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
電影小説
(宋•王介甫『明妃曲』)
明記初出漢宮時 涙濕春風鬢脚垂
低徊顧影無凝色 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却怪丹青手 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 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 可憐盡著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 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 好在氈城莫相憶
咫尺长門閉阿嬌 人生失意無南北
(一)
長城外蒙古種族,在中國大漢年間,更加强大起來,那時候他們的名稱叫做匈奴,匈奴國的國王叫做單于,這個游牧民族,精騎善射,塞外苦寒,沙漠遍野,他們對於繁華而富庶的中國,垂涎已久,可惜沒有機會侵入。當漢元帝秉政的時候,君昏臣佞,匈奴就揮兵入塞,狼烟滾滾,河北,山西的地帶,成爲匈奴馬蹄下的祭品,百姓們紛紛逃難,兒哭女啼,流離失所,而深居在陝西咸陽宮內的漢元帝(賀賓飾)對於匈奴的入侵,毫不關心,他祗關心着他的後宮佳麗,不能夠婉轉如意,這是他非常懊喪的事情。這天在偏殿擺宴觀舞,看來看去還是那一套,實在煩腻已極,喝令宮女們全體退出。元帝的內侍都總管張和(管吾飾)知道皇上的心事,啓奏道:「萬歲爺!這些宮女是先皇遺留下的,年紀都很大了,應該另選一班女伎,伺候萬歲爺。」
都御史尹連君(唐廸飾)也凑趣的說:「張總管的話很對,皇上可以馬上傳㒲,挑選天下美女進宮,這是皇上應該享的福,臣願効犬馬之勞。」
元帝正待吩咐下去,適皇后進殿,啓奏皇上:「臣妾聽說匈奴兵,已進入雁門關,快要渡過黃河,皇上要早爲準備。」
「匈奴進了關?有這種事?」元帝囘頭問張和。張和說:「這個消息不可靠,匈奴天胆也不敢犯我大漢的領土,大槪是他們放放牛羊,放到長城裡邊來,這是有的,萬歲不必担心。」
皇后(馬笑儂飾)走近一步:「皇上,你要以祖宗的基業爲重,多派兵將守邊,你不能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再增加老百姓的痛苦,選起美女來,這樣做會喪失人心的!」
「你怎麼會知道朕在選美?」
「我上殿的時候,親耳聽到尹大夫說的。」
「朕選美充實後宮,也可以伺候伺候你。」
「臣妾不須美女伺候,祗願漢室江山能夠保守得住,百姓安居樂業,於願巳足,他無所求。」
「你這是說我不願保住漢家的江山,不想老百姓安居是不是?」
「臣妾不敢!」
「你明明的譏笑我,還說不敢。我偏要徵選天下美女,看你怎麼樣?」
尹連君連忙啓奏:「旣然皇后不大高興皇上選美,皇上就委曲一點不選了吧,免得皇后爲了美人而生氣。」
「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你做御史大夫的大臣,有規諫主上的責任,你不匡扶皇上以彊土爲重,反而引誘皇上荒淫無道,你枉爲國家柱石,你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嗎?」皇后大怒的責罵着尹連君。尹連君吓得以頭頓地:「臣罪該萬死!」
