏藏刀的技倆，他嘴裏越說得漂亮，心裏想的也更毒辣。依春隨即改了話題。

　　「三爺，剛才的話是我錯了，我不會離開這兒的，我不會離開你的……」

　　周邦傑連聲大笑。他步步進逼，逼着他倆像貓對爪下的鼠那樣好玩。「這樣做對你我都好，咱們好聚好散。」

　　「不！」依春但覺痛苦萬分：「我不想分手。」

　　「你現在的意志好像很堅决。」他冷笑一下：「但是我也很堅決。」忽然他又放下臉道：「你心裏想的難道我眞的不知道嗎？你口是心非，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你明明想跟他一起離開我，可是你不敢承認，原來你也是這樣沒有勇氣，哈哈。」

　　這次依春果然給他逼惱了。「周邦傑，我讓你，你不要逼人太甚，你一肚子鬼計，以爲我不明白嗎？」

　　周邦傑立刻歛起笑容。「那麽你剛才爲什麽不敢承認呢！是不是你想保全彭方，保全你的心上人。」

　　他逼近一步厲聲喝道：「是不是？你說啊！」

　　依春心亂如麻，祗得哀求道：「我錯了，我認錯。」

　　但是周邦傑那裏肯再依她的話，一個眼色，站在他身旁的爪牙們就一擁而上。彭方恍然大悟，想起身反抗，可惜太遲，被兩個打手拖進了浴室。

　　依春連聲哀求，周邦傑連理都不理會一眼。可憐彭方就活活被弄死了。周邦傑祗輕描淡寫地說一句。

　　「把它扔在大門口。」

　　從此，依春像一個失魂落魄的人一樣。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永遠深印在她的腦海中。她感到孤獨，感到四週環境的可怕。生趣盡無。

　　無論周邦傑再怎麽樣花言巧話，也不能挽囘她對他狠毒之心。而周邦傑對她的用處正多，他說：「這麽多天了，過去的事不去想它吧！我承認是我的錯誤，依春，今天四海銀行的劉行長請客，他很希望你去。」

　　「哼！你想得太輕鬆了，殺死了彭方認個錯就完了嗎？我不管什麽劉行長張行長，你休想再叫我做幫兇。」

　　說着，她把一張晚報交給他。

　　晚報上登着一段戚老闆服毒自殺的消息。

那就是上次周邦傑的「傑作」之一，害得戚老闆身敗名裂，自殺爲止。

　　可是周邦傑在看了這些之後，無動於衷，漫不經意的把報紙一扔。

　　那一段日子裏，何依春常常一個人獨坐在河邊發呆，她想起天涯的遼闊，想起自己身世的孤伶，和那身在牢籠中一般的生活。

　　有一個晚上，她一個人踱步囘家。踏進屋子，發現客室裏傳出一陣淫穢的笑聲，原來周邦傑正在和一個新寡富孀幽會。依春原想不理，獨自上樓，可是周邦傑突然把她叫住。「下來，見見陳小姐。」

　　她不理他，周邦傑不覺大怒，一把拉住她。依春駡他瘋了，不肯再做那些喪天害理的事情。不料周邦傑舉手就給她一個耳括，依春又恨又是悲憤，轉身就向外走。

　　門外，周邦傑又把她拉住，他料她走不了多遠。把鑰匙塞在她的手中道：「我想你也沒有什麽地方好去，如果想囘來，那麼隨時都行。」

　　依春離開那裏，决心不再見他，也不顧前途如何。盲目地一個就搭上火車，離津南下，直到上海，下榻在上海的都城飯店。可是茫茫前塵，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樣才能安定地生活下來，而她所帶現欸有限，早就耗化完結，旅舘茶房催她付錢，她祗得把隨身所有首飾都當押了，然而轉瞬又化盡，眼看山窮水盡，一籌莫展。

　　茶役又來向她要錢，她無以應對，就說出去想想辦法。她一無所有，又加腹中飢餓，漫無目的在街上亂走。一邊又感懷身世。正恍惚間，驀地迎面來了一架汽車，要想躲避，已是不及，猛地感覺一陣天旋地動，就失了知覺。

