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雁電影小說
一隻失了羣孤雁在陰雲密佈的天空上漂泊。
一道閃光,那麽一陣雷响,接着是一塲驟雨,就一點不講理的橫倒了下來。
雨點打在五彩的花玻璃上,浙瀝作聲。敎堂裡面可是靜得連燭花的輕爆都聽得出來,燭光搖曳裡,閃爍着高高在上的聖母像,仁慈、美麗、莊嚴、右手微微向前伸,溫和的愛撫着神的子女們。
敎堂大門輕輕拉開,幽靈也似的走進來一個混身濕透的少女,燭影下看得淸楚她那俊俏而聰敏的面容,但是緊鎖的雙眉就掩不住她內心的創痛與困擾。
她失了神的慢慢走着,直到祭壇之前,仰着頭,眼看着聖母像,一股莫可抗拒的力量發自她的心坎裡,促使她的雙膝曲下,跪倒在壇前,這女孩子開始用不可得聞的聲音祈禱起來了。這就是李雁鳴初次跨進敎堂的時候。
不多幾天之後,敎堂頂上响起了瞭亮的鐘聲。雁鳴穿着白紗的禮服,虔恭的跪在主祭的面前。
「我的神女,你在此求什麼?」主祭的聲音,震蕩在空寂的敎堂裡。
「主,我求在您台前,許以終身聖願,將我完全奉献給您。」雁鳴的囘答,輕微但是又很堅决。
「神女,你已經愼重的考慮過,你的終身大願,是要一輩子忠心遵守,永遠不能反悔的嗯?」
「主,我已經愼重的考慮過了,但我還得求您助佑,求聖母相輔,使我一輩子能忠於我的聖愿。」
「神女,你是甘心情願,來此請求的嗎?你一定能終身在會,至死不懈嗎?」
「主,完全出於自願,絕無他人勉强。」
「旣然如此,你快把你奉獻於主,預備發你的聖愿,去換上你的終身聖服。」
雁鳴緩緩的站起身來,鐘聲齊鳴,聖詩的歌,誦也隨着揚起。」
雁鳴已經換上了修女的會服,垂下了雙眼,在聖像前誦讀經文:
「主,我在您神座前,我充滿了意志?甘心情願,永不反悔的發我的終身聖愿。……主,求您賜我神力,令我終身遵守,直至天國,亜們!」
敎堂裏恬靜和平的生活,漸漸的洗淨了雁鳴心頭的愁思,她祇是一心一意的皈依了宗敎,欣悅的度過了那似水的流年。
世事的變幻,常常是不可思議的,就好像修女院長拿着一封信向大家宣佈的時候,她說:「公文上說,我們必須乘最近的一班船,全體離開上海,到吉隆坡去。」她放下信,向大家看了一眼。「船票已經定下了,船期就是明天。」
修女們沒有什麼反應,祗是魚貫的走入大堂,去做那最後的一次晚禱。
吉隆坡的景色:當然與上海又是截然不同的,所謂南海熱帶風光,對於修女們是一個陌生而新鮮的環境,好在修道人沒有什麼思家戀鄕的牽指,大夥隨遇而安,倒也過得安逸舒適。
雁鳴是修女中最虔誠的一名,她除了早晚禱吿誦經之外,空下來還偕同修女林德馨到附近的土著家中去傳道,有時與當地的孩童們做做遊戯,講些聖經上的故事,很快的就得到當地土著們的尊敬與歡迎。
那一天,她倆走到較遠的地區去,作着挨門逐戶的訪問,過了一個很愉快的下午。最後走到一處矮矮的平房前,應門的是一位中年華僑婦人,但身穿的却是全部馬來亜裝朿,看光景是在此地落戶很久的了。
「二位姑娘請進來。」那婦人很客氣的讓着客。
雁鳴對她笑了笑,拉着德馨的手走進屋去,四下裡看看,收拾得頗爲潔淨,那婦人忙着張羅客人坐定,雁鳴剛打算開口作訪問,忽的又住了口,心下暗想:「怪呀,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她似?」
那婦人也呆定了眼光,看看雁鳴,臉上顯出疑惑的神氣。
「老太…您貴姓?」還是雁鳴定了定神,開口問道。
如婦人一楞,然後省悟過來,急忙答道:「姓陳。」
「府上一共有幾位?」
「就是我一個人。」那婦人說話時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過雁鳴。
