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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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明水秀的江南小鎮,四圍一片綠油油的田野,小橋流水,居住着樸實的人家,在鎮的一端有座古廟,建築宏偉,相近有座古老的石牌坊,已經破殘了。這一切都說明着這小鎮的悠久歷史。
一羣小孩子正在牌坊下面玩着結婚的遊戲,有的嘴裏吹着粗竹筒,嗚嗚作聲,有的敲着鐵罐蓋子,當鑼當鼓,有的嘴裏蓬蓬響着,當做砲仗,有的呵叱着開道,另有四個孩子把手搭成架子,架着一個做新娘的女孩,女孩頭上蒙着一塊紅布,可是她掀着紅布直笑。
一個孩子說:「不對,不對,做新娘子要哭的,你怎麼笑了?」
又一個孩子說:「是的,是的,我姐姐出嫁,哭得多厲害哩。」
大家一夥兒說道:「新娘子要哭的,哭呀,哭呀!」
女孩子就蒙着紅巾假哭起來了。
他們玩得正起勁,迎面來了個包媒婆,她一把揭起小女孩頭上的紅巾,順手打了她一巴掌,小女孩眞的哭起來了,四個孩子搭的手一鬆,她跌在地上,哭得更厲害了。
包媒婆嘴裏罵着,「死丫頭,不害臊,什麼不好玩,玩這個,你來不及要嫁了!」原來小女孩是她的小女兒,這玩的遊戲正觸着了她職業的癢處。
大羣小孩子給她這麽一搞亂,全呆了,站在一邊不則聲。
忽然一個孩子嚷着:「老師來了!」他們全急忙跑進設在廟裏的私塾去了。
那一面,江老爹正踱着方步在走來。
包媒婆迎上去,笑着說:「老爹,您上那兒去啦?」
「上街買點東西。」
「老爹,我又有事麻煩您啦!」
「又是排八字?」
「對啦,這兒有三張八字,求您替我排一排。」
江老爹笑道:「又是三張,你這媒婆眞行嘛!」
包媒婆陪着笑:「老爹,我等着要的啊!」
「行,晚上到我家來拿。」
「謝謝您,老爹。」
老爹踱進了書塾,孩子們都坐在位子上了,老爹把戒尺在桌沿上敲了幾下,孩子們就高低不一的朗讀起來了。
在老爹的家裏,他女兒江小燕,一個十七歲的姑娘,正撒着穀子在喂鷄,一嘴裏唱着歌;
「清平起來精神爽喲,菜兒瓜兒噴鼻香,哪唉嘿哟,
你看哪,鷄兒長得肥又壯,肥又壯哟,哪哈伊呀嘿………
她正唱得高興,隔壁園子裏的田阿根,探起頭來輕輕喚她:「小燕,小燕!」
小燕回頭一看,嫣然一笑。
「你來!」阿根繞到籬笆邊,和她隔着籬笆說話。
「妳爹呢?」
「不在家。」
「來,我有話對您講。」
正說着,那邊江大娘叫了:「小燕,點心好了,給你爹送去吧。」
小燕應着,叫阿根待會兒再說,就走了。
江老爹吃完點心,交給小燕一包茶葉,一件布料,並且記起了似的說:「怎麼又是妳送來的?」
「媽叫我送來的,她忙着吶!」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不要到處亂跑啊!」
小燕跑到半路,阿根候着她哩。
原來阿根的外婆住在洞庭山村,這幾天他跟媽去看外婆,他捨不得和小燕離開,又怕包媒婆老往她家裏跑,她爹會硬作主把她嫁給了別人,所以和小燕商量一下,該怎麼辦好?
