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
(一)
衝繁的馬路上,車輛來去奔馳,行人匆忙趕路,像要追前抓奪一些什麼似的那樣緊張。其中却有三個年青夥子,一個女的,兩個男的,沒精打采地拖着沉重的脚兒遲緩地併肩跑着。他們三人是多年同學,畢業之後,又同在一家車廠裏做事;可是車廠關了門,他們三人一齊失業許久了。他們既有同學之情,又有同事之誼,更加上了患難相處同甘共苦之義,感情是十分親密,堅貞的。那女的叫做梅華,男的一個叫做張維,是儀表很漂亮的夥子,另一個呼做小劉,臉相雖然長得並不漂亮,而且有點傻勁兒,但是心腸却挺重義氣,確能捨己爲人的好夥子。
當他們經過一間金飾店前,梅華聽見後面有人呼喚她。一位女職員從店裏下班出來,很輕快地跑到他們身前,正是他們的要好的同學羅秀萍。大家談起了失業的情形,羅秀萍剛巧有辦法给梅華找到個職業機會。
她立刻帶了梅華去寶和洋行,找到了一位曾託她找會計員的朋友,——打字員唐娜小姐,誠懇地介紹了梅華,填好了履歷表,由唐娜帶進去给經理看。留下她們二人在廳子裡等候消息。
『秀萍姐姐,』梅華高興地拉着她的手兒說,『我希望這件工作能夠介紹成功,那麽,暫畤可以維持我們三個人的生活了!』
這句話,特别表示出他們三人間有深切闢係,秀萍聽了,不禁起了一點懷疑,問道:
『張維小劉的生活,爲什麼要你兼顧呢?』
『妳還不知道嗎?』梅華爽直地答,『他們兩人待我簡直像親兄弟一樣。而且,我媽死的時候,完全是他兩人力盡友誼帮助我,才能安葬。此外,他們無時無刻不誠懇地照顧我的。』
『朋友間互相照顧是應該的,可是……』秀萍對他們另有見解,誠懇地說,『我看,張維同小劉都很年青,跟妳一樣有深厚的感情,妳應該在他們兩人之間,選擇一個,做妳终身伴侶。』
『他們兩人都一樣地侍我好,我還沒有决定呢?』
在秀萍的眼光裏,張維的儀表正是一個漂亮的夥子,小劉的傻勁有如一個丑角,比較起來,不問而知女子們的心理是傾向哪邊了。
『依我看來,妳跟張維的感情比較親密一點罷?是嗎?』
她們間有深切的友誼是不容梅華再隱瞞的,微微地點一點頭,代表她的囘話。
(二)
這間寶和洋行的經理是年青的汪子明;在商業上他成功了,戀愛上他也快成功了,他的情侶正是年青漂亮的金慧蘭小姐。
他是華僑的嬌女,父兄都在外洋,沒有人管束她,她有豐富的外洋滙返的錢來用,她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困難,她的一片天眞,活潑牢牢地吸引了這個年青經理汪子明,竟爲她顛倒。他不會察疑到她的過度的天眞活潑,就變成了放蕩不羈的任性。這樣,這一對歡喜寃家就各自有了煩惱:那汪子明畢竟是個商人,他首先要求事業的進展,贃錢第一,女人戀愛是事業成功的點綴品而已,金慧蘭呢,她不知什麽是事業,祇知道男女之間鬧戀愛,而且她的戀愛觀就是「玩」,換句話說,男與女之間,有得玩,時常有好的新花樣一同玩就是好的戀爱現象,否則不算滿意。他們之間既然有了這樣的不同的觀點,所以時常扭蹩子。例如汪經理每天一面要跟行家生意,一面又要應酬他的嬌媚的情侶;旣然約好了她出去吃餐,臨時又來了一個重要的電話或是一單大生意要「斟盤」,常常把她冷落了,令到她因掃興而怨恨!令到汪子明招致了許多麻煩,而每次的爭鬧都是他屈服在她的撒嬌之下。(三)
這天,梅華的職業問題,在唐娜保薦之下,汪經理一句話便决定了,月薪二百塊。在這個人浮于事的社會裏,在梅華失業多時的需要下,不料這麽容易,一旦得到了這樣好的位置,歡喜到神經失常了,她匆忙地別了羅秀萍,一口氣跑囘張維二人的屋子去。
這兩個失業青年在房子裏等候梅華的職業消息,正等到無聊,張維又滿咀牢騷。
小劉却說不應發牢騷,祗要工作,而且更譏諷張維,說他臉兒雖則長得漂亮,不及他意志堅忍,量度涵養。
他們談到了梅華的職業,張維以爲靠女人養活不是男人丈夫所爲;小劉却以爲朋友有互相帮助的義務,她維持我時,說不定轉眼間我要維持她。
小劉的說話竟成了讖語!當梅華一口氣跑進屋子裡。一面叫着好消息,一面走上樓梯,一失足,從梯級翻下來。張維,小劉聞聲跑出來看時,她暈倒地上,腿骨閃了,傷得很重!