「您是一直住在馬來亞的?」德馨也插進嘴來問道。
「不,我囘過祖國。」
「您到過上海沒有?」德馨越問越發生興趣。
「到過。」
雁鳴高興的笑了出來,說:「我們都是上海來的。」
德馨也是英吟吟的,問道:「您是教徒嗎?」
「不是的。」那婦人搖搖頭,眼光還是留在雁鳴的臉上。
「那也沒有什麼關係。」雁鳴笑了笑,接着說:「老太太,每逢星期日的上午,你如果有空的話,請到我們敎堂哪兒去聽聽道理。」
說着兩人站起身來,吿辭逕去。那婦人返身思索了半响,好覺忽然記起一件事,急急跑到房間裡去,翻箱倒篋的忙個不了,結果被她找出兩張照片,一張正是雁鳴的父母抱着孩提時代的雁鳴,另一張上,雁鳴已經長大些了,穿着學校的制服,她對着這兩張照片凝視了好久,嘴裡喃喃的說道:「這一定是她,一定……」
日落西山時分,雁鳴與德馨在夕陽下,邊走邊談的囘到了敎堂,老遠就看見敎堂門口石階上坐着一個婦人,走近時一看,原來就是適才見過的那個穿馬來亞裝的華僑女人,她倆含笑對她點頭招呼後,不經意的走進敎堂大門。不妨那婦人急步追了上來,一把拉着雁鳴,叫道:「姑娘,你是不是姓李?」
雁鳴囘過身來,旣詫異而又莫名其妙的點點頭,說道:「是的。」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李雁鳴?「
這更出乎雁鳴的意外,她作夢也想不到在這天涯海角的地方,居然還有人認識她!雁鳴頓了一頓,滿臉疑惑的問道:「你是誰?」
那婦人先不答話,伸手撩起了雁鳴的衣袖,在那雪白的右臂上,赫然有着一道傷痕。那婦人,點點頭,從身上掏出兩張照片,拿到雁鳴的眼前內,問道:「這是誰?」
「我……你哪兒來的?」
「你再看這張照片,你認識這是誰?你看仔細一點。」
「我父親…你……」雁鳴把手中的照片翻就過來,見寫有字跡,唸道:「送給奶……」她此抬頭看了那婦人一眼,驚呼道:「你是奶媽?」
奶媽喜得直掉眼淚:嗚咽着說:「那麼你是天眞的,你是雁鳴小姐。」
雁鳴跑上去一把抱着了奶媽:也不由得痛哭一起來。
「太太離開的時候,她把你託給了我…」說着奶媽對雁鳴打量。「唉,叫我怎麼對得起太太?」
雁鳴曉得那話裡的意思:打岔說道:「奶媽別這麼說,我不是很好嗎?」
「那時候你還小,你不知道,那天晚上……」
以下就是奶媽講述的當年經過:
燈光之下,母親在整理衣物。奶媽哄孩子睡。立起身來走到母親面前。母親抬頭看了她一眼,嘆口氣,說道:
「奶媽,這些衣服够她一兩年穿的,以後她長得多高我就不知道了,這些糖果她愛吃的,她要鬧你就拿糖哄着她,要是再吵的話,我這兒藏了一張照片,讓她看了就好像是看見我一樣………」說到此處,母親嗚咽着接不下去。
「太太,」奶媽眼裡也充滿了熱淚。「您看在雁鳴的份上,您不能走!」
「我知道。我當初要是知道此地不能容身,倒也絕不會跟老爺囘來。就是我答應了,舅老爺也不會允許我來的。自從到了這兒以後,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全知道,爲了她,我一直忍着,可是現在舅老爺來了,他爲了我一定要我走……」
「那麼把我們也帶一囘去吧!」奶媽揷嘴哀求道。
「我找過她父親好幾次了,可是他不答應,這孩子的命已經是註定苦的了,倒是你,我對不起你,要你留在這兒看着他。」母親提起衣角來揩揩眼淚,父親輕敲了幾下門,走了進來。
「你還沒有睡?」父親看着床上的孩子,嘴般裡說着。
「唔。」
「你一定走了?」
「我當初就不該跟着你從南洋來到上海。」