「住嘴!」元帝指着皇后說:「你簡直發瘋了,堂堂的國母,在殿上辱罵欽命大臣,還說朕荒淫無道,難道你忘了我劉家的祖訓?」
「我沒有忘,我不忍看到漢江山一旦淪爲異族,我有話要說。」
「我不准你說,我要你退回後宮,少管閑事!」
「這不是閑事,我身爲皇后,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匈奴兵臨城下,我有責任說話。」
「我偏不譲你說,我把你這個皇后的尊號取銷,你就可以沒有責任!」元帝對侍衛的武士們說:「把她拖下殿去,關在冷宮,幾時她明白過來,再放她也不晚!」
皇后正侍分辦,已被武士們擁簇下去。元帝笑着對張尹二人說:「別理她,選美的事情要快辦?朕已經等不及了。」
(二)
邊彊的緊急文書叠報飛來,都廷尉任將軍派了左將軍林廣(岳麟飾)晉京求援,林廣先見了朝議大夫李凱(艾安飾)二人上殿面君,把邊彊的緊急軍情,奏明元帝。元帝認爲是小醜跳樑,不足爲患,有任將軍鎭守北邊,無須過慮。當下就命尹連君籌備兵餉接濟,同時派了林廣一件新差使,要他隨同尹連君出發,爲朝廷征選美女,凱旋之日,重加封獎。林廣和李凱正待奏諌,元帝已拂袖退朝。
林廣,李凱憤怒無已,可是上命難違,林廣只得隨同尹連君去完成他的新使命,而尹連君與張和在籌備兵餉的名義下,在國庫裡又發了筆橫財。出發選美的前夕,尹連君在府第擺了一席盛宴!和張總管相對把盞,他們計劃着一件包圍皇上的陰謀,張和喟嘆地説:「主子身邊沒有個體已的人,以後什麼事都不好辦,選來的美人,是不是能完全聽我們的話,也沒有把握,所以我們要事先想好了辦法才行。」
「我倒有個辦法,不知公公的意思怎樣?」尹連君說。
「你說出來我聽聽。」
「我有個外甥女兒,今年十八歲,長得如花似玉,只要我和姐姐說好,選她女兒做貴妃,是不會不答應的。如果我那甥女進了宮,我們要她迷住皇上,這天下還不就是我們的了嗎?」
「你的甥女靠得住嗎?」
「這個你放心,我可以把她過繼給你做義女,她的那張巧嘴,死人都能說話啦,眞不愧她的名叫李巧兒,你要見着她,一聽她說話,就連你這個做公公的都能着了迷,不用說是我們的皇上啦!」
「那你就趕快進行,事要機密,巧兒就和一般美女一同献給皇上,可是我得先看看,這孩子是不是和你説的那麼玲巧!」
當晚張和酒醉飯飽,盡歡而散。第二天尹連君就偕同林廣以及親兵隨從百餘人,浩浩蕩蕩離了京城,逕奔河南大道而去。這時羽書四發,榜文亂飛,大河兩岸各府州縣都知道欽差大人就要來選美,忙着恭迎憲駕。民間聽得了這個消息,無不胆戰心驚,兒哭女啼,已訂婚的連忙送到婆家去完婚,未訂姑的也急急於找個男孩兒送了去,免得身入宮門,就永世也看不見了。
而榜丈上寫着:「凡汝百姓,家有適齡少女,而五官端正者,一律送官應選。如窩藏不報,一經查出,治以欺君之罪,滿門抄斬。」百姓們看到了這樣告示,眞可說雞飛狗走,惶惶不可终日。而尹連君又藉端勒索,民間眞和開了鍋的一樣,沸沸騰騰,有錢的可免,沒錢的遭殃,選美成爲拉夫,親兵闖入民家,名爲檢查,實係搶刼,看到好東西就拿,連人帶物,一併拉走,州縣官也乘機發財,倒霉的只有永遠被官廳壓在身底下的老百姓。
(三)