　　等她再次醒來，才發現自己竟躺在醫院病床之中。幸虧傷勢不重，而那個撞車的正是當地一家醫院的院長孫醫師。孫院長年老仁慈，就把她接到自己的醫院裏。

　　她醒囘之後，護士問她姓名地址，她却緘口不發一言。原來她已萌有死念，所以了無生趣，也不肯說出自己的過去，護士無奈，孫院長親來垂詢，她照樣也不予理睬。

　　漸漸地她的身子恢復過來。而數日之中，孫院長細心觀察之下，知道她是無家可歸，身世一定有難言之隱的一個女子。就千方百計地要她說話。「你復原了以後，更美麗了，這次出院以後，預備到……」

　　依春却截住他的話道：「謝謝你，院長！是不是又要問我那些話嗎？我還是那幾句囘答你，我沒有家，也沒有地方去。我恨我的命運，我這一次爲什麽沒有死去！」

　　「你想死！」孫院長非常同情地說：「何小姐！我在這裏看見過很多很多想死的人，可是這般想死的人，都有一套理由，他們自以爲把世界看透了，所以想死，其實他們何嘗把世界看透了呢？」

　　依春聽了他的話，似乎稍受感動。孫院長於是繼續說道：「我告訴你，世界永遠是看不透的。有人說，自殺的人是懦弱，其實並不單是懦弱。這是一種錯誤，他們都把世界看得太小，太近，他們所看到的，是醜惡的一面，可是在廣大的世界中，還有許多美麗的地方哪！」

　　依春眼中滿含着淚，聽他把話說下去。

　　「我同情許多想死的人，許多人爲了本身不能解决的事去自殺；可是，他們忘記生活的意義就是要他活下去，活下去雖然有困難，但是一個人有信心就能尅服困難。」

　　他說了，又朝她看了看續道：「我看你和普通人不同，也許有走不通的地方，但是走不通爲什麽不換一條路再走呢，怎麽你連走都沒有走就想退下來。」

　　依春聽了他的話不覺深受激動，就扶着椅哭了起來。孫院長以慈祥的手指撫着她的頭髮。

　　「我不想你一定要告訴我以你的過去，可是我剛才問過你。對於以後，是不是我能幫助你一些什麽？」

　　她默然不知所答。

　　「是不是爲了出院後的生活問題？」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看着他。

　　於是孫院長就直率地告訴她，成者他可能替她找到一份職業，不知道她是不是有需要這樣一件工作。

　　「你能不能去做一個五歲的孩子的家庭敎師兼褓姆？孩子的父親是我十來年的朋友，也是一個醫師，在一家醫院裏做外科主任，叫關肇和，這位關醫生對任何人都很和善的。」

　　可是依春却連連搖頭說：「不，不，」

　　「你有什麽困難嗎？」

　　「我怕我不能勝任，因爲我從來沒有做過什麽事。」

　　孫院長不覺啞然失笑，「不要這樣想，你試試看，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它　今後你要站起來，走新的路。」

　　她終於感動地接受了孫院長對她的幫助。

　　第二天，孫院長就帶着她到關肇和醫生的家中去。因爲孫院長早以電話洽好，所以關肇和一早就在家中等候。

　　當關肇和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他不覺一楞，直望着她半響說不上話來。隨卽他表示非常歡迎。

　　「如果何小姐肯來照料我們的小孩的話，我眞高興。」

　　他又立刻把孩子叫了來相見。關肇和的女孩名叫明娣，聰明伶俐，惹人疼愛。

　　從此，何依春就搬到關家居住。關肇和原來就和明娣倆居住，所以家中非常清靜。

　　而何依春從此開始做了關醫生家的褓姆，生活在另一個新的環境裏。

　　一清早，八點廿分，關醫生就出門治事，生活刻板得像時鐘一樣，飲食起居都有一定的時間。

　　他唯一的消遺，就是囘家奏琴。

　　依春漸漸學會了許多她以前所不會做的工作，她編結絨繩，也入廚燒菜，一個家庭主婦的工作，她都學着做。

　　明娣依戀着她，使她也感覺到一日不能離開這個可愛的孩子，無形中對這平穩的日子有了感情。

　　這樣不覺半年過去，直到春天來臨的時節。這也是她生命中所遇到第一個美麗的春天。

　　春雨連綿，那晚上依春陪孩子安眠後。關肇和忽然對她說，要和她說幾句話，但結果他又沒有說什麽。

　　而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關肇和已經暗下私戀着她，但是肇和爲人拘謹，從來不敢啓齒向她吐露自己的私情。他祇得以奏琴療緒，忽然間他驚喜地發現依春在樓上下來：「關醫生怎麼還不休息？」

