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難忘
一
——「幸有香車迎淑女,愧無㫖酒宴嘉賓。」
卓家的大門上,高貼著朱紅色的喜聯,客堂裏,張燈結彩,親友們都興高彩烈地到來,這邊「恭喜!」那邊「恭賀!」人聲鼎沸,喜氣洋洋……,這是卓家二少爺的乘龍吉日。
「新娘來了……」
賓客中有人高聲地叫起來,客堂裏立即响起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新郎和新娘並肩地從樓上慢步下來,新郎——卓家柏,是個相貌俊秀的青年,一身袍褂,掛紅戴藍;新娘─——荆雪梅,是個年青貌美的姑娘,鳳冠霞帔;他倆雙雙拜過祖先,然後向長輩敬茶——
卓母是卓家的家主,是封建家庭中培養出來的舊人物,她端正地坐在盤龍椅上,以肅然的目光注視着她跟前跪着的一對新人,嚴厲地訓誡着:
「……我們卓家,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豪門望族,可是,世代書香,向來禮義傳家,就算我這一代,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祖宗的事情,希望我的後代,也不要給人家說半句閒話;我知道你是一個知書識禮,忠孝節烈的好孩子,一定會保存我們卓家的家聲的……」
卓母這一段訓辭,把跪着的雪梅嚇得心跳胆顫,她怕的不是家姑的嚴厲,而是自已有着一段不可告人的往事。等到禮成之後,她回到新房裏去,暗自飲泣。
大嫂——家柏的長嫂,丈夫早逝,寡居卓家,終日逆來順受,成了封建家庭中的可憐人;她明白雪梅的往事,對她彷若姊妹,她特地進來安慰她,她温柔地說:
「雪梅,怎麼啦?」
「大嫂,我心裏害怕!」
「是媽剛才說的話太重嗎?」
「不,我怕家柏,怕他不諒解我以前的事。」
「你還沒有跟他說過嗎?」
「沒有。」雪梅痛苦地搖頭應道:「我沒有機會跟他說,只是寫了一封信,可是……還沒有交給他。」
「哪!就讓我給他吧!他腦筋比較新,又這末愛你,他不會爲貞操問題責備你的。」
「但願是這樣!」雪梅揩着眼淚,把早就寫好的一封信交到大嫂的手上,大嫂緊緊地握着雪梅的手,同情地說:
「别害怕,好好的歇歇吧!」
大嫂拿了雪梅的信,轉進家柏的書房,小心地把信放在書桌上,然後輕輕的把門帶上,忙着别的事情去了。
就在這時候,家柏接到公司的通知,這位年青的工程師,三天後就要被派到星洲去,他和新夫人同行的手續也辦妥了;家柏心裏充滿着無比歡樂,他既要忙着應酬親友,又要忙着收拾行裝,忙亂中把雪梅給他的信也一併收進公事包裏去了。
二
華燈初上,卓家的客堂裏大排喜筵,觥籌交錯,這邊勸酒,那邊行令,熱鬧非凡,新郎偕新娘逐桌敬酒,突然地一個不速客出現了,他——王明章,是個斯文無賴,他垂着臉,一咀奸險的微笑說。
「雪梅,恭喜!恭喜!恭喜你嫁得個金龜婿,哈哈……」
雪梅見了這糟蹋了自己的貞操的無賴,她怕,她也恨!一時不能自持,搖幌了兩下,酒杯「砰」的一聲掉在地上,這突然的動作,引起了來賓的騷動,尤其是新郎,更是莫明所以,而那下流的明章還譏諷地說:
「不要太緊張嘛!哈哈……」
大嫂忙着把雪梅扶到外面去,家柏驚訝地問:
「這傢伙是誰?」
在座的一位賓客說:
「哦!他是新娘的表哥王明章呀!」
雪梅有這樣的表哥,引起了家柏的狐疑和不安。
想不到這位下流的表哥還闖進新房裏去,向雪梅要挾,用無賴的口吻說:
「哈哈……你怎麼啦,嗯?……」
雪梅給嚇得面無人色,驚恐地說:
「你……還來幹什麼?」
「表妹結婚嘛,做表哥的應該來喝杯喜酒呀!」
「不,你出去,你出去——」
正在這時候,家柏剛剛走到新房門外,他聽見裏面傳出來的吵鬧聲,站在門外傾聽着:
「噯,雪梅!」裏面傳出來明章的聲音:「好表妹,我們總算有過一段緣份,你今天嫁給別人,我真捨不得……」
「快走!我不願再見你!」雪梅的聲音。
「喂,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不能連這點情份也沒有…………」明章這兩句話,叫門外的家柏聽了心裏冒火,後來又聽見他向她要錢,接着是緊張地爭吵,家柏忍無可忍,猛地把門推開,原來明章正在抱着雪梅搶奪她的首飾,雪梅拚命在掙扎,家柏厲聲地喝斥道:
「放手!放手!」
明章却無恥地笑起來:
「哈哈!卓先生,我們以前雖然不認識,這會兒可是親戚了!」
「誰是你的親戚!滾出去!」家柏厲聲地喝罵着,明章見勢再不能留戀了,只好像個鬥敗的癩皮狗一般,夾著尾巴走了。
家柏餘怒未消,沒好氣地向雪梅說:
「他剛才的話是真的?你早就跟他有了關係啦!」
「家柏!」雪梅冤屈地說:「那不是我的錯呀!」
「哼!我一向以爲你是個純潔無瑕的女子,想不到你是這樣無恥!」家柏悻然地走出去了。
雪梅被痛苦咬着心弦,她的心碎了,悲愴地痛哭起來。
家柏同樣地被憤恨和悲痛苦惱着,他借酒澆愁,兇狠地喝着烈酒,喝着,喝着,多可怕呀!
席闌人散的時候,家柏帶着被酒精燒焦了的心回到新房,雪梅正欲向她解釋,他却恨恨地說:
「别碰我,我給你騙夠了!」
「家柏,别這樣,我沒有存心騙你!」雪梅委屈地哀求道。
「不是存心?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寫了封信……你沒有看過嗎?……」
「胡說!那兒有什麼信!」
「那末,我現在告訴你好嗎?」雪梅柔聲地說。
「現在?太晚了!」家柏仍是那副粗暴的神氣說。
「那末,你既然不原諒我,我只好……只好走了!」
「走?」
「家柏,我們離婚吧!」雪梅哀求着。
「離婚?說得容易!」家柏氣憤地說:「我怎好跟媽說?我有什麼臉見我的親戚朋友!」家柏說著,憤然地取了自己的被褥出去,雪梅跟在他的身後,痛苦地哀求着:
「家柏,别這樣!你知道……我是多末愛你……我是永遠愛你的……」
即使雪梅心胆俱烈,也惹不起家柏的同情,一個人生難得的洞房花燭夜,就在這悽涼慘鬱中度過;第二天早晨,家柏悻然離家去了。
三
銀灰色的飛機在蔚藍色的天空裏飛翔,穿過白雲,降落熱帶的島嶼上來,這是充滿熱帶情調的星洲,這兒的椰風蕉雨,也洗拂不掉家柏心中的煩惱。
一天,家柏正埋頭於煩忙的工作中,忽然意外地發現公事包裏的一封信,信裏寫着:
「家柏:
明天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我心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一直想跟你說,總是沒有機會,所以,只好寫這一封信給你;三年前,我還在學校裏念書,一個大除夕,我跟同學們到香港去玩……」
家柏看着信,依稀的往事湧上心頭,那是三年前的一個除夕,家柏在公共汽車上偶然邂逅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也是一次偶然的錯誤,他把自己心愛的洋囡囡誤放進這姑娘的手籃裏,當她匆忙地下車的時候才發覺,爲了把洋囡囡交還給他,耽誤了她的船期,她獨自徘徊在馬路上,家柏見了,爲了填補這段時間裏的空虚,請她去吃飯,飯後到夜總會去玩。
夜總會的音樂台上,一位歌女在歌唱着:
「在那難忘的一夜裏,
第一次叫我遇見了你,
難得你有心,
我也有意,
沉醉在幸福裏;
……」
這是一首充滿羅曼蒂克的情歌,家柏和那姑娘——雪梅,也就在這羅曼蒂克的氣氛中種下了情根了。
過了不久,雪梅畢業了,爲了年老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弟妹的生活,她不能不離開自己的家鄉——澳門,獨自闖到香港來,她帶着美麗的憧憬,想在這裏找一份安穩的職業,可是,在這人浮於事的社會裏,她的憧憬很快就被現實粉碎了,只得暫時寄居在表嬸的家裏,也就在表嬸這個家庭中,她不幸地遇到了她的表哥王明章,這一個不務正業的二世祖,終日沉埋在酒色財氣中,他看見雪梅那末年青,那末秀麗,就像豺狼看見了雛鷄一樣,流涎三尺了。
明章欺侮雪梅年輕無知,用介紹職業的詭計,把雪梅灌醉,也就在一個烏雲密佈的夜晚,盜去了她寶貴的童貞了。
雪梅在信裏寫着:
「……以上所寫的,就是我不能不告訴你的全部事實,我的話已經說完了,不管你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
請你相信我,不論發生什麼事,我愛你,我永遠地愛你!