「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我……我眞該死!」
「你別難過,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
「我不能離開你,讓我們一齊走吧!」
母親沒有囘答,奶媽忽然聽見外面太太走下樓去的聲音,忙對母親使個眼色,母親嘆口氣,落淚說道:
「你的事業,你的家,我祇要你好好看待雁鳴就够了,至於我,你不用管了,哥哥會照顧我的。
燈光忽的整個暗了,奶媽說;「太太把燈關了!」
黑暗裡,祗聽見母親輕聲的對父親說:「你快囘去吧!」
雁鳴的母親就這様不聲不响的離開了她。可是不到一年的功夫,奶媽也被太太藉故辭了工,丟不孤苦伶仃的雁鳴,過着挨打受氣的光陰。
奶媽又接着說下去:「在我離開李家之後,並沒有馬上囘到南洋來,那時候我還在上海,打聽着你們家的消息,我知道你常常耍被大媽打駡的,過着不是人過的日子!當時我曾經想借一個機會,把你偸偸的抱出來,結果我叫人家勸住了。後來我非離開上海不可了,我纔託人從你學校裡拿到一張照片□□」
「不!不要說下去了?」雁鳴忽然止住了奶媽的話頭,淡笑的說道:「我明白了世界上的善良與兇惡,是永遠的敵人,我投向了善良,奶媽,我……這有什麼不好呢?」
「你知道你媽的消息嗎?」
雁鳴低下了頭,用着很低沉的聲音說:「我媽死了。」
奶媽奇怪的問道:「這是誰吿訴你的?」
「我大媽。」
「這個騙子!她騙了你!」
雁鳴癯然一驚,祇是用着大惑不解的眼色看着奶媽。
「你媽至今還活着。」奶媽不激憤的叫道:「她就住在柔佛的老屋子裡,你想知道她的地址嗎?」
雁鳴省悟過來,她目前的環境是不允許有任何兒女私情的存在的。站起身來,淡淡的向奶媽說道:「謝謝你,我不想知道……我要進去了。」
鐘聲震蕩着黃昏的空氣,奶媽目送她倆的背影,消失在那古老的敎堂大門裡。
寂靜的夜裡,修女們差不多都已入睡。雁鳴躺在床上,睜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德馨在對面床上朗讀她剛寫就的演講稿子:
「……夏娃生了亞伯,,但也生了該隱,聖母生了基督,但也生了我,她是基督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
德馨忽然停止了朗誦,囘頭來看看雁鳴。雁鳴的眼角淌下淚珠,德馨走過來坐在她的床邊。
「是不是我剛纔的那篇演講稿子的關係?」
雁鳴沒有囘答,熄燈鐘响起,房間裡頓成一片黑暗,祇聽得德馨喃喃的爲雁鳴祈禱聲。
雁鳴的苦悶,一天比一天加深,以致院長也畧有耳聞,曾經用言語試探於她,雁鳴很虔誠的表示她願意遵守敎規,此志不移。
可是,人非草木,何况又是那分離了多年的親生母親?雁鳴的心潮起伏不定,終於在一個深夜裡,她下了一個最後的决定。
祭壇上的燭光,照在雁鳴的蒼白臉色上,她的大眼珠裡顯示出無限的虔誠,與無比的堅定。
「求您寬恕我,我一定囘來!」雁鳴的祈禱聲,雖然微弱,但是在那座空無一人的大敎堂裡,却每個字都聽得很淸楚。「我到柔佛去看我的母親,一面她是帶着痛苦過日子的老人,我這一趟去一定可以給她一種安慰,主!慈愛的主,這是你喜歡做的事情,我這次去一定馬上囘來!」
壇上有一束鮮紅的玫瑰。雁鳴立起身來,把花捧在手中。仔細的數着花朶數目。
「八朶!八天我一定囘來。」
這麼深沉的夜裡,奶媽做夢也沒有想到雁鳴的到來。她淡然的問道:
「有什麼事情沒有?」
「我已經决定去看媽了。」
奶媽高興得說不上話來,「你……」
「請您把媽的地址給我。」
