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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國奇緣」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這是大詩人白居易傳播出那浸霪在情愛裡的男女們的生死纏綿的心聲，他們無論在天上，在人間，都要永遠不分離。

　　宇宙間原是充滿着情愛的。人間男女相愛，古往今來，固然發生過無數千奇百異的悲歡離合的故事，但在人們的願望中，相愛男女的幻想裡，是尤以爲未足的，還要把情愛的發生，推展到超乎人間，而至天上。由此，虛無飄渺的神仙境界，也常常鬧出許多許多羅曼司來，其纏綿悱惻，曲折離奇，比較人間的戀愛動態更爲神往。除非你是鐵石心腸人，否則對於這種神仙間的奇異姻緣，是會特別尋味迷離的。

　　吿訴你一段年輕的男女神仙的戀愛故事罷。

　　這是神仙國境裡的「國老」王母壽𧩙的一天，斗牛宮內外，早已極度鋪張，慶祝她的壽辰。在雲霧冉冉裡，仙樂繚亮，出現了仙國裡許多神仙佛祖，都先後到來祝壽，情形十分熱鬧。惟有，正壇坐着的玉皇大帝，閉目盤膝而坐，因爲他鬼神仙的最高的统治者，就行天上的法律——天條，和獎懲人間的善惡，還須保持相當莊嚴冷靜的態度。伴着他的還有「千里眼」，「順風耳」，黄巾力士們，也要站穩自己的崗位，趁不得熱鬧。

　　在這興高彩烈的塲面裡，祇苦了玉皇大帝壇前站立着的一對年輕夥子，左邊的是「金童」，右邊的是「玉女」。他們是神仙中最年輕的一對，眼巴巴望着那邊的祝壽盛況，而自己却不得参與其間，還要站着陪伴這位冷靜無情的主人，心臓兒早巳跳躍由外了。其實他們倆何祇愛熱鬧塲合呢！他，這位情竇初開的金童，她，這個懷春有意的玉女，旦夕相處相見，這樣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早已互相愛上，兩心相印了！不過天宮的規矩是頂嚴的，神仙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順風耳」，「千里眼」，他們倆雖然熱戀得心房快要爆炸了，却極難極難接近，惟有，用眉梢打話，用眼角傳情而已！目前，是天宮裡罕有的衆仙混集的塲合，正是他們乘機「搏亂」的好掩飾。於是，他們倆在數度眉目傳意之後，悄悄地偷溜出斗牛宮去。拖拉着手兒，邊唱邊跑，又是乍喜乍驚。一調「思凡曲」唱完，他們巳跑向瑤池，跑進這個大自然的懷抱裡。在這裡，花菓是鮮艷的長在枝頭，遠勝過用什麽玉盤金碟載着；在這裡，仙鳥吱喳的叫，一唱一和，更比笛子鑼鏡悅耳；還有，瑤池裡那對交頭鴛鴦，比翼環抱，恣意嬉嫟，無拘無禁，着實撩動了他倆的愛之火。他們俯沉醉在這大自然的境界裡，手兒互相拉得緊緊的，含情的相視一笑，表露出他們心裡的甜蜜的愛。

　　「玉妹妹，要不是玉皇大帝訂下了誡條，禁止仙男仙女談情說愛的話，我們在這兒，該是多麽的快樂啊！」金童千點感喟的說。

　　「玉皇大帝不准天上男女談戀愛，眞是沒道理呢？」玉女一派天眞的說。

　　「真的，妳還不知道呢。凡間的人們，還在羡慕我們神仙的生活，說什麼神仙眷屬，那裏知道我們有戀愛也不能自由的痛苦！」金童更覺傷感了。

　　「可不是嗎？金童哥哥，我倒羡慕凡間的夫婦，相親相愛，形影不離呢？」玉女望下凡間，寄託她的願望。

　　他們倆沉醉在愛情裏，已經忘記了身份，忘記了時間，對着池裡那對鴛鴦，兩心更痴得入迷。

　　眞是「祇羨鴛鴦不羡仙！」設身處境，正是他倆吐出的心聲，他倆禁不住擁抱着了。

　　相愛進行中的甜蜜時光是最容易消逝的。金童玉女仿做瑤池裡的鴛鴦互相擁抱的當兒；那邊斗牛宮裏的主母，因爲呼喚金童玉女，分贈蟠桃，却發覺不見了他倆所在，顯然是未經准許，擅離崗位！於是玉帝立刻命令「千里眼」，「順風耳」去調查他倆的行踪。

