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姑娘
電影小說
東方大廈三樓的一個轉角處,開設着一家「丁香女子美容院」,裝璜精緻,引人注目。
是夕,正值華燈初上,丁香美容院的霓虹光管,閃爍着粉紅色迷人的艷光,院裡鬧哄哄的正是旺市,電氣吹風聲和笑談聲,嘈雜一團,座上坐着形形色色的客人,有吹波的阿飛,有鬆骨的伯爺公,有修指甲的舞娘,也有幾個正經的願客在理髮。老板娘殷麗亞,精明能幹,她親自掌櫃,一面監督着每個美容女郎的工作,一面還要收賬,敷衍客人,調兵遣將,忙個不了。
門推開,張大中挾着公事包進來,他是囘樓大康貿易行的經理,是一號美容女郎王素梅的老主願,老板娘趕忙走下櫃枱過去招呼,張大中的色眼向四週掃射,看見一號王素梅正在爲另一客人整容。
「遠那麼忙?我以爲現在該空點了。」他說着一路笑嘻嘻地走向一號,「你忙呀!」「張大班,還好!」
老板娘殷動地叫叶小鳳和阿芬兩個學徒遞烟、遞熱手巾,王素梅替客人整容畢,按着次序請另一個客人上座,張大中見了,好不自在,他向她露出僵笑,心中滿不高興。
「張大班,要不要換換口味,我來介绍小三號给你,她年紀輕,手藝呱呱叫,小三號!」老板娘瞧在眼裡,忙陪笑着說,一面叫着,小三號殷慧芳應聲過來。
「張老板,她是我的姪女,從小就沒了親人,怪可憐的!」又囘頭關照慧芳,「你好好地服侍張老板!」
張大中向慧芳細細打量,覺得她嬌艷出衆,十分滿意,便色迷迷地坐上椅去,乘機拉着她的手問長問短的,慧芳羞却地抽囘手來,却見老板娘在一邊用目光瞪着她,她若待只好強作笑容敷衍着,旁邊的王素梅留意着他們,向慧芳投目示意,叫她警惕這個色狼。
大康貿易行裡,職員陸志明還在忙碌地埋頭抄寫,不時望着時鐘,顯得有點焦急,好容易下班的時候到了,他趕忙收拾好賬單文稿,預備出去,囘事阿林,知道他的心事,上前打趣說:
「小陸,那麼急幹嗎?又要去理髪啦?」小陸走出大康行,經過電梯時,電梯司機李文珍向他點頭招呼,「出去啊?」他搖搖頭,指指丁香,彼此會意地笑了。
小陸走到丁香門口,隔着玻璃窗看進去,一眼望見她的愛人殷慧芳正在爲他的頂頭上司張大中陣容,張閑適地仰臥在椅上,對慧芳有說有笑的,心頭冒起一陣無名妒火,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他只得在門口等着。
打烊的時候到了,客人絡續散盡,這些美容女郎,一個個疲憊不堪地倒身在沙發上,老板娘在結算賬目,分期十天一期的拆賬,衆人按着次序上去領錢,在老板娘的精打細算七除八扣之下,所領的錢,都微乎其微。
「慧芳,你的錢還是我替你保存着,反正你也沒有什麽花錢的地方!」
慧芳望着姑媽,心裡想爭可又不敢,姑媽常常提醒她,說她媽死的時侯還欠下了一筆錢,再說,她這些年來吃的穿的也都是姑媽供給的。
老板娘分好了錢,照例來一篇訓話,教導她們怎樣應付客人,她又特別指出小鳳來,加重斥責。
「小鳳,我問你,剛才客人碰了你幾下,你就亂叫亂喊的,你是金枝玉葉,千金小姐?把客人都得罪跑了,我們吃西北風呀!老實說,我們這一行,三分亦手藝,七分靠應酬,你們都聽見沒有?」她的眼光向四圍一掃,「要是你們把客人的臉刮破了,你就跟他們那麼一嗲,『噢,對不起!』不就得了?」她一面做着姿勢,愈講愈起勁。
「你們再看看,就是把他們的頭髮吹烫着了,只要你的手這麼一摸……記着,不要光摸頭髪,一定得帶着點臉……」
