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魔帥
電影小說
一
嚴寒冬夜的北京城。
朔風凜冽,瑞雪紛飛,伸展在眼前的這條獅子胡同全被白雪掩蓋着,這時遠遠地傳來了老人沙啞而曳長的叫賣聲,中間夾雜着隱約可聞的更鼓和野犬的哀號,這些凄厲的聲響迴蕩在嚴寒的空間,融得更加悲凉了!
一個手提着風燈的老叟,龍踵地從遠處彎入胡同,他眉宇深鎖,雙目無神,一望而知他是個飽經憂患歷盡滄桑的入,他提高了風燈,燈光射照着爲雪花掩埋的破油布,布下偃仆着一個鳩形面的乞兒。
老叟不忍地注視着乞兒,推了推他道:「喂喂,小傢伙!」那乞兒蠕動了一下,老叟繼續和藹地說:「這麼大的北京城,你就找不到一塊避避風雪的地方?」乞兒可憐而低沉地答着沒有地方去,老叟便叫着他起身向前走,走到坍倒的帥府大門前,老叟正欲舉步入內,乞兒忽地停了步,用驚懼的音調和眼神喊着不進門去,老叟促道:「傻小子,二十年前,你想跨進這個大門,可也沒有你的份兒呢!」
乞兒退了幾步,頻頻呼着怕,喃喃說前這所巍蟻的帥府中有鬼,老叟斥他是胡說八道,乞兒搖頭道:「晚上還有鬼哭!裏邊有數不淸的寃鬼呢!我怕。」言時心驚膽戰,隨着轉身奔去,背影很快地消失在胡同的風雪中。
老叟搖了摇頭,提着風燈跨入這所殘破的古邸。
二
這個痴瘦老叟叫李長奎,他所跨進的古邸,是昔日的大帥府,如今是敗壁殘垣,棟折樑崩了。
長奎走進一所破陋的石屋,反手掩上了門,拍脫了肩上的雪片,走向屋隅將提燈放置,在一張破桌上,隨着聽到內間蕭芸娘的微咳聲音。
蕭芸娘蜷伏在稻草上,她形容枯搞散髮披頭,苦笑望着長奎,長奎將身蹲下,吿她又抓了一服藥,她銘感五內地道:「哦,李爺,我眞不知道怎麼樣感謝您,可是我這個病是不會好了,再吃藥也沒有用。」隨泫然淚下悲嘆道:「唉,這許多年來,我到處流浪,像個游魂似的,這一次囘到北京城來,要不是碰見急李爺,說不定就死在那個小客棧裏,怕現在巳經變了野鬼了。」長奎同情地喊了聲芸娘,芸娘抹了抹流淌的淚水續道:「李爺,今兒晚上,我迷迷糊糊的好像看見了二十年前的那些事情!」長奎勤她過去的事情也不必再想得那麽多,她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道:
「可是那些事情你叫我怎麽忘得了,二十年前,這是惡魔的地方,也就是那個惡魔害了我,毀了我……雖然他早死了,死得連骨頭都沒有,可是我對他的恨,永遠在我的心頭消除不了。」說罷又憤極而泣。長奎喟然地向她解勸,携藥包站起走向屋外,將藥傾倒在破罐置於爐上。
爐火熊熊,長奎坐在火前,在揀拾草梗的時候,瞥見柴堆中露出一樣物件,是柄早巳失色的舊指揮刀,他聽了剛才芸娘的一段話,內心也引起了無跟的感觸。
他想拔刀出鞘,可是刀和鞘已經完全腐銹了,再拔也只能見到寸許的一小段,他注視着這刀,感慨系之喃喃道:「刀!銹了,沒有用了!二十年前,在你的刀鋒上死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無數的生命都給你毀滅了!」他一手按的刀柄,不由一生長嘆。
三
二十年前。
張大帥正是駐界京都,貔貅如雲,炙手可熱!軍隊本應是保國衞民的,但巍峨的大帥府外却是人聲鼎沸,騒動不已。
張大帥在拔刀出鞘,暴戾的盛怒中,嘱咐苟副官邦賢,傳達命令,只準請願的鄕民代表推舉一個總代表入內。衆人推選了仇大叔,仇在森嚴的警衞下,被像押解犯人般帶進了帥府,他兒子如海原想跟随同入內,被衛兵用槍擋住。
大帥面目猙獰,直視大叔,厲聲地問他有什麼話快說,大叔從容不迫道:「大帥命令我們繳付軍粮,這本是應該的事情,不過這一年來,雨水太少,旱得都荒了,河水也都乾了,老百姓叫苦連天,現在連雜粮也沒有得吃,實在是沒有力量再能繳付粮稅,只求大帥開恩,寬限我們一些時候。」
七姨太唱畢大帥大聲讚好,七姨太乘機向大帥撒嬌撒癡。
大帥聽了這番話無動於中,嚴峻地將指揮刀擱在大叔肩上聪道:「混賬,拖欠軍粮,就是死罪!」大叔下跪哀懇,聲淚俱下。那時被大帥奉爲上賓的李長奎也深被打動。
