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嗓子
電影小說
一
江南三月,上海郊外的一個風景區,育材女子中學教務主任王先生,率領了校中一班女生,遠足到這風景區春遊。女生中有朱緋,年約十六七,梳了兩條小辮子,很活潑天眞,而且長得很美麗。她有歌唱天才,珠喉婉轉,一曲歌來,確實動聽的。
在郊外,大家散在草地上,坐的坐、臥的臥、在休息着。同學們知道朱緋的歌好,大家都要求她唱歌,調劑精神。
朱緋笑着道:『要我唱什麼呢?歌很多,不知你們愛聽什麽歌呀?』
同學們道:『隨便,揀你拿手的唱好了。」
『好的。我唱隻「嘻嘻哈哈」吧,比較輕鬆有趣。』朱緋於是展珠喉,唱起歌來了。
等她唱畢,同學們一陣「劈劈拍拍」鼓掌鬧做一團。情緒快樂極了。
青年作曲歌唱家華銓。這天一人無聊地也在這風景區中遊樂,被這美妙的歌聲引起他的注意,知道這唱歌的女子,確有天才。他急急的走了來,想見見這未來的歌唱家。不料在這一班女生中發見了一個昔日的同學老王,二人驚喜的握起手來:
『啊呀,你是老王嗎?我們長久沒見了,近來你……。』
王教務主任道:『哈哈,小華,你怎麼到這裡的?我在育材女中當教務主任。來了不過一年,你呢?』
『我在新華歌舞團混。因爲讀書不用功,自小愛好歌舞,所以現在走上這條路。剛才那唱歌的女同學,了不起,天才,天才!』
王老師趁機介紹朱緋與華銓相識。他說:『你們二人都是藝術家,讀書都不用心,愛好歌唱,倒是一對同志。哈哈!』
華與朱互相握了手,雙方心裡都很仰慕,兩人微笑着,朱緋怕羞的垂着頭。華銓問她:
『朱小姐,剛才你唱得眞不錯,如果好好的訓練,埋頭努力,前途未可限量。我認爲你既有這天才,應該向這一方面發展……。』
朱緋羞答答的道:『是的,要請華先生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當,我們可以互相研究。現在抄個舍間地址,可請過來談談。』
朱緋接了條子,看了看,恭敬地道:『過幾天一定拜訪。』
二
過了兩天,朱緋眞的按址訪問華銓。他的家簡單清潔,一人住着,主要的陳設就是一架鋼琴,華見朱至,當然不勝歡迎,而且竭誠招待。愛好歌唱的同志,談的也是歌曲的一套,當時華請朱唱歌,他彈琴,朱很興奮,提高嗓子唱,華急道:
『嗓子不必過高,把喉唱嘶,要注意。』
朱一歌旣畢,華鼓掌道:『很好,很好!今後應該常來作基本練習,前途未可限量。』
『是的,我一定聽華先生囑咐,自今而後,拜華先生爲老師,我是你學生。請你別叫朱小姐,叫朱緋好了。』
華銓含笑,默然點首。
自春而至仲夏。朱緋一直在華銓家中練歌。已到了成功階段。新華歌舞團出演有期,將在新秋登台,排定朱緋歌「吹泡泡」。至演出之日,華奏鋼琴朱唱歌。曲終,台下若狂,掌聲震瓦。朱謝幕後急奔後台。
後台的團員包圍了向她道賀,華握她手,興奮道:
『恭喜你已獲得初步成功!眞了不起。』
『這是老師栽培的功勞呢。』
『朱緋,你爲什麼不叫我名字?跟其他團員一樣。』
『不,你是老師,叫名字沒禮貌的。要不爲了老師,受栽培之恩,我决不離開學校,但是那來今天的光榮?』
華面色很窘:『看在這點份上,你也不肯答應我要求嗎?』