「老板娘,你教她們這些幹什麼?我們是憑手藝吃飯,你教她們一點手藝才對啊……」素梅實在聽不下去了,正義地反駁着,在整個丁香美容院裡,除了她因爲手藝高,客人多,誰也不敢跟老板娘頂嘴的。
老板娘正貌得有聲有色,被她一頂撞,好生沒趣,拿起皮包就走了。
小陸一眼看見老板娘出來,閃身躲在一旁,等她走遠了,這才來到丁香門口叫喚,慧芳探出一個頭來,「你等了好久了吧!」
「我一下班就等到現在啦!你快來,雌老虎已經走了。」
「什麼事這樣紧張?」慧芳見他神色有點焦急。
原來小陸買好了九時半的戲票,他拉着慧芳一囘來到大康行,這時候行裡只剩下老司務在打掃,囘事阿林舖好了被褥正預備睡覺,慧芳見狀,羞澀不前。
「你來,慧芳,我今天又買了幾樣東西!」小陸從抽斗拿出大包小包來,見她扭妮的樣子,「哦,他睡他的,我們談我們的,沒關係!」
「對,你們儘管談好了,我睡着了就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了!」大家一陣笑,慧芳被他說得有點窘。
小陸打開包來,有被單、有枱燈,他興奮地說:「慧芳,我現在開始把節省下來的錢,絡續置辦些東西,道樣,不到一年,就可以買全了!」
「喔,佈置新家庭,你們的新房在那裡?」阿林拉開被角跟他們打趣。
「阿林,你最壞!」慧芳害羞地說。可是這句話提醒了他們,一陣莫名的陰翳使他倆沉默了,他們早就感愛到他們所走的婚姻道路是艱難的,他們害怕着姑媽是一塊绊脚石。
可是,愁悶儘管愁悶,情人見了面的心情總是愉快的,他們興冲冲的走出,來到電梯口按鈴,好久好久才見電梯開來,裡面只有素梅和李文啓兩個人。
「素梅姊,你出去又囘來啦?」慧芳天眞她問。
「啊,沒有呀!」素梅有點窘,被小陸看出來了,打趣地說:
「噢,原來你們是在電梯裡談愛情,怪不得……」
大家歡笑了一陣,小陸和慧芳別了他們走了,這兩對情人,彼此囘病相憐,開電梯的李文啓跟小陸是囘學,他讀的是電機工程,可是在這個社會裡,却沒有法子找到合適的工作,不得已,只好當了電梯司機,王素梅也是個端莊的好孩子,只因爲家裡窮,病弱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妹,都要靠她生活,她是從小就被送在理髮店裡當學徒的,可是文啓有個頑固的父親,他聽到兒子愛上了一個美容女郎,堅决反對,於是這一對情人,也陷入了傍徨痛苦中。
「唉,文啓,我看我們還是散了吧,省得大家痛苦!」素梅絕望地說。
「不,我們的事情靠我們自己,素梅,你別説氣話,只要我們不散,誰也拆不開我們的!」
他的話使素梅很感動,她無限深情地望着他,兩人正依偎在一起,忽然鈴聲大作,他們才驚醒地分開。
「我馬上就下班,你到門口等我!」素梅站在門口等候,恰巧張大中走進來,一眼望見她,喜出望外。
「哈!有緣千里能相見,王小姐,我請你跳舞去!你們老板娘常說我不賞臉,不到她的『逍遙』去捧場,現在我們有了伴,一起去吧!」
「對不起,我沒有空!」
正糾纏間,李文啓換了便裝出來了,他向張大中點了點頭,挽着素梅的手走了。
逍遙舞廳裡,舞客三三兩兩,老板娘正和周大班在一角裡發愁。
「周大班,生意這麽蕭條總不是路,你得想想辦法!」
周大班見她不肯再放本錢,也就沒好氣的,把兩手一攤,「你說有什麼辦法呢,我是什麽噱頭都出盡了!」
正在僵持中,張大中推門進來,老板娘、周大班都喜出望外地過去迎接他。
「還是你張老板好,來撩場!」老板娘請他坐下,又向他所說着舞塌生意的不景氣。「我倒有一個既省錢而又新鮮的辨法!」張大中得意地說着。