大帥陰沉地示意左右道:「把這個老頭兒帶下去,送他一條命!」助桀爲虐的苟副官大聲命衞兵把仇大叔帶下去,仇大叔悲泣哀懇,苟副官站於門外,拔鎗在手,鎗聲一響接着厲聲慘叫,大帥却是一陣狂笑。
仇大叔倒於血泊中,兩衛兵將屍體一直拖出庭院外去,力摔在階下。如海正和鄕民等驚惶以待,見狀直撲父屍前,凄然地叫着爸爸,衆鄕民也憤涌胸膛,如海突然站起身,怒視着衛兵呼道:「你們殺死了我的父親,我跟你們拼了!」苟副官狐假虎威鎗在手,郷民中引起一陣混亂,苟邦賢乘盧將如海猛蹴倒地,厲聲罵道:「你還想找死,全給我滾!」
如海撲向血淋淋的父屍,痛哭流涕。
九姨太用挑撥性聲調道;「孟隊長夜長得很,陪我你!」
四
大帥府的內宅,杯碟狼藉,大帥意興正濃,微醉地擁布九姨太,臉上露着下流的笑容,一雙色迷迷的眼注視着正在唱着低沉小調的七姨太。七姨太指彈琵琶,做作地掀動着口,一聲聲傳耳低沉的聲調。唱畢大帥大聲讚好。七姨太乘勢裝控問大帥道:「那麽大帥賞我什麽呀?」「一定賞你好東西,今兒晚上……」他摟着七姨太的𩓐子,猥褻地對着耳朶說了幾句話,然後放開,大聲續着:「好不好?哈……。」七姨太撤嬌說:「瞎說,我不要!」大帥說一定賞給她,接着便是一陣淫笑。
庭院內李長奎坐在廊下石櫈上,手執旱烟垂頭唏嘘,喃喃自語說:「荒淫無度,橫徵暴斂,老百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眞是太慘了,我還是走吧!」黃媽突然從室內走出,趨前問李說些什麽,長奎掩飾地說他在唸一段戲詞,聽着那邊七姨太叫前媽便搭訕走了。
七姨太走出內宅,吿黃媽道:「黄媽,太帥今兒個睡在九姨太那兒了!」黃媽詫異說:「大帥不是原定睡在您那兒嗎?」七姨太說反正他喜歡誰就是誰了,黃媽瞟他一眼,問七姨太今兒個是不是太冷淸,接着狡獪地向七姨太說要不要找尙副官來陪她,七姨太頓時一怔,接着又强自鎭定,問黄媽在說什麼,黃媽話中有剌道:「七奶奶您放心,黄媽嘴緊得很,决不會漏一句,只要您七奶奶心裏明白就是了。」話甫舉,正巧尙副官從一邊走來,黃媽也如搭訕地退了去。
七姨太沿前欄杆緩步走去,尙副宜書城囘顧左右後,也躡足輕步跟向七姨太。七姨太瞥了一下庭院,小聲地道:「今兒晚上,大帥睡在九姨太那兒。」尙副官聽了接着便說要到她房裏去,七姨太點了點頭說:「記得我窗口的燈!」催促前尙副官趕快離去。
七姨太不安地站在花架下,正欲舉步時,忽聞身後的喚聲,囘身一看,是苟副官邦賢。苟副官笑裏藏刀和七姨太寒暄了幾句,暗示着他剛才聽到七姨太在這兒説話,她有些心慌,方欲離去,苟邦賢突然横身攔住,先說她斗膽,再猜七奶奶不過二十剛出頭,七姨太避開他那獸慾的眼光,苟副官索性更明着說了:
「小的總覺得七奶奶心地好,人又長得像一朶鮮花似的,可是一朶鲜花插在……」七姨太斥她胡說,他弦外之音道:「七奶奶對我們幹副官的好得很。」七姨太詰問他是什麽意思?苟副官口似沒遮攔了:「小的意思要是七奶奶用得着我的話,我一定全心全意地侍候您,我也年輕力壯。」氣得七姨太怫然地叫他住口,悻悻離去。
五
張大帥忽然駕臨戲院看戲,這使戲院的主事人一時忙了手脚,台上塌面及正在演唱中的演員都停止了下來,觀衆也起了騷動,接着都屏息以待,大帥在戒備森嚴下走入了廂座,坐定後,台上的编鼓復響,上了「跳加官」。加官跳畢一個便裝的人出埸手執紅帖,高聲地喊着:謝大帥的賞!名伶皆列台上施禮。
大帥在包廂一坐定後,使發現在鄰廂有一個艷如桃李的佳人,旁邊有使女和佣人陪伴着,大帥的淫慾雙目不斷地向着這佳人掃射,這絕色佳人便是蕭芸娘。
芸娘的貼身慧婢小蓮,發現了大帥的目光方向,便向芸娘耳語,芸娘稍稍囘顧秋波微剌,大毆更加目瞪口哆。小蓮見狀不對,便拉了拉芸娘的衣角,叫芸娘早走,這邊大帥巳在轉動腦筋佈下羅網了。
芸娘先命劉媽下去找車子,接着自己偕小蓮出廂座,方走到穿堂,便見苟副官偕兩衛兵站在樓梯,芸娘巳察覺勢頭有些不對,便機警的囑小蓮,從後門出去!
