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遷之喜
一座正在建築中的大樓,已經巍峙在空中了,底層大門上掛有好多牌子,寫着萬里建設公司的字樣,和知租處的地點等。
萬里建設公司的寫字間裡,一羣職員正在辦事的辦事,閒談的閒談,孟子遷拿了一份報紙,正在招租欄內仔細地尋找,又把合適的地點記入日記簿內。
小王是經理的小舅子,是個吃糧不管事的,他走過來了,問:「小孟,想搬家呀!」孟子遷沒南同答,老楊凑上來了:「咦!你還不知道,小孟要結婚啦!」
小王頓時起了勁:「眞的,小孟?怪不得要找房子,我們公司蓋了這多大洋樓,你要那一幢隨便挑呀!」
「我那有這麽大福氣。」小孟微笑着答。
聽說小孟要結婚了,一夥同事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正在問他,門一開,經理帶着兩個客人進來,同事們散開,經理讓客人進了裡間,隨卽對小孟說:
「小孟,你把林陰道的圖樣拿來給嚴先生嚴太太看。」
小孟拿來了圖樣,攤在桌上指點着:
「這兒一連有六個號碼,四房二廳,兩浴室,鋼窗柚木地板,大騎樓朝南,周圍都是高貴住宅,環境非常好。」
嚴太太不耐煩聽這麼多解釋,她要去看看房子。
小孟忙找小林陪他們去,可是小林不在,小王說:「我差小林買東西去了,還是你自己跑一趙吧。
小孟陪嚴先生他們去看完房子,自然一時也不會定奪的,待他們走了,小孟找個小木櫈休息一會,他的從小在一起的同學阿章放下了手裡的工作,笑着走來說:「小孟,怎麽今天是你陪人看房子?」
「小林走開了,他兼差做茶房,我就兼差做跑腿。」
「兼差兼不兼薪啊?」
「有這麼好事兒,你休想吧!」
「你自己事兒怎麽樣,房子找到沒有?」
「還沒找到,我預備這個禮拜去找。」
「我看你現在住的房子也可以應付了。」
「做新房總不行。」
「你想住什麼房子?」
「我也不想住什麼好房子,不過結了婚,總是有家了,一個小家庭也得像樣些。」
「話是不錯,可是現在找房子不容易,你結婚的日子定了沒有?」
「就爲了沒有找到房子,不敢定呀!」
阿章正容對他說:「小孟,我們是同學又是同事,所以我們大家說話不客氣,我看這年頭什麽都是省一點好,你那位李小姐倒是很明白的。」
「她也主張節省一點,不過這是人生大事,總得像個樣子才好。」
「那麼你的經準備好了沒有?」
小孟說:「我跟會計處的胡先生商量過了,他說公司裡借薪水是不行的,他給我出了個主意,叫我起個會,每會五十塊,這樣凑得十個八個人,也有四五百了,以後在我薪水裡按月扣還。」
「那也好,我也凑一份。」
阿章是個結了婚又有了幾個孩子的人,小孟覺得要他帮忙實在過意不主,話還沒有說出口,阿章知做意思,便接着說:「這是應該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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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的愛人李佩華在一家百貨公司裡做事,小孟每次下了班,總是去接她的,時間不早了,她正在收拾櫃面,她的同事張筠一眼看見了小孟,用手扯扯佩華的衣袖,佩華抬頭見了小孟,不覺一笑,同時迅速的整理貨物,張筠說:「去吧!讓我來。」佩華不好意思的謝了一聲後,拿了手袋匆匆走了,小孟也對張筠交換了一個感謝的眼色。
時間雖然晚了,但還趕得上到太平山頂去飲一杯茶,那兒人靜,不是打得火熱的年青的戀人,誰會跑到這冷僻的地方來。
他們耍了杯檸檬茶,望着落日的餘暉,覺得心曠神怡。一會兒,小孟對佩華說:「佩華,經濟問題有了辦法啦!」接着他把做會的計劃吿訴她。佩華的意思是少借少用,將來還起來也容易。小孟却打算在九龍租一間大些的房,分做兩間,後面做臥室,前面作客廳。
