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客
一
「一陣陣酒香撲鼻,一聲聲歌唱揚抑,情郞將歌和酒喝,小妹妹上前牽郞衣。景無百日好,花無百日香,人壽那有百年長?千金散盡總有價,錯過了姻緣枉斷腸!斷腸,斷腸,不如森醉在當場。斷腸,斷腸,不如共妹作駕驚。」———漁樂村裏的夜已經不太年輕了,但李翠娥的屋子裏却還是有燈有唱的。
李翠娥是這村子裏的私娼,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會跟着她父親到這兒來的,但誰都知道在她父親死後,她是在靠零零碎碎地出賣她的靑春過活了!
她長得很好看,不瘦,也不肥,身體上該隆起的地方隆起,該纖細的也繊細了;雖然生長在漁家,而海風和太陽却並沒有影响了她皮膚的白嫩;長長的眉毛,大而水注注的眼睛,只要她對你一笑,任你是鐵打銅鑄的也會溶化成一個金屬的餅。
這小妞兒並不是生來就下賤的,但她的父親在前年去世了,留給她的「遺產」只是些破得不能再用的漁網,和她那一付還討人喜歡的相貌。她把漁網送了人,相貌換了這兩年的生活。
她在接待「客人」的時候,老喜歡唱上面個歌,邊唱邊替「客人」斟酒。日子唱得久了,那歌的詞句裏的感情也變得蒼老而麻木,雖然還很好聽,却完全像是在哼一個沒有字眼的曲子。
可是,今天晚上却不同——她的歌聲比平時低、沉、甜。這時如果有個跟她好過的男人打她門前經過,準會始而陶醉,旣而咬牙切齒地在心裏駡道:「這賤貨,她又跟小高在一起了!」
小高是一個窮水手,這一陣因爲失業,水手也快雙成「旱手」了。世人們有一個很奇怪的習性,他們認爲有錢的去嫖妓女是「風流」,沒錢的跟一個妓女好,一定是那妓女「倒貼小白臉」。身爲妓女而猶要「倒貼」,當然就是「賤貨」。但他們絕想不到一個妓女也是人,她在肉慾以外也是有情慾的。李翠娥喜歡小高,小高也喜歡翠娥,他們爲什麽就不能在一起呢?
「小高,」翠娥拿起啤酒瓶,替小高又倒了一杯說。「你不要老是這麽愁眉苦臉的好不好?我就不相信你會一輩子找不到活!」
小高沒有作聲,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然後「拍」的一下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擊了一下,像山洪決口似的衝出了一大段話:「我當然不會一輩子找不到活,可是,人如果平均有六十歲可以活的話,我不已經過了半輩子了嗎!我……我這半輩子算是白活了!」說完,他撲在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英雄有淚不輕彈」,小高從小就把自己看成英雄的。然而並不是每個英雄都有好運氣,他不得不在生活面前低下了頭痛哭流涕。
在對付現實這方面來說,翠娥委實比小髙强得多了。她嚐過飢餓和寒冷的滋味。她像是從牛糞裏蛻變出來的螢火虫,世界上最髒最臭的環境就是她的出生之地:但現在她已可以飛到天空中去,暫時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在晚上放一下光。當她看到至今還是牛糞的小高,覺得又可憐又可笑。
她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走到五斗櫃那兒,倒了一盆臉水,爲小高絞了把熱毛巾送了過去。
「你看你好好兒地喝酒幹嗎又想到這些?眞是個孩子!」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搖了他兩下,見他還是不理會,便爽性將他俯伏在桌上的頭用勁板了起來,像母親捉孩子洗臉似的用毛巾在那臉上很迅速而溫柔地擦了起來!」
「謝謝你,翠娥,」小高說。「你眞是待我太好了!」
他摟住了她的細腰,用感激的眼光望着她。他那對剛流過眼淚的眸子,這時顯得特別光亮。翠娥笑着順勢在他的膝蓋上坐了下來,端起桌上半杯啤酒,送到小高嘴邊。小高一口氣把那半杯酒喝了,騰出一張嘴來,重重地吻了翠娥的面頰,在她耳旁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翠娥漲紅了險,囘頭向他飛了一個媚眼,站了起來說道:「讓我收拾好了桌子!——你先到床上去憩一會吧。」
小高笑了笑,走向床,把枕頭豎了起來,脫了鞋子靠上去。翠娥鬱着腰擦着桌子——那麽纖美的腰呀!