王穰和他的老婆,正因有個女兒王嬙而愁眉不展。王嬙小字昭君(利青雲飾),她是父母的掌珠,聰敏玲俐,不但閨中的描龍綉鳳一等能手,平時她又精彈善唱,是這鎭上出名的閨秀。她長得千姣百媚,吹彈得破的面龐,誰見了都愛,鎭上的少年,都願得到昭君爲侶,但王穰就這麼一個女兒,輕易不肯答應人家親事,眼看長到十七歲了,越法出落得一表人材,父母當作心肝命蒂,誰知皇帝老爺要到這兒來選美,縣官派了衙役隨同欽差大人的差官登門拜訪,王穰恨不得把女兒藏在肚裡,又是誰也知道王昭君是這鎭上出名的美人胎子,怎麼也藏不住。正因昭君長得太美,身價也就高起来,別家的女兒,從五十兩銀子到三百兩銀子就可買一個不被挑選的權利,但王昭君的價錢是五仟兩,少一錢銀子也不行,王穰走投無路,急得快要上吊,昭君不忍父親爲她而憂煩,只得挺身而出,隨着選美的差官進城,她收拾了一點換身的衣服,拜別了父母,含着兩泡眼淚,登車去了。
府縣官在欽差行轅的大廳裡大開議會,一面呈上了徵得的美女名單,一面捧献了金珠財寶。由府尹恭敬的說道:「這是本府的老百姓,因欽差大人風露辛苦,特地奉献一些輕微禮品,不足稱道,還望大人賞收。」
尹連君舉起酒杯:「這是聖上的意思,本欽差不能擾害百姓,禮物萬不能收。」
「百姓們誠心誠意孝敬大人,大人不賞臉,敝職也無法向百姓交代。」
「旣然這樣,我就暫行收下,帶囘京城,献歸國庫,也表示百姓愛護朝廷。」尹連君一揮手,侍從就接過彩盤,逐一點收。
尹連君又看了美女名單,府尹詢請欽差是否要將美女領進行轅過目?連君撚髯微笑:「貴府辨的事絶不會錯,毋須來轅,就從營舘點名,明天上路。」
次日天明,選女紛紛登車,做父母的携帶着乾粮袋送行,家家的骨肉,無不抱頭痛哭,親兵們手執着鞭子,吆喝着人們散開,一輛一輛的篷車,推上了陽關大道,昭君哭倒在車上,頭昏口喝,和她同車的選女李婉華(陳榴霞飾)見她面額直冒汗珠,連忙喚人取水,林廣聞聲拍馬而上,知道車中有人暈厥,就招呼親兵取來水袋,並從身邊拿出丹藥,要李婉華照顧昭君。車到驛站,急命停車救治。昭君飲了水,服了藥,漸漸甦醒,但想到父母,忍不住又落下泪來。」
一路曉行夜宿,這天到了潼關,尹連君會集各地徵來的美女,選中又選,共得五十三名,尹連君的外甥女李巧兒(童眞飾)也進入了大隊。晚間尹連君擺下了酒宴,一方面爲已慶功,一方面爲林廣壯其行色。林廣一路上因尹連君專橫不法,恨入骨髓,無奈他是長官,是欽命選美大臣,自己不過是一個護車將軍,奈何他不得,唯有借着酒,把尹連君冷諷熱嘲,駡了一頓。尹連君心想,這小子倒譏刺起老夫來了,等到了咸陽,再想法兒給他一個教訓。
護車到達了京城,尹連君首先去看張總管,報吿了選美的經過:「這次走遍河南,湖廣,選了一千多名美人,挑了近百名上色的才女。可是一路連逃走帶自經的,共剩五十三名。各府州縣的貢禮,黃金三萬両,白銀十萬両,珠寳無算,錦緞如山。這買賣還算做得不錯。老兄:「咱們怎麼個分法,不妨當面言明。」
「你一路辛苦,應該多拿一點,我在皇上面也替你說不少好話,照理也不能拿得大少……」
「我們公平交易,各半均分,公公的意思怎樣?」
「就這麼辦!我來擺酒接風,明天上殿面君,囘府之時我們再來個慶功宴。」
(四)
在儀鑾殿上,漢元帝召見了尹連君和林廣。一面加以慰問,又一面責備逃去美女的事情。尹連君把責任完全卸在林廣身上,他說:「臣祗負挑選之責,監護是林廣將軍。爲什麼逃脱這麼多人,這得問問林將軍才知道。」