朱臉上紅了起來,急問:『要求什麼?』
『叫我華銓。』
『華………銓。』朱雙頰赧然,很羞的垂着頭。華銓二字聲音很低。
華熱情橫溢,接上笑道:『等散了塲,我們吃點心去,好不好?』
『好的。那兒?』
『上次團長帶我們去的那家㗎啡館。』
『還有別人嗎?』
華銓低聲道:『我們二人。』
『怎樣去呢?』
『二人一同走。』
『這樣不好,還是你在那邊等我吧。』
『好,準十一點鐘。現在我還有節目。等會見。』
三
㗎啡館中的卡座裡,華與緋對坐着談笑。
朱緋做手勢道:『我幾乎不能來了,他們一定要拉我走,我死也不肯,中途給我溜走的。他們說我同你有約,所以不肯跟他們去。』
華笑嘻嘻道:『他們還說什麼?』
『說我是你女朋友。』
『隨便他們去說好了。』
『本來嘛,但求我們清清白白的。』
『那末我有沒有福氣做你的男朋友呢?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朱含笑的垂下頭。
㗎啡飲畢,吐司吃了。時間不早,二人走了出來。華倚近朱而行,朱却分離了他。
華一笑:『你討厭我嗎?』
朱說:『不是。怕給熟人看見,要飛飛揚揚。』
『這怕什麼?我們光明正大的。』華又貼緊她:『我送你回家。』
四
第二年仲春,上海郊外,華與朱合唱「春天是我們的」。後若干日,朱在唱片公司灌唱片。又上電台播音。一日,華在家奏「婚禮進行曲」,奏之不休,朱笑着問他:
『你怎樣老彈這支曲?』
『因爲我的希望寄託在這曲上。了解我意思嗎?』華邊奏邊笑着問她:『你接受嗎?』
第三年暮春,朱緋終於嫁給了華銓。他倆是正式結婚的。賀客很多。但是,不久夫婦之間又意見叢生,因華思想不免固執,對朱約束很嚴,閨房之中,常生齟齬。
一夜,朱回家稍遲,華嚴厲責備道:『你在那兒?早晨叫你吃了晚飯就返,直到此刻才回來。』
朱愕然:『老同學結婚,他們拉住我,不好意思馬上走。』
『做太太也該像太太,出去就不想回來!結婚,道過喜就算了!』
『好吧,請你原諒我。』
華見朱穿透明紗旗袍,極端反對:『你看看身上的,不是藝人而是歌女,成何樣子?』
朱反感殊深:『難道穿衣服都沒自由?』
『不是責備你這個,深恐你這打扮,被人輕視,這是愛惜你。』
又一日,朱哼着歌回家,華又疑竇叢生:『你又弄得這末遲回家,不知你在外邊忙些什麽?』
朱笑着道:『今天總算早了,還說遲,特爲坐了汽車趕回來的。』
『汽車?誰的汽車?』
『林先生,他是電台上唐小姐的朋友。』
『開電影公司那林先生嗎?』
『是的。他願意介紹我去拍電影。』
『你知道林先生的爲人嗎?你要考慮,不要隨隨便便亂答應。』
五
朱緋進林豪的影片公司拍片了,她的處女竹作「琵琶怨」。林豪以大老板身份,力捧朱竄紅。當然別有作用。是以朱拍片與林接觸頻繁,林豪老是釘緊了她,且時用汽車送她回家,而朱每婉謝,推華銓要生誤會。
林豪說:『華銓太不像個丈夫,簡直是你父親。我自己也有女兒,絲毫不干涉她的自由,這年頭不容許古董頭腦存在。朱小姐,我問你,他管束你到幾時?』
朱惻然:『他就是這怪脾氣,真沒法。』
『好吧,你回去。不過爲你前途着想,你要提出抗議,可是不是?』
六