小高點着了一枝香烟,想。
他跟翠娥一樣,也不是在這漁村裏生長的,只因他從小喜歡海,就在小學畢了業後到一條漁船上去做工。他渴望有一天他能自己有一條船,娶一個媳婦兒,住在船上,似海爲家。他一開頭老耽心自己會找不着一個合適的女人,但現在他只想到什麽地方去找一份工作。
「自己有一條船到底是一個夢,」他想,「現在連水手也做不成了!」——他頹然地拋去了快要燙手的烟蒂。
「你又在想什麼?是不是又想哭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翠娥巳經坐在床沿上了。她的白晳而滑嫩的手撫了撫小高的面龐,却叫他一把拖了過去,抱住了亂吻起來。
「小高,小高,你這寃家,……必你知道我怕癢却………你快放手呀!」翠娥一面喘着氣笑着,一面掙扎着說。
「我才不放手呢,」小高說。「我這輩子再也不放你的了!」
當小高正打算把床前五斗櫃上的火油燈吹滅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夾着一個男人的聲音輕輕地喊道:「高翔飛在這兒嗎?高翔飛在這兒嗎?」
小高看了看手錶,然後驚奇地望了望翠娥「這時候會有誰來呢!」翠娥一面下床整了整衣服,一面詫異地問小高道。
「我去看看,」小高爬起床,拿了油燈,走向門去,心裏直怨着這個不識趣的夜訪者。
可是,當他開門一看,却不禁高興得叫起來:「長生哥!是你吧,快進來,快進來!」
一隻小皮箱先進了門,然後是一個人。
翠娥差一點沒有叫出來。「這人怎麽這樣難看呀!」她想。但小高立刻替她介紹說:「這是我的表哥楊長生,我們有十年不見了!」
那個滿腮鬍干,矮矮胖胖,長着一臉横肉的楊長生向李翠娥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後笑着問小高道:「翔弟,道是你的媳婦?」
小高向翠娥看了一眼,能尬地搖了搖頭,說:「不,我們現在還只是——朋友。」
楊長生會意地笑了笑,便敎小高讓到一張櫈子上坐了。小高剛要伸手去接他手裏的皮箱,他說:「不,我自己拿着很好。」說着,把皮箱抓得更緊了。
小高也坐下來,翠娥替他們倒了二杯茶。
「長生哥,這些年來,你在那兒啦?」小高呷了一口茶問。他摸出了一包國產紙烟,想遞一枝給長生,却發現裏面只有一枝了。
結果還是楊長生敬了他一枝洋紙烟。從那價錢很昂貴的紙烟看來,楊長生近來過得很不錯的。但楊長生吿訴小高,說他這十年來只是到處「做做生意」,這次因爲有一點事到了漁樂村,聽說小高在這裏,便連夜找了來,表兄弟們叙叙別情。「翔弟,你還記得嗎?」他噴出了一口濃煙,看它變得稀薄消散了然後說,「我比你大,我屬雞,你屬狗,可是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姨夫常常開玩笑地跟我父親說,我們在一起就『雞犬不寧』!——倒是不知道姨夫他老人家怎麼樣了?」
小高吿訴他自己的父親已經下世去了,十年不見,親友們的變遷太多了。大家都不免感慨一番。
「你在這裏預備住多久?」小高問。
「不一定,」楊長生說。「這得看我要辦的事什麽時候辦得了。也許三兩天就走,也許十天半個月。」
楊長生問小高這兒可有旅店,小高笑着說他表哥跑慣了大碼頭,把什麽地方都跟城市來比,這村子裏總共也不過百十來戶,都裏有什麽旅店;倒不如暫時到他家去住,也好有個照應。楊長生聽說,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疊銀票,塞到小高手裏,但小高緊持不肯收,說長生不該瞧不起他!
