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小說
花街
陶秦編劇
岳楓導演
一
一九二六年春日。
在某大城市裏面,一切都隨着時代的進展而逐漸改革起來了,一條條整齊的馬跟也跟着建設起來,廣濶而平坦,美觀而安靜。然而,就在這些整潔的街道底背面,却還有着這麼樣的另一條不同的街道——花街。
「花街」,不錯,這街名是怪好聽的,你也許會想像到滿綴着鮮花的一條美麗的街道,可是,你錯了,如果你有興致到那條街上觀光一下的話,你會發現到,那不過是一條破舊而古老,住滿了一羣平凡小市民的街道而已
就從那街頭上一個古舊而破落的半圓門上面,可以看見那磚上刻着的街名,那兩個模糊不淸的字跡,便說明了這條街的歷史是如何的悠久。儘管時代在一天天地變動着,可是這條街上的一切景象,却還是故我依然。一個平凡的故事,也便發生在這條又小又窄的街道上。
這是個晚春的日子。
在這條古老的街上,兩傍花攤林立,人們正在熙來攘往,紛亂地過,街上残花滿地,雜聲不絕。有人在吵架,有人在追賊,更有在看熱鬧,這一切,便顯得這條街上更亂糟糟,那個負責維持街上秩序的警察,祗忙得他連連頓足,滿頭大汗,他住在道條街上有許多年數了。一切環境的變遷,似乎對他都沒有什麼的影響,他習慣於這條街上的生活,也看慣了街上的紛亂情形,他深深了解着住在這條街上的那一羣生活在社會的下層的小民們底性格。事實上,他自己也是屬於「這一羣」裏的一個人。
他和這條街上的每一個人都很合作得來,而他底老婆,在街上也佔着一個相當重要的地位——掛着「三代家傳,新法接生」的招牌,在替那一羣不平凡的小民們接養出他們底第二代。
就在這一天,她又有生意了。那個在街上的茶樓「得意樓」說相聲的小葫蘆,正在忽忙地跑到她底家裏來。
「顧嫂子!快!快!我們那個……要養了!」小葫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對她說道。
「是嗎?我馬上就去!你進來息會兒,我換雙鞋」顧嫂子答着說。
「不,不,我馬上要上場了!拜託你了!勞駕努駕!快一點,我怕她受不了!」這個第一次快要做爸爸的小葫蘆,心急地催着她。
「別客氣了!不要緊的!你放心!」她一面安慰他,一面拿了把傘,到她家裏去。天快要下雨了。
小葫蘆却趕着到得意樓去,那裡早已坐滿了一羣他底忠實的聽衆了。他和他的伴兒——那個名叫小如意的一同登台,台下却起了一片掌聲迎着他,他便開始了每天如常的獻藝。
「今天咱們家裡那朶花呀!不能來了!看樣子,小如意的弟弟要出世了!」小葫蘆在帶着滿心歡喜,在向他底同伴調侃着。
「什麼?我添孫子了?」小如意也不甘吃虧,回了他一句,這一來,台下的聽眾們便都全樂了起來,祇聽見何人在嚷着:「小葫蘆,别忘了我的紅蛋呀!