　　「噢沒有，雨落得太大了。」

　　「哎！這雨眞討厭，可是也有人喜歡聽雨的聲響。」

　　關肇和就趁機說：「我眞想到雨中去走走，但是……但是我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

　　「是呵！你又不跳舞，又不喝酒。」

　　「你怎樣知道我不會喝酒呢？」

　　依春倒反而有點受窘：「因爲，我從來沒有看見你喝過酒。」

　　「噢，那是我不喝，並不是不會。」

　　何依春正和他說再見，關肇和忽又叫住她：「何小姐，你能不能陪我去雨中散散步，再喝上一杯？」

　　他有點緊張：「幾年來，我一直沒有這樣過。」

　　她頷首允承了他：他大喜過望。他們在雨中走着，不覺來到一間酒吧中，選了僻靜的一角坐下。

　　酒吧裏有一個三人樂隊，也有歌星在那裏唱歌。依春看到這些很覺感慨，想起自已過去靡爛的生活，邊想起那些痛苦的日子。而關肇和呢？他也有他的一種感嘆。他說：

　　「聽了這些歌，我想起了童年，想起那些美麗的日子。我不像年輕時那樣了。一切都轉變了，在我的結婚之後。」

　　他不覺一口喝下了酒，「我常常這樣呆想：一個人的歡樂和痛苦是對立的，祗有經過流浪的人，才知道安居的樂趣，也祗有貧窮的人，才知道富有的幸福，但是，我就怕痛苦，所以總設法使自己安定，所有刺激的事情，祇不過是留在腦子中的幻想。這樣我反又常在痛苦中「孤寂。」

　　依春邀他跳舞，可是他的舞跳得很壞。

　　「怎麼樣？那酒很厲害吧？」她說。

　　「酒很香，可惜兇點，我臉紅了吧！」他是帶着一點酒意：「我生來就這樣，喝了一點酒臉就紅，可是我沒醉。」

　　「是的，你沒有醉。」

　　他們囘家的時候，已經深夜了。

　　她向他道晚安：「明天見。」

　　「以後我希望再有這樣的夜晚，明……天……見。」可是他的感情一時捺不住，雙手抱住了她，想吻她。而她忽然把他推開，心裏起了莫明的不安：「嗄……不。」

　　她返身奔上樓梯，把他一個人摔在那裏，茫然而立。

　　她囘到樓上，心裏矛盾極了。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有這樣不安和矛盾的心情；覺得這些都不是自己所應遭遇到的。她心裏有深切的自卑感。

　　而關肇和呢？他在客室中踱來踱去，也再不能把自己的情緒平定下來。

　　窗外下着潺潺的大雨，可是依春在床上轉輾翻覆，再也無法入睡，她想了又想。復又扭亮了檯燈倚窗出神。結果她覺得這樣的感情不應該發展下去，决心離開那裏，於是整理箱喼，决定向關和辭別。

　　那時，天已破曉了。

　　可是，當她持了皮箱輕悄悄地走下樓梯來的時候。使她喫驚的是：

　　客廳裏的燈光依舊亮着，顯見昨夜並沒有關過。而關肇和却斜偃在沙發中，昏然入睡，他竟也是一晚未曾囘房。而他身後的長窗不知幾時被風所吹開，窗帘在隨風飛揚着，雨絲飄入，直拂在他身上。

　　她不覺放下手中的皮箱，走到他身旁，代他關好那扇被風吹開的窗門。她一轉身，發現肇和沙發旁放着一冊書與一張相片。

　　她取起那張相片一看，不禁有點驚愕。照片上映着三個人；那是肇和，明娣，和一個女人。那女人想必就是明娣的母親了，却有幾分像她自己；她憬悟肇和前些日子裏對她那份感情的原因。