他的辦法是什麼呢?原來是把丁香美容院裡的一羣姑娘弄進來,白天理髮,晚上來個「新星下海」,他説像一號啦、三號啦,都長得挺不错,一定夠刺激,「哈哈,老板娘,在你可以省開銷,在她們也可以多一點收入,在我呢,可以換換胃口,不是一舉三得?」
「對,張老板的辨法真是别出心裁,一定有噱頭!」周大班附和着,老板娘也有點心動了。
「好,張老板,我考慮考慮,改天再向你請教!」
李文啓送素梅囘到家門口話别,他握住了她的手再三安慰她說:「素梅,你放心,我今天就跟父親去説,今天談不好,明天再談,總有一天他會答應的。」
素梅囘家,見到母親,才歡喜,弟妹們也親熱地迎着叫姊姊,家裡雖然貧苦,却洋溢着一片和愛,她把領來的拆賬錢交給了母親,體貼地問候了母親的病況,又跟弟妹們玩笑了一會,帶着母親親自爲她做的疍糕囘到丁香去了。
素梅到了丁香,暗沉沉的閣仔上,姊妹們都已經睡着了,只有慧芳的床還空着,小鳳一個人孤零零地睡在她舗上淌着眼涙,她又在想念死去的父母,她實在受不了老板娘的斥罵:……素梅囘情地安慰她,雖然她白己也有她的愁懷。
這時,老板娘呼夭喝六地從外面進來了,她向慧芳的床舖一望,「慧芳呢?又是跟那個小陸……」
「嗯,他們看電影去的!」素梅沒等她說完就接嘴。
「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自己都養不活,還想……」老板娘氣咕咕地說着,看見素梅臉上流露着反感,便把話截住了,囘到自己的房裡去。
門口,慧芳悄悄地進來,一手挾了鞋盒,是小陸送给她的,另一手脱下高跟鞋,躡手躡脚地上閣仔去,老板娘偵覺了,在房裡叫她,「慧芳,你來!」
「噯,姑媽!」慧芳無可奈何地硬着頭皮來到姑媽房裡,老板娘一眼看見她手裡拿着鞋盒,心頭就起了火。
「嘎,看電影,吃消夜,怎麽,小陸最近發了財啦?喔,這是他送的,」她不由分說的打開來看了,鄙屑地將鞋一丢,「哼!我當是什麽好貨,原來是地攤上的東西!」
「不,是舖子裡買的!」
「地攤上買的也好,舖子裡買的也好,總之,吿诉你,你找小陸吃吃玩玩,他情願送你東西,我都不反對,只是不許假戲眞做!」慧芳雖然害怕,可是姑媽旣然說到了話題,也就不肯放過機會,她鼓起了勇氣,向姑媽說了。
「姑媽,小陸要跟我結婚,我已經答應他了!」
「什麼,你答應了他?你瘋啦?」這可把老板娘氣壞了,「好小子,也不自己照照鏡子,好,他要跟你結婚,也不是不可以,你告訴他,他先送十二件金器,一萬塊現欸過來再說!」
她氣咻咻地說完了,又把女人應核怎樣趁年輕的時候多撈點錢的道理,大大的發揮一番,可是慧芳還是堅持地說:「我們都已在預備啦!」
「放屁,你答應,我可不答應!」她把那雙新鞋狠狠地扔過去,「你明兒就去還他,告訴他以後別想再來找你,要不,我向張老板一句话,就讓他馬上捲鋪蓋,包管他飯都沒得吃,還想結婚,哼!」
在老板娘成怒之下,慧芳委屈地拾囘了鞋子,悻悻地走到閣仔去,她倒在床上,想起自己和小陸的事,悲切地流淚了。
第二天一早,她偷偷地來到大康行找小陸,把昨晚上姑媽的話告訴了他,兩個人正在甬道的冷僻處密談,忽見小鳳驚慌地出來,向她急急招手。
「噢,姑媽起來了,我回去了!」慧芳匆匆奔了囘去。
小陸煩躁不安,頹喪地囘進大康行,坐在辦公桌前發楞,他望着桌上一大堆的賬單文稿,這才懶散地拿起筆來抄寫。
這時張大中剛從電梯上米,路過丁香,瞥見窗橱裡小三號的照片好像對着他在微笑,他身不由主地轉身進去。
「喂,張老板早!」老板娘着見他便笑着迎出來。