「有,有,閑話少說,言歸正傳……」於是小葫蘆便半帶着担心,也半帶着開心地,和小如意開始唱了起來。
在他底家裏,他底老年的母親,那個在街上賣花的奶奶,也早趕囘來和顧嫂子帮忙了,他們手忙脚亂地替她底媳婦兒白蘭花把孩子接生了出來,却把奶奶高興得不停地唸佛,等小葫蘆唱完了囘家,孩子早養下來了。
他走到了白蘭花的床邊,興奮得說不出話來,她却吿訴給他說:「是個女孩子!」
「是嗎?」小葫蘆說不出來的歡喜,看着他底第一個孩子,高興地對自己的母親說道:「媽,你做奶奶了!」
「別扯,不要跟她多說話。快去洗過臉,拜拜菩薩,讓她睡。」奶奶也帶着歡喜答道。
「媽,你替取個名字!」小葫蘆又說。
「叫我取呀!」老人家一邊坐下來,一邊說道:「我還是那句老話兒,天下太平。」
「媽,名字沒有四個字的呀!」
「那我知道,就叫大平吧!」奶奶說。
「大平,大家太平!」小葫蘆在喃喃地說着。
二
北伐戰爭開始了。
炮火把五色旗轟了下來,換上了靑天白日的旗號
在這條花街裡,也到處可以聽到「打倒列强,除軍閥……」的歌聲,那個街上的警察,趕忙用紙剪貼了一個新的帽徽,對着鏡子得意地看着,還問他底老婆道:「看得出我是軍閥時代的警察麽?」說着,口裡又唱着剛學得來的幾句:「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的調兒走到街上站崗去。
在街上,奶奶正在花攤前面低咕着:「生意難做,這個年頭兒,愛花的人越來越少了!」
「奶奶,怎麼又怪年頭兒呢?這是革命的年頭,往後的好日子有呢!」那警察剛走過來,聽了奶奶在妓咕,便答着她說。
「我看還是差不多!又加租了!你知道嗎?我的警察老爺!」她搖着頭對他說。
不錯,奶奶的話可沒有錯,她看起來,說是革命成功了,可是情形還不是和從前一樣?高老爺(這條花街的大地主)的門前也和前一樣從車水馬龍,而且,高老爺口裏說一句加租,又有誰敢反對?
街上的居民們雖然聚起來討論過想辨法去應付,可是,那警察說得對,他說:「我想,高老爺旣然打定了主意要加租,那就是加定了,我也是這兒的房客,我的房錢也從十五元加到二十二元五毫,可是這有什麽辦法呢?他今天在那兒請客,你們知道他請的是誰?大汽車,保鏢衛隊,威風凛凛的,我見了也害伯,依我說,住在這兒,就得聽他的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氣呑聲的委屈一點吧!别招麻煩!」
他的話並沒說錯,高老爺是個有權有勢的人,你這班小民們有什麼辦法呢?大家聽了,便祇好我看着你,你看着我,話也說不出來。
「唉!什麽世界,還不是他們的世界!」有人低了頭嘆着說。
就在這樣的日子裏,又過了九年。
大平已經在街裏的學校唸書了,奶奶還是在街上賣着鮮花。可是愛花的人更少了。
大平從學校裏放學出來,便到花攤上帮忙奶奶收拾鮮花,鄰攤的女人却說:「大平這麼大了!」
「是呀九歲了!大平,大平,天下太平!幾時太平過?還不是老樣子,打仗,打仗,把東洋鬼子倒引進來了!不知幾時才能太平呢?」奶奶在嘆着氣,嚕蘇地說着。
這時,有一個野孩子從的那邊疾奔了過來,那一警察却從後面追着。
那是連寶,一個和大平差不多一樣年紀的男孩子,他正偷到了一個錶,結果却讓大平碰到,把錶送還警察,連寶却溜了。
他溜回到一間骯髒的閣樓上,在那裏,有一個兇神惡煞的流氓正在痛毆着另一個野孩子。