　　正在這個時候，肇和醒了囘來。他才想站立起來，發現自己有不適之感，原來他已生病了。

　　肇和的偶染感冒，却無意中挽留了依春離去的意念。而悉心爲他調理。

　　那一天早上，他已經退盡寒熱。「我想下午到診所去看看，那兒有好多病人等我去看病呢？」

　　「孫院長說你再休息兩天才可以工作的。」

　　「我本來沒有什麽大病，不過受了感冒，而且躺了四天，也躺膩了。」

　　她把鮮花插入花瓶道：「昨天孫院長還說，幸虧發現得早，要不然變成傷寒就麻煩了。」

　　幾日來，肇和躺在床上，却發生很多感慨。想起自己離異了的妻子。於是他就向依春說：「有人把樹木花草來形容人，那是最適當的。幼苗生長在泥土中，因爲所感受的環境有異。所以生長有異。枝葉橫生，曲折盤轉，自有其一定方向。人心中有了惡濁的念頭，就不會行善事。」

　　他一邊又叫她在床沿坐下。「你看見照片中明娣的母親，她生長在善良的家庭，但是被世俗的環境薰壞了，我眞爲她可惜。雖然我不大清楚她目前的生活過得怎麽樣，可是一個女人追慕虛榮，她將會得到點什麽呢。」

　　他嘆了口氣續說：「在這個世界中，無所謂什麽是好人與壞人，祇是各人的主觀不同，所走的路也各有不同。但是有一個道理不變。就是人與人之間，需要互解，要配合，才能產生眞正的幸福。」

　　說着他把目光靜靜地注視着她。而她想了想却說：「你覺得一個人過去有了錯誤，應該怎麽辦，譬如明娣的母親，她如果發現以前是錯誤的，而現在後悔了，甚至向你懺悔，你是不是能同情她？」

　　「錯誤能改當然可貴的，可是我不會同情她，就是因爲我看穿了她永遠不會反悔，如果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就不會扔下了親生的女兒。」

　　依春垂下頭去，可是却又聽他說。

　　「依春，原諒我冒味，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你說才好，我知道自己過去是生活在孤寂和自我虐待中，自你來了後，我漸漸有了改變。但是……我總担心着這些改變的好壞。因爲我想得太多，依春，我祗想你能瞭解我對你的一切。」

　　他終於又激動地說：「我擔憂，你總有一天會離開我，依春，我需要你。」

　　「不！」她却含淚道：「我不是你所想像中的那麽好，因爲我的過去……」可是肇和却阻止她說下去。

　　「過去的事，如果我們都是覺得錯誤的，我們應該忘了它！」

　　終於，他們都發現，彼此都是非常需要對方的，而孩子也這樣，她也離不開依春。

　　他們在飯後一起嬉樂，明娣就戇直地對依春說：「何姑姑，爸爸問我要不要何姑姑做我的媽媽？我說你肯不肯做我的媽媽。」

　　何依春被她羞得囘不出話來，而結果，她和關肇和終於正式宣告結婚。

　　這是一件非常圓滿的婚事。他們結婚之後，就一起赴星加坡渡蜜月，在星加坡海邊馳車共遊，欣賞馬來亞各地風光。遊船，看戲，逛街，在依春的目光裏，星加坡處處都是令她感到可愛的地方。