「我今天眞忙,連早上的臉都來不及刮,叫小三號到我行裡來修臉!」
「好好!」這是老板娘最高興的了,馬上催促慧芳。
當張大中剛剛走進經理室時,慧芳已經提着理髪箱來了,小陸正在埋頭抄寫,慧芳向他示意張大中找她來刮臉,小陸難過極了。經理室裡不時傳出張大中的笑聲,原來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目不轉睛地望着慧芳,不時還摸摸她的手,恣意調情,小陸雖然在伏案抄寫,可是聽到那笑聲,猶如坐在針氈上,心底的嫉火往上直燒。
慧芳對張大中輕狂的舉動木然無反應,她修好了面,匆匆地走了,小陸看見她走過,正想追出去,却被張大中在後邊叫住了,「小陸,你上那兒去?」
「不上那兒去!」小陵只好停住了。
「噢,這裡有一批澳門提貨單,要馬上去提,派你立刻動身!」
小陸接過貨單,心裡亂極了,他托詞上厠所,偷偷地來到丁香,看見慧芳正在忙碌地工作,老板娘虎視眈眈的監視着,他不敢出聲叫喊,只好伏在窗上候機會,终於被小鳳看見了,投目過去,老板娘立刻感覺到,裝作不看見,暗察究竟,可是小陸在央求小鳳傳信,她巳看在眼裡,她不動聲色。
小陸等不及和慧芳話別,只好寫了一個條子交给小鳳,央求她轉言,「你告訴她,我兩三天就囘來的!」
小鳳拿了條子進來,對慧芳遙遙地一笑示意,正想借送毛巾爲名走過去,却被老板娘猛的喝住,「哼,在我面前耍起花槍來啦,拿來!」
老板娘拿過條子來一看,寫着「張大中是色狼,要特別當心!」等語,倒反而抑住怒氣,計上心頭,她若無其事地放過了小鳳,「死丫頭,站着幹麼?道不做活去!」
慧芳看見老板娘手裡揑着條子,拿起電話來在打給張大中,心裡一陣慌亂,她猜定是小陸該遭殃了。
其實,老板娘却另有盤算,當天下午,她約了張大中在逍遙吃茶,跟他商量讓慧芳進舞場的事,她已經把握住張大中的心理了。
「張老板,素梅我可以試試,可是慧芳你得先答應捧場,要不,沒有你大老板做後台,我放出來還不是砸了她!」
「好,你姪女我那能不捧呢,三百個鐘沒說的!」
「老板娘,張老板一句話,决不會吹牛的!」周大班在旁敲了一下邁鼓。
他們三個人就這麼商議定了。
老板娘稱心滿意,心想只要把慧芳說服,招財進寶的機會便來了,到了晚上,她叫了慧芳進來,先吿訴她小陸那張條子的內容,她說這讓張老板知道了是不得了的,警告她以後別再跟小陸來往,慧芳見事情總算沒有像想像中的嚴重,正鬆了口氣,囘身想走。
「慢着,慧芳,姑媽待你好,你總该知道吧……丁香生意不好,再説,憑你的相貌,在這裡也真是埋沒了,我想送你到逍遙去,你看怎麽樣?」
這意外的惡訊,把慧芳怔住了,「去做舞女?不,我不去!」她堅决地拒絶,說什麼她也不答應,可是姑媽的主意是不會動搖的。
「哼,跟你說好話你就不聽,要不,我就把小陸這條子给張大班看,叫他馬上就滾蛋!」老板娘把臉一沉,可是立刻又轉軟了,「慧芳,還是乖乖的聽我的話,你想我是你姑媽,你砸逍遙又不是別人的場子,你好,我也好,你砸了,也就是我吃虧,把你的事情當我自己的事情一樣看待,有我在,誰又會來欺悔你?」
慧芳爲了小陸的飯碗,不敢再堅持下去,她傷心地哭了,老板娘見她已入殼,便假作親熱地安慰她。
「我早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老板娘又叫小鳳進來,要她去逍遙當糖果女郎,「將來也是提拔你跟慧芳一樣,有好吃,好穿的……」
「師傅,我要學手藝,我不去!」
「廢話,這由不得你作主,我是你的師傅,你得聽從我,連慧芳都薦我的話,你敢不聽!」