正是,兩人在互相推讓的時候,又有人來敲門了。
高翔飛去應門。
楊長生只聽得門外有人大聲地對翔飛說;「小高,我不是故意跟你爲難,可是,你這筆,米錢也欠得太久了,老板直向我發脾氣,你總要想法子讓我囘去交帳啊!」翔飛支支吾吾地約了他一個日子,但那人不依,還在言語裏諷刺小高說他有錢嫖女人,却沒錢付米賬。
長生實在聽不下去,便拿了一百塊錢,交給李翠娥,叫她出去付給債主,翠娥用感激的眼光看了看他,接過了錢。楊長生望着她的背影出門而去,心裏想道:「翔弟這小子的艷福可眞不淺!瞧這妞兒的身段多好!」
二
楊長生在高翔飛家一住就是好幾天。他說他的公事還沒有辦完。高翔飛很想知道他的公事是屬於什麽性質的,但他老是吞吞吐吐,不肯直說。他似乎有很多的錢,看見翔飛沒有得用時便自動地給他些化。但他却也有着一份極大的莫名其妙的恐懼,像在躱避着什麼。
晚上,他常常一個人淸醒着,拼命地抽煙,皺着眉頭想心事。幾次,他鄭重其事地想向高翔飛說一件事,但每當高翔飛向他說:「長生哥,你有什麽話儘管對我說好了」的時候,他又推說沒有什麽,把話吃進肚子裏去。
小高越覺得他的表哥怪,便越想知道他的行動。他常常暗暗地尾隨着楊長生,但長生除了常到茶館裏去喝喝茶以外,就絕少到別處去,大部份的時間都在家裏過的。小高實在想不出他要辦的是什麽「公」。
一天晚上,小高跟李翠娥一起囘家,見大門敞開着,心裏覺得奇怪,走進屋子一看——
「站住!」楊長生大聲喊道。他手裏握着一枝手槍,槍口對着小高和翠娥。
「長生哥,你這是怎麽啦?」小高叫道。
楊長生這才放下了槍,抱歉地說:「原來是你們,我還以爲是誰呢!」
「你以爲我們是誰呀?你爲什麽這樣緊張?」翠娥問。
「沒有什麽,」楊長生把槍收起了說。「剛才,我們都不在家的時候,這屋子裏有人進來過!」
「有人進來過?」小高疑信參半地說。「如果有人想偷我高翔飛的東西,那他就瞎了眼了!我這裏除了一些笨重的傢具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呀!」
「可是——」楊長生說着,便向床上自己的一個小皮箱指了一指。「你們看!」
小高和翠娥看見那個皮箱的鎖給撬開了。裏面的東西都給混亂地翻了出來。
「那末,你給偷走了什麼沒有?」翠娥關心地問長生。
楊長生並不立刻囘答。他很快地奔向門,朝門外張望了一下,落了閂,然後走囘來,取了一把刀子,把皮箱的蓋重重地劃了一刀,在夾層裏取出一張紙,攤在桌上,向二人說:「來,我把什麽都吿訴了你們吧!」
他們三個圍着桌子坐了下來。桌上的那張紙原來是一幅簡單的地圖。
「這是一張能叫我們發財的地圖!」長生對小高說。
「我們?發財?」
「唔,」長生點點頭。他臉上嚴肅的神氣,絕不像是在開玩笑。接着,他爲他們說了一個故事。
原來楊長生這十年來東奔西走却全是在做走私生意。他們有個組織,爲首的是一個姓洪的,人家都叫他「洪大爺」,誰也不知道這洪大爺有多大的神通。他們幹了這麽些年,着實賺了不少錢。每「做」一次,便由弟兄們分派「利潤」。
「可是,」楊長生說:「我們誰也積不起錢!眞所謂:黑心錢,快活用!弟兄們的錢都在『三眼』上化了。」
「三眼?」小高莫名其妙地看着長生。
楊長生笑着說:「三眼就是:朝天眼,合撲眼,和橫眼。那就是女人,牌九,大煙!」
楊長生不懷好意地看了李翠娥一眼,李翠娥不好意思地別過了頭。小高催長生說下去。
「有一次,」長生說。「洪大爺叫人暗算了!他的肚子上叫人戳了一刀,血流如注,那時就只有我跟另一個弟兄在他旁邊。我們把他扶到屋裏,讓他躺下了。還有那個兄弟往請大夫去,所以洪大爺在臨死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在旁邊。他創口黑的血越流越多了,自知一定不能活着等大夫來,便拿出這張地圖,對我說:我們最後一宗生意所賺的錢,就藏在鬼牙半島的一個山洞里,要我按圖把它取出來,分給弟兄們。可是,那是一筆數目相當大的款子,眼看着到手的錢財還能放過嗎?所以……」
「所以你就帶了這張地圖逃了出來?打算獨吞這筆款子?」小高問。
長生點點頭,但說他並不打算「獨吞」。
「我是預備跟你平分那筆錢!翔弟,你知道那鬼牙半島的地勢很凶險,沒有一條船是决不能去的,而我又不懂得駕船。你是一個現成的水手,我們又是從小就在一起長大的至親,只要你有胆量,跟我一起到鬼牙半島去一趟,你就可以過下半輩子的快活日子了!」
正是小高在考慮的時候,李翠娥替他答應了,她說:「好,小高,咱們一起去,我也去,我相信你們會用得着我的!」
「你也去?」楊長生差一點沒有笑出來。「我眞想不出一個女人會有什麽用!」
但李翠娥立刻吿訴他們她原就是祖居在鬼牙半島上的漁家,自從洪大爺看上了那個地方。她才跟了她父親到漁樂村來住。「那半島上的每一塊石頭我都認識!」她說。「我可以做你們的響導,使你們很快地找到那個山洞。我相信你們給我的三分之一的錢。我决不會白拿了的!」
小高證明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
楊長生終予通過了三人一起去的計劃。
「可是,」小高說。「我們那兒去弄一條船呢?」
三個人像從美夢裏醒來似的面面相覷,誰也想不出一個適當的辦法。
三
第二天下午,風和日麗。
海灘上泊着一條帆船。一個水手在冲洗甲板。
「對不起,有火嗎?」突然,一個淸脆而含有磁性的女人聲音在岸上响了起來。
那水手抬頭一看,只見一套印花布短衫褲裏,包着一個豐滿的肉體,那肉體的主人口啣香烟,斜睨着俏眼睛對自己瞟着,眼角上露出了春天的笑。她眞像一朶正在笑的花!