佩華是個實事求是的女人,她不以小孟的那種幻想爲然,可是爲了結婚,也不便過分掃小孟的興,所以沒有反對,小孟又拿出他父親的來信給佩華看,他父親對小孟的婚事很歡喜,可惜的是交通不便,他不能來,小孟多年不見父親了,想像中如果父親能來住在一起,將來抱個小孩子玩玩多麼好。
他們又蹓躂了一會,下山去送佩華同家,約好星期日一同去找房子,他等佩華上了樓,才走了。
小孟住的是一間很小的尾房,用半截木板和前面隔開,一張單人鐵皮床、小寫字枱和一張椅子之外,已沒有什麼餘地。小孟脱了外衣,想去洗個澡,和厨房合做一起的洗澡間,先已有人在那裡了,小孟用手彈了幾下,裡面低哼了一聲:「忙什麼?」一會兒開門出來了一個身體魁偉的男子,向小孟瞪瞪眼,走入房中去了,原來這是他的鄰居,平常不大招呼的。
洗過澡後的小孟,對鏡子端詳了自己的臉,覺得一團高興,順口唱起歌來,一路唱到房間裡,隔壁有人篤篤敲了幾下板,小孟不理,更提高些聲音唱下去,有人說話了:
「喂喂,時候不早了,麗的呼聲可以關上啦!」
小孟生氣了,自嘲地想道:「老子要搬家了,懶得再跟你叫。」他翻開日記簿,又把抄在那裡的地址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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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小孟和李佩華看了許多房子,有的看着合意,但房租太貴,有的房租合適了,房間又太小,有的沒有水電,有的在五層樓,找來找去還是一個空,小孟發愁了,沒有房子,婚期又得拖延下去。佩華說:「其實現在住的房子將就些也可以過得去,何必另找呢?」小孟想了一會,覺得也是辦法,不過他還不放棄那個想法,房間應該有兩間,現在凑合些對付,也得搭上個閣樓才行,他立刻找房東太太商量,結果一切照辦,在原有房租之外,再加二十元,作爲搭閣樓後的租金,和結婚以後多加一人的水電費。
搭閣樓不是難事,找阿章商量就得了,他們自己動手,又是鋸又是釘的,隔壁的那位房客干涉麻煩了幾次,嘈叫了幾次,總算蓋搭成功了,油漆一新。
新房就緒,結婚也就實現了。少不得舉行婚禮,借了酒家請客,小孟的同事全來了。阿章夫婦倆出力帮忙得最多,小孟和佩華特地向他們敬了一杯。小王——這位無事也要起鬨的人,強要小孟佩華乾三杯,差不多到了酒闌人散,阿章和佩華的朋友張筠等替他們張羅着,譲他們先回去了。
回到新房裡,小孟覺得心裡很滿意、很幸福,倆小口說說笑笑,上閣樓去睡。小孟一不小心,把頭頂碰痛了,佩華趕緊問他疼不疼,他說不疼。佩華說:「睡着了,會不會滾下去?」小孟說:「不會的,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佩華說:「我怕囘頭,⋯⋯。」「好,我睡外邊,妳睡裡邊。」他們正把一切安排得妥貼,預備睡下去了,忽然隔壁那位房客囘來了,把電燈一扭亮,便大聲嚷道:「曖唷!這兒開電影院了,喂,怎麼掛上了簾子?」小孟接口說:「這又碍了你什麽事?」「掛上簾子,把整個房間弄得密不通風的,光線空氣全給擋住了。」「白天我又不下簾子的,晚上就是掛這麽一會兒,再說四面都是通風的,怎麽會擋你的空氣呢?」小孟辯白。
那房客聲勢汹汹的嚷道:「啊,還是你有理,你知道搭了閣樓還睡人,那是犯法的麽?」
佩華急了,問小孟:「怎麽辦呢?」
小孟說:「不要緊的,我已經跟房東太太說好了的。」
可是隔壁那房客不斷連聲的喊道:「房東太太!房東太太!」
房東太太來了,問道:「什麼事啊?半夜三更又吵架。」
那房客理直氣壯,他說要是房東太太不管他,就去告她,房東自知道事於法不合,只好對小孟強辭奪理的說:「孟先生,我答應你搭閣樓?可沒有答應你睡人呀!」
佩華一聽不對,房東太太只要錢,不担肩胛的,就趕緊說:「子遷,別多說了,閣樓不能睡就不睡好了⋯⋯。房東太太,對不起,驚吵妳啦!」一面又安撫小孟:「看你氣成這樣子,我們就睡底下好了。」「床呢?睡地下?」小孟餘怒未息?近乎喪氣地說。「將就一晚吧!明兒再說。」
「我們的日子長着呢,佩華,我們還是去找房子,决定搬家。」