　　千里眼囘奏道：「金童玉女在瑤池旁邊擁抱！」

　　順風耳稟奏道：「金童玉女指着池裡的鴛鴦說：祗羡爲需不羨仙！」

　　這個突然發生的事件阻撓了祝壽進行，驚動了在塲的神仙們，都爲之錯愕不置。玉皇大帝自然發怒，因爲金童玉女的行動分明動了凡心，違反了天庭的規矩，于是立切命令黄巾力士用綑仙索把他們綑绑囘來。可憐他倆在愛得沉醉不知不覺中，便被拿囘斗牛宫裡，惶恐下跪，聽候審判。

　　經過黃帝的宣示，他們觸犯的是「發生情慾」的天條，判决：處以火化肉身之刑。黄巾力士便立刻要執行。

　　這一對臨刑的男女是那麽年輕，那麼標緻，他們的相愛原不過是私人的事，並非罪大惡極，怎能忍心讓他們熔化了去呢？王母和衆仙們個個都是菩薩心腸，慈悲爲本的，紛紛向玉帝求情，玉帝祗好變更判决：金童被罰到凡間去，歷刦一番，要是品性良好，才准恢復仙職，玉女被罰，把大鐵杆磨成繡花針兒，由梨山聖母帶囘梨山宫內就行。

　　他們倆的相愛進行中的甜蜜時光消逝了，跟着來的是戀愛的折磨，嘗受到戀愛的苦澀的滋味。

　　故事便由天上述說到人間來。

　　這是在蘇州城外，一個姓董的鞋匠住的一間矮小破爛的房子裡，鞋匠正在廳裡急的踱着步兒，等待房子徹他的妻子臨盆。豈料嬰孩剛剛產下，母親便捱不過生產的關頭，撒手塵間了！遺下的是悲痛的丈夫和無母的哀嬰。

　　這個嬰孩正是天上斗牛宮裏的金童，被貶摘到人間投生的，一去世便要受苦。他的名字叫做「董永」。

　　他在父親撫養下漸漸長大成人，在窮困的環境裡一年復一年的帮助父親做鞋工，父子兩，相依爲命。他從來沒有見過母親，但知道父親是怎樣傷心的艱苦的把他從小撫養長大，父親的貴任和母親的愛護都集在一人身上。他也把孝敬和息愛的心集中奉侍父親，他覺得，他生命中祇有他父親一人而已。他正應着「貧窮出孝子」的那句話。

　　歲月無情，董永到了成年時，雖然越發會孝順父親，越發會担當起做鞋的工作，可是父親越跑進衰老的路上了。這一夜，這間破殘的房子裡點着黯淡的油燈，微光殘燄，象徵這位慈父的生機將到了盡頭。董永悽愴的站在床前，聆聽病倒床上的父親的最後嘱咐：

　　『永，你一出世就沒了媽媽了！……你確是個孝順的兒子，要是爹爹有一天死了，眞眞捨不得啊！……可是，我是沒用了，祗恨沒有教你有一天的好過，一點餞財也沒得遺留給你，祇有這……』一雙玉環從父親頸上除了下來，交到董永的手上，『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唯一珍寶，見了它便如見到我一樣了！』

　　董永鄭重的接了玉環，一陣悲苦衝上喉嚨，沉重的說：『爹爹不會死的！我們永遠不會離開啊！』年老的鞋匠漸漸寧靜下去了。一陣風過，油燈的微弱光燄搖擺幾下便熄滅了。

　　『爹爹！』他意識到這不幸事情來臨了，發狂的叫起來，伏倒身襲在床前。

　　『爹爹！』董永再三的叫喚也不能得到父親的囘應。

　　『爹爹，你病了，我沒能力好好的醫理你！』一個人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醫也醫不來了。

　　「爹爹！你這樣死去，連一副棺材也還沒着落呢？」這樁「身後事」擺在目前，才是最要設法處理的。董永拉了被兒蓋過了父親的頭臉後，凄然跑出了房間。

　　——二十年來，父親和我相依爲命，他是我的生命，現在他死了，我的生命也完了，我不如跟着他死去！董永在痴痴的想。

　　可是另一個念頭在他心裡翻起。父親死了，屍體也不去收殮埋葬，做兒子的便可以不理麽？不！

　　『爹爹！』董永想到這裡，向天喃喃的禱告道；『兒子一定會好好的把好安葬下來的，使得你在天的童魂，也得到好好的安慰！

　　他伸手撫摸一下袋子，賸餘的幾文錢是葬不了父親的；他再凄皇的四圍看看房子裡的東西，做成和未做成的鞋兒是店子裡的東西賣不得的，殘舊的剪刀和錐子，又賣不到幾十文後，如何有錢埋葬父親呢？這確實躊躇了！