接着奇怪的事是巷口竟特别冷清,一輛洋車都沒有,劉媽也不知道跑那兒去了,正榜徨中苟副官自一邊閃出,随卽趨芸娘身後,低沉地向芸娘道:「小姐,車子巳經給您預備好了,您就上車吧!」汽車接着駛來,孟隊長和衛兵也快步奔及,圍住了兩人。芸娘質問他們要幹什麼的話還沒有完,衛兵便强曳他們到車內,劉媽從一邊跑來見狀大驚,旦奔且叫,被衛兵踢倒在地上。
汽車驗入胡同到大帥府門外停住,衛兵拉開車門,在芸娘小蓮哭嚷中,苟副官推推拉拉進了府門,芸娘嘶喊着的「你們搶人,你們搶人」的哀嗚便被重厚的大門掩住了。
六
劉媽氣急敗壞地從外奔來,推門入室後便對芸娘的父親蕭處長謹堂道:「老爺,不好了啊,小姐給張大帥他們搶走了呀」謹堂聽了大吃一驚,憤怒塡膺地說:「這個惡魔,我去和他評理去!」
大帥躊躇志滿地從戲院歸來,卸下黑氅後一見芸娘雙眼便瞇成一條縫,眼見獵物巳獲,不由心花怒放。芸娘雙目怒視,問大帥她犯下什麽罪,竟被帶進府來,大帥連着說沒有罪,芸娘怒道:「你們難道不講公理,沒有王法了嗎?」大帥了一陣狂笑答道:「哈……我就是公理,我就是王法!」芸娘要求馬上放她走,大帥笑向她說:「你想清楚,我滿屋子都是金銀財寶,榮華富貴,只要你乖乖地……」說畢伸手欲向芸娘施輕薄,芸娘恨極用力推開高呼住手,並怒駡道:「哼,你是北京城的長官,想不到你會這樣卑鄙無恥!」大帥聞言勃然大怒,連呼混賬,不識抬舉,令孟隊長將芸娘和小蓮押下去。
尙副官來報吿蕭處長來見,大帥咆哮地揮手拒見,尙副官便與苟邦賢耳需,苟計上心來,便借尙副官走出。
芸娘和小蓮被關在石屋,小蓮忐忑地道:「小姐聽人說,進了大帥府的門就别想出去了。」芸娘堅强地答道:「哼,最多是一死!」隨見小蓮啜泣不停,安慰她道:「你別着急,爸爸總會替我們想辦法的!」
苟副官突然來到石室,面色轉霽和顏悅色地向芸娘道:「剛才實在是我們大帥無禮了,不知道您就是蕭處長的千金!」接着便代表大帥向芸娘陪罪,並要芸娘給大帥一點兒面子。
芸娘仍倔强地說至多是死在這兒,隨便怎說都是枉費心機。苟邦賢便發動了他的陰謀攻勢,說大帥獲得密報,說前處長私通亂黨想謀反作亂,現在已經被大帥下了手令扣押起來,芸娘搖頭不信,苟副官向室內招了招手,果見四衛兵將蕭謹堂押解前來,芸娘想衝出石屋,被苟邦賢捌住,她看着老父身處危境,不覺泫然,邦賢見他所設的奸計已奏效,便乘機向芸娘進言說:「蕭小姐,你是聰明人,現在蕭處長的安全,完全在你的手裏!」芸娘明白了一切,悲憤不語,旋噙指淚珠,毅然道:「好,你馬上帶我去見大帥!」
大帥正和七九姨太飲酒作樂,見芸娘跨入屋門,便屛退了左右。
大帥仍兇狼地向芸娘道:「蕭處長私通亂黨,謀反作亂,照這個罪名,馬上可以把他斃了!」芸娘請求大帥開恩,大帥搖頭,芸娘急道:「大帥,只要你肯饒了他,我什麼都答應你!」苟副官見計已成功,要乘這時機推波助瀾道:「囘稟大帥,蕭小姐已經答應了呀!」大帥聞言,不覺心花怒放,頻呼好極,芸娘則默然低頭。
在芸娘向大帥提出卽釋她父親後,大帥假做錯愕,歛起笑容,向苟副官假做厲色道:「你這龜孫子,誰命令你把蕭處長扣起來的?你知道他是我的什麼人,你敢得罪他,我就鎗斃了你,馬上給我向蕭處長去叩頭賠罪!」
芸娘遠見老父離走,愁恨稍釋,旋被在帥府裏有着總管銜頭的黃姆擁入一間大房。芸娘趨香妃榻前,滿懷悲憤,倒在床上痛哭。