「好,你下來吧!」那水手向岸上那女人擠一擠眼,揮手叫道。他知道她是怎麽樣的女人,他也知道「借火」的背後是什麽意思。
那女人熟練地跳上了船。水手一把將她摟住,用嘴巴找着她的嘴巴。那女人裝腔作勢地避着他,使他把她摟得更緊了。
「死鬼,你想把我悶死呀!」那女人嬌聲地喘着氣說。
突然,那水手身後出現了二個男人,一個臉上長着鬍子,另一個年紀很輕。那年輕人手裏拿着一根長棒,高高舉起,狠命地向那水手頭上猛擊了一下,那水手哼了一聲,便像一根棉花條似的癱瘓下來,躺在甲板上了。
「長生哥,你把這色鬼拉進底艙去,」那年輕人向那有鬍子的說。「我們這就開船了!」
說着,他一骨祿跳了上岸,解了縛在一塊大石上的纜,重新上船,熟練地張起了帆,船身便開始移動了。
楊長生,高翔飛,李翠娥就這樣獲得了他們的「幸運的船」。他們預計當晚就可以到達鬼牙半島。
過午的太陽光把海水照耀得像一片黃金,浪花蠱惑地向他們閃着眼,三個人心裏都充滿了金色的希望。
「我們這會眞够運氣!」長生拍着翔飛的肩膀笑着說。
可是,他們沒有想到艙底裏的「色鬼」水手竟在這時候醒過來了。
那水手摸了摸後腦杓子,見隆起了一大塊,有血。描幌的船身吿訴他有人設計把船搶了去。他支撑着爬了起來,探頭出船面,見他們二男一女合力划着船,便用手使力地按住了船面的板,身子一躍而上。他盡力不使自己的動作出聲,但他頭上的傷勢沒有讓他如願。老於航海的高翔飛第一個發現了他。便立刻停了槳,對準他的鼻子一拳,又把他打得暈了過去。
高翔飛與楊長生一個扛頭,一個扛脚地把那半死的水手拋下海裏去。「一不做,二不休,」楊長生眼看着海浪把那倒霉的水手呑沒了,便拍拍手掌說:「我們幹掉了他就沒有後患了!」
楊長生見船裏有現成的啤酒,便拿了一瓶開了,斟了一杯給小高,自己捧住酒瓶往嘴裏倒。他們二人一共喝了三瓶以後,長生覺得有些燠熱,便把唐裝的上衣脫了。
「咦,這是什麽?」李翠娥指着楊長生腰裏的一條有袋的皮帶問。
「這嗎?這是八寶袋!」楊長生笑着說。「幾個鐘頭以後,我們到了鬼牙半島,這些袋子裏便都裝滿了!」
「長生哥,」小高一面划船,一面抬頭向他表哥。「你說這筆錢到底有多少?」
「確數我不大淸楚,」楊長生說。「但至少也有靠十萬吧!」
「十萬!」李翠娥高興得叫了起來。
三個人靜默了好一會,各人都在肚子裏打算盤:十萬,「三一三十一」就是每人可以分到三萬三千三,有了這三萬三千三我應該做些什麼?