「我來給你!我來給你!」奶媽衝動的急急走開去,回來來時捧了一堆衣物,先拿出幾張鈔票,「這個給你作路費。」又取出一套馬來亞裝朿的衣服,說道:「你先把這套衣服換上。」
雁鳴退後兩步,搖搖頭。「不,奶媽,這不行的。」
「為什麼?」
「我啓過大願,我不能隨隨便便的換去這套衣服。」
奶媽一時楞住了,怫然不悅的說道:「那你還是不用去!」
這囘可輪到雁鳴不解了,她怔怔的望着奶媽,不知說什麼纔好。
奶媽走向前,拉着雁鳴的雙手,柔聲說道:「你媽跟你分開了十五年,她天天盼望能見着她的女兒,可是她盼望的不是一個修女,你難道要你媽心碎?」奶媽說到此處,聲淚俱下,嗚咽了半响,纔接着往下說,「雁鳴,你奶媽在這兒求你,你不能穿着這種衣服去看你媽!」
雁鳴兩眼含淚,捧起衣包,忽然跪倒在地,對天祈求。「天主……」
在柔佛,是一個晴期的早晨。
雁鳴的母親年紀不算大,但是思慮與憂愁染白了她的頭髪。若雁是她領養的女兒,早起正在服侍母親吃藥。
母親放下了水杯,催着若雁走。「若雁,你收拾好了,快去吧?還趕得上火車,你不去囘頭下午你舅舅又來了。」
「您是眞的好了?」若雁還好似不放心的問道。
「眞的好了,你對舅父說,我已經完全好了,叫他別担心,他事情忙,叫他不用來看我,過幾天我會去看他的。」
「好的,您可別忘了吃藥啊。」
母親點頭答應,接着又仔細叮摩:「要是舅父不在生氣,你問起一聲你表哥,怎麼樣了?這幾天有沒有出什麼事?」提起她那位不長進的內姪來,母親不由得又是着急。
若雁走到門口,說:「知道了,我去了。」
母親看着若雁走出了門口,輕輕的虛掩上大門,從陽台上搬進幾盆花草來,低倒了頭自願在修剪。忽然聽得木門被推開的聲音,背後有人叫了一句「媽」。
母親驚異的囘過身去,看見門口站立着一位身材苗條的少女,手裡捧着一朿玫瑰花。
「誰?你找誰?」母親慢慢的走向門口去。
「媽,我是雁鳴。」
「雁……」母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朶,用手揉着昏花的老眼。
雁鳴含着熱淚微笑,又叫了一聲:「媽!」
「雁鳴,你是雁鳴?」
「您看這個……」雁鳴伸出手臂,當年的傷痕,赫然還在。
母親好似自一塲大夢中淸醒過來,猛的一把抱住了雁鳴,再也忍不住的號啕大哭起來。
母女倆對哭了半天,還是雁鳴先從衝動中克制下來,她揩了揩眼淚,問道:
「媽:您好?」
「好,好,你怎麼會來的?」
「是奶媽叫我來的。」
「那她爲什麼不來看我?」
「她說您把我交給了她,她沒有照着去做,她早離開了李家,她不好意思來看您。」
「早離開了李家?」
「是的,她早囘到吉隆坡來了。」
「早囘到吉隆坡來了,那她怎麼會碰到你的?你怎麼會到吉隆坡來的?」
「我……」雁鳴吞吞吐吐的答不上來。
母親焦急的拉住了雁鳴的手,問道;「你早離開了家是不是?他們欺侮了你是不是?」
雁鳴笑了笑,打岔着說道:「不,媽,您別儘往過去的事上談,吿訴我,現在您怎麽樣了?」
母親嘆口氣說:「自從我離開你已經十五年了,起初我還有你父親的消息,後來日本人一打仗,你父親的消息就沒有了,我以爲這一輩子不會見到你了,誰料得到,誰料得到………」說着母親又傷心起來。
「媽!」雁鳴帶笑叫着。
母親止住了悲痛,捧着雁鳴的臉。「媽不是難過,媽是高興,給我看,給我看。」
雁鳴仰起了頭,聽着母親喃喃的訴說過去:「我沒有了你,雖然心裡是苦的,過的日子倒很好。你舅父知道我喜歡這所你爸爸買的房子,他就叫我住在這裡,他知道媽想念你,就替我領了個女孩子,叫做若雁,陪着我。不論大小各事,他都替我想的非常週到。可是你沒了我,心裡的苦,你年紀小也許不知道,可是過的苦日子,我知道……」