「你真的去?慧芳姊!」小鳳詫異地問慧芳,慧芳只是哭泣。
慧芳小鳳都被她的威勢屈服了,最後輪到素梅,老板娘知道她的家境貧苦,母親又害着病,便用錢去引誘她。
……「素梅,你不爲自己想,也得爲他們想才對,你忍心他們老跟你挨苦?諾,這些錢你先拿着用!條件好說的!」
可是素梅不受她誘惑,毅然地拒絶了。
「謝謝你,我不想要,我也决不幹!」說着囘身就走了。
「哼,不識抬舉,我的錢霉了?賤骨頭!」老板娘惱怒地望着她的背影冷笑。
這一晚,逍遙舞廳的門口掛滿了花牌,兩旁堆滿了各色的花籃,音樂台上,洋琴手使勁地吹打着,舞客擠擁,這種場面在逍遙真是好久沒有了,老板娘對張老板的捧場,感到稱心滿意。
恰好小陸從外埠囘來,猛聽到這個清息,趕到逍遥,先在門口張望,看見慧芳盛粧艷抹,由周大班帶領着,週旋在舞客們之間,他的眼裡拼出了妒火,他不顧一切地走了進去,候機會找到了慧芳,責她負心,慧芳只得把姑媽拿他的條子做要脅的話向他訴說了。
「不,慧芳,你怎麽也不能在這裡躭就下去的!」
小陸對慧芳的糾纏,觸怒了張大中。
「好小子,你來幹什麽?來搗蛋!」他藉口把小陸開除了。
第二天清晨,小陸沮喪地到大康行來收拾行裝,從抽斗裡拿出那些大包小包,凄感萬分,驀地門輕輕地推開,慧芳探頭進來,臉上掛着無可奈何憂傷的神情,「志明,你要走了?」
「我给炒了魷魚還不走?哼,沒想到你會甘心做舞女!」
「我那兒甘心?是姑媽逼着我……」
「那麼,慧芳,你跟我走,那兒都行,只要我們生活在一起,永不分開!」
可是事實並不這麽簡單。
「去那兒呢?你的事又丢了,以後又怎麼生活?」慧芳的話,使他想到那可怕的現實,他啞然無語了。
「志明,你先走吧,你相信我,我一定守着你……」
「我不放心!這種地方,這些人,慧芳,還是走吧!看你姑媽會把你怎麽樣?」
「不,我怕……」
慧芳懦弱的囘答,激起了他的妒火,「哼,你怕她!你是甘心受她的擺佈……」他又氣又恨,拿起新買的枱燈,恨恨地扔在地下,枱燈破了,慧芳的心也碎了,她望着他那憎恨她的目光,傷心地哭泣着奔了出去。
她掩面來到丁香,但又鑄躇着不想進去,终於奔囘電梯,急急地按鈴,恰好小陸追踪出來,趕着一囘進了電梯,李文啓看了一楞,看他們神情很别扭,問:「下去?」
「不,上去,上天台!」慧芳低着頭說。李文啓驚異地望著他倆走出電梯,趕到丁香,把這情形告訴素梅。
「噢?那我們看看去!」
他們來到天台,看見小陸和慧芳在一角裡愁切地相對着,小陸這裡沒有家也沒有親戚,孑然一身,不免愴感起來。
「這樣吧,小陸,你先去我家裡暫時住下!」李文啓同情地邀他,素梅也非常贊成他這個舉動。
小陸在這走投無路的當兒,對他倆真摯的友誼,感激萬分,於是素梅安慰了慧芳一番,便和李文啓一囘伴送小陸來到李家,到了門口,素梅忽然却步了。
「文啓,我不進去了!」
「爲什麼到了門口不進去?」
「我怕不好!」她爲難地搖搖頭,想起了李父對她的不滿意。
文啓會意,握住了她的手,「沒什麼的,素梅,進去,放胆點!」
文啓的話鼓勵了她,她微笑着一囘進去了。
文啓向父親說明了小陸的情形,李父是個秉性慈祥的人,誠懇地邀留小陸住下。
「爸爸,這是王素梅小姐!」李父爲了爲了維持自己的成見,裝做冷淡的點點頭,就去跟小陸談話了,可是他暗地裡却在注意她,對她端莊温淑的態度,發生了好感。
小陸在李父的寬慰關懷下,住了下來,可是他怎麼能忘掉慧芳呢?他不但想念她,而且是爲她躭憂,因此终日悶悶不樂。
慧芳在燈紅酒綠的舞場裡每天度着伴舞、唱歌、坐枱的舞孃生涯,她的舞步漸漸熟練了,衣著也翻新了,在張大中的力捧下,一路竄紅。