四
傍晚,他們的船在鬼牙半島的海灘邊泊岸了,楊長生從身邊摸出了那張地圖,問李翠娥該怎麽走。李翠娥不識字,由楊長生爲她解釋那上面的地名。好容易李翠娥弄明白了,正預備出發,她却又望着沙灘大叫了起來:「啊呀,不好了,我們的船敎海浪冲出去了!」
那二個男人一齊朝海灘望去,只見他們的船果如翠娥所言,已經徜得離岸很遠了,高翔飛提議由自己游水出去,把它划囘來,但翠娥反對了,「不行,小高,」她說。「你看,現在天色已經開始發黑了,又是退潮的時候,你如果游出去,不就等於送死嗎?——好得我已經把粮食帶上來了,我們辦完了事可以到附近樹林子裏去竭一宵,明天我帶你們走陸路囘去好了!」
「現在也只好這樣了!」高翔飛抝不過她,只得放棄原意。
楊長生盯着他們二人看了好一陣,心裏想道:「這妞兒除了漂亮,心地倒也能好的!我要有這麽個女人多好呀!」
他們有李翠娥帶路,很快地就找到了那個藏錢的山洞。但他們發現在那山洞附近有半銹了的食物空罐時,便各自交換了戒備的一眼,楊長生拔出了手槍,高翔飛緊握着一柄發光的尖刀。
「你在這兒把風,」小高對翠娥說。「我們進去。」
楊長生又從腰間取出了一個手電筒,照着進了烏黑黑的山洞。他們很順利地找到了他們的目的物——那便是一個置滿了鈔票的瓶子。
楊長生戰戰兢兢地望了那個瓶,正想走出洞去,忽然——
「站住!」一個男人聲音在黑暗里叫了起來。
楊長生連忙用電筒向聲起處照去。他照到了一雙脚。電筒的光圈往上移,往上移……
「啊!」楊長生看淸了那人的臉和手槍的時候,恐懼地叫了起來。他的手電筒掉在地下了。洞內是一大塊黑天地,在這黑天地裏,有着三個亡命之徒,二枝手槍,一把刀。
「砰!」一下槍聲响起,不知是誰先動了手。
接着,便是兩個人扭在一起搏鬥的聲音。
「砰!砰!」又是緊連在一起的槍聲。
「啊!」一個男人的慘叫。
一切都歸於寂靜。黑色的死的寂靜。
李翠娥躲在一塊大石頭背,緊張地望着山洞的口。她的心跳得像一架抽水機,半响。楊長生很快地從洞口竄出。「小高呢?」李翠娥從石頭背後閃出,拉住了長生便問。
「不知道,」楊長生說,「洞裏有人守着,他們打了起來,我聽到有人喊叫,一定有一個死了——也許是二個!」
翠娥急得差一點哭了出來。但小高却在這時候拖着疲乏的脚走了出來。翠娥走上前去,一把將他摟住,很緊,很緊。她不能失去他,他是她的一切。
「時候不早啦,我們趕路要緊!」楊長生妒忌地看了他們一眼,捧着瓶子就走。
「長生哥,」翠娥在他背後叫道,「你走錯了方向了!」
楊長生在翠娥的笑聲裏囘過了身子。
五
當晚,他們三個歇宿在一個黑樹林子裏。
「這裏很安全,」李翠娥說。「誰也找不着我們!」
他們把那瓶裏的紙包打開,用枯樹枝堆在地上舉了火,點着紙裏的纱票。錢的數目比他們預計的多了一倍——一共有二十幾萬,全是五百塊錢一張的大鈔!
火光在這些花紙上跳躍着。他們三個的心也在這些花紙上跳躍着,誰都不禁那麽想:「我如果能一個人有這麼些錢該多好啊!」
他們起先想把這筆錢分了,但後來又决定暫時不分,因爲「分了錢就分了心」不如等囘去了之後再分來得好。
他們在樹林裏吃了晚飯。飯後,各人談着自己今後的計劃。
「我先要好好兒的玩他一個痛快!」楊長生說。「我要到最大的城市裏去,喝世界上最好的酒,玩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你們別看我長得醜,人有了錢,醜的也變成美的了!」
火光照亮着楊長生發光的臉,他臉上是酒酣色飽的笑。楊長生的話不錯,「人一有了錢,醜的也變成美的了」,他現在看起來就已經不太醜了。如果有個善於奉承的人說他頷下那撮亂草似的鬍子是堪與關雲長媲美的「美髯」,也未始不可。
「然後,」他接着說。「我要開一家很豪華的大賭場。你們知道,我對於賭錢是有特別天才的!逢賭必赢!」
小高的打算跟他不同。「我要買一條船,」他說。「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願望。我要把家做在船上。我喜歡海。」
說着,他望了望翠娥。他在想:我現在發了財,是不是還値得娶這麽個私娼做媳婦?但當他一想到她也是個有錢人後,他肯定地笑了。他又一次端詳了翠娥一眼,這女人實在不壞,「女人不論出身低」,她有錢誰敢再提半句妓女的事!她如穿起漂亮的衣裳,就是做個把皇后也未必沒有資格。她常常爲他唱的那支歌飄忽地在他耳邊響起:「海闊縱魚躍,天空任鳥飛。哥道願作比目魚;妹說甘爲同命鳥,生生世世不離巢!你看鳥兒多自在,你看魚兒多逍遙!—葉輕舟山水間美煞海空魚和鳥!」
想着,想着,他望着翠娥笑了:「翠娥,你準備怎麽樣?」
「我不準備怎麽樣,」舉娥說。「我就想嫁人!」
「嫁人?」楊長生打趣地說。「嫁給我你看怎麽樣?我雖然年紀大一點,可是這年頭小白臉就沒有老頭兒靠得住!」
楊長生說完,望着他們二個縱聲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就像一隻毛茸茸的毛在抓着小高的心,抓得他癢癢的,恨不能立刻揍他一頓,揍掉他兩顆門牙!只有小高知道李翠娥想嫁人,靜靜地生活是她這些年來一直夢想着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出賣皮肉的女人不想找尋一個歸宿的!