　　他想了又想，终於被他想出了主意來：

　　——我的生命是父親給與的，我的身體是父親撫養長成的，我的一切是屬於父親的，現在父親死了，一定要好好的埋葬他；埋葬父親用的錢要從我自己的身上出的。那麼，我把自身賣了，做奴做僕，得到些錢來安葬父親，償還他撫養我的恩典，正是最合理的！

　　『好！』董永决然的站起來，割了一塊做鞋的皮子，拿筆寫上了「賣身葬父」四個字，試試掛在胸前，又是悲痛又是慚愧！

　　凄凉的夜過去，陽光照着的街市裡，董永低着頭，沉重的一步一步的往人叢裡踱去，胸前掛着一塊皮子，寫着「賣身葬父」的字樣。這個奇異的舉動，驚動了街市的來往行人，互相議論，搖頭嘆惜。可是，這種輕微的同情，也解决不了董永的需求的。他，從早晨到中午，由中午將到了黄昏，踏遍了熱闌的街市，顯露過數千百人的眼簾，依然找不到主雇。他的焦急，悲痛，飢餓，疲倦，使得他支持不住，暈倒在一家整齊的人家的大門外。

　　這是姓陳的商家的房子。陳老爺同他的太太剛囘到家門，看見了這樣倒臥在門的青年夥子，在喝問之間，董永悠然醒來，一面撐持起身，一面告訴他要賣身葬父的緣由。他的凄楚苦訴，他的賣身牌子，感動了陳家太太，勸動了陳老爺的心，向他的身子打量了一囘，答應了他。

　　『看你的個子還精壯，模樣兒也聽從的，隨我進來吧！』董永於是在一聲應諾下不顧一切，進入陳家裡來，答應了一切條件，簽了賣身契後，拿到三十両賣身銀子，連忙退出，辦喪葬的事去。山路上，風兒一陣一陣的緊，吹着一夥送葬的火。董永披蔴帶孝，扶着棺材去埋葬父親，做他盡孝的心事。

　　一坯黃土，埋却了孝子的願望。他擁抱着的棺材，也要放下土窟中；他伏倒墳上，正是搶天呼地，也不能復見慈顏。忤工們的勸慰，全不進入他的耳朶裡，風吹雨打，也不能吹散冲去他的哀痛。祇聽見他斷續的哀號：

　　『爹呵！你撫養我二十年，正到我能眞眞正正的奉養你的時候，你却撇下我跑了！……爹呵！我如何才能對你盡多一點孝心呢！……爹呵！你给與我的身體，有你在生時是你所有的，你死了，你可知道兒子已經把身賣了別人，此後爲奴爲僕，爲牛爲馬，兒子是自甘自願的，請釜釜不要怪責，不要罣念才好！……』

　　『爹爹！』他忽然極度興奮發狂似必站起身來呼喊道：『我跟隨你去罷！』正想撲身岩石撞去，却被忤工拖拉同來。

　　『姓董的，你死不了的！』忤工對他說：『俗語說，人死不可復生，你年紀輕輕，怎能要同父親一起死去！何况，陳老爺正等候着你到他那裡開工呢？』

　　這是一件重信義的事情，頓使這位孝子消滅了求死的心，在狂風暴雨中離開了墳墓。

　　祇見雷電交作裡，隱隱的，天空雲際，出現了南極仙翁，他看見了孝子董永的一切情形，不住的捋鬚點頭，無限稱讚。正是「孝感動天」的表現。

　　南極仙翁是掌理人間善惡的專使，立刻把董永一生的行爲向斗牛宮報吿，他說，金童在凡間行爲端正，孝心一片，賣身葬父，自己也深爲感動，目前在陳大戶家裡捱着苦工，請求囘復金童的仙職。可是嚴肅的玉皇大帝却不肯輕易放鬆的，說他災難未滿，還要捱一個時期的苦才行。