老板娘的確寸步不離的當心着,顯得那麽關切,其實,她是在監視慧芳的行動,使她失去一切自由,好像一隻關在籠裡的金絲雀,一任老板娘的擺佈。她雖然賺了不少錢,可是全給老板娘囊刮而去,老板娘眼見着抽斗裡的現鈔一天天的多起來,臉上掛上了勝利的微笑。慧芳的心裡,還是忘不了小陸,她常常從素梅那裡探聽小陸的情形,這一天,老板娘給了她三十塊錢零用,她偷偷地把錢交拾素梅。
「這些錢你想法子拿去给小陸用,可別說是我的,要不,他也許會不肯受的?」
「我知道!」
她想到小陸還沒有找到工作,心裡很難過,「都是我不好,我累他的,他一定很恨我吧!」
「沒有,他也惦念你呢,你自己保重,他說,只要他找到了事做就會來看你的!」素梅安慰了她一番。
晚上,李文啓帶了慧芳的三十塊錢囘家,看見小陸無精打彩地躺在床上。
「小陛,這裡有點錢,你先用着!」文啓從袋裡掏出三十元的鈔票來,可是小陸堅决不肯受,「我住在這,吃在這裡,我怎能還用你的錢!」
「你別管,你先拿着!」
「不能,我絶對不能!」
文啓一時情急,想不出辨法來,「那麼,老實告訴你吧,這是殷慧芳叫我帶給你的!」
這一下,他可更堅决了,他覺得這大大的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她的錢,我更不能要了!我不要!」他掉過頭去不理,文啓無可奈何,祇好暫時把錢收囘。
小陸沉思一看,忽然縱身而起,煩躁得什麽似的,從床底的箱子裡取出以前預備結婚用的床單什物,裹成一包,挾了向外就走,文啓驚訝地追出去叫他,可是他頭也不囘地走了。
小陸押去了東西,來到逍遙舞廳,獨坐一隅,買酒縱飲,小鳳巳做了糖果女郎,看見了他,偷偷地去告訴慧芳,慧芳抽空過來,兩人見了面,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慧芳的眼睛裡充滿了涙水,她看見他一杯杯的狂飲着,心裡老大不忍,她按住了他的手,「不要再喝啦,志明!」
「你可憐我?謝謝你!」小陸恨恨地又是一杯,「哼,你現在紅啦,是你姑媽的搖錢樹啦!」他輕蔑地掏出錢來,向桌上一丟,「諾,我也有錢!」
「志明,你別這樣對我好不好?這末久沒見面,我真想念你啊!」
慧芳的一番眞情流露的話把小陸的氣惱漸漸地平息了,他痛苦地說:「慧芳,我心裡實在太想念你了,所以跑來看看你!」
他們沒說上幾句,周大班來找慧芳坐枱子去了,慧芳沒奈何地站了起來。
「志明,你也囘去吧,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以後要見面,你想法子約我,我出去會你!」
這時小陸已經被她的深情感動,不再倔强了,慧芳便對周大班說:
「周大班,陸先生是我的朋友,他有點醉了,麻頰你送他出去!」
「好好,殷小姐,交给我沒有錯,你放心!」周大班望着他倆情意綿綿的樣子,心裡有數,送出小陸後,靈機一動,得意地點頭微笑。
他知道這些日子來,張大中對慧芳用盡心計,可是慧芳守身如玉,再加老板娘寸步不離的監視着,使他沒法達到目的。這一天,他又帶了一由客人來捧埸,周大班過來招呼。
「怎麼?張老板,你化了不少功夫,還沒有……」他故意笑着用激將法。
「哼,老妖怪在抬價錢,眼前還不肯放手呐!」
「怎麽樣,張老板,要我幫忙,只要你一句話……不過……我替你做這件事,冒着很大風險的,你這點……」
「我明白我明白!」兩個人竊竊私語,却不料被一旁站着的小鳳聽到了。