　　蜜月以後，他們又遷居到香港居住。關肇和就在香港掛了醫師診所的牌，開始在那個地方居留下來。

　　這一段日子裏，給依春是充滿歡忻和甜蜜的印象，他們在東方之珠的多彩小島上建立了溫馨和諧的家庭。

　　關醫生每日照常赴診所治事，明娣進了學校，依春在家中料理家務。

　　晚上，有時候有病人打電話來，請關醫生去應急診。依春不分多冬暑，也不顧夜之已深，必定起身替他準備了藥箱，肇和總對她說：

　　「你睡吧！不要等我囘來，聽見嗎？」

　　可是依春僅對他笑笑，她總要爲他準備囘家來時的宵夜點心，減輕了他晚上工作的勞瘁。

　　有一天下午。傭人帶着明娣外出看電影，肇和從診所裏囘家，他忽然想起自己有一個約會。他對依春說：「六點鐘有個朋友來看我，我忘了告訴他今天六點鐘我要開醫學月會去。」

　　那個要來看他的是一個病人，曾經送給過他一些禮物。好在沒有大事。所以他就叫依春敷衍敷衍這個來客算了，代他道歉一聲。

　　肇和去了不久。依春正一個人獨坐在客廳裏看書，忽然門鈴響了起來，她知道一定是那個跟肇和約好那個姓黃的病人來了。開了門，果然有一個男子昂然踏了進來。

　　「關太太，你好啊？」

　　依春一見那個戴帽的男子，大喫一驚，幾疑自己花了眼睛，可是再看清時，這個男子一點也不會錯，就是分別了兩年的惡魔周邦傑。

　　這個周邦傑的突然出現，在她正比晴天霹靂更感意外，冤家路狹，她頓時感到一陣天昏地旋。

　　「邦……邦傑。」

　　周邦傑滿臉都是可怕的笑容：「我們一別兩年，你還記得我，哈哈，現在我叫黄信遠啦。」

　　她怔怔地望着他，竭力想鎮定，可是却無法鎭定。而剎那間她下了决心，下逐客令說：「噢，黃先生，很抱歉，關醫生有事出去了。」

　　周邦傑却毫不客氣向沙發一躺，同時又燃上一支烟：「怎麽？看樣子你好像對於我這種客人不大歡迎似的，咳，老朋友都變嘍。」

　　依春硬裝着强硬的態度。「眞對不起，黃先生，關醫生去開醫學月會去了，請你改天再來吧！」

　　周邦傑却一步不肯退讓，索性坦白道：「我知道他今天六點鐘開會，才約這個時間，要不然我們碰在一起，不是不大好意思嗎？」

　　他看着她侷促不安的狀態很感到高興：「關太太請坐啊！怎麽，要是眞的不歡迎我這種客人，我馬上走。」

　　可是依春忽然又懦弱下來，她知道關係太大了，她色厲內荏地說：「那……那你打算怎麽樣呢？」

　　「沒有打算怎麽樣？關太太，只預備跟你談談。」

　　「談談？」

　　他狡猾地笑了笑。「是的，如果你不高興談，也很簡單。幾時我會再約關醫生談，這是一樣的。」

　　她的精神終於渙攤下來：「好，那麽我們談吧！」她已想到他惡毒的腦筋，同是她不能發作，如果她不能忍耐下去的話，那麽一切就完了。

　　可是周邦傑却想得很週到，忽而站了起來說：「今天你的情緒好像不大好，明天吧，明天下午二時，我在山頂茶室恭候大駕，兩點正。」

　　說着他拿起帽子。在他眼光中，依春正像完全在他掌握之中一樣，所以故作大方地道：「來不來悉聽尊便，再見！關太太。」

　　他走了。依春長嘆一聲，猶如墜入可怕的深幽中，她拚命用力把手緊緊地捧住了臉，想把自己整個的身心都躲藏到那手掌中去。

　　晚上，她失眠了，轉輾反覆，再也難以入眠。可是她又怕，她不能顯露這些失常的樣子，她怕肇和疑慮，她所有的苦惱，祗有一個人抵受。

　　次日，爲了不想把現有的幸福被周邦傑這惡魔破壞，她還是如期前去赴約。她想給他一點錢，打發他走。但是周邦傑出乎她意外地說：「謝謝你的好意，錢！我當然是要啦，但是，依春，自你走了以後，我各處地找你。」

　　「不，」她求恕地說：「不要再提以前好嗎？」

　　可是周邦傑却有他自己所準備的一套：「啊！我相信關醫生一定不歡喜有一個不名譽的妻子吧！你想明白點，照我這樣做，將來你我都是幸福的。」

　　接着，他說出惡毒的念頭。「你要弄清楚，我今天找你並不是要你救濟我！我是要你再跟我合作。我估計你那位關醫生手上總有八九十萬吧；如果他死了，還有他的人壽保險，和不動產。我們以前合作是無往不利的，如果這筆生意做好了，我們可以享受下半輩子。」

　　依春駡他瘋了，可是周邦傑祇是奸笑。他取出毒藥來授給他，又取出鑰匙來要她依計行事。依春要拒絕他，他却以在關醫生前戳穿她的秘密作爲要挾。依春又哀求他饒了她，可是他都無動於衷：「廢話少說，三天以內，隨便你那天動手，這是我住的地址，跟房門鑰匙，事成以後，即刻到我這兒來，以後事情我會料理。」

　　說着他把鑰匙一直推到她面前。他由她自己去選擇應怎麽樣做的决定。

　　依春囘到家裏，人像失了魂魄那樣，老是怔怔呆望出神，偶然有電話鈴聲響，就會受驚地直跳起來。關醫生奇怪她的舉止失常。可是又發現她身體健康，毫無異象。於是他拉着她細心地問：「依春，有什麽不高興的事嗎？」