　　同時，梨山聖母把這樁情劫案子的另一位主角——玉女情形報導，她說玉女日夕不停，絲毫不懶的磨着鐵杆。提出一個奇妙的主張，請求把玉女送下凡間，幫助金童一臂之力，待他們同甘共苦的，了結這樁案子。

　　玉皇大帝聽了高叫起來道：『那怎行的！他們原爲發生情慾觸天條，才被貶摘下人間歷劫一番。如果現在又把玉女送去幫着他，一旦舊情復發，鬧出亂子，豈不是叶他們永淪苦海，無以解脱嗎？』

　　南極仙翁却不這樣想，他以爲他們經過了這次懲罰，必然深自改悔，不敢再犯。

　　『而且，』仙翁鄭重的說，『金童已變了凡人，做了董永，認不得玉女了；我可以把玉女隊匿行藏，不便他發竟便是。』

　　衆神仙們都一致主張早日完结這格案子，於是玉皇大帝轉個灣兒，把責任推到衆仙身上，說：『既然有各位保證，就准送玉女下凡，爲期三年，不得再犯誡條。交由南極仙翁全權辦理。』

　　那邊的梨山宮裡，傳出一縷幽然的歌聲。正是玉女一面磨着鐵杆，一面把心事寄在歌聲裡。她唱道：

　　——祇爲情痴羡鴛鴦，得犯天條罪難當。即在凡間受苦難，儂在深宫暗悲傷。鐵杆磨成繡花針，針針刺痛我的心。相逢不知在何日，望穿秋水涙滿襟，風雲陣陣拂紗窻，梨宮寂寂日正長。仙凡路隔相思苦，天上人間兩斷腸。

　　歌聲剛剛完了，那兩位慈悲爲懷的聖母仙翁到了梨宮，呼唤玉女到來，把斗牛宮裡的處理吿訴她。

　　這位懷春仙女是多麽驚喜交集啊！但又不能不裝着恬淡的樣子，跟隨着仙翁下凡去。

　　南極仙翁怎樣送遣玉女去幫助金童董永呢？故事又再由天上到人間來。

　　大路上，董永挑着兩籮穀，一路跑一路哼着，滿頭大汗，一滴一滴流到犁黑的臉上。他經過了一棵大樹蔭下，放下了担子，坐下來揩汗。他喘着氣兒，頭也抬不起來，腰兒酸痛，腿兒麻木，週身似乎發着火熱，他想起：自從賣身踏進陳家，磨房是拘留他的所在，他每天要磨十籮穀，還要劈幾担柴，燒兩餐飯，他整日整夜不會有些兒休息。穀粒磨成白米了，又還要一担一担的好到老爺開的米店裡。要是掌櫃先生驗收時，說句米不夠白的話，傳到老爺的耳朶裡，皮鞭子便不難抽到董永的身上來！這就是家奴的生活。

　　——爲着要錢埋葬父親，賣身爲奴，沒有埋怨誰啊！當他在極度疲倦或是萬分痛苦時，他想到這樣，便繼續苦幹下去。

　　這天，他在路旁樹蔭歇了一會兒，正要起行時，發覺旁邊站着一他老翁，在樹身上掛上一幅圖畫，畫上繪着一位美麗的少女。她的雲鬢，她的花顏，她的剪水似的瞳子，她的櫻桃似的小唇，一切栩栩如生，一切似從夢中見過似的。他看得呆了，不覺放下了担子，趨前要看個飽。

　　『小夥子，你看什麽？敢是要買這畫嗎？』老翁微笑的問。

　　『不，老伯伯，我要請問您，這畫裡的人兒是誰啊？我在夢裡見過無數次似的。』董永迷惘的說。

　　『有這樣的事喝？小夥子。』老翁故意問道，『那麽，你喜歡她嗎？要是你真的喜歡她，那就一両銀子便賣給你。』

　　董永搖搖頭，誠懇的答道：『我真的喜欺她呢！我見了她，心頭便覺一陣陣的温暖，癢癢兒的整個兒也舒暢起來。——可是，我這個做粗活的人，哪裡有一両銀子來買比呢。』他再想一想，繼續說：『不，最喜歡的東西，是不能用餞去買得來的。我喜歡她極了；可是，我縱然有錢，我不願用錢買來的。我能夠這樣看看巳經夠安慰了，否則，我在夢魂中，也可以會見她的啊！老伯伯，你說對麽？』