雁鳴忙揷嘴問道:「媽,那個女孩子呢?」
「她到星加坡你舅父家裡去了,下午就囘來的。」
母親把雁鳴給帶進臥房,囘頭問道:
「你的行李呢?」
「在這兒」雁鳴遞過去她那隨身的小衣包。
母親到這時纔注意到雁鳴的馬來亞裝束,間道:「你怎麼會穿這衣服的?」
「是奶媽給我的,她說這是您從前送給她的。」
「那麼你自己的衣服呢?」
「我沒帶來。」
母親的臉色有點異樣,問道:「雁鳴,你是不是就要走的?你是不是不預備跟我過下去?」
雁鳴不知如何答覆母親纔好,祗是熱淚盈眶的又叫了一聲;「媽!」
母親心裡一軟,她誤解了女兒的意思,馬止換了溫和的口氣說道:「你別往下說,媽知道你的意思,我不怪你,媽忘了我們是分別了十五年的母女,來!」
她把女好帶進浴室,叫她先洗上一個澡,然後又給她找出些衣服,耳環,鐲子之類,說道:「這些東西媽留着沒用,你戴上它,我帶你到外祖父的墳上去。」
一路上,母親把當地的風景,絮絮叨叨的講給雁鳴聽,雁鳴在離開柔佛的時候,還是一個不懂人事的孩子呢,對於兒時的記憶,可以說是很稀了,現在經她母親這麼一解說,彷彿舊時的影子又重新泛上心頭,就拿那棵値得紀念的大樹來說吧,她想起她如何從樹上跌下來,如何留下臂上的傷痕,而且又記起與她一同爬樹的表哥,就是她舅父的兒子名叫靜山的。
母女倆倦遊歸來之後,若雁也從舅父那裡回到家中,與雁鳴初次見了面,姐姐妹妹的親熱得了不得,母親在一旁看得眉花眼笑,一面流着眼淚,一面說道:
「你舅父最疼你,要是知道你來了,他不知道要怎麼樣的高興呢。你們今兒個早點睡,明兒一早,你們就到星加坡去。」
舅父住在星加坡的一座老式大洋房裡,外面圍繞着很大的草地花園,若雁引着雁鳴,穿過花園,走進正門的時候,就聽見舅父在書房裡大聲說話:
「你自己想一想,你除了花錢以外,你還會些什麼?」
若雁悄聲問女佣人:「阿媽,舅父是不是在駡表哥?」
女佣點點頭,示意叫她們姐妹進去。走到書房門口,就看見舅父背對着門口,正向垂頭喪氣的靜山表哥發作。
「叫你唸書,你又不唸,叫你做事你又不做,整天跟流氓混在一起,你是想氣死我是不是?」
「舅父!」若雁站在門口叫了一聲。
舅父囘身,看見若雁與另一位少女立在那裡,摸不淸楚是怎麼一囘事。
「舅父,這是留在上海的姐姐,昨天來看媽來了。」
雁鳴走近一步,很親熱的叫道:「舅父!」
一下子把個舅父給楞住了,望着雁鳴說不出話來。半响之後,舅父臉上泛起了愉快的笑容,指者雁鳴說:
「你……」
「我叫雁鳴。」
「是的,雁鳴,雁鳴,你怎麼會來的?」舅父激動的拉着雁鳴的手臂。「你媽她高興得怎麽樣了?你……你還認識我嗎?讓我看,讓我看!」
雁鳴對站在一旁的表哥看了一眼,舅父給他們表兄妹介紹。靜山淡淡的對雁鳴點點頭,抽個空偸偸的溜了出去,舅父在高興頭上也顧不得他了。
「你今天不要囘去了,在這兒住幾天。」舅父拉着雁鳴往客廳裡走,一面走一面說:「你小的時候就愛上我這來,來了就住上三四天,你還是住在你媽房裡。若雁,你囘去吿訴你媽,就說我留雁鳴在這兒住幾天,她要是好了,可以走動了,明天你就陪她來我這兒,吿訴媽,舅父想起十六七年前髙興的事來了……靜山!……靜山!」
雁鳴四下裡張望,那裡還有表哥的影子?舅父嘆口氣,臉上的神氣可就不大好看。
夜深了。靜山還沒有囘家。他駕駛着一輛小型跑車,在公路上飛馳,座傍的一男一女,都是阿飛打扮,興高釆烈的好不得意。
忽然間,靜山發現他所帶的錢早已花光了。大家三言兩語商議下來,决定還是由靜山設法——囘家去偸!
雁鳴正準備就寢,聽得樓下書房裡有打碎東西的聲音,不覺奇怪,輕輕的走下樓去,推開書房門一看,靜山跪在打開了的鐵箱前,手中拿着一朿鈔票!