小燕說:「你放心吧,我主意拿得很定我媽也會幫我的。」
阿根也要把這事告訴自己的媽,讓她想法子。
第二天傍晚,小燕坐在後院正給阿根補綴衣服,大娘忙着燒菜,阿根挑水回來,往缸裏倒水,大娘過意不去說:
「阿根,你够累了,歇一會吧!」
「我不累。」他走過小燕前面,停了一下看看她笑說:
「天黑看不見了,明兒再補吧!」
「還有二三針就補好了。」她也笑着回答他。
這時,田大媽過來了,手裏拿着蒸的糯米糕,這糕是阿根八十歲的外婆帶來的,她們兩隣居相處得很好,阿根和小燕又合得來,眞像自己人似的,她們閒聊了一陣,田大媽走了。
江老爹不一會兒也回來了,進門不見她們母女倆,就大聲喊:「小燕,小燕!」
小燕從後院跑進來:「爹,您回來啦。」
「哦,媽呢?」
「在後院。」
「鳥兒喂過了沒有?」
「喂過了。」
「金魚缸裏的水換過了?」
「換過了。」
小燕送過來熱毛巾:「爹,您擦臉。」
這時江老爹視察過了鳥兒和金魚,正在躺椅上坐下。擦完臉,他又記起了似的問:「怎
麽沒澆水呀?」他說的是那些心愛的小盆景。
「早上澆過了,爹,你抽烟。」她邊說邊點了紙捻捧過水烟袋來。
「哦……跟妳說過了,早晚要澆兩次,怎麽這點事都忘了。」
「好,我一會兒再澆。爹,您喝茶。」
「哦……是沏的新茶葉嗎?」
「是的。」
「是用罈子裏雨水沏的嗎?」
「這……」她吱唔了。
江老爹追上一句:「是用什麽水沏的?」
「是用缸裏的井水。」小燕無可奈何的回答。
「啊!怎麽能喝呢?拿去重沏。」老爹把宜興紫泥茶壺向小燕一塞。
江大娘出來了:「啊呀,孩子一天到晚裏裏外外的忙,你還這麼麻煩。」
「你懂得什麼!你就懂黃瓜、白菜,還有那幾隻老母鷄。」他對大娘瞪起眼來了。
大娘也不讓:「黃瓜白菜怎麼啦,淨像你種花養鳥,我們吃什麼呀?」
江老爹不防大娘這麽一句,氣得祗說了一聲:「豈有此理!」
正說着,阿根過來了,他說:「大娘,這担水,我給您倒在廚房裏啦。」
大娘趕忙答應:「好的,好的。」老爹不理他,轉過臉問小燕:「天不早了,燈罩擦好了沒有?」
小燕說:「你不是要從新沏茶嗎?」
「不要了,不要了。」
阿根這時鑽空喊了聲:「大爺。」
老爹愛理不理的在喉頭裏「唔」了一聲。
阿根見沒有他的事,轉身走了。
老爹冷眼看着阿根出去,沒好氣的對大娘說:
「喂,我不是對你說過,少叫阿根到我們家來。」
大娘白了他一眼:「人家幫我們挑水還不好嗎?」
老爹說:「閨女大了,不比從前了,男女授受不親……」
接着又說:「今天怎麼又要小燕送點心給我啦?」
「我一天忙到晚,你還要我自己給你送嗎?」
「不是呀,她在外面抛頭露面不大好。」
「有什麽不好?」
「咱們是書香門第,規矩不能不講的。」江老爹又來這麽一套了。
飯後,江老爹坐上他那張紫紅木的書桌前面,就着煤油燈,拿起了時憲書,一壁吩咐說:「弄根紙捻來。」
大娘剛才的氣還沒消,她搶白道:「連拿根紙捻都不肯自己動動手,一天到晚只知道算命排八字。」
老爹的注意全在時憲書上了:「你懂什麼呀?生老病死,妻財子祿,全在這上邊。」
「我看你搞了一輩子也沒搞出什麼名堂來。」
「那是時運未到呀,我不早就跟你說過了,我還有一步老運在後頭,命裏註定有貴人相助……」
「好,你等着做官吧。」
老夫妻倆正在抬槓,有人敲門了。
大娘問:「誰呀?」
「大娘,我,包媒婆啦。」
大娘開了門,包媒婆一進來就問:「小燕姐姐呢?我們巧玲來找她描個花樣。」實則她來的目的完全不是這個。