朱緋芳鄰有林娜與小蔣夫婦,林爲舞小姐,小蔣實爲戀人。但小蔣懼内,時被林娜責罵、罰跪。朱見此情此景,想起自己,同一夫婦,何以反被丈夫欺迫,無理約束。遂怨盡怨絕。不免在林豪面前流露出來。林豪道:
『什麼話來,華銓虐待你,提出離婚得了,律師我們公司裡有現成的。怕什麼?』
朱暗自流淚,認爲離婚,終是悲劇。但是長此以往,精神痛苦,不知伊於胡底。眞是左難右也難。
那又料到華銓頭腦頑固,視朱外邊接觸忙碌,疑其不貞,心已變,不如自動離去,促其反省,便在一個深夜,提了衣箱不告而別。林豪又趁機離間,致華與朱重圓無望,遂協議正式離婚,刋登啓事,畧謂:『我倆因意見不合,勢難偕老,即日起協議離婚,嗣後男婚女嫁,互不干涉。此啓。』
但朱自華離後,精神刺激甚深,常自嚎陶大哭,忽又哈哈大笑,致神經錯亂。事聞林豪,特來慰問,且邀至麗都花園大酒店,欸以豐美酒席,陪客中有小高,爲紈袴子弟,派頭十足。杯酒聯歡之下。林豪當席道:
「今天是朱小姐恢復自由之日,我們應該祝賀你,來,我們大家爲你乾杯!』
小高初次認識朱,但亦心存非非之想,實涎其大明星地位,又愛其美。亦舉杯祝賀道:
『朱小姐,我們萍水相逢,真是三生有幸,五世其昌。』
林豪不覺大笑道:『今天又不是喝喜酒,怎麼可用「五世其昌」?也得,就算我們喝喜林酒吧。』
朱靦覥而笑:『林先生,你怎麼醉了!』
林豪又大量喝,果真醉了,忽然倒下椅子,雙目閉着,不動了。小高起身邀朱跳舞。但朱取了錢袋告辭走了。小高急急忙忙送她至門口,要送她同家。恰巧林豪追踪而出。
小高愕然道:『咦,你怎麼又醒了。』
林豪道:『嘿,我的警覺力很高,醉是故意防賊。』
小高大不高興:『誰是賊?』
林豪道:『你這小賊!』
『你是老賊!』
林豪惱羞成怒,二人打起架來,一齊滾倒地上,衆人圍來解勸,朱緋手足無措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嚷著:『二人都喝醉了!』
結果林豪、小高只互相詆䛼,互翻底牌,一個罵小賊,一個罵老賊,朱緋趁機溜走了。
朱回到家中,娘姨周媽交給她一叠請柬,都是識與不識的人請她吃飯的,還有一叠信,那是影迷投給她,要求答覆問題的。她對周媽深深嘆息一聲:
『唵,叫我一張嘴,怎麼來得及吃?這許多信,叫我那來工夫覆?抽屜裡還有二三百封,都還是原封的。老林說,應該請個女秘書,眞非請女秘書不可了。』
過了幾天,朱緋家中果眞請了一位女秘書,她的名字叫劉逸梅。除了担任文書之外,兼理家庭中對外一切、接見訪問、帳務、欸項收支,有時且陪朱出外應酬,朱一切把她作爲左右手。
有一天傍晚,林豪手裡握着一匣首飾,來朱緋家。未片刻,小高亦趕到,他與劉逸梅串通的。當時發現林豪汽車,他把劉逸梅叫到門外,恨道:
『老林這王八蛋,他來幹什麼?快死了,配追求朱小姐嗎?』
劉逸悔打趣地:『你算是青年英俊?』
『當然,我同朱小姐配合才是天作之合,不是吹牛。』
『少替我肉麻。』
『男人有的是肉麻,女人有的是肉感。言歸正傳,老林來做什麼?』
『有一隻鑽別針送朱小姐。但正推辭中,她什麽都不受人家的。』
小高打袋裡摸出一個小匣:『我也有。』
『那是會接受你了。』
小高把一隻金手錶交劉逸梅:『這個送你,總要你帮帮我忙。』
劉接手錶,一笑:『你等着,帮你忙是了。』劉飛奔進屋,入室,見林豪橫臥床上,朱緋急叫他起身。劉逸梅便說:
『朱小姐,我們試衣去吧。』
林豪知是她們有事出去,告辭了。小高却趁機偷偷進來。劉笑道:
『小高先生,你來得正好,陪我們朱小姐去試衣吧,我有私事出去。』
但,朱緋並不反對。便說:『高先生,我們快些吃夜飯,試了衣,還得趕到金城看我的新片第一天上映。』
小高當然心花怒放,喜不自勝。晚飯後,二人急急忙忙去試了新裝,又在金城戲院門口出現。此時觀衆人山人海,二人手挽手的正進門口,恰巧遇到離婚後的華銓,但二人不交一語,各自垂首左右斜過了。
七
劉逸梅有舊日情人金衛道,自鄉間來上海,找苦了劉逸梅。後探知劉已担任大明星朱緋私人女秘書。故特來訪。劉因一人在家,突然見此不速客,竟嚇了一跳:
『呀哎,你怎麼會來的?』
金道:『真是把我找苦了,你在這裡。如不方便,我在什麼地方等你?』
『周媽、王媽都出外了,我一人在家守門。你會找到這裡來,眞虧有本領的。這樣好了,你在大東茶室等我。她們一回來,我就到大東找你吧。』
午後,劉逸梅與金衛道在大東茶室出現。劉問他:『這次你找我,是不是向我要錢?』
『往事如烟,你席捲我所有,逃之夭夭。這些都別提了吧。不過我問你一句………。』
劉已意會:『是不是小金?他已被閻王招了去。」
『現在還有人嗎?』
劉搖搖頭微笑:『沒有。』
金興奮道:『我們破鏡重圓,好不好?』
『有趣,又來找我?近來你作何工作?是不是像內地一樣虛設字號?』
『不過你要守秘密,我又弄了一個棉布字號,招牌是「茂盛」,當然是假的。今天找你,意義重大,因知你是金嗓子的秘書,當然有點辦法。我窮是事實,現在我要你的人,請你帮助我弄點錢,因爲我們畢竟還是自家人。』
劉沉思道:『好,有辦法。明天你來。爲了你我永遠幸福起見,應該合作。』說着又同他耳語了一陣。
金驚喜:『朱緋好惹?你不呷醋嗎?』
『依照我行得了』
下一天,劉逸梅正在寫影迷覆信。朱緋自外而入,甚惱,邊說:天下自有這種一想情願的人。剛才在綠楊村吃飯,小高硬勁拉我到他開的長房間裡去。你想豈非存心不良?』
劉代抱不平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眞豈有此理,他父親敵偽時代原是大流氓,小高靠了他父親老虎皮,無惡不作。』正說着,門鈴聲响了。朱緋一急:
『怕是小高又來麻煩了。』
劉道:『我出去對付他。』待她走到客堂,果然進來小高。她說:『他有什麼事嗎?』
小高道:『剛才朱小姐不高興了。現在我特來道歉。』
『不必了,她已睡,明天一早還要拍外景,任何客人不見。我代你轉達好了。』
小高呆道:『那末老林來,她也不見?』
『告訴你任何人不見,別說老林,天皇來也不見。』
小高不得已辭走。
朱緋自室内走出,笑嘻嘻道:『你應付得好。分明給他一桶冷水。』又握握劉手,見一隻新手錶:『這錶你新買的嗎?』
劉傷感道:『不是的,這是我表哥買給表嫂的,表嫂死了,她把此錶給我留做紀念。我替表嫂悲傷,她沒福呢。表哥待她太好了,表哥是個有前途的人。他是做棉布的商人。抗戰時期,他對國家貢獻極大。京滬線上同業內遷,完全得表哥之助。』
朱很感動:『現在他做什麼?』
『仍做老本行,開有茂盛棉布字號,營業非常發達,光二個月中已賺百萬。』