她不得不被送進醫院裏去。由于醫療很費時間,使她輕易得來的職業又輕輕地失去了;她要維持張維小劉二人的生活的願望,倒變了他們要四處張羅款項來維持她的醫藥費。
他們兩人對她的情誼確是深切的。醫院裏每天都有他雨人的踪跡;慇懃的安慰,使她無限感動。爲着要節省醫藥費用,經過他們三人商議,在她腿骨稍稍好一點的時候,便送她出院,在他二人住的房間隔隣再租一間房子给她休養,那麽,貼近着他們,一切事情可容易關照了。
(四)
現在,他們三個年青的夥子同住在一間木屋裏,他們租住隔隣的兩個房間,中間隔了一塊薄薄的板,是他們男女房間的分界。
在患難與共的環境下,他們三人間的感情更加來得濃厚超進。醫生曾告訴她,要是傷口能夠好好地不變動,三個月後才能復原,她坐在特備的有輪子的車椅子上,看着他們二人,一面要四處去找職業,籌備款項,一面囘到屋子裏時又那麽體貼替她做瑣屑的工夫,他們約定了敲一下板幛是叫張維,二下是叫小劉,他們一聽板幛聲响,無不立刻爭着過來陪伴她,這種眞摯的舉動,教她怎不衷心感動!雖然她常常感懷傷勢,久費時日,可是他們却更能時常玩點傻勁,開開玩笑,或者拉着二胡,咿咿呀嘛唱幾句,來衝散她的惆悵的心情。
同時他們二人的心裏,對她自自然然地增長出愛苗來,一種做她永遠的伴侶的願望與日俱進!二人之間有時也會有點兒吃醋似的,但有梅華的調節和深固的友誼維繫着,斷不會閙翻的。
(五)
一天,張維和小劉扶起梅華坐上車椅子上,把她推出街外,換一換空氣,邊講邊推的跑着,十分高興和氣。
小劉把車椅子在拐過灣兒時,兩下裡不留神,撞着一位從那邊轉灣過來的漂亮小姐,擦破了襪子,撞痛了脚兒。
那位小姐責備小劉,小劉却起了傻勁,反唇相稽,說她跑路不帶眼睛,說她不尊重病人。後來經過梅華的道歉,和張維的最有禮貌的道歉,又给她叫了一部的士,才平息了那位小姐的怒氣。
那位小姐坐了車子趕到寶和洋行,一直進到經理室,哎吔叫痛,倒坐沙發上,大發嬌嗔。她就是汪經理的情侶金慧蘭。
這一囘嬌嗔,迫得提出一個補救辦法,卽刻請一個汽車司機,代表他専给她開車子。
她聽到了這個主意,認爲有了一個專供她用的司機,便大可以隨時開車到什麽地方玩了,用不着左等右等這個要做生意不陪愛人的經理,時時嘔氣。她同意了。
馬上,他叫職員主刊登召請汽車司機的廣吿。
這廣吿,正給張維從報紙上看到了,他馬上跑去應召。
他站在汪經理面前,提出了有五年經驗的駕駛執照,沒有一次犯規的纪錄,更加他有漂亮的臉孔,壯實的身段,禮貌的談吐,汪經理滿意了,决定僱用,月薪二百五十塊,明天開始。
他謝過雇主,剛轉身出外。汪子明腦裏忽地起了一個奇妙的意想,連忙喚他囘來,再端着群他的臉相,說:
『你很漂亮!』停了一停才問他:『你沒有結婚吧?』
『報吿經理,我還沒有結婚,沒有家室牽罫,决不會妨碍工作的,您放心好啦。』張維謹愼地答。
『沒有结婚,我才不放心呢!』原來汪子明的顧慮的是「妒忌」。『因爲我的朱婚妻最喜歡坐汽車四處去玩,我却整天忙得沒開交,所以請個司機來代表我。像你,這樣年青漂亮的小夥子,她跟你常常在一塊兒去玩,哦——有點兒不方便罷?』