芸娘痛苦悔恨交織着,最後决然地向大帥提出幾項條件:「一、免收一年軍粮,二、不准官兵在外邊隨便敲詐老百姓;三、正式舉行婚禮;四、出錢替老百姓修橋補路。」大帥怡顏說:「我答應,就是你要北京城,我也一樣給你……」。
七
相反地,在芸娘向大帥提出條件後騒擾百姓亂拉民伕反而變本加厲起來。民伕們在兵士們的淫威下揮汗修路,偶一不如意便要挨鎗托或是皮鞭子。
一位靑年人憤憤不平道:「這鞭子,我們還要挨多少時候?」像是這羣民佚中的一位靑年領袖仇如海低話道:「不會太久了,快了!現在各方面已經聯絡得差不多了,一到時候,馬上可以發動。」青年望望四週,繼詢仇如海「孟小姐什麽覆囘來?」如海答道:「快了到那時侯我一定先幹掉那個姓張的惡魔,還有那個害人不淺的姓蕭的女人!」夕陽西下暮色蒼茫,那些疲憊不堪的民伕們,都拖着沉重的步伐,囘到古廟裏,憤怒,倦乏,顯現在每個人沉默的臉上。
夜,破廟門前的場上,站演孟隊長的妹妹綺紋,她手携食品翹首遠望,在等候仇如海的到來。
兩名守衞陪着笑站在綺紋的兩旁,其中有一個道:「孟小姐,他們來了,您自己找吧,實在人數太多,我們不知道那一位是仇如海!」綺紋連連向他們致謝。
一羣囚首垢面的民伕由遠漸漸走來,當走近廟場時,綺紋從民伕羣中發現如海,她興奮地高叫了聲「如海」!他發覺了聲的來源,見是綺紋,便立卽趨前。
綺紋笑了笑向如海說;「我昨天才囘北京,聽說你在這兒……」她提起手中的食品等物,旋想了想,轉向班長道:「哦,班長,要不要檢査一下!」班長堆起笑臉連說:「那兒話,那兒話,都是自己人嚜!」
綺紋向如海更走進一步,目示他道:「這些都是我特意拿來給你吃的。」在將物品交給如海時,綺紋的手,輕輕地點了點一個小盒,又用目示知如海,如海心裏明白。綺紋在謝了謝班長後便吿辭離去。
如海目送了一下,也就手攜物品走入破廟中,衛兵随後關上柵門
如海手攜物品走入廟堂,這裏就是關閉民伕的地方,佛龕上,燃著一支殘燭,那些疲累不堪的民伕早已橫躺在地上,如海走向一角坐下,旁邊幾個年輕的民伕,都緊張地挨近了他。如海打開物包,取出小盒,掀去盒蓋,盒內爲糕餅,他一個個揑開來,在一個餅内,有一小字條。他頓時緊張起來,望了一眼門外,守衞正背着身兀立着。
大帥高聲呼打,孟覺執鞭猛控如海,芸娘看着頗為不忍。
如海取出餅內小紙條,倒身在民伕中間,借着缺牆口射進來的一絲光線,正想閱讀,一名守衞兵正由缺口走過,如海急將小紙條緊握掌中,俟脚步走遠,才打開紙條細看。紙條上寫着:「今天牛夜,三更過後,聽鎗聲爲號!」各人閱後面上都呈露着驚喜的神情。
夜深了,四郊蟲聲啾唧,遠處傳來了野犬的叫吠,破廟沉睡在黑暗中,廟內的那些民伕都睜着眼偃仆在地上,如海帶着鼓勵的眼光望了他們一眼,守衝荷着鎗在門外來囘地踱着。
如海仰起𩓐子,靜聽更聲漸近,衆民伕也一一屛息而聽,守衞中一個靠着破牆摟着鎗打瞌睡,另一個靠着破牆摟着鎗,張大了嘴睡着了。
樹林中清脆的鎗聲突起,仇如海睛到了一躍而起,手裏摸索到一把明晃晃的利刃。衆民伕也先後爬起,血液在身體內奔騰著。遠處又是一里鎗響,守門的衛兵突然醒來,驚惶不知道,迷朦中舉起鎗來,不知應該對那個方向。
仇如海攘臂領先,合力撞破柵門,這時遠處又是一聲鎗塞,如海和衆民佚們宛如突然爆發的山洪,衝出廟外,把兩個守衛一齊推倒在地上。