林廣奏稱:「臣雖負監護之責,可是途中山關險阻,民女們思家心切,尹大人又動轍鞭撻無辜,所以人心慌亂,不死卽逃,臣盡最大能力護得車輛三十餘乘。逃去的民女,翻山越横,追之不及。卽有追到的,她們也跳澗墮崖,不願囘来,臣屢次禀明尹大人,要優待選女,尹大人不但不聽,反而說臣袒護,更加苛待,連飲食都不調和,所以路上病死了的也不少。」
「啓奏萬歲,林廣的話不可盡聽,他在路上處處計好選女,關防鬆懈,這是逃走的一大原因。臣因殺一儆百,才將逃走而捉囘的選女,鞭之示衆,也無非要給想逃的選女一個儆戒,林廣就乘機煽惑,當晚又逃去十多人,我要林廣限天明追回覆命,林廣抗命不遵,反說人皆有父母,旣然逃去,聽之可也,他竟不去追趕,這明明是藐視聖上,必須從嚴治罪。」
漢元帝沉吟不响,才問林廣:「你是否說過這樣的話?」
林廣匍伏在地:「臣該萬死,因臣不忍見選女的惨痛遭遇,那天夜晚是臣未遵尹大人的鈞旨,讓選女自去,請皇上踢罪。」
尹連君進前一步:「林廣公然在主上面前,說這樣的話,簡直是目無朝廷,當面欺君,如不治以重典,則國家綱紀,蕩然無存,皇上也就不能統治這個皇朝,亂臣賊子,都可起來爲非作歹了。」
元帝想了想:「好吧!把林廣打下天牢,候交刑法司審定罪案。」
殿前校尉,不容分說,把林廣拉了下去,李凱幾番奏本,都被張和擱置起來。這尹連君與張和漏夜召了長安名畫師毛延壽到府,綸製選女畫圖。由於王嬙在途中曾因婉華逃走捉回,被尹連君鞭撻,挺身出而責問,觸怒了尹連君。這時他教毛延壽在王嬙的眼角下畫上一顆痣,爲的是他要藉此陷害王牆,以作報復。
元帝在這五十三張美人圖中,看來看去,只有王嬙最美,其次是李巧兒和李婉華。可惜王嬙眼下有粒痣,這痣據尹連君奏道:「不但尅夫尅子,而大足以亡國,小亦足以喪家。」
元帝不得已而求其次,選得李巧兒權充貴妃,把王嬙發回原籍。又是張和與尹連君共同奏稱:「王嬙面帶妖痣,發囘原籍不祥,最好留置禁宮,有聖上的紫薇星鎭壓,可免災禍。」
「好吧!」元帝下了龍墩:「你們愛怎辦,就怎麼辦吧!」
(五)
王昭君被打入宮,連李婉華也因曾經逃走捉囘,被尹連君視爲眼中釘,一並和王嬙下在冷宮裡。
一切都遂了尹連君與張和的心願。李巧兒成爲元帝的寵妃,尹連君也成爲椒房之戚。張和是巧兒的義父,他們三位一體,整日地包圍着元帝,聲色犬馬,朝政老早就擱置腦後,終日與李巧兒飲酒取樂,而張和與尹連君則借着李巧兒在皇上左右,一切忠直大臣的諫語箴言,元帝都充耳不聞。張和,尹連君貪贓枉法,營私舞弊,賣官鬻爵,穢聲四播,元帝被蒙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而化了錢買得官兒的人,當然要在老百姓的頭上括囘本錢,也收囘利錢,於是天下沸騰。這更給匈奴一個好機會,軍行所至,勢如破竹,眼看着大漢的河山就要變了顏色,鎭守北邊的任將軍,苦戰多月,根盡援絶,自殺殉國,匈奴國的大纛旗,巍峨地揷上了邊關的城樓了。
王昭君打在冷宮裡,她看到了和她同一命運的皇后。王嬙哭着說:「我在家的時候,就聽說你是一位賢淑的娘娘,想不到你也在這裡,皇上大沒有福份了,他怎麼把你也打進了冷宮?」
「不要哭,孩子!」皇后撫着昭君的秀髮:「你們年輕,雖然遭人陷害,總有出頭的一天。皇上昏庸,聽信奸臣的慫恿,選拔民女,擾害百姓,把國家的軍情大事,反而放在腦後,眼看這漢家天下,就要落到胡兒的手裡。我們到那時候,就連這冷宮,也沒法兒再住下去了。」
