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皆兵
電影小說
(一)
失業多時的文員李新伍,現在面臨着一個困難重重的逆境了!
一家數口坐吃山空,他可賣的已賣掉了,可當的已當盡了,一家子都要餓着肚皮過日。苦上加苦,他最小的孩子三寶,竟患了病,並且越病越厲害,危在旦夕。
「怎麼辦呢?新伍。」新伍的妻子彩英皺着眉頭說。
新伍多想把孩子送到醫院去診治,但一想起自己囊空如洗,便也不禁喪氣嘆息。
可是,他不能袖手旁觀,坐着眼巴巴地看自己的骨肉死去!他必須設法挽救這條小生命——他剛才曾經到過舊朋友老張家裡求他介紹工作,老張告訴他——可以替他找到一份商行的職位,但必須拿出五百元保証金。在這樣的困難情况,他從那裡找到這一筆欸子呢?
現在,他又想起老張來,他决意再到他的家去,求他借點錢應應急。到得老張的家,老張還以爲他帶保証金來,但發現他雙手空空,却扳着臉教訓他。
「噯,不要考慮太多了,再不交,就給人搶去啦!」老張說。
新伍來此的目的,並不打算談保証金的事,他只希望向老張借點錢,因而,他囁嚅地說:「老張,我想暫時……跟你……」
他正想往下說時,睡房裡跑出老張的情婦來,她嚷若要買東西,伸手跟老張要錢。老張嘻皮笑臉,掏出錢包,拿錢給情婦,情婦呶着咀,把他手上的幾張鈔票也搶掉了。等她再走進房間去後,新伍只得口吶吶地求老張借欸。
然而新伍遭到無情的拒絕。
爲了救孩子的命,他哀求着老張:「老張,我不是山窮水盡,絕不會來麻煩你的!」
老張不爲所動,他滑頭地道:「唉,我也是心有餘,力不足!」——但是一位有錢的朋友打電話來向他借錢時,他則豪氣十足地說:
「要錢呀!有有有,你來拿好了!」
此情此景,使新伍滿腔悲憤,他半句話也不說,便扭頭跑開了。
(二)
難堪、痛苦、惶惑、焦急……
新伍走在橫巷裡,難道他就走到生活的盡頭?不,不,一定要想辦法!
一個挽着手袋的女人,刺發了他的思想——搶!對,搶!到了這地步,他可顧不得許多啦!于是,他神色慌張地追趕她……當他趕上她時,她已迅速進入自己的家門。
一個警察懷疑他在幹壞事,向他追來。而他也心虛地逃跑。在街口,他立刻截了一輛白牌車,命司機向前開。
汽車行駛了一程,司機發覺車裡欠水,他請新伍稍候,便匆匆去取水。
新伍向前面的司機位子一打量——看見司機丟落一個錢包在那裡,他拾起來一看——嗨,裡邊藏了不少鈔票!他立刻塞在袋裡,取了司機的一串車匙,拚命奪路逃跑!
司機趕回來,發覺客人不見了,再檢查一下,噯,錢包和車匙也失掉,他臉色突變,拔脚追趕新伍。
新伍又跌又滾地在山坡上奔逃,司機氣喘吁吁地在後面追趕——這筆錢,是他千辛萬苦借回來的呀!
一塊大石倒了新伍,司機猛地撲過去,二人糾纏在一起。當新伍站起來時,又向前跑,向前跑……
司機在懸崖上追趕他。不愼,從山崖上跌到海灘去,重傷死掉了!
(三)
新伍好容易跑回市區。
在橫巷裡,他取出那一筆錢,一數——八百塊。
遠處,警察向他走來。他一驚,忙把錢包掉丟,袋好了鈔票,直向家裡跑!