林子裏一聲夜鴞的啼叫切斷了他們美麗的圓想。他們立刻爲「會不會有人來襲擊」的問題警惕起來。
於是,他們定出了「輪流値夜」的方法。楊長生第一個自吿奮勇地持槍走了出去。臨走,他昧着眼睛對翠娥說:「我出去了,你們可不許在這兒做什麽壞事!」
「去你的!」翠娥說。
小高忿忿地站了起來,却叫翠娥拉着坐下。
「這人太豈有此理了!」小高餘怒未休地望着樹林子外面說。他吐了一口痰,假想那痰是吐在楊長生臉上的,這才稍爲平了平氣。
「小高,」李翠娥一手挽住了小高的手臂說。「你到底愛不愛我?」
「這還用問!」小高說。「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幾百遍了嗎?」
「那是從前!」
「從前跟現在又有什麽兩樣?」
「誰知道!」翠娥的眼睛望着遠處,感慨地說。「你現在有錢了。錢會叫人變心的!」
「可是錢却不能改變了我的心!」小高說着,摟住了翠娥一陣狂吻。他們差一點讓楊長生說中了。可是小高心裏有事、他突然緊緊地握住了李翠娥的肩膀,用很低很沉的聲音問道:「翠娥,你覺不覺得他可惡?」
「你是說楊長生?」
「唔,」小高咬着牙齒說。「我想——」
翠娥立刻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小高,我不許你那様做!」
「可是他逼得我不得不做!」小高氣咕咕地說。「你沒有聽他剛才說的話!他說他要痛痛快快地玩兒一下,然後去開一家賭場。他自誇有賭博的天才。可這世界上那有賭博可以穩嬴,常嬴,永遠嬴的?如果他的錢有一天輸光了,他會不來找我們?你想安安靜靜地過太平日子,有他在,我們過得了嗎?」
「可是——」翠娥瞪着眼睛,她奇怪自己怎麽沒有想到這一層!
「有什麽可是不可是的!」小高激動地說。「我們殺過那個水手,我又在山洞裏剌死過人,到時候他只要把這二件事給我們在外頭叫一叫,我們不就完了!」
「那末,你預備怎麼樣?」翠娥的意思動了。
「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我?」翠娥說。「我能做些什麼呢?」
「你能做的事情可多着呢,」小高說。「你沒有留神他老用眼睛盯着你!他忘了你是我高翔飛的!他忘了我就是他的表弟!他這樣無情,當然也怪不得我負義了!翠娥,你過來,我跟你說——」
他向李翠娥附耳說了好些話,李翠娥始而點頭,旣而搖頭。「不幹不幹,我怎麼能那樣做呢!」
「就這一次,我們便可以一勞永逸了呀!」小高說。
「好,我答應你!」李翠娥看着火,終於答應了。
「答應什麽?」是楊長生的聲音。「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麼,你們瞞不了我呀!」
翠娥和小高一時都驚恐地望着楊長生。
可是,楊長生却哈哈大笑起來對小高說:「翔弟,請你出去値夜吧;這囘該輪到我在這兒享享福了!」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眼睛淫邪地望着翠娥。
小高什麼也不說,爬起身來往外就走。
翠娥鬆了一口氣,躺了下來。楊長生燃起一枝烟,也躺了下來。長生隔着火望過去,見翠娥的褲脚掠了起來,露出了一節嫩藕似的小腿。「這妞兒長得多白啊!」他想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就在這個時候,翠娥翻了一個身,背向長生,扭動了一下臂部,做出了酣睡的樣子。
「翠娥!」長生叫道。
「唔,」鼻子裏發出的聲音更顯得甜美。她閃過了頭,看着長生。
「你剛才跟小高說些什麽?」長生揚一揚眉毛,笑着問,
「我們說我們的,干你什麼事!」翠娥嬌嗔地說。
「不,」長生站了起來,走到翠娥身邊,挨着她坐下來說。「我一定要你吿訴我!」