　　『對！』老翁感動起末，『你說得這麽動人，好！就一文不要的送给你，送給那最喜歡她的人！』隨着捲起畫兒遞到董永的手上。

　　『眞的嗎？』董永無限皇惑的問。

　　『誰騙你來！』老翁竟然轉身跑開。董永無限珍惜的接受了它帶囘去。

　　這老翁就是南極仙翁，他把玉女放入畫圖極交給這金童的化身——董永。

　　磨房裡，黄永偷偷的展開了圖畫，對着這夢中的人兒，看得呆了，想到痴了！她分明久在他心坎深藏着，現在才顯現出來跟他相見。他摸一摸她的手兒。捧一捧她的臉龐，挽一挽畫兒像是抱着她的腰肢。他情感越來越衝動了，攬抱着它深深的親物一個又一個，才把畫兒虔誠的掛到牆壁上，癡癡的對着。

　　這就是「愛」！自然然的愛，無言的愛，纏綿的愛，由天上到人間的愛，由神仙變了凡人的愛，把他牢牢的困惑着，他分明再墮陷到情愛的網裡來了。

　　奇蹟怪事由此連續的演出來。自從他帶了這畫圖囘來之後，他每天要磨的穀，每每在他轉身外出的一會兒時間囘來，便統統磨成雪白的米；要劈開的柴枝，也在他去了燒飯的一點時間，便劈成細枝整齊的叠起。他自然是十分奇怪，他是凡人，怎會明白呢？

　　看得清清楚楚的唯有院子裡的老槐樹，它老到不知多少年齡，它已夠資格煉成「槐樹精」。每當董永離開了磨房，那畫圖裡的人兒便脱身出來，跳到几上，跳下地來，由小小的身子，伸長到整個人一樣。祇須她一施手法，许多籮子便自動的倒進磨子裡，飛也似的轉動着，飛也似的磨成白米跑囘籮子裡來；柴枝就自動的劈開叠好了。等待他囘來，她便急速的跳進畫兒裡靜靜的站着。

　　『誰替我好心磨成這麼白的米呢？』董永常常這樣奇異地問。

　　『哈哈，董永，是神仙可憐你辛苦，帮你的忙呢！』槐樹的聲音從天空中來似的囘答他。

　　『誰替我好心劈開了這麼幼細的柴枝呢？』

　　『哈哈，董永，是神仙體念你的孝心，减輕你的辛苦呢！』

　　聲音進到了董永的耳朶裡，他更覺奇怪了。『誰跟我說話啊』他四週望了一望，並不見有人。祇得轉身囘主。他哪裡知道院子裡的老槐樹伸開兩臂似乎舞弄，搖擺着腦袋哈哈的笑呢。

　　更驚奇的事情跟着來了：

　　這一次，正當畫裡的她跳了出來給他劈開柴枝，聽見他要囘來，便迅速的要躱進房來，正待跳囘畫裡。豈料到兔老槐樹太過頑皮，大搖大擺的鼓動了風兒，壁上的畫兒吹到跌脱了，倒覆地上，頓教她沒法跳囘去。她慌張的找尋藏身之處時，他已跨進房裡來。

一位掩着臉兒的少女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他幾乎叫喊出來。但，一轉瞬間，他從她的衣服上，認得是非常熟悉的；馬上望望牆壁上的畫圖，又已掉到地上，他忙拾起畫兒打開一看，祇見單單賸下白紙一幅，他靈感似的明白是什麽一囘事了。