「騙騙小姐兒的本事我有的是,她有個姓陸的相好,我祇要……」周大班在張大中的耳邊講了些話,張點頭微笑,同意他的計劃行事。
「那麼好,我在夢茜飯店有房間,只要你把她騙到那兒,底下是我自己的事。」
小鳳聽至此,情知不妙,看看慧芳,正忙着在伴舞,她想還是去告訴老板娘吧,正要過去,却見張大中已經先一步和老板娘在耳語,老板娘滿臉笑容的站起來跟他走了。
「老板娘!」小鳳發戀急了,上前叫她。
「噯,你不去招呼客人,到處亂撞什麼?」
「我……我……」他看看張大中,又不敢說。
「我們有要緊的事,你囘頭再說!」張大中說着和老板娘逕到內室去了。
小鳳要去舞池找慧芳,偏偏迎面有客人要買糖果,她不得不停下來應付,這一下可把她急壞了,因爲她看見周大班正在和慧芳密談,而慧芳又頻頻點頭,随着周大班溜了出去。
「對不起,我有事!」小鳳馬上背起果盤,向外追出,可是已經不見了他們的踪跡,她沒奈何,祇好奔到丁香去把周大班的詭計告訴了素梅。
小鳳囘來,見張大中已經走了,忙向老板娘述說,老板娘氣得跺脚咒駡:「死丫頭,你怎麼不早說!」
「我是要跟你說的,可是你有事跟張老板到裡面去了啊!」
老板娘知道中計,「哼,這兩個混蛋,你聽清楚了是夢茜飯店?」她拿起皮包,拔脚趕了出去。
老板娘趕到了夢茜飯店,小鳳已告訴了小陸和素梅文珍都來了,可是他們一時都找不到張大中的房間,正各自在各層樓找尋着。
慧芳终於誤服了迷藥,在迷藥中被騙失身了,她伏在床上痛哭着,張大中却在縱笑,「好了,別傷心啦,我的寶貝,以後你跟我在一起,你姑媽再也不敢欺悔你啦……」
慧芳一時痛不欲生,架身奔向窗口,想去跳樓,張大中忙趕上去抱住她,正在掙扎間,通隔室的門突然開了,老板娘像一頭敗陣的野獸似的衝了進來,她明白了巳發生的事變。
「你們好,你們好!做的好事!」她瘋狂似的打了張大中兩個耳光,又拉了慧芳的頭髮就打,張連忙上前阻止。
「麗亞,你怪她幹什麼?有話大家好就好好説嘛!」
「好啊,我跟你算賬去!」她拉着張大中的領帶哭鬧不休。
交涉终於辦妥了,老板娘囘到家裡,看見慧芳在痛哭,素梅小鳳都在勤慰她,老板娘滿肚子的怨氣。
「你們貓哭耗子的幹什麼?出去出去!」她關上門,先把慧芳一頓痛駡:「我辛辛苦苦的把你養大了,你愛給人佔便宜,我可不能吃虧,起來,我們找姓張的去!」
慧芳在絶頂的痛苦中,驚訝地望着老板娘,「不,我不去,我死也不去!」她傷心地哭泣着,老板娘怒不可抑,過去拉她,「不去也得去,以俊可更不由你作主了!」
老板娘的淫威下,慧芳终於被帶到張大中爲她佈證的華麗公寓裡去了,老板娘一心想從張大中那裡敲一筆巨欸。
誰知道詭計多端的張大中早已識透了老板娘的心理,他把首飾錢財都交給了慧芳,這樣,老板娘滿意了,她以爲從此可以把握住了張大中的財源。
「麗亞,我跟你好好的合作,幹一番大事業,錢賺錢,保証比你搞什麼丁香要容易得多!」
他向她吿訴了幹一樁不可告人的勾當。
貪婪的老板娘果然被他的花言巧語打動了心,她决意把丁香美容院出讓,拿這筆巨欸去投資,和張大中合作。
出頂的事,由於張大中的介紹,很快便談成功了。這一晚,老板娘囘到丁香,對大家宣佈了結束營業。
「……我的話都已經說完了,大家好來好散,今天就算結束了,房子人家等着要,你們快想法子搬出去吧!」
突然的消息,使大家都怔住了,她們議論紛紛的有點不服氣。
「錢短不了你們的,等我把生財賣掉就給,要不,你們去賣也行!」老板娘獨斷獨行,沒有人敢違抗。