房子終於搬成了,又買了新床,支出很多,新房子不許燒飯的,零星吃飯更化不來。小孟呢,一切都往自己將來有更大的發展上面着想,佩華則從目前能省則省的計劃上面打算,他們二人合力製成了下面的預算表。
收入項下 支出項下
孟 二百八十元 房租 一百五十元
佩 一百二十元 孟午飯 二十五元
共計四百元 佩午飯 二十五元
二人晚飯及早點 八十元
二人巴士輪渡 四十二元
報紙 三元
香烟 十五元
零用 十元
還債 五十元
共計四百元
收支兩抵
把預算表仔細一看,最大的支出還是房租,超出了兩個人全部收入的三分之一。還債的五十元,應該算是省出来的,再過八個月,把四百元發请了,就可以鬆動點了。
就這麼直到了月底發薪水,胡會計給小孟扣了五十元,八個月倒也一貶眼便過去了,債務還清,小孟的心裡好不輕鬆,正要打電話給佩華約她囘家,佩華的電話先來了,她說有些事要晚一點回去,小孟不肯,他約定七點鐘在㗎啡館等齊了一道囘去,到時候佩華和她的同事張筠一同來了,她一見小孟,便卽吿辭,小孟留也留她不住,等她一走,小孟便對佩華說:「你猜我今天給你買了什麽東西?」
佩華不答,把小孟放在面前的紙包一打開,原來是一件絲絨旗袍料,她又高興又心疼,覺得破費了這麼多錢眞是化算不來,帶些責備的口氣對小孟說:「你買這麽貴的東西幹嗎?」小孟低聲說:「我們的錢還清,以後可以鬆動一點啦!」可是佩華聽了這話,看了小孟一眼,反而面有憂色,小孟問她,她呑呑吐吐的說:「剛才張大姐陪我去醫院,醫生說我已經有了。」
小孟忘形地從椅上跳了起來,「那我就要做⋯⋯⋯。」
話說得大聲了些,㗎啡室內的客人都把眼光射了過來,佩華趕緊止住他:「喂,你嚷什麽?」小孟自覺失口,凑近佩華低聲問道:「幾個月啦?」佩華又羞又窘,趕忙立起身來說:「囘家再說吧,走吧,走吧!」
兩個人出了門,佩華不留神絆了一下,小孟趕緊扶住她,那種快要做爸爸的對於未來孩子的愛護心情,引得過路人的怪視,佩華窘得要命,可是小孟的注意又被吸引到橱窗裡面的孩子服裝去了,他拉佩華去看,彷彿橱窗裡的孩子用品急切地在向他招手似的。佩華摔去他的手道:「傻的,還早着哩!」
到了家,小孟趕緊要佩華坐下,吿訴她:「妳要當心,不能多動了。」「我怎麼不能多動呢?我還要做事哩!」「不,不,從今天起,什麽事都由我一個人來做。」「有的事你不能做。」「不,我能做,⋯⋯噯,剛才醫生說你有了幾個月了?」「兩個多月了。」小孟仰頭想了想:「還有七個多月我們家裡就多了個孩子,要比現在熱鬧多了。」「熱鬧是熱鬧,可是這兒房東有言在先,有了孩子是不租的,那不又要我們搬家了嗎?」「還早呢!」佩華又說:「不過現在我們的預算又不對了。」「怎麽?」小孟倒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我們的預算表上一點額外支出也沒有的,將來的生產費用呢?」小孟敲敲頭說:「不要緊,債還清了,以後每個月多出五十元總夠了。」「再過幾個月的還能腆着肚子上工嗎?」「一天站到晚,對妳本來也不相宜啊!」「那不是每個月短了一百二十元?」問題到這裡算是引到了中心,小孟「噯」了一聲,就不响了。佩華又說:「剛才張大姐給我出了個主意,叫我去找經理太太,託她跟經理說,調我到賬房間工作,那我就可以多做幾個月了。」「那也好。」「不過,」佩華沉吟着說:「到經理家去總得帶點禮物,就把你買的那件絲絨料子送給她吧!」小孟着急地說:「這是我送給妳的,還是另買一件吧!」「另買又得要多花錢了,那又何必呢?⋯⋯。」
佩華去見了經理太太,送了禮,經理太太一口答應跟經理說,而且忠告她要如何如何保養,最好打點針,還要多吃鈣片。佩華滿心歡喜地囘去了。第二天,一上工,聽說經理爲了有一批貨退了定,出去想辦法去了,佩華提心吊胆地等他囘來,囘來了,果然請她到經理室去,那如經理因爲生意難做,正想赴機會裁人,他說既然李小姐身體不大方便,還是囘家休息幾個月,等將來小寶貝滿月了,再回來做。佩華出聲不得,暗暗叫苦。
囘到家裡,小孟急急詢問消息,佩華懊惱地說:「不說還可,說了,經理先生正好叫我講長假,要我養了孩子再去工作。」