　　『你就是畫中人嗎？』董永問。

　　『是的，』她放下了掩着羞臉的袖兒，不得不承認出來。『謝謝你，把畫兒掛上，讓我進去罷』。

　　『那麽你是誰？』

　　畫中人正待囘答，空中的聲音却搶先說：『她就是天天給你磨米劈柴的神仙了。』

　　『哦！谢謝神仙！』他深深的作揖下去。

　　『不要叫我神仙，我叫做阿玉。』

　　『那麽，玉姑娘，你爲什麽這樣帮忙我？』

　　『祗為你十分孝順，值得人家帮忙的。』

　　——她是不是神仙呢？董永滿腹疑惑在想。要不是神仙，怎的會從畫。裡面自出自入，一貶眼的工夫便做完了一天也做不了的事情，要是神仙麽？我怎的時常心裡有着她似的？

　　『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的？』他懷疑的問。

　　『別管這些罷，快點把畫掛上，讓我好進去。』

　　『不！』他怎拾得這書中人能言能動相處的機會呢，『我不讓你進去！』

　　『她焦急起來，發惱說：『你不掛上畫兒，我便要離開這裡！』她真的要走的樣子。

　　『我拾不得你走呵！』

　　『那麼，你把畫兒掛上，讓我好好的在畫兒裡。我寧願你要什麼時候叫我，我便下來，不是更好麽？』

　　『我答應你，玉姑娘，祗要你不走開！』

　　畫兒掛上後，她跳進畫裡後，還叫他快做工去。

　　這一齣「喜相逢」是老槐樹造成的，它旣然憐憫這位孝子的艱苦，又忍不住眼見這一對原身是好好的情人却要諸多規避掩飾，不禁熱情的帮他倆一次忙。

　　這一夜，董永躺在床上，無論如何也睡不入覺了。他眼光光的在想這奇妙的遭遇，癡呆呆的望着畫裡的人兒，愛火像由灰燼中再燃燒起來，便得他輾轉反侧，他如何按捺得住呢。

　　畫裡的她會從經過這天白日暴露了形體之後，覺得她與他之間的形跡，實在掩飾不來；如果整年整月的裝着莊嚴的臉孔在畫裏對着自己的心愛的人兒。豈非「相見爭如不見。」麽？看！他的心兒，今夜是多麼苦呵！她卒之忍耐不住了轉轉喚你：

　　『永哥，怎的還不睡着呢？』

　　『是玉姑娘麼？』他又驚又喜，連忙翻身坐起來，『我在想一個人呢？』他帶點岷怩的說。

　　『是誰啊？』

　　『……他的手指指向她來，她羞得忙低下頭。

　　今晚天上的月色是那麽光亮，月亮是那座圓圓，照着這一對睡不着的有心人，無言的似在叫喚他倆欣賞欣賞這個美好景色。他請求她陪去外邊散散步兒，她也一心同意去。

　　他倆於是輕悄情的溜走了出來，她讓他拉着手兒，跑啊跑啊，跑到了溪水旁邊。溪泉映着月色，兩人相併的影子倒映入水裏，這一切一切，又似在夢中也曾見過。

　　『玉姑娘，』他癡望着天空，在追尋什麼似的：『眞的，我確像在什麼地方會過你。』

　　她含情的微笑。

　　『而且，今晚在這個地方，這樣的流水，這樣的月亮，也確像跟你一起到過。那裡，有成對的鴛鴦戲玩着，你我也曾唱着歌兒，歌詞還好像有句：『祗羡鴛需不羡仙。』難道這一切一切，都是夢嗎？』

　　『人生原是夢呵！』她感慨的答。

一縷輕歌，不禁從她口裏唱出來，他像是曾經熟習的唱着。

　　這是他倆由天上到人間纏綿相愛的心聲，他身兒越靠越緊的接着她，臂兒環抱她的腰兒，嘴唇的嗡動，分明在說出：

　　『我愛你！』

　　她輕輕的推開他一點兒，臉上囘復了她的莊嚴冷靜的態度，誠懇的說：

　　『永哥！我是知道你的心的，你一直在愛我。我呢，又何嘗不感動呢！可是，你要知道，你我這一個遭遇是奇異的，最低限度，不像人世間的相逢。你說對嗎？永哥，因此，我們雖然男女相處，也不能像人世間那樣糾纏不開。我們的心裡無疑充滿了「愛」，可是，我們的愛是要十分高潔的，更要十分偉大。我們要把這點愛念愛到字宙萬物，至少，要愛護世間一切眞眞正正受着苦的好人，這種普救衆生的行爲，才是愛的偉大的價値。那麽，你我又何苦一定要拉扯挽抱來相愛呢！』

　　她這一番話像是古寺的鐘聲，夜鶯的啼唱，頓把他迷情在愛戀中的心喚醒過來。

　　『那麽，怎麽辦呢？』

　　『你我有了普救衆生的宏願，我便有辦法了！』

　　這時，他倆的心，正像天上月亮般清澈光明，他倆的愛，正像雲兒那麽高潔，襯托着月亮，發出温和的光輝，照臨大地。

　　他們經過這次的决定之後，董永在陳家裡面的時候仍然是一名奴僕，但一出了家門，到了那大路旁港的大樹蔭下，便是一位神醫。他同玉女同心合力，主做醫生。憑着玉女的神仙法術，可以教跛的復行，瞎眼晴的復明，駝背的身子伸直。他們解救了無數的病者的痛苦，接受了無數人們的歌頌。他們的救世工夫越做越廣，連那貧窮的大衆也在救演之列。她施用法術，向那些爲富不仁囤積居奇的人下手，攝取了他們的谷米，散發給貧苦的大衆，他們的善舉驚動了一方。