「打死你這個懶骨頭,你們這帮東西,就祗配在街上凍死餓死,我收留了你們,叫你們吃飽了飯,幹些什麼來着?今天一天,就祗有這麼些東西!」說着,他指了指地上的一堆贜物,那裏,零亂地堆着一些鋼筆,錶和皮夾。
連寶戰顫顫地挨倒牆邊去,却被那流氓——駱駝看見了,祗聽見一聲:「連寶,拿來!」連寶祗好搖搖頭,跪了下來,準備着挨受一頓痛毆。
當天晚上。
有寒風細雨,街燈如豆,在得意樓門口,剛散了場,小葫蘆和白蘭花從茶樓出來,正想回家。却在黯黑的街角裡,發現連寶蜷縮在一旁,戰兢兢地在嚶泣着。
「是不是又給駱駝打了?」白蘭花問他。
「跟我回去吧!這可憐的孩子。」小葫蘆嘆着對他說。又對白蘭花說:「你去把顧先生找來。」
白蘭花便到那警察的家裡去,小葫蘆把連寶帶回家中,奶奶拿了碗開水泡飯給他吃過,白蘭花也和警察一同回來了。
原來小葫蘆看見連寶可憐,便想託那警察把他送到兒童敎養所去,以免他跟着駱駝學壞。那警察正要把他帶走,却遇見了街上小學校的敎員周老師,他知道教養所裡祗是虛有其名的地方,不會把孩子敎好的,便轉把連寶帶到一家工廠去做學徒,這比較還實在一點。
連寶去了,大平也少去一個同玩的伴兒了,她雖然年紀還小,却也不免起了一點空虛的感覺。
炮火連天,又是一場戰事來臨了。
這是兩個民族的戰事,東洋鬼子露出它底猙獰的面目,向華北伸進了侵略的魔手來。
漫天烽火,花街上人頭蠢動,這地方也遭受到戰亂了,滿街上擠滿了携箱背被的難民,花攤也被推倒了,祇見殘花遍地。
小葫蘆也隨着人家携妻扶女逃難去,可是奶奶却頑强地反對着離開這裏,她要獨個兒留在家中看守,他沒辦法,祇好隨携妻兒出走。
在半途的曠野山道上,這一羣難民更遭到悲惨的命運,幾架日本飛機發現了黑壓壓的這班人羣,却兇残地向他們投彈掃射起來。
小葫蘆便在大家紛亂逃避的時候,妻子女和他底兒互相散失了,白蘭花祇尋到了大平,却找不到了小葫蘆。
這一雙可憐的母女,從此便祗好飄泊江湖,到處流浪。
三
春風白雪,年復一年。
日子過得比箭還快,大平已經長成了。
她隨着她底母親,走遍了多少鄕村市鎭,飄流各地,爲了生活,她們祗好靠沿途賣唱去維持生計。
這時候,大平這個聰明的孩子,也跟着母親學會了唱些時代曲了,母女兩人,餐風浴雨,不斷流浪着,跋涉萬里,又重回到了花街。
花街裏還是和從前一般紛亂,可是高老爺家中的座上客可又換了一批日本軍官和那些漢奸新貴們了,他永遠是那樣投機,而他底地位也仍然和從前一樣穩固的。
大平跟着母親囘到家中,祇見奶奶正在那裡虔誠地跪在佛前祈禱,像是在喃喃說着:「望天下太平,兒子媳婦早日囘來。」
她聽見了門响,便回頭一望,却看見白蘭花和大平兩人風塵僕僕滿面風霜地走了進來,大平喊了一聲:「奶奶!」奶奶却幾乎懷疑自己老眼昏花,把眼睛揉了揉,才似疑似信地說道:「是……是你們?我的大平?」她幾乎認不出這長大了的孫女兒了。
大平過去抱住奶奶飮泣,奶奶却問「爸爸呢」
「他……」白蘭花祇說了一個字,便說不下去,奶奶却情知不妙地,呆了一下,坐下來說:「不用吿訴我,我知道!……他死在那兒?」
「不,婆婆,我們是在路上失散的,到現在他不知道是死是活!」白蘭花趕快安慰着她道。
「奶奶!爸爸决沒有死!」大平也安慰着她。
「對,大平你說得對!爸爸决沒有死!你放心。」說着,奶奶拉着白蘭花的手,又說下去:「你們走了以後,我每天在上香,叩頭,求老天爺保佑你們,我相信等鬼子一走,小葫蘆也一定會囘來的。」