小孟說:「經理太太不是答應了嗎?」
佩華說:「這種人說話算得什麽數,我眞後悔不該去送禮,跟他們說實話,不然我還可以多做兩個月。」
「也好,妳可以在家多休息幾個月。」
「可是我們的預算完全不對了。」
「佩華,妳看我一個人的收入勉強夠不夠用?」
「要是住在這兒絶對不夠的,我看只有搬房子,在房租上省下來,每個月也有好幾十塊錢。」
「那我們又得搬家了。」
「沒辦法呀!遲早總得要搬的,還是趁早搬的好。」
房子果眞搬了,路遠了些,小孟進出不大方便,但他毫不在乎,他只想怎樣讓佩華少勞動些,自己在家時固然樣樣動手,自己不在家時,事先也再三囑咐。他又買了一把藤椅,讓她可以躺着,看看書,看看報,晒晒太陽,動也不要動。
佩華禁不住笑道:「我又不是生病!」
小孟一臉孔正經:「不,這比生病還要緊,妳靜靜休養,好好的等着做媽媽。」
日子過得很快,佩華進了醫院待產了,那知生產時偏偏有些小困難,佩華受了不少痛苦,小孟自以爲對佩華的照顧和保養很好,照理不會發生困難的。醫生告訴他,孕婦應該有適宜的勞動,生產時才不會發生難產。結果總算母子平安,孩子產下來有八磅重,是個男孩子。錢呢,當然又化費得比預算更多些。
佩華在醫院等不及要囘家,免得多花費,囘了家必須在床上休息,小孟雖然樣樣都來:冲奶粉、洗尿布、服侍佩華等等。可是白天總得去上工,只好和房東商量,另貼他們的工人二十元帶做,房東倒是答應了。那阿珍起初做工還好,到後來又是嫌工作忙,又是嫌尿布多。房東呢,起初雖然答應了,隨後也覺得使喚阿珍沒有以前方便,就老大不願意。小孟和佩華商量,不如自己單獨請個人,待佩華起了床再說,佩華覺得自己滿月後出去做事,孩子在家須人照顧時再用人也不遲,現在只好大家辛苦些。
佩華還不到滿月便出去了,她去看百貨公司的經理,希望仍做以前的那一份職務,那知經理推說市面不好,公司正在緊縮,現在無法恢復她的職位,請她原諒。佩華心煩意亂的囘了家。
一囘家。佩華見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便問小孟是誰,原來小孟請了個女用人,是房東太太介紹的。佩華正有一肚子的懊惱,便怪小孟道:「怎麽你不等我囘來就用了?」「你不喜歡嗎?」「公司因爲生意不好,不要我做了。」小孟聽了,好似頭上澆了一盆冷水,出聲不得。佩華又說:「我們不能再用人了,叫她囘去吧。」小孟只得把情形告訴房東太太,那個工人不肯,幸虧阿珍從中打圓塲,請小孟封了五元「利市」給她,算是打發走了。佩華直發愁,平白化了五元是小事,一失業,以後的生活怎麼辦呢?
「節省已不能再節省了,有了孩子,陸續又多了些債,用什麽來還呢?」
小孟安慰她:「佩華,你也别着急,明兒我到公司想想辦法去。」
第二天,小孟又和會計老胡商量了:「老胡,我最近欠了一筆債,數目雖小,可是利息很大,請你對經理說一說,再借三百塊錢,以後每個月在薪水扣還五十元。」
胡會計說:「經理早已關照過,公司的情形不大好,同人一槪不許借錢。」
「再起個會怎樣?」
「也不行,近來每個人都很窮,誰還有餘錢呢?」
「老胡,再拿五百元給我!」正說着,小王闖了進來,一伸手要五百。
「你姐夫關照⋯⋯。」
「他關照的是不許預支薪水,我可是替姐姐拿家用。」
「行,行⋯⋯⋯小王先生,今個兒你上那兒去玩?」
「今天禮拜六,跑馬去呀!」
「你還想去舖草地嗎?」
「什麽話?講睹我總是赢大輸小的。」
胡會計對小孟說:「小孟,你找小王先生想想辦法吧。」
小王說:「怎麼,你要錢用嗎?那容易,拿一百元加在我這兒做股本,贏了錢照股分紅。」
「我那兒來這多錢?」
「你就那麼窮?」
「不瞞你說,上次我老婆生孩子難產,又欠了幾百元的債。」
「這一點錢算得了什麼呢?我還以爲幾千元呢!」
「小孟很困難,他想再起個會,你帮帮他忙吧!」
小王偏偏嘴一笑說:「起會有什麽意思,你想還債我來給你一個難法,⋯⋯你不是生了個孩子嗎?」
「是呀!」
「滿月沒有?」
「沒有。」
「噯,有了,你請一次滿月酒!」