張維聽到了才明白他的用意,一時人急智生,連忙把話扭轉過來說,他雖然沒有结婚,却已經有個未婚妻,因爲跌斷了腿兒,不能走動,所以急于要找工作來維持生活。』張雒看一眼子明還沒有意動,憑他一張流利的嘴,再說出一篇動人同情的話:
『經理,您因爲沒有空陪未婚太太去玩,才請我做司機;我因爲要維持未婚妻的生活,才做您的司機,我們的對象,不是很相同嗎?』
『哈哈!』子明聽到了,心裏一陣輕鬆,發笑起來,「你說得對,對!我的未婚妻太愛走動,我才要請司機,你的未婚妻不能走動,才做我的司機,彼此都是替未婚妻服務的,哈哈!好!請你好好做我的代表司機!』他還伸出手來跟張維拉一拉手。
這是一齣幽默的喜劇,過後,張維便做了汪子明的代表,做了汪子明的未婚妻的司機。
(六)
梅華的房子裡,跟着又演出了一齣喜劇。
張維氣喘着跑囘來吿訴梅華,已經找到了二百五十塊月薪的司機工作。
『可是,我得請妳原諒我!』張維想起剛才對雇主編出那一段話,不待不趁時吿诉她,『因爲我這份工作,雇主要有太太的才合格,那,我只好撒個謊,認妳作爲我的未婚妻,跌傷了腿兒,要維持妳。』
蘊藏在他們心裡很久很久總沒有說得出嘴唇外的話,在這個凑巧的情形下表露出來,他倆的心房同時發生急激的波動,正像那含蕾的玫瑰一旦開放出愛情花朶。
梅華激動到流出了眼淚。
『華,妳怪我嗎?』
『不,維哥,我感谢你,像我這樣子一個殘廢了的人,你居然還把我當作未婚妻看待嗎?』梅華深深有了自卑感的。
『不要這麽看不起自己呀!』
『你以爲還有人愛我嗎?』
『有,華,我愛妳!』張維靠近了她身旁,誠懇地說,『我願意一輩子陪着妳,做妳終身的伴侶!』
『做我終身的伴侶!』他倆的手緊握着了,『維哥,我那有不願意呢!』
他倆由友誼而進到戀愛的階段了。
這時,房門外起了一陣重脚步聲音,小劉怪模怪相地撞進來,說他剛找到了一家車廠的修理助手的工作,月薪一百五十塊。
生活問題解决了,他們三個小夥子,恢復了從事的快樂,歌聲驅逐出半年多來的憂鬱。
張維得到了職業,而且得到了愛情了;小劉,也得到了職業了,愛情呢?
他瞧空坐到梅華的身邊,誠懇地說:
『梅華,我兩人都有了工作,我們省下多一點錢,積存起來,便可以把妳的腿傷,加速些醫好了!』
『小劉,你待我眞好,我永遠忘不了你!如果你需要我什麼,我都答應你的!』梅華也誠懇地安慰他。
『梅華!……』小劉心房激動了,在他簡直的腦筋中滿以爲梅華這樣的表示,就是愛上了他了,可憐這個老粗的小夥子,祗會盡心盡力去帮助他的朋友,此外,不會再說情情愛愛的調子了。
『小劉,你還想說什麽呢?』梅華緊緊地握着他的手。這樣深切程度,已令這個率直的小夥子滿意了,他還會什麼?他高興忘形地燒飯去。
這一夜,意外的月光,透進來照着這三個青年甜蜜的睡相,他們在做着甜蜜的戀愛之夢。
張雄夢中重見到梅華,對他說出日間說過的話。
小劉夢中也童見到梅華,對他說出日間說過的話。
梅華呢,祇有張維入夢中。
(七)
過了不久,是梅華的生日。
小劉惦記着梅華對他說的話:他需要什麽她都答應的,現在剛好是發表的時侯了。因此,他借了一百塊錢薪水,告了半天假,跑到羅秀萍的金飾店子裡,買下一雙小小的銀珠戒指。他先跑囘見梅華,高興地又害羞地把戒指送到她面前。