「但願像婆婆的話。」白蘭花低下頭來應道。
於是,她們便好把這份心事擱在一旁,奶奶看見大平長得這麽大了,心裏不由也感到歡喜,她拉着大平問長問短,在談着別後的情况。
過了兩天,白蘭花便囘到得意樓去唱梨花大皷,爲了維持家裏的生活,大平也跟着她母親在茶樓裏唱時代曲,他們取了個藝名叫小嬌紅。
爲了大平長得凛亮,歌也唱得好,她一登場便吸引了不少浮滑少年,那個老高老爺的寶貝兒子高少爺,便是每天必臨的座上客,他對大平懷着了不良的野心。
一天晚上,大平隨着白蘭花從茶樓唱完囘家,祗聽見屋子裡有人在和奶奶談着話,她們趕着進去,祗見一個靑年站在屋子裏,桌上還有兩小筐帶來作禮物的桔子。
大平看見了不免感覺到有點愕然,她不認得這是誰,奶奶却說道:「你們還認得不認得呢?」
白蘭花却搖搖頭,祇說出了:「好像很面熟」。還是大平眼快,她肯定地:「是連寶!」
「對了,還是大平看出來了!是連寶,他從去年起,便在一個什麼工廠裡做工,每兩個月總要來看我一次,喲,還常常帶了東西來!」奶奶一口氣說下去,白蘭花聽了,却說不出她底歡喜地說道:「啊,連寶!這麼大了!」
於是她便向連寶問長問短,這個孩子,想不到却眞的學好了,她說:「比我們的大平强得多!」可是奶奶却說道:「人家是男孩子呀,别急,這樣叫連寶哥哥常來把他聽來的敎敎大平,那不好嗎?」
奶奶正說着話,忽然一陣警報聲却遠遠地响起來了。
「他媽的!防什麽空!」連寶憤憤地說了一句,便去幫助奶奶拉着窗帘,又說道:「我走了!」
「路上全黑的,你怎麼走?」奶奶担心地說。
「不要緊,我看得淸楚,過幾天再來!」他答着,便急急向外邊走去,這時鑼聲與警報聲並响着,是緊急警報了。
過了幾天,是白天,連寶又來看她們。
大平正在晒台上晒衣服,連寶伴着她在那裡閒談
「大平,聽說你常常跟高頭子的兒子在一起,是不是?」連寶在一邊吃着花生米,一邊向大平問。
「誰說我跟他在一起,怎麽啦?」大平答道。
「沒有什麼,我就這樣聽說!」連寶說着,便借一些譬喩,對大平勸誡着別貪戀虛榮,他知道那個高少爺常常送給她一些衣料裝飾品,來博取她的歡心,他覺得這對大平是危險的。
可是這些話大平却是聽不進去,她有點感到連寶太多事了,連寶見勸她不聽,感到灰心,他說:「太平,這裡的環境跟一切,我看不下去,我想換一個地方,換一個環境!」
連寶正說着,白蘭花却也走上來了,她在叫着:「大平,大平!高少爺又派人送東西來了,還有一封信!」說着,大平却忽忽地走下樓。
「白媽媽,我們有幾個朋友要離開這兒,我想也跟着他們去!」連寶順便向白蘭花看了一眼。
「是上那兒去?」白蘭花問道。
連寶一邊點頭,一邊說道:「這兒……不能躭下去了。」
「很好,你們年靑人是應該到內地去看看,可是你知道,他們査得很緊,你得小心點,你把這事吿訴了大平沒有?」
「沒跟她說了!」連實應了一聲。
「她有怎麼說?」白蘭花又問。
「沒有甚麼!」連寶答道。
這時大平却早走進屋子裏去了,她把高少爺送來的衣料盒子拆開了,說不出歡喜地嚷着:「媽,你也下來,你瞧這塊料多漂亮!」
白蘭花祗好走了下去,大平却問她道:「連寶呢?」
「在晒台上。」白蘭花說。
「連寶,連寶!你下來呀!」大平嚷着,連寶也走了下來,却朝外走到街上去,他眞的走了。