這筆錢,對新伍來說,委實用途太大了。首先,他可以請個醫生,救活了三寶;接着,他交了一些錢給彩英作家用,一家子的生活,也暫時安定下來。對他的錢,彩英曾有過懷疑,但新伍說:
「我遇見了一位老同學,他剛從南洋回來,問起我的近況,就借了八百塊錢給我!不要利錢。」
他的話使老婆眉開眼笑,她說:「那你不是連保証金都有啦!」
不錯,他連保証金也有了。
第二天,他爲了得到一份養家活兒的職位,他帶了五百元保証金,跟着老張去見一家商行的經理。
保証金交過,他的工作也到手了——是一份管理進貨工作,薪水是三百五十元。
找到工作,新伍闔家歡喜。可是新伍一想到自己的八百塊錢是從別人手上搶來的,便又驚愧交集,他非常注意報紙,看看有否登載這段消息;他作賊心虛,家裡的門鈴聲一响,會使他驚心動魄……
(四)
新伍慌慌張張的行動,使他老婆彩英大惑不解——「怎麽他忽然變得那麼失常呢?」她想,有點替丈夫的健康担心。
下午,他神色張惶地趕回家來,到處找尋那天拿回家的一串鑰匙。——鑰匙找到了,原來是彩英跟他洗衣服時,檢起來放在抽屜裡。
新伍拿到了鑰匙,又趕着出去,他把一把小刀和一個鑰匙遺落在床底下也不知道。
他神色愴惶的,走在大街上。一個警察遠遠地跟着他,喔,他疑心生暗鬼,以爲警察在追趕自己,便拔足奔逃,一個不留神,摔了一跤,把那條鑰匙掉了出來也不察覺,他抬頭,竟碰跌了一個小販的生果担,給他纏住了。結果,警察趕來,罰他賠錢——新伍掏錢交給小販後又急忙走路。警察發現了這條鑰匙,把它拾回警署去。
新伍再回到家裡,飯菜已經擺在桌上,彩英滿心疑惑,她說:
「新伍,你整天失魂落魄的,你到底有什麼心事,你告訴我?」
「沒什麼呀!」他掩飾地說。
不久,他們的兒子大寶從外面回來。彩英看見他跑得滿頭大汗,生氣地說:
「你怎麼現在才回來,你野到那兒去了?」
大寶望了爸爸和媽媽一眼,說:「我……我同學的爸爸不見了,我跟她去找爸爸!」
媽媽不相信,大寶走近媽媽一步,伸手向她說:「媽,給我兩塊錢!」
媽媽氣上加氣,罵道:「你還有胆來向我要錢!」
大寶垂着頭,聲音低沉地說:「媽,我同學的爸爸死了,家裡沒錢,我想送她兩塊錢!」
「一會兒死了,一會兒不見了,誰聽你胡扯。」彩英一點也不相信大寶的話,她說罷扭身到廚房裡去。
大寶只好委屈地求爸爸給他錢。——「同學的爸爸死了!」大寶這一句話,又引起新伍的疑團,他問:
「大寶,你同學的爸爸叫什麽名字?幹什麼的?」
「他叫杜明,是個司機!」
杜明?司機?——新伍的思想起了劇烈的顫動,他驚得目瞪口呆,他又問:
「他怎麼會死的?」
「我不知道,剛才警察叫杜媽媽認屍去了!」大寶答。
新伍聽得心驚肉跳,他又問大寶——他們住在那裡,大寶答:「王家園五號。」
之後,大寶從爸爸手上拿到两塊錢,顧不得吃飯,他又往外跑。
新伍怔怔地坐在那裡,他想:「杜明?就是他?他眞的死了?爲什麽?爲什麽呢?我沒有殺他呀!」
他站起來,他要到王家園五號去看個究竟。
(五)
新伍怔忡不寧地找到王家園五號。
那是一幢木屋,他躡足走近木屋的門口,見裡邊悄無人聲,不禁暗暗納罕,他跨進裡邊一看——那掛在壁上的一張照片,使他觸目驚心,正是他!正是他!——他!新伍曾經從他車裡搶去錢包的人!
他正欲退出來,却給一個漢子抓住。漢子懷疑他是個白撞,要帶他到警察局去。
就在這個時候,杜明的妻子背着一個孩子哭哭啼啼地認屍回來了,她後面跟着一群關心的隣者。扭着新伍的漢子,忙上前去,問杜明的妻子認不認識這個人?杜嫂抬起掛着兩行淚水的臉打量他一下,搖搖頭說:「我不認得他!」便又悲慟地撲進屋裡去。
漢子認定他是白撞,要送他到警局,一個身材高大的探長攔阻了漢子,開始訊問起新伍來。當問到他和杜明的關係時,探長說:「你跟杜明是朋友麼?」
此情此景,新伍只好硬着頭皮承認。
「你什麽時候見過他?」
「昨天……」他慌張失言,末了急急改口:「不,不,我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
他的失魂落魄,使探長疑心大起。幸而這時候,大寶和他的女同學小英發現了他,託異地跑過來問爸爸:
「你怎麽會來的:」
「我來看杜叔叔的!」新伍囁嚅地說。探長記下他的地址,才肯放他走。
木屋裡,籠罩着愁雲慘霧,杜嫂悲慘、絕望地哀嚎着,她嚷:「杜明,你死了,叫我們孤兒寡婦怎過呢?」
她企圖尋死,但給隣人們竭力勸阻。
新伍目睹這一幕慘狀,他心痛欲裂,他後悔,他想:「我該死!我該死!我爲什麽要搶他的錢呢?」
待到隣居們要出錢給杜嫂料理後事時,新伍掏出身上僅有的八十塊錢來,交給了杜嫂。
(六)
新伍現在雖然得到了一份薪金算是過得去的職業,但是杜嫂的悽慘,每時每刻都刺痛他的良心!