這是雁鳴認爲有生以來所見到的最可怖的一幕,她嚇得囘身就想逃走,不想被靜山飛步追上攔住了她,厲聲說道:
「你在這兒幹什麼?我吿訴你,你要是吿訴我爸爸,我就打死你!」
說時戶外口哨聲起,靜山丢下雁鳴,急急忙忙的去了。可憐雁鳴那裡見過這種事情,嚇得一點也不敢聲張,祗可悄悄的囘到自己房裡去。
第二天淸晨,舅父的情緖好似非常的好,老早就來敲雁鳴的臥室門,催她一起出去。
二人走下樓去,舅父到書房的銀箱裡去取錢,發現裡面的鈔票短少了一束,囘頭再看,地板上有打碎了的花瓶,心下早已明白了幾分,問起佣人,又知道靜山一晚沒有囘來,不由大怒,吩咐道:
「我現在和雁鳴小姐出去,少爺要是囘來,不許他出去,把門都替我鎖上,等我囘來收拾他。雁鳴,來!」
舅父上了點年紀,禁不起氣憤,站起身來時候,不覺有些搖搖欲倒的神氣。雁鳴搶前一步,攙住了舅父,說:
「舅父,您不怎麼好,我們待一會兒再去。」
「不,不,不要緊的。」
「不,我們休息一會兒。」說着雁鳴已把舅父給扶到沙發上坐下。
一幌又到了夜晚,舅父看着佣人把所有的門都鎖好。雁鳴沒有事,正坐在閣梯上看書解悶,舅父慢慢的去上去,傍着地坐下,帶着抱歉的口吻說道:
「雁鳴,舅父今天脾氣不好,叫你悶了一天。」
「沒有。」雁鳴放下書,笑着回答。
「你媽叫你來看我,原是想叫你高高興興的,在這兒玩幾天,誰想到……」
雁鳴連忙接嘴,笑道:「舅父也不要生氣,慢慢的表哥他會脫離魔鬼的。」
「哼!魔鬼是帶着誘惑來的,很不容易脫離。」舅父越說越氣越大了,「當初你媽嫁給你爸爸,我就反對,我把你爸爸比做魔鬼,可是她怎麼也不聽我的話,記得我送你媽上船的時候,我還勸你媽別去,她怎麼也不聽,後來我不放心,我到上海去看你媽,她把眼淚硬忍着,還裝着笑容騙我,結果被我說穿了她所過的日子,她纔哭了出來,我一定要她跟你父親脫離,可是脫離是脫離了,却造成了你們母女的悲劇!唉,爲什麼這世界上永遠有魔鬼?」
雁鳴低下頭去,好半天沒有說話,結果聽見她輕輕說的:「舅父,祇要你信天主,魔鬼……」
窗外一個黑影掠過,驚得雁鳴把半句話縮囘去。舅甥二人同時往窗外看望,黑暗裡辨得出那是靜山,正在攀爬一株庭前的大樹,看意思是想掩到樓上臥室裡去。
舅次一囘身拿起皮鞭,怒氣冲天的往樓上跑,雁鳴急急跟上,剛到靜山房門口,就聽見裡面皮鞭揮動的聲音。雁鳴不顧一切衝了進去,祇見靜山已經吃了好幾下不輕的,倒在地下,舅父跨前加上一鞭,用力過猛,打落牆上花架,花架掉在靜山頭上,舅父再舉起皮鞭時,雁鳴乘勢上前,緊緊拉住了舅父的手臂,叫道:
「舅父!您看,血!」
靜山臥在牆角上,果然有鮮血從頭上淌下來。舅父看了,也覺心有不忍,一頓脚,扭頭就走。
雁鳴很吃力的把靜山扶起,坐在椅上,然後找出些紗布綳帶之類,把他頭上的傷處給包紮好,噓了一口氣,輕聲問道:
「表哥,你是不是有些後悔?」
靜山不屑的看了她一眼。「後悔什麼?」
「叫舅父生這麼大的氣。」
「哈!他生什麽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化了他的錢他心疼,他是個十足的守財奴。」
「表哥,你這是什麽話?舅父的錢,是他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換來的,他當然不能讓你隨隨便便的亂花,你用的錢,那一筆是正經的?」
「怎麼不正經?一方面我是求快樂,一方面我亦是救濟一些窮人。」
雁鳴感覺到這是一個非加以拯救而不可的罪人了,她靠近一步,誠誠懇懇的說:
「表哥!我是一個從小就離開母親的人,我知道聖母愛耶穌,,我知道父母愛他們的子女,可是我不知道愛到什麼程度?這一次我知道了,父母跟子女是連在一起的靈魂與肉體,子女的快樂就是父母的快樂,子女的悲哀就是父母的悲哀,我們不能叫父母高興,至少亦不可以叫他們失望傷心,你不來吃飯,舅父沿着你的座位好半天,纔叫開飯……」
「你餓了!」靜山不耐煩的揮揮手,兀自睡上床去休息。