仇如海急急地跳上衛兵的馬匹,策鞭馳去。沒有多久,孟綺紋也持了鎗偕了武装的黨友們衝奔而至,所有的民伕們都乘這時機急遽地向外奔逃。
綺紋向黑暗中的人羣,高喚精如海。
八
仇如海在將近帥府時棄馬步行,他疾步繞到帥府後院牆外,先隱在暗處,隨探視左右,眼見無人,便攀牆而人。
大帥這時正在飲酒,芸娘坐在一旁,李長奎在爲說戲。如海潛至後宅窗外,窥伺室內動靜,見大帥把酒飮完,起立走向窗處倒茶,這時長奎也停止了說戲。
芸娘在窗口處正削着雪梨,如海見機不可失,撲向窗口,舉刀不刺,但聞一聲鎗響,如海竟應聲倒地,孟隊長在擊中如海後,立奔前去察看。芸娘聞鎗聲大驚,大帥聞鎗聲也感愕然。孟隊長及隨從將如海從庭院拖向屋裏,如海腿部中了鎗,無法站立,半跪的姿勢在地上。
「報吿大帥,這是個刺客,他想行剌太太!」孟隊長報吿說。大帥聞言勃然大怒,猛用皮靴將如海蹴倒在地,問他是什麽人,受什麽所指使!如海果敢地答道:「我是你們拉去修路的民伕!」大帥聞言,不由楞住。
苟副官匆匆趕到,氣咻咻報吿道:「報吿大帥,修路的民伕暴動,完全逃跑了!」芸娘聞言,益覺不安,苟副官在旁火上加油地說「這是亂黨的奸計!」大帥怒不可遏道:「啊!命令參謀長,警察局長,馬上出動全體人馬,包圍全城,捉拿亂黨,斃了他們!」苟邦賢奉令退後,大帥陰毒地望了一眼如海,向孟隊長道:「把他押下去,讓我親自審問!」
孟覺將如海拖向石屋內,大帥、芸娘等先後走入,何班長卽取過一張椅子請大帥坐下。
大帥高聲呼打!孟覺執鞭猛撻如海,芸娘看着頗爲不忍,一邊向孟喝住停手,一邊詢問如海他口口聲聲說强拉民伕到底是怎麼囘事?如海面上已印着深深的鞭痕,咬牙切齒地答道:「你們不但强迫我們去修路,簡直把我們當奴隸當犯人看待,不管我們死活。」他愈說愈激烈:「在你們的刀鎗之下,多少人倒在地上,起不來了。所有的老百姓都在爲你們,恨不得殺了你們!」
大帥五十壽,各局長紛乘機獻媚,云爲國爲民勞苦功高。
大帥聽了霍然大怒:「混賬,我要殺完你們這些狗!打死他!打死他!」孟覺猛力鞭撻如海,如海翻滾於地,慘號聲聲,鞭子到處,鮮血直流。芸娘不忍聽聞,捧面哭泣,奔出刑室,長奎隨着也走出來,室中傳出大帥:「孟隊長,用重刑!」的殘忍無比的沉濁聲音。
九
孟綺紋在各處我仇如海,在一間民房內,一個靑年闖入,吿訴大夥說,聽說有人到帥府去行刺,給逮住了,現在全城巳經戒嚴了!大家推測這個行刺的人多數是仇如海,綺紋聽了頓時驚慌起來。
綺紋沒法到了帥府,走到她哥哥孟隊長的屋子裏。孟覺頗奇異何以他妹妹如此晚到來。綺紋喘着氣問她哥哥道:「大哥,你們是不是抓到了一個人?」孟覺吿訴她是抓到一個民伕,叫仇如海,綺紋急促孟覺帶她去看。
孟覺帶着綺紋奔向石屋,兩名衞兵抬着如海的屍首出石屋門。綺紋如受電撃近前詳視,這時如海口淌鮮血,業巳喪生,綺紋一慟幾絕,撲向如海的殘骸,頻呼:「如海,如海!」孟覺見狀,不由怔住。接着綺紋向孟覺駡道:「你難道不知道你的上司是一個惡魔嗎?你就願意一輩子爲他做劊子手嗎?你的良心呢?」言罷痛哭不絕。
這一切情景被大帥在遠處有在眼裏,喝令孟覺把這個女人帶過來,孟覺手足慌亂,四隨從便趨前欲逮綺紋,綺紋急拔出身邊的剌刀衝向大帥,被隨從將她制止,大聊更怒不可遇,問孟隊長這個女人是誰,孟覺在踟躕中綺紋决然地囘說不認識孟覺,大帥命衞士掌嘴,綺紋口吐鲜血倒地倔强如前。