「娘娘不必憂傷,我想朝裡的奸黨雖多,正直的大臣也不少,總有一天皇上會醒悟過來,知道娘娘是一個好皇后,把娘娘接出冷宮的。」
「我倒並不以住在冷宮爲苦,我是憂慮着漢室江山,怕的這樣下去,不能保全。」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昭君雖是一個弱女子,自幼也曾讀過詩書,知道一點禮義。誰不愛自己的國家呢?可恨我也打在這冷宮裡,有力無處使,將來如果國家眞到那一天,誰都應該盡他的力量,爲國効勞的。」
「你眞是一個好孩子。」皇后感動地拉着她和她並坐在濕漉漉的地上。「你有這樣的志向,將來你一定能夠做一番大事的。」
昭君也感激地抬起了頭,望着娘娘,偶然看到壁上掛着一把灰塵滿積的琵琶,不禁起身取了下來:「這裡怎地有這樂器?」
「這是先皇帝的時候,胡人進貢來的,曾經賜與一個妃子,後來這妃子犯罪貶在冷宮,大槪是她帶到冷宮裡來的。」皇后依稀想起了前事,娓娓不倦的對昭君說。
昭君拂去了灰塵,和一和絃,彈了一曲「冷宮怨」,而後就撫摩着琵琶,愛不忍釋。皇后說:「這琵琶也冷落了好多年,現在遇見了你,就把它陪伴着你吧。」
昭君喜得琵琶,把她在家時所習彈奏七紘琴的本領拿出來,創造了琵琶的音韻,總算在這冷宮裡,有了這一點點兒生氣。
(六)
北邊失守,雁南地區在匈奴的蹂躪下,人民苦不堪言。可是匈奴的大兵並不以掠取了雁南爲已足,他要伸一隻脚到三晋地帶,以窺關中,威脅長安畿輔。軍報到了京城,李凱連夜上朝,滿朝文武,紛紛議論,大家都以爲皇上如再昏迷不醒,只有拼死直諫。殿角上的京陽鐘,連聲響亮,把正在後宮好夢方酣的元帝驚醒,慌忙從懐中推開了李巧兒,整冠束帶,上朝聽事。元帝睜開朦朧睡眼,忙問:「什麼事這麼緊急?」
李凱領班奏稱:「北邊都廷尉任千秋殉國,邊廷失守,匈奴兵漫山遍野,殺奔風陵渡而來。黃河渡口,蝟集了幾十萬難民,潼關,華陰吃緊,風聲鶴唳,眼看京城就要不保,皇上必須要拿個主意。」
「怎麼匈奴的兵快要渡河,朕何以一點兒也不知道?」元帝詫異的問。
「臣早就把邊彊的形勢,奏明了聖上,聖上怎麼會不知道呢?」
「你幾時上過奏章?」
「在半年前臣已詳細的奏明了皇上。」
「你的奏本在甚麼地方?」
這時張和不得不出來說話:「啓奏萬歲爺,李大夫的奏本,都放在御書房,等候着皇上龍目御覽。」
「都在御書房,怎麼從來沒有看到過李凱的奏本?」元帝問張和。
「這…這…這大槪是皇上還沒有看到,等下朝到御書房裡找一找,就可以找得出的。」張和巧辯地說。
元帝滿腹的不開心,怒沖冲的問李凱:「現在匈奴的事到底怎麼辦?」
「俗語說,兵來將擋,水來主掩,京城四週還有十萬精兵,如果各地勤王,不愁沒有五十萬大兵,只要皇上勵精圖治,天下歸心,英雄豪傑,誰不想立功受賞。匈奴雖然兇悍,我武皇帝功蓋九洲,威鎭四海,有祖宗跡業可循,皇上繼承祖業,還怕匈奴韃虜不一鼓蕩平。當前文武官員,都願爲國効死,就等着皇上的上諭。」李凱奏罷,百官附和着,大殿上呈現了一片英武之氣。
這時尹連君出班奏道:「李大夫的主張祗是匹夫之勇,沒有衡量整個局勢。匈奴席捲河北,山西,兵廹城下,以戰勝餘威,奪我漢家神器,勇不可當,未能輕視。臣有一個妙計,可以兵不血刃,使匈奴掩旗息鼓,退出雁門,囘到他原有的塞北地區。我們不費一兵,不耗粒粟,就可收囘失地,豈不比興兵動武,荼毒生靈強得多嗎?」
大家都不知尹連君有何妙計,萬目睽睽對着他看,連元帝也意動起來,問他是甚麼計策。