他鼓起全身的勇氣,咀唇才拚出了一句話:『我要跟妳訂婚!』
這夠叶梅華吃驚了,他是那麼跟她親愛,那麽盡力帮助她,又是那麽眞摯率直的性情,現在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拒絶了他,又怎可令他難過呢?答應他嗎?她心裡對他從來沒有戀愛的影子。不禁悽惶起來,低聲對他說:
『可是,……!小劉啊!事前我們或沒有談過這件事情呵!』
小劉倐地跪倒她身旁,拉着她的手兒,祈禱地說:
『梅華,妳不是說過,我需要什麽妳都答應我嗎?我太愛妳了,我需要跟妳結婚!』
梅華用手兒撫慰着他,知道這個率直的朋友誤解了她從前的說話了,這時不得不明白吿訴她:
『小劉,很對不起你,我早答應維哥了!』
戀愛,友愛在他心中交着戰。他,畢竟是個不懂戀愛的老實人,思量一番,慢慢地站起來。
『小劉,你不要難過啊!』梅華却緊緊地拉着他的手不放,是她深切安慰他的表示。
『不,梅華,』小劉囘復了神志,堅决地說,『只要維哥愛妳,關心妳,我就安心了。我應該替妳高興!我不難過了!』
『我希望你仍然樣哥哥愛妹妹一般愛我!』
『當然,我明白起來了,妳我雖然沒有男女愛戀的情,妳我的友情依然是親切的,妳也不用替我難過吧!』小劉確是清醒過來了,把戒指再遞到她面前,繼績說:『這戒指,算是送給林同維哥訂婚的禮物。』
梅華接到手裡,感動得流下淚來。
不久,張維也囘來了,捧着鮮花餅票,喜冲冲地祝賀梅華生日。
小劉忙吿訴他,替他買了戒指送給他,跟她訂婚的,又說:
『趁這兒,你給她戴上吧!』
『小劉,眞多謝你,難得你替我做得那麽週到』,張維說了,轉身給梅華戴上了戒指,虔誠地說:『梅華,願我們同諧白首,永遠幸福!』
他們緊拉着手兒,小劉眼眶裡藏滿了眼涙!對張維說:『你知道梅華的腿是有毛病的,她需要你的體貼和安慰,我希望你永遠像現在這麼愛她,不要讓她有半點兒不快活!』
『當然,我誓不辜負你的期望的。』張維答。
『是的,我相信維哥一定會好好兒照顧我的,你放心好了!』梅華答。
梅華和張維建立了正式的關係了,小劉囘復他丑角的勁兒。十多位朋友陸續到來祝壽,小劉儘管鬧淘氣,要強迫他倆親吻,又強他們宣佈婚事。張維宣誓地說:『對於梅華小姐的誠愛,海枯石爛,此志不渝,决不會因她的腿有毛病而影响到愛情的!』
歡笑,歌聲鬧了半天,熱鬧過了,夜也深了,張維好好地關照梅華入睡,囘到房裡也替小劉蓋好了毡兒。
友誼是沒有一點兒異樣的。
(八)
張維做了這個代表經理的司機的職位之後,穿起了畢挺的制服,每天把車子開到牡丹亭九號去接經理的情侶金慧蘭小姐,跟經理叙會。他的臉孔,身材正是一個健美型的男性,他的禮儀是那麽週到,他的談吐是那麼温柔,又正是一個最會討女人款喜的傢伙,金慧蘭對他漸漸地發生了興趣,幻想着跟這樣一個男子同玩比較跟長着兩撇鬍子的癡肥的汪子明在一起,勝過何止十倍,何况他可以隨時陪伴她,像一個馴伏的狗兒一樣,更好過汪子明不時祗顧生意經,對她儘失精落魄似地應酬着。這位想得到便做得到的任性小姐有意把張維抓到手來,给她玩意,利用她的色,香和物質一輪急遽的攻勢把張維的原陣線動搖了。張維畢竟是個意志不定的傢伙,在種種比較之下,尤其是梅華裹着綁帶的腿那裡比得上慧蘭的腿兒的健美,他便很樂意地盡量親近慧蘭,做他計好慧蘭的工夫;梅華,和他的家,他漸漸疏遠了。可憐的癡心的梅華,每晚還等候他囘來,却還以爲他爲雇主服務至深夜。