大帥怒道:「你這個女人,好大的膽,也想來行剌我嗎?」綺紋毫無畏懼地答道:「是的,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禍國殃民的賊!你早就該死了!」大帥頻呼要殺她,綺紋侃侃說:「你殺了我,可是殺不盡天底下的老百姓,我死了還有千萬人會替我報仇的!」大帥令鎗斃綺紋,苟邦賢陰險地向大帥進言道:「大帥,小的意思,她旣然拿了刀子進來,還不如把刀子給她帶囘去!」大帥點了點頭,邦賢執刀猛戮綺紋,綺紋一聲凄絕的慘叫。
孟覺不由驚跪於地,迸出哭聲,這時浮雲掩月,地上一片漆黑。
翌日黃昏,落日收歛了餘輝,郊野一片荒凉,孟隊長從遠處的亂草中向前來,他手提一串紙錠,趨到一穴堂前站住,他面向新塚,無限沉痛,旋又蹲下身子,焚化紙錠,火燄熠熠,靑烟線繞,痛苦、悔恨交幟着他的內心,他目視一坏黃土,眶中淌下了兩行熱淚。
他囘到大帥府他屋裏,借酒燒愁,正舉杯欲飮之際,忽聞李長奎的喚聲。
李長奎是位頗有正義感的人,幾句話便和孟隊長講入了港,長奎吿訴他芸娘爲這件事很不平,非常同情他。繼又沉重地向孟覺道:「孟隊長,我知道你是一個好靑年,所謂『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爲人應常幹出一番事業,才不虛度一生,不過你還得保持你以前的樣子,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十
在帥府的大廳內,各長官都興高彩烈地在大廳內開會,祕書長報吿:「諸位,下禮拜是大帥的五十大慶,大帥一直爲國爲民,勞苦功高,敝人的意思全城都應該大大的慶祝一下……」。接着各局長紛乘機獻媚,熱烈進言。
大帥壽帖,滿城飛舞。
牌樓一個個接二連三高豎起。
鞭炮轟天,烟霧迷漫。
帥府門前燈光燦爛,車水馬龍,貴賓盈門,川流不息。帥府前院的院中,搭了戲台,台上名坤伶和男花旦水仙花等在唱戲,玉春扮相艷鹿,唱做俱佳,水仙花雖是男扮女裝,亦甚楚楚可人。大帥眼望玉春,充滿慾燄,饞涎欲滴。
大帥離座,苟邦賢緊隨在後,大帥命道:「叫那個女的上我的房裏來!」隨又問邦賢:「還有那個唱花旦的叫什麼?」邦賢囘道:「叫水仙花,就是甘玉春的未婚夫!」大帥把眼珠擲動了一下道:「先把甘玉春叫來吧!」
邦賢走入後台,舉目顧盼,甘玉春正卸下頭飾,在鏡前顧影自憐,邦賢趨前道:「甘老板,我們大帥請您去!」玉春聞言一怔,邦賢急解釋是大帥說她唱得好。玉春道:「那還讓我卸了裝再去拜見大帥啊!」乃半拉半請的將玉春請離後台。
苟邦賢把甘玉春推入大帥內客房後,便向她笑了笑關上了門,玉春有些害怕,大帥從榻上下來,走到她面前詳視道:「長得眞不錯,活像天上掉下來的仙女!」問了年紀說句好一朶鮮花後,便加施輕薄,摸了摸她面頰說;「你乖乖地留在這兒,今兒晚上別囘去了!」玉春聞言,至為驚恐不安,接着突然跪下:「不,大帥,求你饒了我!我……有丈夫的呀!」大帥奸笑道:「你還是乖乖兒聽我的話,陪我一宵。」說罷便把玉春攔腰抱起,强按她在床榻上,玉春畏怯避讓,大帥發着獸性,將她摟得更緊。