在辦公室裡辦事時,報上每一段謀殺的消息,足以使他觸目驚心。
傍晚,他下班回到家裡,發覺自己住的房間斜對面的空床位,搬來了一戶新住客——這戶新住客並非別人,乃是杜嫂和她的女兒小英及小兒子!
原來,不幸中更遇上不幸,杜嫂一家子住的木屋,竟給一場大火焚毁了,一家三口陷於無家可歸的境地。
大寶雖然是個孩子,他却很懂事,徵求包租人的同意,他便幫她們搬到床位來了。
望着這些行李,新伍愕然好一會,心想:「唉唉,麻煩來了!可是,她們實在太可憐了!太可憐了!我必須幫他們一把手,以贖我的罪過!」
他脚步滯遲地跨進房間去,妻子彩英從大寶的口中知道他會給了八十塊錢與杜嫂,面露不悅之色,說:
「你昨天爲什麽瞞着我到杜嫂家裡去?」
「杜明是我的朋友,我忘了告訴你。」新伍說。
「你給她八十塊錢,爲什麽那麽多?」她質問丈夫,實際她們還負債纍纍哪。
「我看杜明死了,連棺材錢也沒有,怪可憐的,所以——」他口吶吶地說。
「所以你連家都不顧了!」彩英悻悻然說,對於丈夫這一舉措,她確乎滿腹疑惑。
儘管老婆不高興,但新伍仍然對杜嫂一家關懷備至,他安慰她:
「杜嫂,我跟老杜是老朋友,我一定設法幫忙你們!」
對於新伍的諸多幫忙,杜嫂是充滿了感激之情,她想:「這樣一個好心腸的人,實在太難得啦!」
開飯了,新伍和太太孩子們圍桌吃飯,新伍曉得杜嫂沒米下鍋,便索性叫她們一家進房來吃飯。吃着,吃着,新伍不歇地挾餸給杜嫂吃,使彩英看得不順眼,未免有些兒酸妬。
剛吃完飯,两個專門放欸收貴利的傢伙,聲勢洶洶地來找杜嫂,聲言她丈夫向他們借了八百塊錢,現在他們要討回欠款。
「八百塊,他眞的借了那麼多?」杜嫂說,她從沒聽說過他借過那麼多錢呀!
可是他們把一張杜明簽字的紙條遞給她看,一面說:「你丈夫兩個月沒錢供車會,向我們借錢——現在到期還錢了吧?連本帶利八百八十塊!」
但是,叫杜嫂從哪裡弄來這許多錢?她求他們寬限一些時,但他們却要拉杜嫂作抵償。
同居的包租夫婦吳先生、吳太太,和羅嫂慌忙搶過來攔阻。吳先生說:「喂,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
新伍這時也從房間裡趕出來,幫着說話:「她丈夫死了,你叫她上哪兒去弄錢?」
「我可管不着,」一個要錢的傢伙說。他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便也改口,「那利錢不能不付了吧?——八十塊!」
新伍不想杜嫂給他帶走,他走回房間,打開抽屜,從裡邊取出八十塊錢。彩英慌忙阻止,心急地嚷:
「你瘋了,我們不要活啦!」
新伍一時情急,把她推倒在床上,說:「你別管!」然後匆匆跨出房間。
要錢的傢伙拿到了八十塊錢,朗聲道:「好啊,你給她撑腰,下個星期我來找你。」
人走了之後,杜嫂感激地要在新伍面前跪下來,但他立刻阻止,一面趕着回房向老婆解釋:
「彩英,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呀!」
等新伍重又走出房間來的時候,杜嫂心事重重地對他說:「李先生,我想杜明一定是給人害死的!」
新伍吃了一驚,慌忙說:「不會的,不會的,他是自殺!」
「他不會自殺的,因爲他已經借到八百塊錢了,我想一定是强盗搶了他的錢,然後把他推到海裡去,我馬上到警局去。」杜嫂說畢,扭身出門,新伍攔也攔不住她。
(七)
杜嫂去了一次警局回來後,也不敢斷定她丈夫是否被謀殺,因爲証據未足,警局尚未斷定杜明的案子。
爲了糊口,她不能不設法找些工作幹幹了。
由同樓居住的羅嫂的介紹,杜嫂可以從一家恤衫廠領些布料回家車縫,可是杜嫂嘆口氣說:「羅嫂,我沒有舖保和衣車怎辦呢?」