感情的冷熱在戀人的感覺裡是最敏銳的。梅華在她的戀愛日程上,漸漸地發覺到對象張維的感情一天一天地冷淡下去,不止形跡疏遠了。她漸漸加深憂鬱起來,食量減低了,精神萎靡了。另一方面,金慧蘭的戀愛日程上,却把對象汪子明換上了張維,形跡一天一天地親密了,什麼地方也一同去玩到。她竟向他提出訂婚問題來,她鼓勵他不用管汪子明,她有的是錢,她祇需要他天天陪着她玩,便養活他一輩子。她给他缝過漂亮的西装,她跟他在家裡同一桌子吃喝着豐富的餐。他眞的代表了汪子明做的司機了。
機會還给他倆更無畏忌地親密下去,汪子明爲了一單生意飛化別埠去,還给她一張五千塊支票,供她遊玩用。雖然在臨別的一會兒張維還要躱避。躱避一下,過後,她便認爲是天假之緣,邀他快去換却了司機制服,穿上新西装,由秘密而公開地參加舞會去。
當張維囘到家裡換穿了簇新的西装,活像一位紳士,出現在梅華小劉的眼前,他們更錯愕了。他却早巳編定了一套謊話。他告訴他們,他抓到了一個好機會,给一位大亨賞識上,做了他的秘書,今晚要他去參加他的舞會,替他招侍貴賓,還說他運氣來了,發了跡後,他們不用這麽辛苦。
梅華小劉看他,這一套新西装已經改變了他原來樣子,比較他們自己,分明翻出了一道頗遠的間離,心裡怪不舒服起來。小劉祇能懇切地勤告他,生活要嚴肅一點,不要讓梅華不舒服,梅華眼眶裡却已經充滿了淚水了。
張維的良心使他慚愧起來,強顏安慰梅華,囑她不用難過,他發了財,把她的腿醫好了,給她穿上漂亮的衣服,天天跳舞去。
說過,他匆匆地又跑開了!
他跟新愛人在舞會裡,初次放蕩形骸地盡興玩着,醉酒美人,陶醉了這一對年青夥子。說不盡那情妾愛,他慨然許下她,在汪子明未囘來之前,閃電式結婚。
參與舞會的人都見到了這一對狂戀兒,其中有作冷眼旁觀的兩位小姐,寶和洋行的打字員唐娜和張維的同學羅秀萍,感慨地談論女的男的都變了!變了!什麽海枯石爛,此志不愉的誓言,什麽永遠相愛的情話,張維一乾二淨地抛掉了。
(九)
梅華的癡愛,祗能在夢裡追尋。這一夜,她夢見張維抱了漂亮的衣服進來,給她換上了,挽了她外出。他倆像在舞會裡,互相擁着,舞出嫵曼的姿態,甜蜜親切極了。倐地來了一個艷冶的女人,衝到他倆前面,憤怒地把張維拉開,打了她一記耳光,她痛得叫了起來,哇的哭醒了。
黯淡的燈光,照着她涙痕滿臉,她悽惶地望着桌子上放着的訂婚照片,十分親熱,她癡心地要拿來安慰她,破碎的心靈。
那料她傾身伸手去拿時,身子失去了支持,竟翻身仆倒地上。她喊了一聲,掙扎一會暈過去了,小劉和女房東跑進來,抱她到床上,她悠悠醒來,痛苦更甚了。
小劉趕去請了醫生到來,診断的結果,是斷骨再斷,一定要送進醫院,幸而最近有了新的療治斷骨設備,可是醫療費却要一千五百塊!