『你表嫂死了幾年?想必很漂亮吧?』
『死了三年,表哥始終沒續絃。表嫂一點不漂亮,肥胖得像一隻母豬,但是二人感情真好,表哥是懂得情愛的。』
朱肅然起敬:『世上還有這種人?少有的。』
『明天他還要送表嫂遺下的書籍給我,不知過以後他不來了,因爲此地常來不方便。』
『這倒沒關係,我當你姊妹一樣,這家也等於你的家,歡迎他來。』
第二日下午。朱緋正化粧,金果然來了。劉介紹與朱相見。朱景仰其爲人。竭誠招待。
金趁機道:『這幾個月逸梅在朱小姐府上叨擾,多蒙照應,使我做親眷的很高興。應該代表謝謝。』
朱歡笑:『那裡的話。她已經帮了我很大的忙。』說着看看手錶,要事出外。便說:『逸梅,你陪陪表哥吧,我有事出去。明天中午請你表哥在這裡便飯,你也是主人,應盡地主之誼。』
金很窘:『這怎好意思!』
朱說:『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少陪了,再見。』朱自出。之後,劉與金同坐:
『把我急煞,怎麼此刻才來?』
『因爲要到書攤淘舊書,躭擱了辰光。新書又不對的。』金四顧。鬼鬼祟祟道:『我們的秘密,當心洩漏,娘姨面前也要當心,別給看出破綻。要化小錢的地方也只好化,我們假戲真做下去。』
劉瞟了他一眼:『十三點,我還要你吩咐。』說着笑了。
八
朱緋做生日的一天,熱鬧極了,地點假座麗都花園大禮堂一個霓虹燈大「壽」字高懸居中,賓客中有林豪、小高、小蔣、林娜、金衛道、劉逸梅等等。擠擠一堂,朱緋週旋衆賓客之間,像一朵花蝴蝶。席間她對金衛道格外殷殷招待,表示她的敬愛。
壽後第三日,金來朱家,朱對他備極招待之誠。金說:『那天你對我說做棉紗,打算搶帽子,憑我的目光,星期一開盤,必可行情看高。朱小姐,你要做幾件,只要吩咐,我代你做。』
朱一喜:『好的,關於錢………。』
『不,錢用不到提,將來再算,你只須關照做幾件好了,其他是我的責任。』
星期二午後。朱自外回來,天忽陰,外景拍不成。劉逸梅對她說:
『剛才表哥來過了。他有一筆錢,叫我轉交你。這是做棉紗上賺的。他代你做了五十件龍頭細布。中午一看市面有走下坡趨勢,連忙割掉,否則要虧了。』
朱大感動:『這怎麼可以,我本錢也沒有付他的,已經替我賺錢了。』
『已經替你賺了,收下好了,不過蝕了,你也照付的。他搶帽子有本領,經驗富,眼光準,有把握。』
『他爲什麽不多坐一回,急急走了?我該謝謝他。』
『因見你不在,所以走了,連我這蹩脚表妹也不要了。』
朱臉微紅:『你開我玩笑?』
劉趁機一本正經地道:『說實在的,你應該找一個正正當當,又肯體貼你的做伴侶,否則你生活太苦悶了。』
朱垂着頭:『我要考慮,不是急的事。』
九
將近一年,金衛道與朱緋情感日深。一夜,金坐朱床沿。他說:『剛才這番話,本早想跟你說。其實我們做朋友也有一年歷史了,我託逸梅對你說,她不敢,我自己又沒勇氣。』
朱莞爾:『怎麼今天有勇氣了?』
『我是喝了酒的,你聞聞我嘴裡酒臭?』
朱把鼻子移近去聞,金趁機擁抱了她,朱的臂也不由擁抱他了。
之後,朱便開始關切金衛道了。在劉前也露出對金的真情來。而劉便正式稱朱爲表嫂。朱却不好意思地說:『這個我不依………。』
『我們是自家人呀。』
『別開玩笑。』