他的手開始摟住了翠娥,翠娥坐起身來假意掙扎,但終於會長生掀倒在地上,馴服地被親了嘴。
突然,小高持刀走了進來,向長生身上撲了過去,對準了他的背部就是一刀。
豈知長生機警,他一發覺背後有人,便向左一滾,滾滅了火,站了起來,拔出了他的手槍。
「砰!」楊長生的槍口冒出了火花。
「小高!」翠娥從地上蹤了起來,撫着在她身旁倒了下來的小高,痛哭起來。
「哼,你們原來是用的美人計!」楊長生咆哮地說。「好,你也不必哭了,你旣然愛他,我就讓你跟他一起囘老家!」
楊長生正想放槍,却敎翠娥一句話阻住了。「你如果殺了我,就休想走出這個半島!老實吿訴你說:這島上有的是迷了路走不出去的人的骨頭!——好,現在請你開槍吧。」
翠娥從地上站了起來,挺身走向楊長生。
楊長生這才收起了他的槍,重新舉起了火,要翠娥幫着把小高的屍體搬出去。他們把那屍體拾到臨海的一個山巔上,拋下了海。
「你喜歡海,」楊長生獰笑着俯視黑色的海說。「現在總算如願以償了!你如果知道你的翠娥現在我手裏,你還能吃醋嗎!」
「哼,」翠娥擦乾了眼淚說。「現在還說不定誰在誰的手裏呢!」她對海默禱,她在心裏發誓要爲小高報仇。
六
那晚,楊長生就沒有好睡。他想姦汚李翠娥,但李翠娥以自殺爲威脅,使他知難而退。整着那個瓶子,又要守着李翠娥怕她逃跑了自己出不去。他一宵都沒有合過眼,眼看着酣睡的李翠娥,心里直羡慕。這時要是有誰能叫他安全地睡一會,那怕只是很短的一會兒,他是寧願分一份很大的錢給那個人的。
第二天一淸早,李翠娥就催着他動身趕路。這小妞兒走起山路來活像一隻猴子,敏捷而熱練。而落在後面的楊長生却笨拙得像一頭肥牛。李翠娥不時囘頭催着他,使他氣喘得像個垂死痰湧的病人。
他本來是自己捧着那個瓶子的,但「千里無輕担」,終於使他不得不把它交給了翠娥。
「還是你拿着吧,」他吁着氣說。「可是我們大家都得憑良心做事!」
翠娥冷笑了一下,接過了瓶子,想道:「現在你倒知道講良心了!」
她走得比以前更快了,有些像是在奔跑。長生老是用央求的口吻叫她走得慢些,但她沒有聽,只顧向前奔,連頭也不囘。走着走着,她已經走到一個泥沼旁邊了。她依稀記得她小時候這泥沼裏曾經淹死過人,因爲它的面上滿是浮草,不知道的人决想不到那下面是很深很深的。她拾起一塊石頭,向那泥沼投去,石頭沉下去了,沼面上起了一個水泡。
那泥沼雖然很深,却並不太闊,翠娥一跳就跳過去了。她在對岸向楊長生招手道:「喂,你走得快一點好不好,你難道還想在這半島上過一夜!」
一想到在這兒過夜,楊長生的渾身肌肉就痙瘠起來。「再一夜不睡,我的命也沒了!」他想到這裏,脚下也帶了勁。他踉跟蹌蹌地走向泥沼,一脚踩了進去,泥水沒到膝蓋,還不算太深,他的另外一隻脚也下了泥沼。
「快一點兒吧,我的老爺子。」翠娥不耐煩地催着。
楊長生已經走到了泥沼的中間,泥水已與腰齊了。他正想喊叫,身子突然一下陷了下去,泥水淹沒了他的頂,也淹沒了他的喊叫。沼面上起了一些泡沫,就跟剛才翠娥扔下石頭的時候一樣。
「你逢賭必贏!」翠娥獰笑着向那泥沼裏的泡沫說。「可是這囘你總賭輸了吧!」
她得意地看了看手裏的瓶子,想:「我雖然失去了小高,但至少我以後可以不必過那種非人的生活了。」
她想打開那瓶子看看自己一夜之問得來的財富,但天色已經近黃昏了,她必須兼程趕路,才不致遇到什麽危險。
李翠娥剛才帶楊長生走的是彎蠻曲曲的山,路,這兒繞過去,那兒繞過來,走了半天却還是沒有走了多遠。她是故意這樣做的,爲的是要楊長生走累了,自己可以找機會替小高報仇。現在,她已經達到目的了,便挑了最短的路程,很快地就看到了公路。——那是漁樂村通到城裏去的柏油道。
天已經完全黑了,翠娥的腿早就睡着了,它們再也不肯聽從主人的命令,在路旁躺了下來。翠娥估計從這兒走囘家,非半個鐘頭不辦,可是她現在連半步路也走不動了!