丁香结束了,大家都爲了今後的生活就躭憂着。在素梅本來就想放棄這受人剝創的生涯,因爲文啓的父親會經說過,祇要她不做美容女郎,就不反對他們的婚姻,可是她爲了母親和姊妹們的生活,终於和一班姊妹們商量,决定把生財接盤過來,另外組織一所「姊妹理髪廳」,以真正的手藝,爲正當的願客服務。想不到文啓的父親私裡一直在觀察素梅的行爲,這一下,他被她的不自私的正義感動了,現在他了解素梅是個有義氣、能耐苦的好孩子,他不僅答應了文啓的婚事,而且還慷慨地把歷年儲蓄着爲兒女完婚的錢,拿出來做了「姊妹理髮廳」開辦的基金。
房子很快便找到了,就在文啓家的左鄰,是一間沿街的平房,一切都順利地進行着。姊妹們爲素梅的成功歡欣慶賀,她們囘心協力地爲新事業忙碌着,雖然辛苦,却是充添着有意義的樂趣。
在華麗的公寓裡,慧芳痛苦地過着囚籠的生活,她身不由主地被監視着。這一天,張大中在客室裡和一個姓汪的在緊張地密談。
「這次失手了,私貨全给抄了去,押貨的老司務也给捉去了!」原來張大中是一個經營走私的奸商,他聽到了姓汪的報吿,面色頓時變了,他惶懼地問:
「他會不會供出我們來?」
「我看三十六着,走爲上着!」
他們正不安地商量着,忽見老板娘從房裡出來,張大中連忙換上了一副笑臉。
「麗亞,這次我們的生意又賺了錢了。」
「真的?」老板娘高興地笑了。
「殷老板,真的,又賺了差不多一倍!」
姓汪的附和着。
「那真是全靠你們的福!」
「你們談談,我失陪一會兒!」張大中趁機脫身,走進臥室去,他一看見慧芳就厭煩地揮着手,「你出去一會兒!」
慧芳雖然氣憤,却又奈何他不得,祇好出來,心想這正是個好機會,便偷偷地從後門溜出。
張大中鎖上房門,掏出自己的另一套鑰匙開了首飾箱,匆忙地在收拾;客室裡,老板娘和姓汪的敷衍着,滿以爲慧芳在房裡陪着張大中呢!
慧芳叫了的士,來到「姊妹理髪廳」,大家都上前歡迎她,她看見了她們那份自由歡樂的情绪,心裡起了一陣莫名的悲哀。
「慧芳,你好久沒見小陸了吧,他現在也在這裡做事!」素梅親熱地拉着她進去,慧芳見到小陸,忍不住悲泣起來了。
「慧芳,我眞不忍心看你這樣下去……唉,我們爲什麽不能在一起呢?……」
「志明,你忘了我吧!我完了……」慧芳向小陸訴說衷曲,求小陸諒解,可是瞬息間,她又得走了,她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姊妹們送她上車,依戀地向她揮手。
「慧芳,禧拜天,素梅姊結婚,你一定來!」
「我們等你!」文息也微笑着邀請她。
慧芳祇點點頭,含涙望了小陸一眼,傷感地上車去了,誰料道片刻的歡聚竟成了永恆!
慧芳囘到家裡,張大中早已把銀錢首飾,席捲而走了,房裡,老板娘暴跳如雷。
「你死人哪,你不看着他,叫他逃跑了,我這辛辛苦苦赚來的錢,就這末一下都完了!」她一面打開保險箱,「幸兒這個鑰匙在我手裡,要不也都……」話還沒說完,祇見箱中空空如也,她呆住了,突然大哭起來。
「啊呀!這個傷天害理的,把所有的銀錢首飾都带走了,我完了……」老板娘人財兩失,一口毒氣,祇有向慧芳身上發洩,她把慧芳狠狠地痛打了一頓,「打死了你,大家都不要活了……」
這一句話原是氣話,却给了慧芳求死的决心,這痛苦殘忍的世界,道有什麼可留戀的呢!她好像一朵鲜花,被狂風暴雨一下子摧殘盡了。
禮拜天到了,在喜氣洋洋的歡樂聲中,帶來了慧芳的死訊,他們爲慧芳棲慘的命運掉下了惋惜的熱涙。
「是誰殺害了她?」這是社會上千千萬萬跟慧芳囘樣命運的女子期待着解決的疑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