『我們變成親戚了。』劉笑蜜蜜說:『一點不開玩笑。因爲你跟表哥,都不是隨隨便便的人,雙方既然這樣好,不是容易的事,應該承認這個親戚關係的。何况表兄已寫信給我姑媽,他是孝順姑媽的。事情成熟了呀。』
『是的,依你意思要不要公開?』
『非但公開,應該接表哥正式在住這裡,免得想他,他又不來。橫豎你們正式結婚的,姑媽還要來主持婚禮的。你們有的是愛情,還有美麗遠景,怕什麼?』
翌日子夜。朱緋在床上輾轉,看看床邊一邊的空枕頭。金衛道正在用汽油替她拭旗袍上的油漬。朱一眼看來,心裡好不意思。說:
衛道,你不要辛苦了,讓娘姨去拭吧。你替我睡了,明天你還要上寫字間的。』
『緋,你口喝嗎?』
『我會自己倒茶。』
『我來,我來。』金倒了一杯茶,親送到床上。又覺得茶太熱,怕她燙嘴,又用兩隻杯。互相倒來倒去,減除熱度,然後餵到她唇邊。
隆冬,朱在片場拍戲,此時與劉逸梅同家。見金守立門口等她。朱大感動:
『你怎麼還不睡,剛才打電話給你,叫你先睡的。』
金把手上的熱水袋,與朱換一隻冷的。他解說:『一人睡不着,所以在門口等。』
忙上前偎了他,走進屋去:『衛道,你待我太好了。天這麼冷,還守在門外等?』
一O
一夜,金坐在床沿出神,似乎滿懷心事。朱問他:『衛道,你有什麽不高興?我們既成夫妻了,難道你還有什麼話不可告訴我?』
金說:『棉布業有機會。』
『有機會,何以反而不高興?』
『家裡有電報來,說家母有病,一時又不能趕來。地產又沒人出合理代價。因急需脫手,資金集合做棉布,可發大財。但是我手邊現錢不多,行市看好,所以銀根緊,行莊多不肯放欸,眼看機會錯過,可惜,真可惜。』
朱誠懇道:『我有錢呀?』
『你的錢,我怎可用?堂堂大丈夫,怎可用女人的錢。』
『你太頑固了,夫妻還分家?就算我的錢,你代我做交易好了。相信你有把握。』
『讓我考慮。』
『不用考慮,你我是夫妻呀。』
但,金取了朱的錢,吞沒了去,根本不是做生意,而朱坐在鼓當中。還以為愛情偉大,錢有什麼稀奇。金利用晚報上棉布慘跌的機會。深夜回家眼淚汪汪,酒又喝得爛醉,表示:什麼也完了。朱愁急,再三問他:『你怎麼流淚?怎麼喝得這樣醉?』
金偽裝像眞:『不得了,我急得要跳黃浦江,資金全蝕光,外邊欠一筆債!』
朱安慰他:『急什麽,我還有錢,你拿去還債,商人信用第一。見你急,我也急了。』
『把你的錢蝕光,怎麼辦?不過我金衛道,從未失敗過,必須東山再起,否則我對不起太太。』
『勝敗爲兵家常事,你不用怕。再接再勵。我一方面决定到香港去發展,多賺錢回來給你做生意,你仍住這屋子,只須用一個周媽,託逸梅替我管家。一兩天内决定動身了,搶時間去賺錢呢。』
金默然,但表示惜別依依,然而知道朱的錢,已給他捲光了。
一一
朱緋抵香港。寓九龍一家公寓,各方拜謁的人很多,各報記者、影刊主編、製片公司老板,羣相包圍了她。
可是不久,金衛道追踪而至。朱與他當然恩愛。二人同住公寓裡。白天遊歷海外各著名風景區。金追踪而來,目的還是伸手要錢,且說躭擱幾天卽返國。朱爲他張羅欸項,使他好回國做生意。一夜,朱對他說:
『你別生氣,我們是夫妻,希望你聽我一句話:這回你要謹慎一些,錢的數目雖然不多,可是新合同未簽,尙在談判之中。最短期間會有錢的。明天我要補鏡頭,沒有時間送你上飛機了,回去代我謝謝逸梅,我不寄信了,她知道的。』