她和巧玲接着齊聲喊了聲「老爹」,老爹說:「你來拿八字麼?」
「是呀,怎麼樣,還好吧?」
「平平,這兩份兒還過得去,這一份差點兒。」
「這麼說,怕又不成了。」
「跟誰家說媒呀?」
「喏,東頭杜家呀,那位杜太太挑得太厲害,八字差一點都不要的。」
「慢慢找嘛,總會有個合適的。」
「老爹,小燕姑娘也該說個婆家了。」包媒婆歇了一會兒試探着說。
老爹還未答腔,大娘就插進來說:「你又來做媒啦,我們小燕還小,不用費心。」
小燕房裏,巧玲細聲對小燕說:「小燕姐姐,你聽,我媽要跟你做媒啦。」
「我才不要你媽做媒呢!」
隔壁田大媽和阿根也正說著小燕哩,她們要去洞庭山村,大媽知道阿根的心事,想在動身之前,跟江大娘說定了這頭親事。
第二天,一清早,初升的陽光照耀了大地,小燕打開鷄籠,撒榖喂着鷄,阿根也在院裏鋤地,大媽走過來找大娘,商量這事,大媽就担心江老爹不肯,大娘叫她放心,說這事她自己也做得一半主的,大媽想叫阿根寫下年庚八字,叫老爹去合一合,阿根說:「媽,從前您跟爸爸合過沒有?」大媽說:「當然合過的呀!」阿根說:「那,爸爸怎麽老早死掉了呢?」他叫媽別信這一套,祇要人合得來就得了。大娘也覺得阿根說得有理,她答應就去和老頭兒說一說。
江老爹也起身了,大娘劈頭就說:「噯,有人給咱們小燕提親來啦。」
「包媒婆來過了嗎?」
「不,是另外一家,人家可不是什麼富貴人家,不過日子還過得,男孩子人挺老實,又勤快,長相也過得去,人口不多,只有母子兩個,婆婆也好說話,小燕過去不會有什麼氣受的。」
江老爹問道:「說了半天,到底你說的是誰呀?」
「喏,就是隔壁家的阿根呀。」
江老爹瞪她一眼:「胡說八道。」
「幾十年來的隣居啦,大家都合得來,要是攀了親,更是一家人啦。」
「你也不想想,咱們是什麽人家,找一個挑水種菜的做女婿,這像什麽話。」
「挑水種菜丟了你什麽臉啦,靠氣力吃飯,有什麽不好,再說,這件事是小燕自己願意的。」
「啊?小燕自己願意的?」老爹像吃了一大驚,他不相信女兒竟如此大胆了。他過了一會兒又說:
「我的話不錯吧,姑娘大了不能再跟男孩子混在一起啦。」
「你呀,管不了。」
老爹氣得雙眼直瞪,說道:「什麼?我管不了?」
他怒氣冲冲的去檢了幾枚釘子,拿着榔頭,把後院通兩家的木門釘起來。阿根失望地看着他,他笨手笨脚的把手指也敲痛了。小燕母女倆不理會他,他終於把門釘起來了。
杜家是破落的大戶人家,陰沉沉的房子。陰沉沉的傢具,也是陰沉沉的人,杜太太和二老爺正坐着,包媒婆坐在下面,杜太太把三張八字遞給了包媒婆,吩咐她退去,這都是不好的,有的命苦,有的命硬。
二老爺怪包媒婆不會辦事,包媒婆說:「姑娘有的是,可是人家攀不上杜家的門第。」
杜太太說:「門第固然要緊,不過頂要緊還是姑娘的命好。」
二老爺也說:「門第嘛,只要是個讀書人家,也就對付了。」
包媒婆接口就說:「祗要讀書人家嗎?噢有了,我們巷口江家一位姑娘。她爹還是個老秀才,教幾個孩子,家裏不算是怎麼好,可也有幾間房子,有點地。」
「姑娘人品怎麼樣?」杜太太問。
「別的我不敢說,這位姑娘是我從小看她大的,講文才嘛,能寫能算,講活兒,粗是粗,細是細,樣樣都行,可能幹着哪。」
「那麼去把八字請來合合吧。」杜太太說
「人家是獨養姑,就不知道肯不肯。」
二老爺說:「像我們這種人家,他們會不肯?你去說說看嘛。」