雪梅」
家柏一口氣讀完了這封信,才恍然大悟,爲了彌補自己的過失,立即打電話到航空公司去定機票,準備馬上回到自己的愛妻身邊去了。
四
自從家柏離去以後,雪梅整日價獨守孤帷,過着度日如年的悽涼時日;冷酷無情的家姑,又常常給她難堪的刺激,只有那位温厚的寡嫂,分給她一份憐憫和同情,雪梅的日子過得太悽慘了!
正是屋漏更兼連夜雨,一日,雪梅替家姑整理佛前的陳設,偶一不慎,摔碎了一個香爐;這是不可原恕的過失,家姑知道了,晴天霹靂地咆吼起來!
「哎呀!阿彌陀佛!是誰打破的?誰打破的?……」
雪梅害怕得發抖,心裏正在「噗哧噗哧」的亂跳,寡嫂搶著說:
「是我不小心打破的!」
「啊!是你!」家姑瞪大了眼睛,怒不可遏地斥責着:「打破菩薩面前的東西是不吉利的,你知道嗎?」
「知道,我太不小心了!請你原諒吧!」寡嫂聲淚俱下地跪在家姑的面前,懇求她的原諒,可是,家姑還是怒斥着:
「……你這個掃帚星,打你進了我們卓家的門,就沒有一天吉利的,嫁過來不到一年,就尅死了我的兒子,我問你,是不是要我家敗人亡呀!……」
這位替罪的羔羊,不只是挨了狗血淋頭的臭罵,還被罰跪在佛前唸三百遍「金剛經」。
雪梅雖然悻免被罰,但看見大嫂受罪,心裏更感難受,等到深夜,她走到大嫂的身邊,痛苦地說:
「大嫂,你爲我受了這末許多委屈,叫我怎麼對得起你呢!」
「雪梅!」大嫂婉言地說:「我不要緊,你還年輕,受這樣的委屈,這樣的痛苦,我替你難過……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受痛苦了……」
這兩個可憐的媳婦,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她倆除了互相憐憫,還有什麽呢!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是船沉又遇頂頭風,在這風雨交加的黑夜裏,那可憎恨的明章又魔鬼一般闖進卓家來了——
「哎呀!你……又來幹什麼?」雪梅驚懼地倒退了幾步。
「哈哈……」明章奸險地笑着說:「來看看你呀!」
「誰要你來看?快滾!」雪梅氣憤地怒斥道:「你還害得我不夠嗎?」
「噯,噯!别那末沒良心!」明章鬼聲鬼氣的說:「明兒跑馬,我身上一個子兒賭本也沒有,所以——」
「我沒有錢!」雪梅决絕地說。
「沒有?」狡猾的明章眼睛一眨,收起臉上的笑容,威脅地指指樓上說:「樓上老太太有呀!」
雪梅果然給嚇倒了,她怔了一會,然後屈辱地說:
「要多少?」
「不多,五千塊。」
「見鬼!我那來那末多的錢?」
「沒有?咱樓上見!」明章說着,一把甩開雪梅攔着的手,直往樓上衝去,大嫂見了,急忙把他拉住,脫下自己的首飾交給他;她說:
「好啦,你去吧!」
「哼!這夠什麼?」明章貪婪地往樓上衝,雪梅盡自己的所有交給他,可是,這貪婪的傢伙不滿足,他強搶着雪梅的項鍊,雪梅掙扎呼救……
這時候,家姑被驚動了,她走出臥房,一眼看見一個青年男子摟着自己的媳婦在掙扎,她冒火了,狠狠地向明章撲過去,悶頭悶腦的打着,罵着。
明章給趕跑了,接着雪梅就挨了一頓臭罵:
「……你三更半夜把男人帶到屋裏來,你這不要臉的東西!我卓家清白的家聲都給你沾辱了,我的兒子容得了你,我可容不了你!你給我滾!……」
「媽——」雪梅流着眼淚正要解釋,可是,家姑連這一點點機會也不留給她,繼續怒斥着:
「不要叫我媽!我卓家沒有這種媳婦,你滾!你滾!………」
就在這黯無天日的風雨之夜,雪梅被趕出了卓家,她含冤莫白,只好讓眼淚跟雨水般落個不休……
五
就在雪梅離去的第三個上午,萬里無雲的晴空裏飛來一架豪華客機,它把家柏送回香港來了;他懷着悔悟與歡愉的心情,焦急地要跟愛妻重聚;可是,他踏進家門,就澆了一頭冷水,母親把雪梅怎樣夜半把男子帶進家裏來,怎樣被趕走的事告訴了他,家柏的一切希望都落空了,他失望,他悲痛……可是,他没有想到還有比他更難過,更悲痛的人咧!