尹連君接着説:「匈奴是游牧種族,習慣在苦寒的塞北,本無奪我漢家土地的意念。由於本性貪財好色,才進兵雁南河朔,無非掠奪子女玉帛而已。近聞匈奴的大狼主喪偶,我們只要捨出一個美貌的公主與他和親,許以每年輸送金銀財帛,犬馬牛羊,相信匈奴必可回兵而去。」
「你是說要朕捨個女兒去嫁匈奴?」
「漢句和親,有祖訓可考,這也並不奇怪。」
「朕不能把自己的骨肉,去送給胡人。」
「臣又有一個妙計在此。」尹連君說。
「你那來這麼多妙計?」皇上也不禁笑起來。
「現有選女王嬙禁閉冷宮,她的相貌姣美,皇上賜她一個公主稱號,就派她和番,旣可除去不祥的妖孽,又可却敵退兵,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
皇上果然接納了尹連君這個兵不血刃的退敵計劃,一道上諭進入冷宮,要王昭君担任和番的重大使命。
(七)
王昭君匍伏於冷宮門前,恭聆內侍宣讀上諭。侍官讀畢諭旨,就向昭君道喜。隨卽宮娥捧了錦衣緞帶,珠冠綉履,請昭君沐浴更衣。
昭君接到上諭,反而踟𨆼起來,她認爲大漢的女兒,去嫁一個胡虜,不僅是王門一家的羞耻,而且是漢族子孫的耻辱。她不奉上諭,她對沐浴更衣,堅強拒絶。李婉華少年氣威,把來使推出宮門,大聲的斥叱:「你去對皇上說,我姐姐不去和什麼番,随便他怎麼辦,等着好了!」說完就揷上了門閂。這個舉動,使侍官大爲詫異,只得囘禀張公公和尹大人,張尹二人非常氣惱,待欲轉奏皇上,將她治罪,無如昭君的畫圖,已經送往番營,獻軍允許了和番的條件。一旦反悔,而兵廹都城,身家性命就要不保。二人思來想去,想出一個啓用林廣做說家的辦法,但林廣是尹連君的寃家對頭,唯一可以使林廣折服的只有李凱。張尹二人就循着這條路綫,到李凱的府第,請求李凱去說服林廣。
李凱以這兩個不速之客,來得突然,等問明了,原待不予理會,無如國事堪危,民命爲重,也就答應了張尹的請求,立卽備馬上朝,領取了釋放林廣的聖旨,去往天牢,以大義責備,林廣委曲求全,跟隨着李凱面見元帝,叩謝天恩。
林廣辭朝之後,逕往冷宮求見昭君,昭君這時已由皇后勸勉,稍稍意轉。她覺人生猶如朝露,她的命途多舛,旣不能隨同父母,以盡天年,而國家又遭逢空前大難,百姓顛沛流離,果能因她和番,化干戈爲玉帛,也未嘗不是一件報國救民的大事。皇后拉着昭君的手說:「你從前不是說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將來朝廷果有用你的一天,你一定能夠爲國効勞嗎?,現在正是國家用你的時候,你應該以蒼生爲重,個人的榮辱,不必放在心上,你還是忍耐着,替天下生靈走這一趟吧!」
昭君含着兩泡熱淚,仰視着皇后枯黃的面龐,嘆了一口氣:「我聽從娘娘的話,我的生死早就置於度外,何况榮辱!只要有利於國家,有利於百性,王嬙卽使粉身碎骨,也願意去的。」
「好孩子!漢室江山,因你而重得保有,不獨我劉姓一家感你的雍容大度,天下百姓都在感念你的恩德呢!」皇后也不禁落下涙來。
這時林廣正在敲門,守宮監使騐明文牒,通知宮女開卷宮門,引領林廣進內。首先叩見了皇后,而後把來意向昭君説明。昭君嘆息地說:「聞得將軍因當朝直諫,被皇上拿下天牢,滿以爲今生不能再見,誰知天可見憐,又得與將軍重逢,終生感幸,我得皇后的啓示,已知死有重於泰山,亦有輕於鴻毛,我爲天下千千萬萬的老百姓而死,死亦光榮。我答應將軍的要求。不過,我也有個要求。皇后德隆望重,爲天下母儀,現監閉冷宮,這必得皇上親來冷宮,把皇后接回。其次我要婉華妹妹陪同我前往塞外,免得我形單影隻。如果皇上肯答應我這兩個要求,我立卽出宮,整裝出塞,倘若不肯答應,我寧願死在這冷宮裡,一生一世,也休想我出宮門一步了。」