包媒婆領了命,又貪圖媒人錢,就去和江老爹說了,說到杜家他們有財有勢,二老爺又要進京做官去了,江老爹發生了興趣,他問:「杜家少爺的人品怎麽樣?」
「啊呀,說起這位大少爺,那眞是堂堂的相貌,一表的人才,人人都說是有福有壽的。」包媒婆又說滑了嘴,信口吹起來了。
江老爹又問:「那怎麼到現在還沒定下親呢?」
「喏,就爲挑得厲害呀,多少做官人家的小姐都因八字不合說不上,你們家小燕要是合上了,才福氣哪!」
「我也跟小燕算過命,她是要配個富貴人家的。」
「那不是緣份來了嗎?江老爹!」
江老爹點點頭,叫她晚上來拿八字。
晚上,江老爹飯後吃過烟跟茶,坐在方桌前面拿大紅帖端端正正寫好了小燕的八字,江大娘正從廚房裏收拾好了出來,看見帖子就問他:「你寫這個幹嗎?」
老爹說:「有人給我們小燕說媒吶!」
大娘又說:「你怎麽不問問我,也不問問小燕?」
老爹頗爲怪異地問:「什麼?要問問她?」
「自然囉,這是她自己的事嘛。」
「什麼話,跟她說親要去問她自己,她也不害臊。」
「這是她一輩子的事,總要她自己願意才行。」
「我替她說的人家還會錯嗎?她是我的女兒,我會害她嗎?」
「你硬要把她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性情脾氣一點都不知道,你說他們會過得好嗎?」
「祗要八字合,一定過得好的。」老爹頗有自信的說。
「哼,我問你,從前那一家不是合過八字才攀親的?照你這麽說家家夫妻都是過得好好的了?」
「啊唷,跟你說了吧,這門親事是東頭杜家,有財有勢,兩房合一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是誰跟你說的?」
「包媒婆囉。」
「瘸子的腿,媒人的嘴,頂靠不住啦。」
「啊呀,人家是書香門第,錯不了的。」
江大娘扁扁嘴說:「像你這樣的書香門第,我嫁了過來就做了一輩子的牛馬,受了一輩子的氣。」
「那是懷才不遇,時運未到,這次如果攀上這門好親戚,有貴人相助,說不定從此飛黃騰達……」
江大娘愈加輕蔑地說:「算啦,你還想靠女兒去升官發財?」
這一句話觸怒了江老爹,他睜起雙眼說:「你存心跟我抬槓是不是?」
江大娘見他發火,稍微軟了些:「我是爲了孩子好。」
「難道我不是爲了孩子好?」
「爲孩子好就該讓她自己願意嘛!」
「放屁,婚姻大事,全得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這門親事我做主定了。」說罷,老爹把大紅帖子籠在手裏,不等包媒婆來,他出門自去找她了。
「你上那兒去?」江大娘問。
「你不用管。」
江大娘見老頭兒無理可喩,走進小燕房裏去說:「小燕,你瞧你爹那種脾氣,我眞拿他沒有辦法,他把你的八字送出去了。」
小燕原聽這兩老在拌嘴的,可是她並不則聲,見媽問她,她却鎮靜地回答:「媽,八字送去怕什麽?我人在這兒嘛!您放心,反正我不會答應的。」
杜家太太那一邊,自然拿了小燕的八字去請瞎子算命,王瞎子說得天花亂墜,說今年娶了來,明年包您抱孫子,臨了要雙倍的算命錢,杜太太一樂,也給了。
包媒婆從此兩頭串門戶,對於聘金聘禮的多少,說好說歹的東勸勸西拍拍,忙個不了。
可是小燕母女倆呢,自己打算自己的。
和她們田阿根合做了一路,商量出一個辦法來,預備讓小燕在晚上跟他們坐船去洞庭山村外婆家,一走了事。