　　她立刻隱瞞他道：「沒有，沒什麽！我不是和平常一樣嗎？」

　　她看見他喝茶，觸動了念頭，覺得顫慄。關肇和就叫她早一點囘房休息。

　　她一囘到床上，就是惡夢連起，把她突然驚醒過來。關肇和担心他妻子有病了，可是他却沒法知道她究竟爲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白天，她也心神不安，煩慮叢生。可是她無論如何不照周邦傑所說的那麼做。但是三天的限期轉眼到了，她最後的日子也終究到來。她恨極這個沒有絲毫人性的惡魔周邦傑，所以，她想着另外一個主意。

　　周邦傑果然忽來電話，催問她爲什麽還不下手。她就鼓着勇氣，在電話中向周邦傑要一枝手槍。

　　周邦傑笑答了，立刻派人送來一柄手槍。

　　一個人在决定了一件事情後，心頭反而輕鬆得多了。依春也是如此，可是她對肇和却有一種訣別的心情。她要肇和陪她到夜總會去玩，變得興奮起來。肇和也覺得很高興，就說：「今天早上我還攷慮送你到別墅住幾天，換換環境，看現在的情形，用不着搬了。」

　　當天晚上，他們囘家，都睡得很舒暢。電話鈴聲忽然把他們驚醒，醫生接電話一聽，原來有人要求急診。肇和就匆匆地拿着急診箱出去。

　　依春目送他走遠了，囘到自己的房間裏，穿起衣服，並且把毒藥和手槍放進手袋裏。原來她决定了一個主意；她决心要把周邦傑殺了。於是她就出門往周邦傑給他的地址那地方去。

　　她的心志很堅定，决要冒一冒自己生命的危險，也是替社會除一害。她在黑暗中，摸索着上樓，用他給她的鑰匙打開門一直摸進周邦傑所睡的臥房。

　　果然，黑暗中，她看見有一個黑影睡在床上。她鼓起勇氣從手袋中取出手槍，把槍口對凖了那黑影。

　　——周邦傑，你的死期到了。她思忖着，突然用力一扳，砰！砰放了兩槍。但看床上的黑影蠕動了一下。她囘身想走，可是忽然室內燈光大亮，周邦傑突在她身旁出現。她大喫一驚，一時不知這究竟是怎麽一會事，手中的槍也跌落地上。

　　「你要手槍原來是這樣用。」周邦傑獰笑了一下，走向床前，揭開床前的毯子。依春一見之下，幾乎暈厥過去，她槍所打的，却是肇和。不知怎地，肇和過身被蔴繩綁着，嘴上還包了塊毛巾。

　　她以爲他死了，終於暈了過去。周邦傑立刻用酒急救她醒囘，並且對她說：「趕快結束這件事，等會警察就要來啦，現在你應該清楚一點，什麽是對你有利的。」

　　「什麼是有利的。」她嘴裏吶吶地說着，一眼看見摔在地上的手槍。周邦傑剛預備去掉肇和身子。忽然槍聲響處，子彈直貫他的心房。一代奸雄，終於喪身在依春的手裏。

　　這時遠處傳來警車的聲音。依春倉皇逃離。

　　她一直逃到別墅裏藏匿起來。可是良心深受責備，以爲自己誤殺了最敬愛的丈夫。

　　她一邊寫着這給偵探的信，一邊囘憶過去的情節，不覺潛然淚下，擲筆嘆息。

　　晨曦的陽光射了進來，她把毒藥注入杯子中。思忖一下：目下她是家破人亡，但望上天能够原諒她，就舉起毒藥一飲而盡。靜待死神光臨。

　　誰知這時候一陣打門的聲音，門外闖進兩個人來。一個是關醫生，另一個男子，就是她認爲是偵探的朋友。原來當時關肇和僅是受了槍傷，養傷幾天，也就好了。而且在周邦傑臨死前的口供中知道了一切。他趕到那裏，想告訴依春他一切都能原諒他。但是依春已經在彌留狀態之中。

　　她見肇和僅是些肩傷就安心點頭道：「肇和！你安全了，我死了心也安定了，你……原諒我嗎！」

　　「我當然原諒你！」肇和緊緊抱住她。可是她把眼睛一閉，溘然而逝，而嘴角却掛着一絲微笑。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