雪梅回到娘家,這窮困的家,母親還在臥病,她只好「好女兩頭瞞」,用美麗的謊話來安慰母親,她正如啞子吃黄連,有苦心裏知;然而,紙是包不住火的,左鄰右舍的閒言冷語傳到母親的耳朵裏去了,這老弱的婦人爲愛女躭心;有一天,她把雪梅叫到她的床前,問道:
「雪梅,你……有什麽事瞒着媽嗎?」
「沒,沒有!」
「你跟卓家到底怎麼樣啦?爲什麽家柏一個人到星加坡去了?」
「媽,我不是說過了嗎?家柏對我很好,他去星加坡………是他公司要他去的。」雪梅囁嚅地說道。
「真的沒有?」
「真………真的沒有。」
「沒有就好了!」母親不禁深深地嘆一口氣說:「唉!媽身體不好,辛苦了一輩子,就希望你們長大成人,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媽……再也經不起風吹雨打了………」
「媽放心好了!」雪梅咀裏安慰着母親,熱淚往心坎裏流,她雖然讓千萬斤的苦楚担在自己的身上,以求得可憐的老母的一點慰藉;可是,有一天,平靜的海上突然掀起了巨浪——家柏的母親到她家裏來了。
卓母突然的出現,把雪梅嚇得發抖,爲了不叫母親知道,暗自把她請進臥室裏去,卓母走進這窮家的斗室,連普通的應酬話也省掉了,她直截了當地說:
「你在卓家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今天我來,是想跟你了清一下手續。」
「了清手續?」雪梅怔怔地說。
「你跟家柏的關係,再不能這樣拖下去,乾脆離了婚吧!」
「離婚?」
「離婚,你的事家柏已經告訴我了,你既然早就有了人,家柏也不想要一個不乾不淨的女人,那就只好離婚略,以後你可以堂堂正正的嫁給那個男人,再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了。家柏也可以選擇一個黃花閨女,這就不會誤人誤己,大家臉上無光了。」
「我知道對不起家柏,可是——」雪梅黯然地說着,正想爲自己的委屈解釋:「可是,這不是我的錯呀——」
「難道是家柏的錯!」沒有等雪梅說完,卓母氣唬唬地打斷了她的話,爲了母親,雪梅只有忍氣吞聲的說:
「好,好,那麼,最少要等家柏回來再說吧!」
「他已經回來了,他不願再見你!」
「吓?」
「而且離婚是他的意思,」卓母說着,從手袋裏取出來一張信箋,遞到雪梅面前說:「這是他親筆寫的離婚書。」
那信箋上寫着:
「我倆因意見不合,難諧白首,經雙方同意,協議離婚,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恐口無憑,特立字爲據……」
雪梅看着,眼淚斷珠般掉下來,這彷彿是一道要命的符咒,惡毒地殺害她的生命,她再不能自持了,抱頭痛哭起來;而卓母還冷冷地說:
「荆小姐,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還是簽了吧!」
「不,不,我不簽,我不簽!」雪梅掙扎着叫起來。
「哪!我只好跟你母親解决了。」
「不,這不能告訴我媽!」雪梅哀求着,可是,卓母並沒有被她的悲傷感動,相反的,她還進一步要訴之法律;在這強硬而絕情的壓迫下,雪梅只有屈服了,於是,她用顫慄的手,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回,卓母滿意了,她往雪梅面前遞過一張支票,她說:
「這五千塊錢——算是我們幫助你也好,算是做了一次買賣也好,不過,你要答應以後不再見家柏!」
這等於往火頭上澆一把油,可欺的雪梅爆炸了,她搶過支票,撕得粉碎,扔在卓母的臉上,恨恨地說:
「我答應你!走吧!」
卓母走了以後,事情再也瞞不住臥病的母親了,她爲女兒的遭遇傷心,也爲女兒的不幸憤恨,她顫聲地跟雪梅說:
「雪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媽!」
「我全聽見了,你婆婆說你早就有了人,不是個閨女,是真的嗎?他是誰?」
雪梅知道再也瞞不住了,只好坦然地說:
「是明章表哥!」
「呀!你——」母親氣得差一點要暈過去,雪梅急忙地把她扶住,痛苦地說:
「哪……不是我願意的,他灌醉了我……」雪梅的眼淚泉水般湧出來,她哭不成聲了。
母親艱難地掙扎一下,老淚奪眶而出,她緊緊地摟着女兒抽咽着的脖子,用慈母的温情,撫慰著女兒受創的心,她柔聲地說:
「哪!你還瞞着我!」
「您病!受不了呀!」
「可憐的孩子!」
「媽呀……」
這對可憐的母女,抱頭痛哭着……
母親果然受不了,這剌激把她的病害得更加沉重,而雪梅的負担也更沉重了,她除了担負這痛徹心肺的感情之外,還得爲母親的醫藥和弟妹的伙食躊躇;;幸虧有個好心腸的鄰居——陳老伯,把賣剩的粥水送給她,把僅有的錢濟助她;這雪中送炭的感情,多少給予雪梅一些温暖。
六
是命運那麼坎坷,還是人間這般冷酷!雪梅好容易渡過幾天算是平靜的日子;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明章又追蹤到荆家來了,他帶着馬場贏來的鈔票,來向雪梅示威,強迫雪梅嫁給他。
母親見了,她不屑這人面獸心的傢伙,她恨透了這奪去女兒幸福的色很,她不顧自己身體上沉重的疾病,憤然地撲過去打他,罵他……
這爭吵驚動了鄰居,陳老伯和鄰居們走進來,認得這是害了雪梅的人,他們抓住他,悶頭悶腦的把他揍了一頓。明章雖然被打得狼狽奔逃,可是,在這一氣之下,母親的病更加沉重了,她緊抓着女兒的手說:
「孩子!媽……不行了!」
「媽!媽!……」雪梅和弟妹都失望地哭着。
「雪梅!你這樣年輕,這樣可愛……應該是幸福的!可是……偏偏受到這種遭遇……太不公平了!」
「媽……」
「我對不起你們……」母親衰弱無力地說道:「你………要……小心……照顧……妹妹……」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生命的弦斷了!她撒手人間,留下這三個孤苦零仃的孩子,即使她(他)們呼天嗆地地喊着,她一絲兒聲音也聽不見了。
母親死了!這傷心的家園也不堪留戀了,爲了生活,雪梅只好收拾起行裝,帶著弟妹和鉛一樣沉重的心情,走向茫茫的人海裏去了。
七
一邊是慘慘切切,一邊是歡歡樂樂,卓母自從得到雪梅簽了離婚書之後,很快就舊事重提,跟他的侄女——莉莉,談起婚事來,莉莉也快樂地準備做卓家的媳婦了。
然而,家柏還是終日鬱鬱不樂,他看見了雪梅還給他的洋囡囡,睹物思人,心裏那愛情的餘燼又慢慢燃燒起來,他要親自見一次雪梅,才能了結心裏的疑惑;於是,他獨自走到澳門去,找到了雪梅的家,可惜太晚了!門庭雖然依舊,但是,已經人去樓空了,他得到的只是惆悵!懊喪!