可是晚上老爹囘來得遲,他喝得有些醉熏熏地,提着燈籠叫門,大娘開他進來後,小燕照例遞上了手巾和茶烟,他舒了一口氣,乘着酒興對小燕說:「小燕,爹跟你找了婆家啦,他們家很有錢,姑爺……」
大娘趕忙接口說:「這和小孩子說什麽?你又喝多了。」同時又目視小燕要她進自己房去。
老爹哈哈地打了個呵欠,大娘乘機對他說:「你該睡了吧,我替你舖牀去。」老爹跟着進來,脫了馬褂,又脫了長袍,大娘巴不得他睡了,可是他拿了幾本命書,又走出去了。他把煤燈捻捻亮,移到書桌上,看看書,又指指算算,顯然的,他還不想睡呢。
小燕輕輕走到門口,向外望望,見爹還不睡,心裏不由得焦急起來,大娘也從房裏望望他,他低頭自顧計算,嘴裏喃喃着:「等他們送日子過來,看看挑得對不對。」
母女倆對他無計可施,老爹已經算好了,闔攏了書欣然自語:「這幾個日子都不錯。」又起身把窗關關好,看看鳥兒,看看盆景,再檢查一下後門上閂沒有,然後,吹熄了燈,進房去了。
他見大娘還在做活,問道:「怎麼你還不睡?」
「你先睡,我再做一會兒。」
「那我也再看一會兒書。」說着,他又要到書架去拿書了。
大娘急了,放下活計說:「別看書了,我這就睡了。」一壁捻小了燈。
老爹上牀睡了,大娘也在裏牀裝睡,不一會,老爹鼾聲起來了,大娘輕輕爬出牀,輕輕推開門,到小燕房裏叫她快走,到了後門口,問小燕有忘了什麽沒有,小燕記起來,大娘給她的錢包,放在枕頭底下沒有帶出來,她想自己去拿,大娘叫她等着,摸索着回到小燕房裏,不料出來時一脚踢在鋁皮破畚箕上,乒的一聲響,把她嚇了一大跳,看看房裏沒有動靜,又悄悄走了出去,小燕感激着媽,又捨不得離開她,撲在媽的懷裏哭起來了。
她們難捨難分的就了些時候,急切間又開不開後門,待得開了,正要出去時,背後忽然老爹大聲呼喝:「你們在幹什麽?」他喝着,人也就到跟前了,一眼看見小燕手上的包袱,一切都明白了。小燕驚慌失色,拉着媽直喚,老爹一把抓住小燕,嘴裏氣得發抖:「好,好,你們想逃走。」他說着把小燕往裏拉,大娘急急解釋,「你要幹嗎?是我作的主!」老爹不由分說,直嚷着:「你們要造反了,你們要造反了!」
老爹把小燕拉進屋裏關上門,去屋角取了鷄毛帚,指着小燕要打她,大娘從中攔住他,他想推開大娘,可是大娘使出勁來,封住了他手,他累得氣喘吁吁地,只嚷:「反了,反了!」
在江邊,田大媽和阿根眼巴巴等着,不多久,聽見急促的脚步聲,原來來的是替他們管家的二叔,他說:「不好了,小燕給她爹抓回去了。」阿根聽說就想往岸上去,大媽一把抓住他:「你回去有什麼用?老爹那個脾氣你還不知道?我看,我們還是先回去,過幾天再走。」
老爹在家要把小燕鎖起來,又罵大娘女教女兒做出這種荒唐事,又說這一定是隔壁阿根那小子搞的鬼,明天要去告他,鬧個不休。
過了幾天,杜家來下聘了,老爹放了小燕,大娘問他:「怎麽?你不怕她再逃走了?」老爹說:「今天要下定了,回頭客人來,這像什麼話?」大娘說:「好呀,等客人來了,我要請他們評評理。」老爹說:「又來了,事情已經定了,還有什麼說的?」大娘說;「我還是那句話,這門親事我不贊成,小燕也沒答應不能算數。回頭杜家送聘禮來,我叫他們退回去。」「你敢。」「我爲什麽不敢。」老夫妻倆,就這樣你來我去的爭執起來,倒是小燕勸她媽,不要和爹鬧,她說她已拿定主意不理她爹這一套,看爹把她怎麽樣?