雁鳴無可奈何,祇有囘到自己房去,跪在當地,輕聲爲表哥祈禱。
從那晚起,靜山被幽禁在樓上房裡,進飯食都是佣人送上去的。雁鳴眼看到這種情形,心下深不以爲然,她嬲着舅父放表哥出去陪她玩,舅父被她纏得沒法,也祇可點頭答應。
靜山好似剛自鳥籠裡放出來的金絲雀,把汽車開得飛快,顯然是高興過份了。開到一處靜山常到的夜總會門前,他提議進去玩一會兒,雁鳴搖搖頭,表示不同意,靜山也拿她沒有辦法,祇好陪她到海邊名勝等地去遊覽。
車子到了海濱,表兄妹二人下來散散步。
「這就是從前我們常來的地方。」靜山轉過臉來,對雁鳴望着。「那個時候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長大了會這樣……」
「這樣厲害!」雁鳴說着也不禁自己笑了出來。
「不,」靜山帶笑說:「這樣好看。」
雁鳴還沒有答話,晚風裡送過來敎堂的鐘聲。
「是這兒的?敎堂在哪兒?」雁鳴問道。
「就在那邊。」靜山用手一指。
雁鳴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得很虔誠的用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你是天主敎徒?」靜山好奇的問道。
「是的。」雁鳴不在意的點點頭。
兩人倦遊歸去時,舅父在客廳裡迎着,很是欣慰的神氣。一餐晚飯在極融洽的空氣裡用罷,大家互道晚安,各自囘臥室去睡覺。
雁鳴在房間裡做着晚疇,在極寂靜的空氣裡,忽然傳來一陣汽車開動的聲音。雁鳴心中一動,急忙伸首到窗外往下看,祇見靜山一個人飛車而去。
夜總會裡烏煙瘴氣,牛鬼蛇神,調情,醉酒,爭風,打架……總之是那一套永遠演不完的醜劇。
夜深了,外面下過一塲大雨。靜山帶着十足的酒意,扶着一個妖艷的女人衝了出來,醉眼朦朧裡看到一位小姑娘站在他的汽車旁,心下好生奇怪,定睛再着,正是他的表妹——雁鳴。
看樣子,她已經等待了很久,混身的衣服都被雨點濕透,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使得靜山心裡感覺到一陣自愧與難受。
「你早來了……快!上車吧。」靜山隨手掏出幾張鈔票,囘身交給那舞女,道:「你自坐車囘去吧。」
靜山駕着飛快的車,把雁鳴給帶到家中,看着她囘到臥室裡,又仔細的叮囑了幾句,提防着雨後着了涼。最後互道晚安時,靜山輕輕的說道:
「雁鳴,都是我不好。」
一宵過去,第二天雁鳴覺得稍微有些頭暈,若雁來接她囘到母親那裡去,舅父不肯放她走,他心裡有他自己的主意,對若雁說:
「不,今天她不能囘去了,她不是病了嗎?你囘去對你母親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商量,怎麼樣明天都要她來一次。」
雁鳴的母親來到星加坡,兄妹見面,在書房裡談了半天,直到雁鳴與靜山從外面囘來時,他們纔中止了談話。
舅父把靜山帶出書房,現在祇剩下雁鳴母女二人。
「雁鳴,你覺得靜山怎麼樣?」母親劈面第一句就問。
「他人很聰明,心地也還忠厚,可就是交朋友不愼,學了些壞習氣,如果有人好好的勸勸他,我相信他一定會覺悟過來?成爲一個很有前途的人的。」
「你舅父剛纔吿訴我,你在這兒住了三天,曾經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你規勸過靜山,而且你的規勸居然生效了!」母親頓了一頓,壓低了聲音繼續說:「所以剛纔你說靜山需要一個人好好的勸他,我看你是個最適當的人,現在我要問你的是:你願不願意永遠在他身邊?隨時隨地去規勸他?」
這是雁鳴所從來沒有想到的問題,母親的話使這個少女迷惘了,她輕輕的立起,緩緩的走到窗前,頭也不囘的說道:
「媽,您說是要我……」