新伍剛要上班,他聽得杜嫂有困難,便立刻上前去說:「杜嫂,那沒關係,我這兒有錢,我給你找舖保。」說罷,他回房,把家裡僅有的錢也拿了出來。他正要交給杜嫂時,彩英從米店叫了米回來,發覺丈夫企圖把所有的錢都給了杜嫂,便又氣又妬,罵:「你別以爲中了馬票,發了財,可以做慈善家,那八百塊是千辛萬苦借來的!」
新伍禁止她說話,但她仍高聲說:「我倒要問你,你連家都不願去幫她,你到底與她有什麽關係,你說!」
新伍夫婦的吵架,使可憐的杜嫂難堪、痛苦萬分,她正欲向彩英解釋,可她却怒匆匆地奪門奔跑下樓……新伍則緊追在她後面。
追到一條橫巷裡,新伍搶前攔住彩英,情急地說:
「彩英,別再迫我好不好?」
「誰迫你!」彩英悻悻地說。
新伍只好捏造事實,說這八百塊錢,是向杜明借回來的。這樣一來,彩英的誤會冰釋了。她愧然于心,匆匆趕回家去向杜嫂道歉,並且極力挽留她住下來。
(八)
不幸的事接踵而至,新伍服務的公司的經理,竟是個騙子,他虧空了一筆巨款之後,連帶伙伴們的一批保証金也捲逃啦!
新伍回到公司,聽到這個消息,仿如給人兜頭打了一棒,他頹然絕望,他立刻去找介紹人老張理論。
在老張的家裡,新伍不但拿不回那保証金,反而給這埋沒良心的傢伙推了一跤,把頭也弄破了。
保証金的被吞、加上想起杜嫂一家的慘狀,使他心如刀剖,他神思惘惘,木人似的回家。
彩英和同居們發現新伍的情形,驚奇萬分地把他扶到床上去。待到大家曉得他服務的商行關閉,保証金被騙的消息,都不禁咒罵經理的沒良心。彩英更聲淚俱下,說:「這怎麼得了!怎麽得了!」
就在這個時候,探長上門來盤問新伍的口供,他問:「你前兩天向人借到八百塊錢是不是?」
「是的。」新伍心慌意亂,他戰戰兢兢地答:
探長追問跟誰借的?新伍答:
「一個姓黃的。」
探長叫他明天早上帶姓黃的朋友去見他。接着,他把警察檢來的錢包鑰匙交給杜嫂,問她是否杜明的東西?
「這是我丈……夫的東西!」杜嫂說,眼淚又汹湧而出。
探長臨走的時候,高聲說:「杜嫂不要難過了,兇手是逃不掉的,因爲我們在這錢包上發現了兇手的指紋!」
指紋!——這兩個字使新伍出了一身大汗。
新伍的太太彩英越發覺得糊塗了,她在房間裡追問丈夫那八百塊錢,從哪裡弄來的?
八百塊錢!—那不是杜明給人搶去的數目?杜嫂不難會聯想到新伍身上
來。
新伍呢?他陷于徬徨、負疚、畏罪的羅網中,他要解脫,他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裡,他咬緊牙齦,忍痛地把雙掌在牆壁上磨擦,磨呀擦呀的,企圖把指紋磨掉!
血流了出來!他忍不住痛,在洗手間裡昏過去了!
彩英、大寶、和同居們急成一片。待到大家把他救醒時,發覺他雙掌流血,便慌忙急救。
杜嫂替新伍綑紮紗布時,大寶遞給她一張小刀,杜嫂一看,赫然是丈夫之物,忙問大寶:大寶說是二寶給他的;而二寶却說是從床底下拾來的。杜嫂往床底一看,竟又拾到一條丈夫的鑰匙,杜嫂又想到新伍擦指紋的舉措,開始肯定是他幹的好事!她聲嘶力竭,痛責新伍謀財害命,她又罵:「你這個人面獸心的傢伙,你就是兇手!」
新伍喪魂落魄,他向她坦白——是他搶杜明的錢,但他沒有謀害他。
杜嫂不相信,她要替丈夫報仇。
彩英心碎地在杜嫂面前跪下來,她哀懇饒恕她丈夫,千萬別報警,她說:「請你開開恩吧,將來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新伍神思恍惚,獨自奔上天台,企圖跳樓自殺……
大家也追到天台,千勸萬說他不要跳樓。
這邊彩英和大寶哭哭啼啼地哀懇杜嫂饒恕他!此情此景,杜嫂也心軟下來……
是生?是死?李新伍——這個犯了罪,而又是心地善良的人,他將往何處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