包媒婆押着聘禮來了,把禮盒全擺在桌上,左隣右舍齊來瞧,老爹打開盒蓋,見好多件貼囍字的金銀器,不覺笑容滿面,包媒婆自盡自讚着,走過去拉大娘來瞧,大娘冷冷地說道:「我全瞧見了。」巧玲想去小燕房裏拉她出來,老爹趕快攔住,說小燕害臊。說着,她自己又捧出鞋帽等囘禮,和包媒婆大家裝着,送她們出了門。
杜家的場面可大哩,賓客滿堂,一片恭喜之聲,好歹的拉着杜家少爺乾杯,他勉强飲了幾杯,不覺咳嗆起來,回到房裏,又吐了幾口血,原來他已得了肺病,今兒老毛病又發了。
小燕雖給老爹鎖在屋裏,她心裏一點都不着急。田大媽送過一碗餃子來,大娘輕輕端到小燕的窗口,她很歡喜的接來吃了,作手勢叫媽放心,她的主意是很堅定的。
老爹是舒服慣的,現在沒有小燕服侍他,大娘也不理他,他蹩着非常難受。
那邊杜家少爺的病可鬧大了,求神拜佛都沒有用,最後王瞎子認爲應該冲一冲喜,並且揀了十五這個日子,杜太太要包媒婆去說,且不說少爺病了,只說今年不完婚,就得等到明年,所以杜家想早些了却這樁大事。
老爹自然很爲難,他喊大娘來商量,大娘可不管,她說:「你嫁你的女兒,我的女兒可不!」包媒婆怕要老夫妻倆又抬槓起來,趕快排解,老爹沒法,只得央包媒婆改日陪他上街去辦嫁妝。
日子很快過去,好日子也就到了,第一天,小燕假裝歡喜,出來招呼客人,並且按規矩向老爹磕頭辭行,老爹也按規矩吩咐幾句,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啦,什麽在家從父,出家從夫啦,小燕全答應,過不了會兒她進房去了。
第二天,才是出嫁的正日,老爹忙着,包媒婆也忙着,大娘只冷冷的不大管事,小燕睡在牀上,有包媒婆的女兒巧玲作伴。
可是,一早晨,忽然發現小燕不在房内,問巧玲說她睡着了不知道,問大娘,大娘說:「走了。」老爹急得雙脚直跳:「走了?上那兒去啦?」大娘冷冷地說道:「我不知道。」
「準又是跟田阿根那小子跑了,我找他要人。」
他和包媒婆去田家敲門,來開門的是二叔,老爹問他:「大媽呢?」他說:「和阿根上外婆家去了,」「什麽時候走的?」「天沒亮就開船走的。」老爹還要問下去,包媒婆拉拉他,他會意也不問下去了。
包媒婆比老爹還着急,她回來問老爹,杜家是不好惹的,就會兒時辰到了,沒有新娘子上轎,看你怎麽辦?
老爹急得團團轉,他怪巧玲不看住小燕,包媒婆又怪老爹不該怪巧玲,老爹又問大娘要人,大娘好似無事一般,只說:「人走了,我的命在這兒。」大家鬧嚷嚷的毫沒結果。
外面一會兒茶担來了,一會兒有人來道喜了,一會兒街坊上乞兒來討喜封了,越是着急時光過得越快,老爹搥着頭只是呻喚:「啊呀,要了我的老命了!」過不了會兒,央着做正式媒人的胡老爺胡太太也來了,包媒婆只得把這事提出來和他們商量,胡老爺主張先去杜家要求把時辰挪後一點,再想法找小燕同來,但是誰去說呢?包媒婆和胡老爺大家推了一陣,畢竟祗好包媒婆去說。
可是杜家也正忙亂着,原來少爺的病越過越沈重,他已暈厥過一陣了,越是危急,越把希望寄托在新娘子的身上,只要新娘子命好,冲一冲喜,就能把少爺的命保持住了。所以他們儘催着發轎,沒到時辰,就把花轎打發過來了。
吹吹打打的一路過來,這邊江老爺急得像熱鍋子上的螞蟻,江大娘對他說:「你這何苦來呢,還是聽我說,老老實實的跟杜家說明了吧。」
「你倒說得容易,叫我這個臉擱在那兒呢?」