「嗯,我要你跟靜山訂婚,這是你舅舅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書房裡頓時寂靜得奇怪,母親睜大了眼睛,焦急的等着女兒的答覆。
許久許久之後,雁鳴方始轉過身來。
「媽,我已經决定了…………决定終生不嫁!」
「什麼?終生不嫁?」
雁鳴搶前一步,跪在母親的脚下,滿臉流着淚珠。「女兒有不得已的苦衷。」
母親嘆口氣,萬分失望,也不禁落下兩行老淚。「婚姻是你們自己的事,父母也沒法硬給你們做主,可是你要記住:我老弱多病,此後是分手的日子長,見面的日子短了!你什麼話不能說,偏說這種叫媽傷心的話呢?」
雁鳴揪着母親的雙手,嘶聲叫着:「媽,我錯了!你爲我受了這麼些年的苦,我不應該叫你傷心。關於女兒的婚事,我過兩天再答覆你吧。」
女兒的隱憂,母親的疑慮,就這樣迷迷惚惚的,她倆又囘到柔佛的家中,雁鳴的婚事,似乎誰也沒有再提起過。
静山也來寄居在姑母家中,還是殷勤的陪着雁鳴到外面去遊玩。曾在有意無意之間,道出他對於雁鳴愛慕的心事,但是雁鳴總是閃避着不作答覆?這使得母親在聽到之後,加倍的焦灼。
兩天很快的過去了。
雁鳴做罷晚禱餐之後,看到她帶來的玫瑰花,已經祇剩下一朶了。這就表示今天是她在家中的最後一晚,天亮後,她必須囘到敎堂去。
雁鳴獨自在走廊上徘徊:忽的下了决心,輕輕的推開母親臥童的長窗。
「誰?」母親在床上發問。
「是我,媽。」雁鳴隨着走進來:在母親床沿上坐下。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沒事,來看看您。」
「我都睡了,你還不休息去?」
「您別催我去,讓我在這兒休會兒。」
「你好像有話跟我說?」
雁鳴連忙陪笑搖頭。「沒有。」
「那麼跟媽一起睡一會好不好?」
「好!」
母親很滿意的甜蜜睡去,雁鳴悄悄起身,同到自己的臥室裏去寫信,她寫着:
「……媽!我是一個已經把自己奉献給天主的修道女,我曾許下大願,因之我不能再把自己獻給您!……靜山表哥已經脫離了魔鬼,我永遠爲他祝福。……天已經亮了,天主在召示我囘去……媽!請您原諒我,天主保佑您!」
雁鳴匆匆的收拾起來時的隨身小包,在晨曦離裏開了母親的家,眞如像一頭孤雁的那般徬徨,那麽凄凉,但是她並不畏縮,亦不感覺渺茫,因爲她曉得她不久就可以重新跪在天主的面前,受着那神的指示與引導的。
雁鳴跨進車廂,坐在靠窗的一個空位上,低下頭去,暗地祈禱。
車身剛一開動,雁鳴好似覺得身傍有人,拍頭看時,正是及趕到的母親!
雁鳴愕然起立,母親强做笑容的看着她,那意思是說:「不用講了,我全明白了,孩子。」
母女二人一句話也沒有說,眼淚就撲簌簌的掉了下來。雁鳴拉着母親的手,叫她坐在自己的對面,後面跟上來的靜山,就坐在雁鳴旁邊的座位上。
母親向他倆看了一眼,又不禁悲從中來的流着淚。
「雁鳴!……你的病好了嗎?媽有很多話跟你說,可是這會兒一時也說不出來……你在信裏說謝謝媽!媽……你這樣囘來看我,媽應該謝謝你。」
雁鳴極力的忍住了眼淚,看着窗外。忽然扭過頭來對母親說:「我謝謝您……您不耍再送我了。」
母親聞聽後一愕,看着窗外祇是發怔。
「媽,我求求您,車快到了,您下車吧!」
母親如夢初醒,伏在桌上竟自大哭起來。雁鳴取出手帕來擦着眼角,靜山在旁,低倒了頭,也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
火車到了一站停下,靜山扶着母親下車,雁鳴直送到車廂的門口。
母親站在月台上,强自抑制,囘過頭來,向雁鳴笑了一笑。
「你進去吧。」
「您保重。」雁鳴又對靜山說道:「表哥,記住我跟你說的話,希望你早一天找到一個對象。」
「我記住你的話,可是這一輩子,我怕不能實現你的希望了。」
雁鳴滿眼熱淚的看着靜山,忽的轉身,囘到車廂裡去。
聖堂裡,衆修女正在禱吿,雁鳴匆匆走來,靜靜的跪倒在她的空位上。
院長與德馨相視作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