「我願意立將你的意見奏明皇上,你等候着我的音信吧。」林廣飛步而去。
(八)
冷宮面前,驟然的熱鬧起来了,侍衛,近臣,宮娥,才女,圍繞着皇上,李責妃與元帝並肩而行,前面一對對的紗燈,照耀得如同白晝,這是皇上親自到冷宮接皇后來了。
冷宮裡面,早經接到報吿,皇后與昭君,李婉華,已站立宮門接駕。眼看着御花園中,一對對的紅球,冉冉而来,天空掛着的一勾凉月,似乎分外清寒。轉瞬間聖駕已到。皇后在前,昭君,婉華隨後,跪迎皇上。
元帝在紗燈下看到皇后憔悴的容顏,不免勾起十年夫妻的情分,不由得雙手拉起皇后:「梓童平身。這些月來,也太委屈了你了!」
「謝萬歲!」皇后站起身來:「只要皇上的龍體康泰,天下太平,臣妾安危本不足道。」
「祇是朕心中過意不去。來!」皇上喚過張和:「先送皇后囘昭陽宮梳洗更衣,今晚朕在昭陽,爲皇后擺宴壓驚。」
皇后叩謝起身,轉面對昭君說道:「皇上已完全答應了你的請求,你就安心去匈奴國吧。今晚皇上設宴爲我壓驚,我就順便爲你餞行,你和婉華也一同來吧!」
「這人就是王嬙?」元帝詢問皇后。
昭君近前一步跪下:「奴婢便是!」
「抬起頭來!」元帝也走前一步。
「謝萬歲!」昭君徐徐的仰面正視元帝。
「掌燈!」元帝傳下口諭。紗燈四集,映得昭君的面龐,白裡透红。
元帝仔細的瞧看,越看越覺得昭君的容貌,美若天仙。雖然身在冷宮,雲鬢不整,花容失色,可是自然麗質清秀,絲毫不因困禁宮門而稍减。
這時元帝,忽然想起昭君臉上一顆痣来,他不禁取過內侍的一盞紗燈,挑在昭君的面頰,搖搖擺擺的亂幌:「好生奇怪,這顆痣飛到那裡去了?」元帝心裡在想。
心裡想着,也就衝口而出。昭君也感到奇怪。她也在想:「我的臉上幾時長過一顆痣呢?」她知道其中定有隱情,卽忙奏稱:「奴婢的面上從來沒有生過痣。萬歲從何而知奴婢有這缺陷?」
「張和過來!」皇上赫然震怒。「你說!那痣是怎麼生在她的臉上的?」
張和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這痣奴才也不知道,畫圖是尹大人献上來的。
「尹連君!」皇上幾乎要怒吼起來。
「臣在!」尹連君垂手低頭,不敢仰視。
「你說!痣!痣!」皇上眼裏快要冒出火來。
「畫圖是毛延壽作的,臣不知就裹。」尹連君雙手直戰,他知道他的政治生命完了,說不定連他的壽命也完了。
「拿毛延壽!」元帝呼叫着。
殿前都檢點應了一聲「遵旨」,立卽就見帶甲武士十多名,隨同都檢點飛步出宮。張和,尹連君這時已面無人色,恨不得地下裂出個洞來,一頭鑽了進去。
元帝伸手扶手昭君,和靄的說道:「這些日子,使你受了苦⋯⋯現在,又要你往冰天雪地的塞外和番,朕心……」昭君就元帝的手力,緩緩的站立起來。柔聲的對着元帝:「奴婢蓬門陋質,謬膺天選,本當侍奉聖顏,奈緣慳命薄,未能上獲寵召,寄身冷宮,惟願大漢彊土無缺,烽塵平息,海晏河清,民安國泰,聖躬康樂,奴婢死亦無憾。」
元帝見她柔婉可人,不禁嘆説:
「這都是朕一時誤信人言,累你受苦。朕封你爲永安公主,此去北國,多自珍惜。」
「謝萬歲的封賞!」昭君又跪了下去。