包媒婆到了杜家,吞吞吐吐的向杜太太說姑娘生了急病,上不得轎,一句話打回來:「定好了的日子怎可以隨便改?」她隨卽吩咐迎親婆跟轎子快去,迎親婆一到江家,就向小燕的房裏奔去,連老爹想攔也攔不及,正好巧玲爲了小燕不見了,受了幾句埋怨,沒好氣躺在小燕的牀上,迎親婆不由分說的撲了上去,拉住巧玲的手,一邊摸她的頭,有什麽熱呢,她嘴裏大聲嚷着,「好了,好了,沒事,沒事,快起來上粧吧,不要誤了吉時,這是一輩子的事!」
巧玲給她這樣一胡弄,心裏慌亂得不得了,趕忙聲辯:「我不是新娘子,我不是新娘子!」
迎親婆給她這樣一說,頓時呆住了。
老爹在一旁急得面無人色。
正在難解難分的時候,包媒婆急急趕來了,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完了,完了,杜家少爺死了!」
一片嘩雜的聲音,老爹不覺得又驚又喜。
杜家迎親的人全垂頭喪氣的回去了。二老爺怪他們辦事不得力,他罵道:「我這兒什麼都預備好了,就等新娘子一過來,拿隻雄鷄跟她拜拜堂,這事兒不就結了嗎?」
去迎親的人說道:「是呀,可是包媒婆來說大少爺過世了,他們說什麽不肯上轎了。」
迎親婆說:「這事有些蹊巧,他們推說新娘子有病,我拉住她一摸,什麽病也沒有,後來我拉她起床,她忽然說她不是新娘子,那麼新娘子到那裏去了?」
二老爺納罕道:「啊,有這等事!」
小燕呢,飛走了,和阿根飛到洞庭山村,他們無憂無慮地過活着,老外婆,田大媽,全疼着他們哩。
老爹愁愁悶悶地成天躲在家裏不出門,杜家的事還沒了結,麻煩在後頭哩。大娘說:「杜家人也死了,你把聘禮退還給人家,這事不就了啦!」
老爹又瞪她一眼:「聘禮怎麽能退呢,親雖沒結成,親戚總是親戚。」
大娘恨恨地說道:「自己兒子病得快死了,還要接人家姑娘去冲喜,這種人家你還想沾他們的光嗎?幸虧小燕主意拿得定,要不然嫁了過去,你不是害了她一輩子?」
老爹沉吟了一會兒,說:「小燕媽,你去叫小燕回來吧。」
「杜家的事辦妥了,她自然會回來的。」
「小燕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倔强了一點。」老爹明知杜家的事自己做得不對,現在心回意轉,很有些想這獨生獨養的女兒了。
可是,杜家却不是容易對付得了的。
有一天,二老爺派楊先生去找江老爹了。
「江先生在家嗎?」
老爹迎了出去,讓進來,不等坐下,這位楊先生開門見山的就說。
「哦,今天杜家叫兄弟來跟你老先生商量一件事情。」
「請指教,請指教。」老爹一味的謙恭。
「杜家的意思,少爺雖然不在啦,可是你們小姐已是杜家的人啦,所以想從新挑個好日子,把你們小姐接過去,照古禮抱牌位成親,再給他立嗣一個兒子,也好承繼杜家的後代香煙,這是你們兩家很體面的事情,我想江老先生一定贊成吧。」話說得很堂皇,老爹一時倒不好回答。
「你老先生的道德文章是大家所欽佩的,這種古禮一定要老先生提倡提倡。」這位楊先生一步進迫一步了。
「這件事我得跟內人小女商量商量。」
「既然老先生沒權决定,那麽還是屈駕去跟二老爺當面談談。」
老爹推托道:「哦,我本想過一天要去拜訪的。」
楊先生說:「不,二老爺在立等囘話,兄弟現在就陪你去走一趟。」
大娘說:「你就去一趟,大家事情說說明白。」
老爹覺得這話也對,就一同去了。
杜家是早有準備的,兩張八仙桌拼擺在一起,二老爺坐在上首,周圍坐了三老四少,後面站着許多不三不四的閑人,老爹給引到最下面的一個位置坐着。
二老爺冷笑着對老爹說道:「照你的意思,那就得退婚嘍。」
「噯。」老爹不吭聲的回答。
「你倒想得好容易,老實對你說,你們家姑娘的事,我都打探清楚啦!」二老爺沉着臉說。
江老爹不覺一震:「什麼?」
「人跑了,是不是?」
「……」