這给小劉個人足夠困難了。他們原是三夥子,現在却少了張維。他找到那在金飾店工作的羅秀萍,才知道了張維勾搭上了汪經理的愛人金慧蘭的情形。張維的踪跡,準在那裡。
小劉一口氣趕去慧蘭家門前,請僕人喚醒了張維出來。
小劉告訴他:『梅華昨晚又跌斷了腿骨,爲着惦記你,睡不入覺起身趺斷的。』
張維却毫不動心似的說:『她記着我幹嗎?』
『你是她的未婚夫呀,不惦記你惦記誰呢?』
『她現在怎麼樣?』
『她很痛苦,醫生就要馬上送進醫院去。』
『那你爲什麼不馬上把她送去呢?』
『沒有一千五百塊錢怎送得去?』
談話當中,女僕人跑出來告訴張維說,小姐起了身要找他。
張維忙從袋裡掏出了十多張十元的妙票交給小劉,便要轉身進去。
小劉忍不住一把拉住他,一股激昂的義氣透出了肚子,於是一塲激烈的爭辯開始了。
小劉:『維哥,你應該囘去看看她,不要叫她太傷心!』
張維:『難道爲了一個女人,就不顧本身職業嗎?我沒空!』
『哼!女人!你正爲了女人,把未婚妻梅華丢了!』
『怎麽說的?』
「你還裝呆嗎!你已經愛上了另一個愛人,她是你老閲汪經理的愛人金慧蘭!我知道清楚了!』
『你既然知道了,我便承認這個事實。』
『你可知道,梅華爲了我們的生活跌斷了腿兒現在她一生的命運全寄託在你的身上,請你不要中途變心才好!』
『我却不能因爲她的蹶脚而犧牲了我一輩子的幸福!』
『沒良心的話!她蹶了脚之後,你才甘願跟她訂婚的呀!』
『那時候不過一時情感衝動的行爲,現在我想透了,我不能跟一個蹶脚女人過一輩子夫婦生活!』
『你不能把愛情看得這樣兒戲!』
『小劉,當初你也愛她的,現在你還是愛她,我索性把她讓给你。』
『你這禽獸!』小劉再按捺不住怒火,『你居然把貞潔的婚姻當貨物般可以出讓嗎!』隨手把鈔票向他臉上撤去,跟着上前記了他一個耳光。
張維還了小劉一拳,却把小劉打倒地上,撞了石階,口角流出了血來。
張維自覺出手太重了,走前扶起了小劉。小劉怎能平復他的痛恨呢?他開了張維的手,蹌螂地跑開。
(十)
小劉不得已囘到車廠,向司理要求借一個月薪,來暫作維持現狀,却也借不到手。
他呆了,可是奇跡却發現了。工目叫喚他去檢查一部私家汽車,他在車廂種拾起了一個錢袋,他追出門前也找不到車主,待他打開錢袋看時,原來藏着的是許多張大面額的鈔票。
道德的觀念叫他應該物歸原主;梅華的傷勢,目前的急需,情感的驅便,却叫他先拿了囘去用。在他心裡交戰着先後兩個問題,經過一會,他决定爲友誼,犧牲了自己的人格!
他跑同家裡,連忙把梅華送進醫院去。他看了足夠的錢,一切很快辦妥了。
可是,他囘到廠裡,便見到了車主帶同警察把工目抓住,指他拿走了錢袋。
小劉眐住了,又是一個難題末了。但他想到了橫竪自己的人格已經犧牲了,不應該再連累他人,他便昂然出來向失主自首。他認他賭輸了大部份的錢,把餘下的交還出來。
梅華在醫院裡得到好好的療養,傷勢迅速地囘復了。小劉關進牢子裡,嘗着鐵窻風味!
張維呢,他正跟慧蘭商量好去日本渡蜜月,接受了五千元的支票去辦出國旅行的手續。
(十一)
不久,梅華的腿傷全好了。她出了醫院,囘到家裡輕快地跑上樓梯。可是,女房東吿訴她,張劉兩人自她入院後便沒有囘來了,房子也另租給人了,把她來時無限的高興一掃而空。
她跑去詢問羅秀萍才知道兩人大變化的情形。梅華傍徨地,秀萍激憤地,一同跑去見金慧蘭。在慧蘭的家裡,廳子裡滿佈着嚴重的氣氛。
慧蘭跑進廳子裡,秀萍首先客氣地問:『您就是金慧蘭小姐嗎?』
『嗯,找我幹嗎?』慧蘭驕傲地說。
『有一件關係幾個人幸福的事情,要跟您談談。』秀萍鄭重地說,『小姐,您是不是要跟張維結婚嗎?』她停一停釘視着慧蘭的臉,才說下去,「恐怕小姐您還不知道,張維早經訂婚了!』
這句話刺激到慧蘭不能再矜持了,追問是誰!