　　董永的雇主陳老爺店中的穀米也做了她攝取散發的對象，這個惹出了麻煩來了。陳老爺居然追尋到大樹蔭下發覺了。幸虧她的掩眼法術，教陳老爺看見董永時，忽然變了不同臉孔的董「水」；分明認得米籮上面寫着的己是「大富」店號，却又變了「天當」兩字。他怒衝衝的沒可奈何趕返家裡，又看見董永眞的正在推着磨子。這個玩意確玩得痛快了，所有觀衆歡呼著。

　　這一天，董永心裡特快愉快，到夜裡，從畫裡跑出來的玉女更加愉快。她心裡知道，她從下凡到今夜，剛剛滿足三年，她和他這三年內所做的事，大可以教天宮的神仙滿意，他們不久可以同復仙班了。董永拉着她的手兒，高興的對她說道：

　　『自從我爹爹死了，我沒有一天比今快活啊！』

　　玉女想把前因說出，却也呑囘肚子裡，代替的是和悅的笑臉。他說出無数的讚頌的說話，對她又散又愛，情感又漸漸的熾張起來了。以前，每當他表現出過份的親愛態度時，她便嚴肅的糾正他。但是，今晚，她想起這是他倆在人間相見的最後的一晚，愉快的相聚三年，過後又不知如何才能相會，她的心軟化了，不袛不拒絶他環抱着身體，還把粉臉貼過去。這種戀愛的滋味常常使得情人忘記了一切，他倆的臉上透出了紅暈，眼睛放出了愛情熱火，嘴裡再說不出袛限於精神相愛那一套話。她忘記了身份，忘記了天條，忘記了告誡，她今夜是在人間，正如人間夫婦，情慾在交流，應許了他們的歌詞：「祗羡鴛鴦不羡仙」！

　　董永隨身帶着的玉環，便套過玉女的頸兒上，做了「定情物」。

　　祇有這一次，是他倆在人間的夫婦式的结合。他倆過了這一次，又是說到天上的事，却大大不同了。

　　子夜時間剛過去，磨房床前出現了南極仙翁，看到這對交頸鴛鴦，不斷的搖頭嘆惜。他弄醒了玉女，告訴她，三年期限已滿，奉旨帶她囘天上，他又說：

　　『祗可惜你不遵吿誡，竟又跟金童愛戀起來，玉帝非常震怒呢！』

　　玉女驚恐到跪下去，他安慰她道：『差幸你爲善甚多，或能將功抵罪，可是金童的災難，恐無已時了！』

　　不論玉女如何心如刀割的悲痛，也僅能留給他「塵緣巳盡，後會有期」的幾個字兒，便跟隨仙翁囘去了。

　　董永好夢剛迥，便發覺了人去畫空，他倉皇尋覓，祇見到了她幾字留言。他的悲痛眞不比父親死時減低，他抽咽飲泣，像午夜鵑啼。這種眞摯的情感激動了一向頑皮的老槐樹，忍不住告訴他道：