「我問你,一女許配兩家,告到官裏,該當何罪?」他說罷,作勢要立起身來,立刻有人做好做歹的拖住他,同時又有人走向老爹勸他說:
「江老先生,不是我說,府上鬧出這種事情,實在有失體面,杜家是什麼人家……」
「我看今天這件事,擺明是江先生理虧,你上去賠個禮兒,讓二老爺先消消氣,眞要告到官裏,江老先生,你是沒有好處的。」
老爹給他們這麽一擺佈,氣得目瞪口呆。
又有人對二老爺說:「二老爺,看在我們大家份上,大人不計小人過,您就高抬貴手,原諒他一點,有話好講。」
二老爺趁勢轉彎了:「好,那麼看在各位份上,我再跟他講幾句,姓江的,今天的事,是你錯了,你認不認?」
老爹忍着氣說:「是我錯。」
「好!那麽我問你,這種事你願意官了還是私了?」
「怎麼叫官了,怎麼叫私了?」
「官了就是去打官司,任憑老爺作主。私了,那你得把收過的聘禮十倍賠還,所有從定親起到結親爲止的一切杜家的開銷,都得由你担任,總共用了多少錢,我會開一篇細賬給……」
江老爹聽着,已急得滿頭大汗了。
衆人閧應着:「很公道,很公道,那是應該的。」
「還有呢,你得備二十桌酒,向我們杜家的親戚朋友賠罪……」二老爺補足了第三項條件。
江老爹頹然立起身來說:「那不是要我傾家蕩產了嗎?」
「這個我可管不着。」二老爺毫不在乎的說。
過不了幾天,老爹房子牆根頭的一塊江字的界石,換上杜字的了。
他們把箱子舖蓋亂堆在田大媽的客堂內,老爹一旁無聲坐着。大娘走過去勸慰他道:「不要難過啦,房子完了,女兒可保住啦。」
「我眞想不到杜家這種人家這末厲害。」
「可不是嗎?我早說過,你不要想高攀,把女兒嫁給這種人家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幸虧小燕主意拿得定,要是眞的嫁了過去,你要後悔一輩子的。」
老爹不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你現在總該想明白了吧,我也沒唸過什塞書,我也不懂得什麽大道理,可是我總覺得,娶媳婦嫁閨女這些事,總得孩子們自己願意才好。」
大娘一壁說一壁整理箱子,老爹也來幫她,把掉在地下的書拾起來,一看,是「命書」他恨恨地把大堆的「命書」都從書堆裏檢出,捧到廚房裏去燒燬了。
二叔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那是小燕托人携來的,大娘要老爹讀給她聽:
「媽,我們已經平安的到了,這兒什麽都好,請您放心,現在爹還生氣嗎?杜家有麻煩沒有,我們很惦記您們,我們自己要在這兒蓋一間房子,爹要是肯放您來的話,不愁沒有地方住,我跟阿根的事,等您來了再說。小燕「
「好啦,孩子給咱們蓋了房子啦,我們一塊兒去吧!」
老爹想了想,說:「你……你……去吧!」
可是老爹終於也去了,在一片碧波,遠山凝翠裏,一隻風滿帆飽的小船,正向前駛行,大娘凭着船舷眺望着,前面蒼鬱的樹林裏面,隱約地有個村莊,那便是洞庭山村了。
船將近泊岸,岸上早有田大媽、阿根、小燕和隣居們等着了。小燕跑到岸邊,大娘立在船頭和他們招手,小燕大聲喊着「媽」,大娘一上岸,她就像一個久不見親人的小孩似的撲向大娘,一邊嘴裏說:「媽,我想死你了!」
「孩子。」大娘擁她在懷裏,撫慰着。
「媽,爹好嗎?」
大娘指指艙裏,說:「也來了。」
小燕又驚又喜,一徑跳下艙去,喊:「爹,您來了。」
一幕悲喜劇,到此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