金垂首道:『上海家中,你可放心,鄉下地產已有主顧要購要,家母也康健了。我等你被回來成家立業。』
朱眼中射着希望的火燄,幾乎掉下淚來。
金回到上海,與劉逸梅原是老妍頭。一夜,同床共被,劉反責問他:
『這次你趕到香港,只弄到這一些錢回來?我眞也不信。老實說,我沒有小金了,一心對你,我需要你忠實。』
金立誓道:『誰騙你?如果暪你要死。我同你夫妻,對我太認真,你提起小金,我一肚子生氣!』
『你也有個朱緋,一對一,大家不吃虧。生什麽氣!』
『憑良心說,我對朱緋是毫無情感的,不像你對小金,捲了我的錢逃走。』
劉咬了他一口:『謝謝一千家,沒情感,孩子快生了,男人都是玩弄我們女子!』
正說着,有人推門進房,金、劉疑爲周媽,不料進來的是朱緋,二人嚇了一大跳,三人相對驚愕。朱一個身體突然往後一倒,靠在門上,發出巨响,全身不由戰慄,手上門鑰,掉落地上。臉頰流下兩行痛心的熱淚。
金急從被裡跳下床,指着劉:『她剛剛才進來!』
劉也下床:『我來找表哥要………。」
朱渾身發抖,指劉:『要……要他的人,是不是?我怎樣對待你的?』
金代劉說:『她來要錢,周媽買菜。』
『錢!錢!你拿了我多少錢?你對得起我嗎?』
金皺眉苦臉:『你不要誤會,這眞太巧了,飛機怎麼這時候飛到?』
朱憤怒:『好!狗男女!我在香港得到消息,特爲趕回,要你們猝不及防!果然給我捉姦提到!』
金強詞奪理:『我們夫妻相敬如賓,你怎麼出口傷人?表妹不會待錯我們,你怎可侮辱人家小姐?』
朱趁機抓夜壺箱上的吊襪帶、絲襪,這些證據,憤怒的大跳大罵:『你們這一對狗!還要賴!證據在我手上,你們都替我滾出去!滾!一個都不要留在我屋裡!你們這批下流胚!沒有人性!沒有心肝!』
金光火道:『你瘋了嗎?大聲,給鄰舍聽見,鬧笑話!』
『我早已瘋了,不瘋怎會碰到你們這對狗男女!』接上陶嚎大哭,人倒來倒去幌着。鄰舍都圍來勸解,朱終於跌在地上,昏了過去。
劉趁機溜出。金猶銜恨罵朱:『當初不知誰不要臉!還好意思駡我下流,狗男女,豈有此理!』之後,也就溜了。
一二
醫院頭等病房。朱緋生下一個孩子。此時,她躺在被裡,嬌容憔悴。周媽侍候旁邊。朱問:『我有了一個孩子,也可把那些魔鬼忘掉。他們滾掉也算了!我滿了月,還得拍戲去,從此新生。』
但是朱緋養下的孩子已經死了。她一再要看看孩子的面目,像她呢,還是像負心的人。可是看不到孩子,周媽瞞不住,說是壞了。朱再度刺激,心裂腸斷,哭昏了去一切希望全毀滅了。看護進來勸慰她。朱流淚滿腮。泣不成聲。
『我把今後的安慰寄託在孩子身上,可是,現在這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我憑什麽生活下去?天呀………!』
周媽、看護都爲之酸鼻。
一三
朱緋出院後,神經總是錯亂,什麼事都癲三倒四,哭笑無常。她進一家電影公司拍戲,導演沒法指揮,叫她東,她西;叫她西,她東,沒有靈魂似的,沒有用塲可派,變成一個殘廢的人。結果被影片公司撤職,說她這一世完院了。
事實朱緋確已瘋癲。「金嗓子」的藝術生命就此長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