元帝再扶起昭君的時候,已聽得劍戟聲搖,毛延壽經都檢點拿獲到案。他縮成了一團,被武士摔在元帝的脚下,毛延壽喘息着說:「萬歲爺,小人無罪。」
「你就是畫工毛延壽?」
「小人便是!」
「你畫的王昭君圖像,爲何在她面頰上多點一顆黑痣?」
「這⋯⋯這!這不是小人的意思,小人是奉張公公的意旨做的。」
「張和!」元帝的眼神又射在張和的臉上。張和匍伏膝行,叩頭謝罪:「奴才天胆也不敢,這是尹大夫想出來的主意。」
尹連君連忙辯稱:「臣本無此意,張公公説…」未說下去,張和就攔着:「尹大人,到這時候,你不必誣賴別人,你和王嬙本有夙恨,又怕她長得美貌奪去了你外甥女李巧兒地位,你請我吩咐畫師加上一顆痣,怎可賴到我身上?」
「我的外甥女,也是你的義女,當初是你說的:皇上身邊要有個體己的人,能夠聽你的話,以後什麼事才好辦。我的外甥女也是你看中的,她現在事事隨你所欲,她並沒有把我這舅舅放在眼裏呀!」
元帝氣得混身發抖,一叠連聲叫着:「把這兩個綁起來!」
「萬歲!萬歲!饒命呀!饒命……」張和,尹連君嚇得魂飛天外。但是怎樣的哀求也沒有用,元帝紫漲的臉堂上,嵌着兩顆血紅的眼睛:「朕誤聽你這兩個賊子的讒言,國事敗壞到這般地位,喪師失地,民不聊生,都由於朕信任了你們才有今日,朕自責,但也必須用你這兩顆狗頭,以謝天下,來呀!」校尉齊聲相應。「把張和,尹連君,推出後宰門,立卽斬决囘報!」武士們早就恨透了這兩個奸賊,巴不得有這一天,不容分說,連推帶擁,把張,尹提出。
「毛延壽明知王嬙臉上沒有痣,而聽從張尹二賊之計,加上黑點,亦有欺君之罪,交部審議定讞奏覆。」毛延壽也沒有聽清楚皇上在説什麼?他已軟癱在地上,尿屁流了一袴襠,當下就被武士連拖帶拉捉走。
元帝望着昭君與李婉華:「隨朕到昭陽宮飲宴,皇后替你們餞行,朕做陪客。」
「謝萬歲!」王昭君偕同李婉華叩謝了皇上,卽往昭陽。李巧兒正侍攙扶着元帝前行,元帝忽然笑着說:「忙着辦張和,尹連君的事,倒把你給忘了,好吧!這冷宮裏人走光了,顯得太寂寞,就委屈你留在這裏吧!」
「萬歲爺!萬歲爺!奴婢不能住在這裏⋯⋯奴婢不能⋯⋯」李巧兒的聲音漸漸的遠了,擁簇着皇上的一群人,已到了昭陽正宫。
(九)
王昭君以永安公主的身份上了鳳輦,綉幕低垂,她身旁帶着李婉華,還有那掛在冷宮裹的一面琵琶。
皇上親自送至宮門,皇后又遠送一程。而朝中文武官吏直送到北門外,方始囘來。
林廣這次又做了護車將軍,出潼門,渡黃河,餐風宿露,凜凜的北風,吹在皮膚上,有說不出的劇痛。
王昭君的車輦一天比一天離得咸陽遠了,黃沙滾滾,鴻雁哀鳴,上國的衣冠,漸漸的看不到了,一片胡笳聲裹,送遠了絶色佳人。
漢宮有佳人 天子初未識
一朝隨漢使 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千無 一失難再得
雖能殺畫工 於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 萬里安能制夷秋
漢計誠已拙 女色難自誇
明妃去時淚 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 飄泪落誰家
紅顔勝人多薄命 莫怨春風當自嗟
(宋•歐陽修「再和明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