小孟囘家把小王的意思向佩華說,而且按照小王的辦法,是擺四桌酒席,每桌六十元,加烟酒外費一百元,十二人一桌,每人要是送上十五元禮,十二個人就是一百八十元,除掉開消,每桌淨賸八十元,四桌一共就是三百二十元。
佩華說:「你把請酒當做生意嗎?」
小孟說:「是做生意呀!在酒席上妳把孩子抱出來跟人們敬酒,人家還給利市呢!」
「這多難爲情呀,我不同意你這麼做。」
小孟還說了許多理由,並且要佩華也向從前做過的百貨公司同事發帖子,佩華說:「我才不發這種帖子哩!」
滿月的那天,小王他們早就來了,打牌,喝酒、吃點心⋯⋯。直到該入席的時候,四桌菜還到不了兩桌人,小孟請他和酒家商量,退二席,小王說:這時說退怎麼行,不如留到明天他們凑個牌局再來吃吧!入席之後,小王又提議請小孟帶孩子來見見,說今天孩子滿月,做叔叔大爺們的,得給點見面禮,他把這事交給老楊去辦,老楊帶着佩華和孩子向每人要見面禮,佩華只得口裡道謝,心裡十分難堪。她把孩子退囘小房間,幾乎氣得要哭出来。阿章這時也來了,老楊阿唐起鬨,說他遲到罰酒三杯,阿章說:他已吃過飯了,因爲有點事,就要走的,他掏出一叠紅包,交給小孟,說是他和老彭、阿明、牛仔的賀禮,他們都沒有空,不能來了,他說完就走,席面上却是風捲殘雲似的,盡量地吃喝。小孟心裡難過,呆木木看着,也無心吃喝,等一會進小房去看佩華和孩子,她把利市封包交給小孟,小孟連忙拆看,原來每包多數是一塊錢的,有的甚至是五毫,阿章送來的,每包倒有五元,覺得一肚子氣,話也說不出來,外面一迭連聲的喊小孟,小孟一壁答應着來了來了,一壁問佩華餓不餓,佩華搖頭不語,小孟要她帶孩子先囘去,佩華說:「不,我不能放下你一個人在這兒丢醜。」小孟還以爲小王和這家酒樓很熟,他總有辦法的。但是佩華堅决不肯走,小孟很急了:「啊呀,你在這兒我的心更亂了。」正說時,小孩忽然大聲哭起來。「佩華,你瞧這裡對小孩不相宜,妳在這兒也是沒有辦法的,還是先囘去吧。」佩華沒法,她抱起孩子和小孟走過席面来,小孟向客人告了罪,說孩子要睡了,讓內人先走一步,小王嚷道:「喂,小孟,你可不能跟走。」小孟忙說:「不走,不走。」佩華也向在座各人點點頭就走了。小王和老楊拖着小孟喝酒,不由他不喝。
佩華一囘家,心裡十分惶急,她把孩子安頓到搖籃裡去,順手搖着,一個人坐在床沿發呆,孩子熟睡了,一臉寧靜,佩華看看孩子可愛,畧感安慰,可是一轉念想到小孟,眞是越想越急,越想越氣,不覺繞室傍徨,悲從中來,她伏到枕上,抽咽起來。
到了一點鐘,敲門聲驚醒了她,原來是阿章扶着小孟同來,小孟已醉得人事糊塗,阿章叫佩華倒杯開水給他喝,佩華追問着酒席賬如何了結,阿章說:「收到的錢,一共才二百多塊,付的賬要四百多,要不是會計老胡出來擋一擋,今天的事還挺麻煩。」
佩華問:「那個小王呢?」
「早溜了。」
「是他出的主意,他就不管了?」
「這種人本来就靠不住的!」
「我早就跟子遷說不要這麽做,他偏不聽,我。「
「妳也別怪他,他心裡挺難受的,有什麼事明天再說,我走了。」
「阿章哥,麻煩你呀!」佩華送他出去說。
小孟醒來時已是天快亮了,佩華不曾合過眼,她見他動彈,就温存地問:「你覺得怎麽樣?還要喝點水嗎?」
小孟說:「哦,佩華,是我錯了,你打我吧!駡我吧!我沒有聽妳的話,我對不起妳。」
佩華撫着他的頭,臉兒凑上去說:「你不要這樣,歇歇吧,你喝醉了。」
「我沒喝醉,我沒醉,心裡明白得很,我本來想還債的,現在反而多添了一筆債,以後怎麼辦呢?我真不敢想。」
「你不要難過,以後我們再省一點、再苦一點,慢慢總會有辦法的。」
「可是我怎對得起妳啊。」
「子遷,只要你身體好,寶寶身體好,怎樣苦的日子我都過得下去的。」
過了些時,小孟到公司裡去時對小王說:「小王先生,我的地址又換了,請你從新登記一下吧。」「怎麽又搬家呀!來個喬遷之喜,請下客,我來給你⋯⋯。」他又來這套一。
小孟說:「得啦,小王先生,上次你的主意,已經夠我受的了。」
「咦!你自己不夠面子,發出帖子沒光,還怪我呢。」
「不不不,我怎麼敢怪你呢?」
小王哼了一聲。
小唐問:「小孟,你又搬到哪兒去了?