忽然,遠處有一盞燈向翠娥這兒移動。她振作了一下精神,費了很大的勁站了起來,她怕那來者是個土匪——如果這時有個土匪出現,她會前功盡棄的!那盞燈越走越近了,她已經隱隱約約地看得出那是一輛目行車上的小燈籠。她認出那騎在車上的人就是源盛米店的伙計王大麻子。「十個麻子九個騷」,這王大麻子曾經有好幾次想翠娥「過夜」,却都給她囘絕了。姑娘們愛錢,可也愛俏。但翠娥這囘却愛上了王大麻子的這輛車子。翠娥向那車子招手喊道。
「王大麻子,王大麻子!」
王大麻子聞聲加急了車速,行近翠娥,看淸是她,連忙從車上跳了下來,問她怎麽會到這兒來的。
「等你呀!」翠娥故意裝得很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黯淡的燈籠的光照亮了她的媚眼。
「得了吧!」王大麻子明知她在說謊,心裏也不禁感到一陣舒服。「我找了你好幾囘你都說沒有空!你——」
「別你呀我的,」翠娥笑着說。「你難道想在這兒跟我過夜!吿訴你,快扶我上車,把我送囘去,今天晚上我陪你!」
王大麻子瞪着眼睛望她。她佯爲生氣地說:「你這樣看着我幹嗎?你以爲我會騙你!」
王大麻子高興地抱起了翠娥,把她放在車後面的鐵架上,自己跳上了車。他一路上得意地唱着淫蕩的小調。翠娥雙手抱住了他的腰。
「咦,」王大麻子覺得腰間有件硬硬的東西,看見原來是翠娥手裏有個瓶子,便說道:「這瓶子裏是什麽?」
「鈔票,花花綠綠的鈔票,一共有二十多萬!」翠娥半正經半玩笑地說。她的話叫王大麻子大笑起來。翠娥想,誰也不會相信她會一下有這麼多錢。她像個穿了好看的衣裳在走夜路的人,那份驕傲只是屬於她一個人的!
不一會,他們已經到了翠娥的家門口了。王大麻子說他要到鎭上去買一點酒菜,一會兒就囘來,翠娥笑着答應了。可是,當她一進家門,便對自己說:「去你的吧!賴蛤蟆也想吃天鵝肉!你這大麻子也不打聽打聽我李翠娥現在巳經是怎麽樣的人了!」
她點亮了火油燈,興奮地打開了瓶子。「啊呀!」她忽然叫了起來。
她把火抽燈開到最亮。那很亮的燈光告訴她那瓶子裏還只是些用紙包着的沙土!
她立刻想起楊長生腰裏的那些皮袋。她記得淸淸楚楚!楊長生曾經說過要把那些皮袋都裝滿了鈔票,可是現在,那些裝滿了鈔票的皮袋,已經都隨着楊長生的屍體殉葬在深不可制的泥沼裏去了!
「一兩黃金四兩福!」她不禁爲這句宿命的老話狂笑了起來。笑聲充滿了屋子。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笑得這樣痛快過,可是這次她竟痛痛快快地笑了。
是敲門的聲音截斷了她的笑聲。「翠娥,翠娥!快開門!」王大麻子在門外叫着。
翠娥應了一聲,對着鏡子掠了掠頭髮,在臉上撲了些粉,開門接進了個捧着酒菜的王大麻子。她伺候着他在桌上坐下了,一面替他倒酒,二面唱起她慣唱的歌;「一陣陣酒香撲鼻,一聲聲歌唱揚抑,情郞將歌和酒喝,小妹妹上前牽郞衣。景無百日好,花無百日香,人壽那有百年長?千金散盡總有價,錯過了姻緣枉斷腸!斷腸,斷腸,不如轟醉在當場。斷腸,斷腸,不如共妹作鴛鴦!」
在唱歌的時候,她想起了小高,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滾了一臉。
王大麻子見她哭得奇怪,便問她到底爲了什麽?
但就在這時候門外又來了人。一個粗暴的男人聲音叫道:「李翠娥在家嗎?」
「是張巡官!」王大麻子緊張地站了起來說。「他到這兒來幹什麼?」
李翠娥鎭定地去開了門。門外除了張巡官和他的二個弟兄以外,還有一個頭上包着紗布的男人。李翠娥一看就認出那男人就是曾經被小高和長生拋下海去的水手!
「李翠娥,你知道我們是爲了什麽來的嗎?」張巡官問。
「我知道,」李翠娥說。「我犯了案了。我搶了他的帆船!」
「什麼,你——」王大麻子急得面如土色。
「你不用怕,」李翠娥向王大麻子說。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决不連累你!」
「那末,走吧!」張巡官直截了當地催促道。
「好,我走,」李翠娥說。「可是,我想抽一支煙。」
她說着,從口袋里摸出一枝煙,放進嘴裏,囘頭向王大麻子飛了一個媚眼,說道:「對不起,有火嗎?」
王大麻子擦了一根火柴,替她點着了煙,目送着李翠娥被他們押着遠去。
王大麻子忘了他自己手上還有着一根未吹滅的火柴,那火頭已把那枝纖弱的小木條焚蝕得很短很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