忽傳來芸娘喊大帥的聲音。接着芸娘怒摑邦賢的面頰,房門開啓,大帥站在門內,見芸娘怒狀,至為尷尬。玉春如漏網之魚,慌忙離去。
玉春衣襟散亂地奔入後台,驚魂稍定淌下淚水,其他伶人都驚視着她。水仙花上下端詳後緊張地問她:「是大帥嗎?他把你……?」玉春搖搖頭答道:「沒有,他太太救了我!」這時苟邦賢又走到後台來,說大帥請水仙花去,水仙花不解地望著玉春,玉春面色陡變,邦賢不耐煩地催促,水仙花强自鎭定道:「不要緊,我是男人!」
水仙花隨寿邦賢入了帥府內客房,大帥端詳了一會,淫邪地望前水仙花道:「完全像個女人,你比女人的味道還要足!」說罷伸手擰了他一把面頰;水仙花急說他是男人,大帥道:「可是你跟別的男人不一樣,我倒要試試看!」他淫邪地笑前,獸性地逼着水仙花,水仙花正欲閃避,大帥使勁擒住了他……。翌日清晨,後宅的庭院內靜寂得很,李長奎緩步而來,無意間瞥向林隅,不由立卽怔住,他發現水仙花吊死在樹幹上,長奎一聲悲嘆,哀痛地搖了搖頭。
十一
在甘玉春的住處,李長奎來訪,玉春悲憤交集,向來訪的長奎侃侃訴述:「難道我們唱戲的就不是人嗎?老把我們當玩物一樣,現在二哥死得這樣不明不白,到那兒去跟他吿狀?到那時去跟他伸寃?」她激昂地喊着要報仇,要親手殺掉這個惡魔,要求長奎带她進入大帥府,長奎深深爲她的堅决志願所感動,他沉吟一下說:「唔,不過事情沒有這樣簡単,我先囘去跟芸娘商量一下。」
芸娘和長奎商議了進府事後,便找大帥細談道:「聽說他們的戲班子散了,現在留下甘玉春一個人倒是挺可憐,很想留她在這兒陪我,大帥覺得好喝?」大帥自然表示樂意,芸娘順水推舟續道:「我又知道大帥喜歡她,要是你願意的話,將來不如把她收房算了!」大帥大喜,拍拍芸娘肩膀,大呼好太太,芸娘轉正色道:「我吿訴你,在她沒有滿孝之前,你可不能動她,不然我就趕她出去!」大帥一口應允:「那當然,這點規矩我還懂!」玉春進府已經有些時日,有天大帥出巡後囘府,玉春手執短刀,潛身在走廊暗處,見大帥走進帥府門,正擬趨前搏撃,被一個人突然把她拉住,玉春大驚急把刀藏起,旧頭一望是芸娘。
芸娘低聲向玉春說:「動不得,這不是地方,也不是時候!」接走見大帥、長奎從外走向內室,邊走大帥邊向長奎說:「沒有什麼大不了,有我在這個地方,怕什麼?我已經下了命令,要是有人擾亂治安,謀反作亂。馬上就地正法!」
十二
孟覺疾步走入內宅庭院,九姨太旅亦趨入,苟副官亦尾隨不捨,孟光推門入屋,芸孃聞聲迎上。芸娘緊張地問孟覺:「怎麼這樣晚才囘來!」。覺說有人跟着他,差點兒脱不了身,接着報吿芸娘各方面都已聯絡好了,忽聞窗外有胡琴聲傳來,二人大驚,孟覺掏槍戒備,玉春忙從房内携棋盤出,置於桌上。孟覺乘機躍窗而遁。接着突聞打門的聲音,芸娘和玉春便趨桌前,對棋盤坐下,並示意小蓮開門。
屋門啓處,九姨太和邦賢先後站在門口,芸娘和玉春正在作下棋狀,聞聲囘顧他們,並詢他們有什麼事?九姨太描視屋內一過,不見孟覺,便假裝笑容道:「沒事,我想找李爺說一段戲!」這時長奎手攜胡琴出現在他們背後道:「長奎在這兒」。九姨太見沒有査出孟覺,便搭訥走了,長奎機詢苟郭賢,有些什麼吩咐,邦賢呐吶地向芸娘道:「呃,我正來囘稟太太,大帥恐怕很晚才能同來。」芸娘揮了揮手他退走。
「好險啊,再慢一步,就完了!」李長奎目送苟副官去後,指着一個棋子說。