「爲了省車錢,搬到慶華台。」
「那地方要走一百多級台階呀!」
「有什麽辦法呢?」
X X X
「誰偷了我的開水了,沒人出聲,我可要駡了。⋯⋯⋯孟先生,你說說看,這壺又不是漏的,我剛燒好了一壺水,一會兒,就不見了半壺。」
這是房東太太在嘩啦啦啦的吵,她一見小孟,像找着了一個對象似的,提了水壺給他看。
「算了算了,房東太太。」他勸說着。
可是房東依舊嚷着:「誰偷了我的水呀⋯⋯⋯!」
小孟進房去了,嘴裡說:「煩死了。」
佩華正撫着孩子睡覺,輕聲地對他說:「輕點。」
小孟問:「睡着了?」
佩華幽怨地說:「外邊一天吵到晩,寶寶給他們吵醒了好幾次。」
房東太太的老鴉嘴,還在那裡呱呱的叫。
聽誰說:「好了,好了,房東太太,我們打麻將吧!」
這打麻將一事,房東太太是寧願不吃飯也要幹的。她放下偷開水這重大的事,凑起搭子來。
佩華又輕聲問小孟:「你累了吧?」
「還好。」
「每天走這麽多的台階也夠你受的。」
「車後船錢總算省了。」
「時間也省了,現在你早上可以多睡一會兒,用不着趕早了。」
小孟說:「可是這兒晚上不到十二點你能好好睡嗎?」
「真是吵得厲害。」
「這地方也實在太髒。」
「那有什麼辦法呢?我們現在是節省爲第一。」
小孟用鉛筆在一張紙上劃來劃去,佩華問:「你幹嗎?」
「我想看看再省點什麽?」
「你已經連香烟也不抽了。」
「每月可以省下十五元呢!」他說着遞過去一張預算表。
「怎麼,你不吃包飯,難道囘來吃?」
「不,我想帶點麵包到公司去吃?」
「這樣太苦了。」
「不要緊,我們每月省出幾十元來,也許不到一年功夫,我們的債就可以還清了。」
「我看見外面有人在綉花,我也去拿點囘來做做,貼補貼補家用。」
「我看你還是找個事吧!」
「不是我不找,是找不着呀!再說我出去做事,寶寶交給誰呢?」
小孟在寫字間,看人家吃包飯,白管自在寫字枱嚼麵包,老楊過來問:「小孟,怎麼連包飯也不吃了?」
小孟覺得很窘,支吾着回答:「哦⋯⋯我有胃病,不能吃飯。」
「噢,來枝烟吧,不花錢的。」
「不,不,不。」小孟拒絶。
家裡,佩華忙着綉花,小孩子自己在玩耍,省吃儉用,慢漫兒也還了不少債。有時候,佩華要到外面去交貨,託鄰居李太太招顧小孩,自己偷偷溜出來,小孩見有人哄他,也就乖乖的不哭了。
小孟下了工回家,佩華還沒有回來,李太太指着小孩說:「寶寶,你看爸爸囘来了。」
小孟問:「他媽出去了,」他接抱過孩子,拿手巾給他擦去了臉上的粥水,打身邊摸出烟盒來:「爸爸给你這個玩,可是,寶寳,這是爸爸抽的,别搞壞了。」
正說着,佩華也囘來了,小孟一見她就說:「佩華,你瞧寶寶會拿给我抽了。」
佩華笑着問:「你抽烟了?」
「嘿,公司裡的欠欵上個月已經扣清了,今天發薪水,所以我買了一包。」
「本來,你這麼辛苦,連烟也不抽⋯⋯我給你點⋯⋯。」她劃了洋火,給小孟點烟:「你餓了吧,我燒飯去。」
「噯,佩華,今天我們帶孩子一同出去玩一下好嗎?」
「你瞧你,剛鬆一點又來了。」
「我們這幾個月來也夠苦了,今天我袋裡多了幾十塊錢,我們一家子出去吃一頓好的。
「那要花多少錢呢?」
「花不了許多錢的。」
「你辛苦一天了,你還是在家裡歇會兒吧!」
佩華一切一切都在錢上打算,再也不肯出去多花錢,小孟呢?覺得快樂一下,也可以舒服舒服幾個月來節衣縮食的辛苦,佩華拗不過他,最後大家折衷,飯在家裡吃,飯後上遊樂塲去玩。
在遊樂塲裡吃吃冰淇淋,坐坐旋轉火車,並不怎樣化費,深夜囘來,小孩子却老哭不停,小孟和佩華抱着他在室內繞着轉,總止不住他哭,李太太聽見孩子直哭,走過來瞧,她摸摸孩子的頭,說:「啊呀,孩子發燒嘛!」