當家柏惘然地徘徊在「大三巴」的時候,他的母親和莉莉追到來了,她強他回去,還要他跟莉莉訂婚。
雪梅離家後,帶着弟妹到了香港,她對家柏還不忘情,她也要親自見他一次,才能了却愛他的心;在一個愁雲密佈的黄昏裏,她靜悄悄地走進卓家的大門,這時候,卓家的客堂裏却是燈火輝煌,音樂喧天,她偷偷摸摸的走到窗前,窺看裏面正在舉行的舞會,接着,卓母當衆宣佈道:
「……各位,今天大家來參加這個晚會,我感到非常榮幸!嗯……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喜訊,家柏跟我的姪女兒莉莉今天訂婚了!」
雪梅聽了,不禁梨花帶雨,掩面而泣,這正是「只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雪梅絕望地走了。
家柏突然發現窗外移動的人影,彷似雪梅,追趕出來已是芳蹤杳然了!
八
爲了弟妹的生活,雪梅不能不投到燈紅酒綠的夜總會去,出賣她的歌聲了;她登場的第一個晚上,心緒煩亂,百感交集,她步上音樂台上,眼底下儘是成雙成對的情侶,前塵往事,不禁湧上心頭,她壓抑着心頭的波動,用哀怨的聲調,唱出一曲「一夜難忘」:
「在那難忘的一夜裏,
第一次叫我遇見了你,
難得你有情,
我也有意,
沉醉在幸福裏;
此情此景,
多麼的美麗甜蜜!
深深印在我心裏,
永遠難忘記。
X X X
從那難忘的一夜起,
經過了多少悲苦慘!
儘管你有心,
我也有意,
總難得在一起;
千言萬語,
表不了我的心意,
讓它藏在我心底,
永遠不忘記。」
這會兒,家柏和莉莉正是這夜總會的座上客,他聆聽着雪梅的歌聲,彷彿聽見她的心曲,没等她走下音樂台,他就急忙地迎上去,緊握着她的手說:
「雪梅!你怎麼在這兒?我找得你好苦呀!」
這意外的重逢叫雪梅一楞,她矜持地說:
「先生,你認錯人了!」雪梅說着,回身就走,家柏連忙把她攔住,說:
「你别走,你何必這樣呢?過去的事是我錯了,我在星加坡看了你的信才知道是王明章害你的,真叫我又痛心,又後悔!」
「這還提它幹嗎?過去的事再提已經太晚了。」
「不,雪梅,現在還不晚,雖然我跟表妹定了婚,那不是我的主意,只要你肯愿諒我,那婚約馬上可以廢除的…………雪梅,你肯原諒我嗎?」
「……」雪梅沒有回答,把手一甩,走向裏面去,家柏連忙趕上前來,把她攔住,幾乎是哀求般說:
「我愛你,永遠愛你……」
雪梅被感動了,她生怕惹起別人的閑話,她慌忙的說:
「別再說了,你的表妹在等着你呢!」雪梅說着,就急急忙忙的走進化裝間去,家柏也不放鬆,跟着追進去,懇切地哀求着:
「雪梅!不要折磨我,也不要折磨你自己吧!我愛你!我永遠地愛你!……」
果然,雪梅被這真摯的熱情感動了,她默然地垂淚,家柏趕緊說:
「你現在住在那兒?告訴我!你馬上回去收拾行李,我先去定飛機票,一會兒就來接你,趕今天晚上一起飛到星加坡去!雪梅,你同意嗎?……」
終於,雪梅把住處告訴他,她心裏從新活起了希望,快將冷却了的愛情又燃燒起來了。
九
夜,歡愉的夜,幸福的夜,太平山下萬家燈火在閃耀,維多利亞海峽裏萬道金波在蕩漾,連藍天裏的星星也在眨眼,彷彿這宇宙裏充滿歡愉,這人世間到處是幸福,雪梅是這中間最快樂和最幸福的人,她離開夜總會,先將弟弟和妹妹委托給可靠的朋友照顧,然後趕快回到寄居的公寓,把行裝收拾。
「篤,篤!」輕輕的兩下敲門聲,接着傳進來茶房的聲音:
「小姐,有一位男客找你!」
「請進來吧!」雪梅說罷,伸開雙臂,閉上眼睛,等待着心愛的人來擁抱,親吻……進來的男人往她臉上親了一下,拖着下流的聲調說:
「唔!好香呀!」
雪梅睜開眼睛,在她面前的赫然是明章,她生氣地說:
「是你?快給我走!」