　　『阿玉本是玉皇大帝宫裡的玉女，同你本有仙緣的。好吧，要是你要同她相見，每年的春夏秋冬節日，到蓮花山上，終有一次和她相見的。』

　　它原來因爲太過衝動起來說出這些話，它本身巳犯下洩漏天機的罪。一陣閃電行雷，劈倒了槐樹，它爲同情爲仗義而犠牲了。

　　夏天的蓮花山上，綠葉鬱鬱蒼蒼的長滿枝頭，董永站在石山，遙望天邊，喃喃的禱吿：

　　『玉姑娘：你囘來罷！』囘答他的祗有片片白雲，悠悠飛過。

　　他囘到磨房，又跟輥磨柴枝做伴，過了一季，鬍子長滿了臉，一天比一年還難過。

　　落葉鋪滿的蓮花山，秋風吹着董永的長鬚子，他再三呼喚心上的人兒，可是囘答的祗是唧唧虫聲。

　　雪花飄下了，董永的鬚眉也在白了，他遲鈍的踏着雪路跑上蓮花山上，等侍他的愛人相見。囘給他的祇是雪花兒吻到他的臉上。

　　他在人間堅忍的苦尋，一季一季一年一年的過去，不知他自己年紀的老去。她，在天上也仍受着罪罰，一下一下的一年一年的磨着鐵杆，憂傷無限！正是流水落花，天上人間！

　　堅毅苦行终於達到他的最大的期望。在這一年的春天，蓮花山上，又出現了這位追尋愛侶的人，紅花襯着他的白髮，綠枝傍着他的拐杖，小鳥的歌唱配合他的氣喘咳嗽，数十年來，他謹守預言，春夏秋冬都到山上一趟來。

　　這囘，他在同樣的祝禱中，遙望遠處忽見跑出了人影跑近末了，原來是一個小孩子追趕着一雙兔子。兔子跑掉了，孩子跑到他身邊時，頸兒上的玉環映到眼簾，立刻令他十分驚訝。這是他敬愛的老父遺留給他的珍寶，這是他親手套上最愛的人兒的頸子上的紀念物，不見了幾十年，一旦發現，豈不是找到了真正的線索嗎？

　　他一把拉着孩子，追問牠的來歷，孩子說不出來，却有他的師父坦白的告訴他：

　　『這是他母親給他帶上的。你這時應該知道了，你本是斗牛宮裡的金童，他母親是玉女，祇爲你們動了情愛，貶你下凡捱苦。隨後你的孝行感動天地，正待派玉女帮你趕速捱過災難時，你却舊情復發，而且墮入慾海，一度春風，玉女爲你產下這個孩子。她血汚天庭，又要重復在梨山受罪，你，在凡間繼續受苦。這孩子又被貶到凡間。南極仙翁大動慈心，教我撫養成人，到時父子相會。冬天，正是一切災難解脫日子，孩子，你來，喚聲你的爹爹！』

　　父子初逢，喜劇開始。他仍然念念不忘他的伴侶，知道她在梨山宮內磨杆成針，一樣受苦，不禁吊下老淚。

　　『師父呵，求求你使我們團聚一起，我追尋她好苦啊！』

　　『爹爹，待我上天尋她囘來吧！』孩子的孝心，感動了師父，居然送他到斗牛宮來，憑他一片孝念，居然闖到玉皇大帝跟前，訴說他使父母相會的心願，居然感動了玉帝，允許他的請求。

　　同時南極仙翁也禀奏道：『金童玉女雖然兩次觸犯天條，一是爲情愛，一是爲情慾，可是他們不論在凡間天上，都品行極好，善心尤大。他們受懲罰很久了，歷劫也滿期，應該讓他們早點返本歸眞，重復仙職，再登正途。』

　　觀音大士的解釋是：佛本多情，仙亦有愛，談情說愛，原是無妨的。不過仙佛的情愛是以字宙萬物爲對象，凡人的情愛是自私的袛對個人，而且肉慾横流，發生無數罪惡。我以爲我們神仙的情愛的解釋，是首先不可流於肉慾，再把愛念擴展，愛護宇宙萬物，普渡衆生！』

　　玉帝聽了頻頻點頭。

　　梨山聖母的主張是這個小孩子原是仙裔，也要愛護他，使他在天撫養成人。

　　玉帝一切答應了，給了孩子一顆返老還童丸，教他給父親服用，一張飛行毡子，由玉女下凡，接金童囘宫來。

　　聖母携着孩子到梨宮中會見母親，玉女也把鐵杵磨成的花針繳旨。母子二人，下到蓮花山來，噢醒了伏身睡着的董永。

　　『我們是在夢裡相見嗎？』董永撲前要抱住玉女，却被玉女拒絶了，吿訴他，他們塵緣巳盡，不復學人間夫婦有衾枕之愛，他倆祇能作高尙的精神上相愛，更把愛念擴展到字宙萬物，到衆生身上！』

　　董永服下了還童丸，一霎間便囘復了金童的年青青的臉相，於是一家三口的神仙家屬，上天囘復仙班。祥雲繚繞，燦爛光彩，象徵着愛的偉大的感動力，連神仙也不免，連天條也要附加新的解釋。

　　這是社會上流傳「仙姬送子」「董永賣身葬父」的故事，重新編成「仙國奇緣」，她吿訴我們：神仙凡人也一樣要講情愛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