佩華慌了手脚:「那怎麼辦呢?」
小孟連忙穿衣服:「那麽就去看醫生。」
「半夜三更看醫生,不知要多少錢哩?」
「貴就貴一點,孩子要緊。」
看的是黄醫生,虧他答應看急症,他把孩子衣服脱了,週身診察一遍,說:「大槪是腸炎。」
「不要緊吧?」佩華問。
「先去吃些藥水,明天早上再來打針,要是輕的話,三四天就會好的,否則要住醫除了。」
「住醫院?」小孟呆了。
「他叫什麼名字?」
「孟小龍。」
「幾個月?」
「十個月。」
「住在那兒?」
「慶華台九十六號。」
「這個地方怎麼能住?蚊子蒼蠅又多,太不衛生了。」
「是,是。」
「有了孩子最要緊是講究衛生,住的地方要乾淨,空氣要好,光線要足,吃的東西,像奶瓶什麼的,隨時都要消毒。」
小孟苦笑着,只是說:「是的,是的。——黃醫生,診費多少?」
「藥水連打針就算四十元吧。」
小孟囘了家:不禁滿口抱怨,「眞倒霉,一下子又去了四十塊,明天還得去打針,這塲病又得讓我欠債了。」
「孩子生病,有什麽辦法呢?」
「我不是心疼錢,我是怨自己的命,好像我欠的債是永遠注定還不清的。」
「這怪誰呢?都是你一定要帶孩子出去玩。」
「這跟玩有什麽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孩子準是着了涼,或是受驚。」
「不,醫生說是腸炎,是吃壞的。」
「你還要他吃冰淇淋呢,幸虧沒吃。」
「冰淇淋倒吃不壞的,就怕吃了什麼髒東西。」
「那怎麽會呢?他吃的奶瓶,每次都用開水燙過的。」
「哦,今天我回家的時候,就看見寶寶嘴上一塌糊塗,不知吃了些什麽東西,說起來,這又要怪你呀!你怎麽能把孩子交給別人呢?」
「我出去一會兒功夫,怎麽知道人家會給他東西吃呢?」
「你不出去,不就沒有事了。」
「我出去還不是爲了找點活做,好貼補家用。」
「貼補家用,算了吧!妳那個活幹一年,還不夠孩子生一次病的。」
「這麼說,倒是我錯了。」
「好了,好了,我不是說妳錯。總而言之,怪來怪去怪這個小東西,沒有他,妳也不會失業,我也不會欠債,我們也不會搬到這裡來,他也不會生病,唉,所以歸根結蒂,還是怪這小東西!」
「你要怪孩子,跟你說了吧,還有的好怪呢!」
小孟錯愕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呀?」
佩華肯定地說道:「吿訴你吧,第二個又有了啦!」
小孟張口結舌的說不上來了。
日子是越過越艱難,小孟也付不出房租來了,房東大太追着要,公司裡到了月底還不發薪水,小孟一早到公司,同事們正在為發薪的事議論紛粉,小孟問:「是不是今天可以發了?」小唐說:「也許是發最後一個月。」「什麼?」「公司要裁人啦!」
小孟聽了好似頭上打了個悶雷:「啊!⋯⋯老楊,你知道要裁些什麼人?有沒有我?」
「我怎麼知道呢,說是名單定了,一會兒經理來就發表。」
小唐問小孟:「你要是被裁了,你怎麽打算?」
「我⋯⋯沒有打算。⋯⋯你呢?」
「我是想定了,在這兒也沒有什麼意思,還是囘到鄕下去的好。」
這時阿章進來了,他看小孟神情麻木,便問:「小孟,你在想什麽?」
「老章,你知道嗎?公司要裁人啦!」
「說了好久了,真要裁,急也沒有用呢!」
「我真不敢往下想,年底快到了,房東逼着要房租,家裡要生孩子,要是我真的被裁了,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阿章說:「人總是要活下去的,難道公司關了門,我們就不活了,你放心,有手有氣力餓不死的,好了,什麼事都想遠點,別那麼愁眉苦臉的,我一會兒放了工到你家去。」