「好呀,你從澳門溜到香港來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找得好苦呀!」明章嬉皮笑臉的說。
「你到底有什麼事?快說!」
「你當了歌女,敢情是發達了,我呀,越來越糟糕,手氣壞得很,這兩天手頭上……」
「虧你還有臉說這種話,快滾!」
「滾?」明章說着,索性横倒在床上,「可沒有那末容易!」
「起來!起來!」雪梅焦急地叫着,「再不起來我就喊了。」
可是,明章並不起來,他生賴死賴的賴在床上,咀裏還不斷說着下流話,雪梅急得要哭了,她怕給家柏看見又引起新的誤會,這回,她再不能容忍了,她狠狠地咒罵起來:
「明章,我那樣對不起你,你破壞我們夫妻間的感情,你氣死了我的母親,你害得我太慘了,你……你這沒有心的壞蛋,流氓……」
雪梅這樣強硬,是明章所意想不到的,他一向是欺侮别人的,這回却挨一頓臭罵,他一下子跳起來,瞪圓了兩個眼睛,盛氣凌人的迫着雪梅大罵着:
「哼!你可有良心!我王明章不是好惹的,你别做夢,以爲卓家那傢伙是可靠的嗎?他什麼地方比我強?他媽的!他從我手裏把你搶去,終有那末一天,我好好的揍他一頓,讓他曉得我姓王的不是可欺的……」
明章正在一步步追着雪梅往後退,冷不防家柏推門進來,他聽了他的話,氣唬唬地撲過來,一把抓住明章說:
「你說什麼?」
「噯,噯,噯……」明章見了柏家,好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全身毛骨聳然,吱唔地說不出半句話來,
「你要揍我嗎?你造的孽還不夠嗎?揍吧!」家柏罵着,一拳打過去,明章給打得倒退了幾步,驚懼地返過身來,正想奪門而逃,家柏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用力地往後一拉,明章當卽仰天倒在地上,他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掙扎起來,拔脚就走。
家柏氣在頭上,兩步搶前,又狠狠的一拳打在他的頰上;明章咀角上流下了鮮血,他像個窮巷裏的惡狗一樣,回身跟家柏扭打起來,你一拳,我一脚,打呀打的,把臥室裏的東西打得乒乒乓乓,雪梅又痛快又害怕,她不覺驚叫起來:
「不要打……」
公寓裏的茶房被驚動了,旅客們也走出了房門,你一句,他一句的叫着:
「不要打,不要打……」
「三更半夜的還打架……」
「不要打呀!不要打呀……」
「……」
茶房和旅客們的聲音混雜地叫嚷着,家柏一拳把明章打倒在走廊裏,趁着他還掙扎不起來,家柏氣憤的向衆人說:
「各位,你們評評理,他專門欺負女人,拆散我們夫妻,還上門來敲搾,你們說該打不該打!」
「該打!該打!……」旅客們同聲叫起來。
家柏跟着搶步上前,一把抓着正在地上掙扎起來的明章,左一拳,右一拳,打得明章毫無還手之力,家柏執着他問:
「你還敢欺負女人嗎!」又是一拳,明章應聲倒下去,家柏再把他抓起來,問道:
「你還敢騙財騙色不?說呀!」又是狠狠的一拳。
明章有氣無力地搖幌着,滿臉都是傷痕。
「說呀!你還敢威逼敲搾不?」家柏問着,又往他臉上打了一拳,「你還敢殘害女性不?………」家柏問着,看見明章已經喘息地連掙扎的力量都沒有了,他順手一推,跟着往他屁股上一踢,明章骨碌骨碌的滾到樓梯下去了。
家柏仍是怒不可遏地想追下去,雪梅急忙過來抱住他,叫着:
「家柏!」
「雪梅!」家柏看見雪梅驚恐的臉色,不能不止住氣,安慰地叫她一聲。
雪梅百感交集地放聲哭起來。
「雪梅,雪梅!」家柏温柔地安慰她:「不要哭!我們立即到星加坡去吧!」
藍色的夜空裏,星星在眨着眼睛,一架銀灰色的客機飛翔在高空中,它載著一對從苦難走向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