『特來介紹您,這位梅華小姐就是!』
梅華徐徐站起身來,含着眼淚,向前說,『小姐,求求您,爲了一個訂了婚而失愁的同性的幸福,請您放棄了那個念頭!』
慧蘭知道受了欺騙了,恥辱激動了她的心理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憤怒地摔了手裡的捲烟。
秀萍看到了情勢可能急轉直下,滔滔地說,『金小姐,您聽我說,張維是一個沒本事赚錢的人,不會给您豪華的享受的;再說,他竟能夠把一個患難與共的妻子抛棄,移愛上您,可見他的心是沒有專愛的。您跟他結婚,决不會得到幸福!』
慧蘭囘想起了,張維原不過是那樣穿了司機制服的窮夥子,祇配做捧承有己的傭僕,那配得上富家小姐,同床共枕!她改變了。
秀萍更進迫一步嚴詞警告她:『而且,汪經理對您花了不少錢,耗費了無限心血,您如果抛棄了他,他肯輕輕罷手嗎?』秀萍再提高了嗓子說:『他是有錢有勢有面子的人,在他一怒之下,可能發生情殺血案!』跟着指梅華說,「她,可能因失戀而自殺!』
『所以,爲了您和她和汪經理三人的幸福與禍害,您跟張維結婚的問題是要否决的。這個關鍵全握在您金小姐的手上。」這是最後的結論。
慧蘭眞覺悟了,煩燥地起身踱了幾步。
這時,張維跑進來,看見了這三位小姐一同在廳子裡,便知道事情不妙了,尷尬地望着梅華。
『維哥!』梅華一開聲,淚兒便簌簌地流下。
『找我幹嗎?』
『我不過來告訴你,我的腿全好了。』梅華還是委婉地恐妨開罪他。
『那就好了。』他看了慧蘭一眼,再對梅華說:『我現在有事,你先同去吧?』
秀萍看不過眼,挺身起來責備他:『張先生,房子早已給人退掉了,你叫她囘那裡去?』
『到小劉那兒去吧。』
『小劉?』梅華提起了小劉,又哭了,『他,爲着要醫我的腿傷,给人抓進牢子裡去了!』
『張先生,』秀萍接着說,『有始有終,才是做人的道理,你還是媒梅華一齊囘去,商量把小劉贖了出來才對!』
慧蘭聽到又弄出那麼多的事情,她更加决定了,她粗暴地撇開了他們的一羣,命令似的叫他們走開。
不識時務的張維,還仗着慧蘭的口氣要推她們出去。待她們悽惶地出了門口,他才轉身同來陪着笑臉對慧蘭說,他倆出國蜜月旅行的。手續和船票都辦好了。
『可是,我不去了!』慧蘭冷笑一聲,憤怒地說,『你這個騙子,這個沒用的傢伙,這個忘情負義的禽獸!……』
正在這時,汪子明衝進來,一聲哈哈,便把慧蘭擁抱起來,『我囘來了!托妳的福,這一行,意外收獲大大了。……這是十卡的鑽石戒指给妳結婚用的,妳可滿意了!』他還說一句,吻她一下。把張維看得狂了。
『謝謝你!』慧蘭也挨緊了子明的臂膀裡。
『張維,給我開車到飯店午餐去。』子明這才見到了張維。
『不用他了!你自己來。』慧蘭不理張維,要跟子明外出。
張維憤然跑過來,拉開慧蘭。
『幹嗎?』子明吆喝他。
『她是我的!』
『混你的帳,她的你的?』一個大掌巴摑到張維的臉上,『癩蝦蟆想食天鵝肉!』跟着還來一拳把張維打倒。
門前遺棄下的張維,一咀的血。他才知道,現在,他被人抛棄了,好好的妻子却被他抛棄了,他頹喪極了,拐着腿兒離開了金家。
最後,他數數用賸的鈔票,數目可不少,他覺悟似的記起小劉來。
(十二)
牢子裏的檻柵內外隔着這一對好朋友,張維無限慚愧地去會見小劉。
『維哥,梅華是會原諒你的,不用難過罷!』
『雖然,她會原諒的,但像我這樣行爲卑鄙的人,還那裏配得上貞潔的她呢?我沒有臉去見她了!』
『不,維哥,過去的錯誤就讓他過去好了。希望你們的愛情,從新開始!』
『不,小劉,她我的愛情,應該從今結束了。希望你跟她的愛情,從今開始。』
『决不!』小劉堅决地說,『我感覺到眞摯的友誼,比較更能保守的,更是寶貴的!我祇願跟梅華和你永遠保存着深切的友誼!』
『這個也好!』張維最後囑咐似的!『小劉,我已經替你辦好了出獄的手續,還有一筆款子給你和梅華用的,我决定明早離開這裏了!』
深深的殘悔使他下了重大的决心。明天的早車開行時,梅華,小劉,秀萍追到月台,祇能遙遙地看見張維在剛開動的車廂窻口癡呆地望着。
梅華如癡如醉地重複地向着行進的火車,向着火車說:
『維哥!』我們永遠惦記着你的!』
從此愛情,友情,给他們長相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