經理室傳出話來了:「唐先生,經理請⋯⋯!楊先生,經理請⋯⋯⋯!」
小王支吾着,口裡不知說了聲什麼。
「方先生⋯⋯經理請。」
「孟先生⋯⋯。」
小孟像個快待判决的囚徒似的,進去了。
「我們公司爲了節省開支,只好裁員減薪,關於你的事呢⋯⋯本來也是要裁的,不過看你平常工作成績還好,考慮下來,還是保留你在這兒。」
小孟把整個的心放下來了,他忙說:「謝謝經理。」
「不過公司的人手減少了,以後你的工作得多担任一點,除了原来的工作以外,其他事也得兼着做。」
「是的。」
「至於薪水呢,也不再減你的了,還是照舊吧,以後好好的工作,知道嗎?」
「是的,⋯⋯經理,我想請問你,這個月薪水⋯⋯。」
「說了年底以前一定發⋯⋯。」
「⋯⋯⋯⋯⋯」
小孟一回家,佩華迎着他說:「房東帶着人來看房子了呀!」
「這怎麽可以呢,我們又沒有答應她搬家呀!」
「她才不管!你剛走,她就把招租條貼出去了,現在這個人已經講定了。」
「我找她去。」
「你薪水拿到了沒有?⋯⋯⋯那怎麼去跟她講呢?」
「哼,我差一點給裁掉。」
「小孟,啊⋯⋯你好。」阿章來了。
「哦,阿章哥。」佩華喊。
「我老婆叫我問候你。」
「謝謝你。」
「剛才我到公司去,知道你這次總算給留下了。以後就是忙一點。」阿章對小孟說。
「阿章,我現在就過不去,這兒欠了兩個月房錢,房東要我們搬家。」
「小孟,我看這樣吧,我住的地方剛好有兩個床位空着,要不你們先搬到我那兒,大夥兒在一起也有個照應。」
「住床位?」小孟覺得癒來愈不成話,快要弄得房子也沒有得住了。
阿章說:「方便是不方便,不過年底找房子不大容易,先對付一下,等過了年再想辦法,免得在這兒受房東的氣。」
佩華也說:「子遷,我看還是聽阿章哥的話,我們先過去了再說。」
「本來是沒什麽⋯⋯不過⋯⋯。」
「你怕住床位面子上不大好看是不是?」阿章問。
「⋯⋯⋯⋯⋯」
「你別講究面子了。現在讓房東趕搬家難道有面子?」
正說時,房東又露面了:「孟先生,我關照你,這間房子已經租出去了。」
「你放心好了,我們年底以前一定搬。」
搬家那一天,阿章夫婦都來帮忙。佩華心裡倒毫不在乎,小孟情緒非常不好,他等一切草草安放了,就沒精打彩的倒身在床位上,阿章過來問:「小孟,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我打結婚起就搬家,搬來搬去,愈搬愈壞,現在連一間小房間也沒有,做人做到這樣還有什麽意思。」
「不,做人是最有意思的,你不能因爲住了碌架床就洩氣了。」
「唉,怪來怪去就怪我不該結婚。」
「你這是什麼話,結婚生孩子都是人的本份,你看我收入比你少,負担比你重,可是我們也得過下去。」
「老章,說實話,你過得舒服嗎?」
「當然不舒服,可是你知道我們爲什麼這樣痛苦嗎?」
「大槪是命該如此吧?」
「不是命,是環境。」
「環境?」
「不過環境是可以改變的,可是要改變環境,就得靠大家打起精神好好的幹,像你這樣垂頭喪氣,是不行的。」
他們正說着,阿章的孩子們,七大八小的,正在起勁的擺碗筷,端椅子,口裡還齊聲唱着歌,好不熱鬧。
「來來來,吃飯吧!」
「小孟,下來吃飯。」
「子遷,你看阿章哥的孩子們多可愛。」
小孟也鼓起興來了,跳下地,說:「是的,老章,你是比我强,以後我要好好的跟你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