帥府的門外車馬齊備,衆衞士全副武装等待出發,苟副官在第二輛車旁檢査物件,有一隻箱子堆滿了金銀紙錢,頗爲沉重,邦賢知是這是九姨太藏匿的東西。
芸娘出來,閃眼對孟隊長示意,接着登上帥車。甘玉春續與長奎同出,兩個人交換了下眼光後,玉春便登上大帥車。大帥在敬禮聲中,走出帥府,登車後隨從分左右立在汽車踏板上,各執着鎗械護衞,孟覺一聲號令,衆衞士上了軍用車。
在車廂內,大帥閉目養神,芸娘狀很泰然,玉春則正襟危坐,九姨太心中很感不安。
郊外一片荒凉,道路崎帳,兩旁密林一片陰森。三輛汽車顛簸而前,車行速度漸漸緩慢。芸娘形色有些緊張,玉春則似屛息以待。苟副官隨時注意左右,狀很機警。
車正向前急行,忽見路中橫着粗大樹幹一枝,領路的軍用車急急地把車輪煞住,後面的兩輛車也先後停住。
孟覺的情緖頓吿緊張,看手錶正是指前三點,鎗聲突從四面八方響起。
大帥正在車中閉目小寐,聞聲知道遭逢到意外,倏然起身,玉春暗舉起刀子,猛刺大帥的背,大帥一聲痛叫,苟副官聞聲趕緊抜鎗轟擊玉春,玉春雖然中鎗,還猛刺大帥,力竭後倒在大帥身上,九姨太見狀駭極哭號,打開車門跑出,並奔向孟覺的車中想取囘首飾箱,被苟邦賢鎗擊斃命。
大帥負傷一邊呻吟一邊令司機開車轉頭,這時民軍伏在道旁,射擊衞兵,一片混亂。孟覺奔向帥車,看到帥車轉頭逃駛,他也囑咐司機緊隨車後。
大帥座車直駛帥府前停住,苟副官下車將車廂門拉開,大帥帶着血傷一手拉住芸娘。一手執鎗下車,玉春則横屍在車座上。苟副官將大帥扶入,門崗衞兵見狀,驚慌失措異常。
不一會,孟覺追到,他所率領的衞兵也限隨奔至。孟覺下車後執着鎗追入,李長奎緊隨在他身後。
孟覺持鎗衝入大帥的後屋,大帥正坐在椅上呻吟,見孟覺執鎗術入,滿臉殺氣,不勝驚訝萬分!大帥緊問孟道:「你,你也反了!」苟副官正擬舉鎗,孟覺眼明手快,搶先對他射擊。大帥扶創舉起鎗來,瞄準孟覺,被芸娘力奪,手鎗跌落地上。
大帥畏懼地視芸娘,又看了李長奎和孟覺說:「你們都反了!」這時室外鎗聲愈饗愈密。
孟覺聲色俱風的對大帥道:「你這個惡魔,我看你還逃得了!你把老百姓害得家破人亡,不見天日,我恨不得剝你的皮吃你的肉,就是把你千刀萬剮,也抵償不了你的罪惡!」大帥掙扎起立,尙欲撲向孟覺,鎗聲數響後,一代魔帥便踉蹌地仆跌在供桌前。
突然一陣轟然的聲音,手榴彈在庭院爆炸,帥府中一片火微迷漫。
孟覺帶了芸娘和長奎奔出屋外,小蓮緊随著,孟覺興奮地向她們說:「你們快走吧,前邊太危險,快從後門出去!快!」芸娘答道:「那麼你呢?」孟覺急說:「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呢!你們快走!」孟覺言畢便奔出庭院。
芸娘、長奎、小蓮奔出帥府不久,便見帥府烈燄冲霄,整個陷入火海中了。
二十年後。
如夢前塵,不堪囘首。
李長奎手托着這柄業已生銹的指揮刀,不由得感慨系之,旋把這柄刀棄入柴堆裏。
長奎將藥汁注於碗中,走向蕭芸孃,輕輕地喊了幾聲,繼再推了推她,見她不醒,很感憂急。伸手摸了芸娘的額,不由驚住。
「啊!芸娘!」長奎知道芸娘撤手塵寰,老淚縱橫在臉上,不勝悲憫唏噓。
壁上的一尊光亮晦暗如豆的油燈,在長奎唏噓中也熄滅了,屋裏一片漆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