「連寶,連寶!」大平發着急,一面追着出去,連寶早走了,她走囘屋子裏,氣得臉也發靑,拿起桌上的衣料便把它撕去,又把其它的裝飾品朝外抛去,白蘭花勸阻着她,她連母親也不理了。大平內心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苦惱。
這時花街外正走過了一個日本軍人,大平丟出去的東西,剛剛打在他底頭上,使他感到非常憤怒,要跑到樓上去找麻煩。
白蘭花草拿來向他賠禮,却被他一掌推到地上,他還要拿起一件東西去打她,剛巧奶奶收了花攤回來,看見那日軍耍打白蘭花,便連忙奔走過去,拉着他的手便說:「你不能上樓,不能上去。」
這更觸怒了他,立地把手上的掛刀拿起,用刀柄向奶奶迎頭打過去,隨着又用脚踢她,可憐這個高年的太太,急受起那獸兵的痛毆?這時街上的人們都趕過來把他勸開了,方才把奶奶抬回屋子裏去。
奶奶便這樣受了重傷,養息在家裏,但誰也不敢作聲。
四
又是一個雨天的夜晚。
窗外雨聲淅瀝,奶奶還躺在床上養傷歇息,白蘭花正在那裡替她按摩着。
「大平,你替我上三枝香。」奶奶在叫着大平,她聽了,連忙應了一聲:「是!」便走過去上香。
這時,遠遠又響了警報的聲音,大平趕緊過去拉着窗帘,奶奶却指着另一邊說:「還有這兒,要是漏出了光,那我可受不了他們再打!」說着,外邊鑼聲又起,緊急警報響了。
她們正在說着話,忽然有人在急急地叩着門,大平問了一聲:「是誰?」
「我!」一個蒼老聲音的男人答應着。又間:「奶奶是不是還住在這兒?」
這一問使她們緊張了起來,聲音雖然蒼老,却熟悉得很,白蘭花心裡想着:「該不是他吧?」便站起來,又問了一句:「誰?」
「葫蘆!我!」門外的人答應着。
白蘭花看了看奶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立刻衝到門邊,打開了門。
門外站着的正是小葫蘆,他風塵滿面,形容憔悴地,一見了白蘭花,自己也呆了,祗說出了一個「你……」字,便說不下去。
他走進屋子裡,大家歡喜得都突然沉寂下來,白蘭花關上了門,奶奶却在床上向他招着手,顫抖地叫了一聲:「葫蘆!……」
於是剛才的沉默的空氣都給這句話衝破了,大家的感情都爆發了起來,你問着我,我問着你,原來胡蘆這幾年是流亡到內地去了。可是,那邊的情形也不比這邊好得多少,等他知道了奶奶給鬼子毆傷了的時候,他更感到難過了,到處都沒有給人立足的地方!「菩薩!我們應該到那兒去呢?中國土地中還有中國人可以立足的地方沒有?」他沉痛地走向佛像前。
他忍受不住那種抑鬱的空氣了:「天!我悶死了!給我一線光明吧」!他一時衝動,便走到窗前把窗帘拉開起來。
這一下,却給他們招來麻煩了,祇聽外邊立刻有人吹起銀笛,還有人大聲在叫着:「關燈!漏了光了!」
白蘭花和太平立刻趕過去拉擺了窗簾,不想外邊又有人敲起門來。
「誰?」白蘭花在問着,走到門邊,祇聽外邊有人喝道:「開門!」
她把門開了,進來的却是那個駱駝,警察跟着他的後面。
「剛才爲什麼不把窗帘拉好了?」駱駝一走進來,便作威作福地問道。
「當心一點的好,嫂子!我……」那警察也跟着說,還沒說完,却看見了葫蘆,便臉現笑容地向他招呼着說:「葫蘆!」說着,走上前去和他握手。
駱駝聽了,也向葫蘆看着。他却也和他們招呼着說道:「顧先生!駱駝!」
「駱先生!現在是這兒的保長!」那警察趕快糾正着他對駱駝的稱呼。
「幾時囘來的?」駱駝立刻扳起臉問道。
「今天晚上。」白蘭花替他回答着。
於是那警察便和小葫蘆寒喧起來,談着別後的情況,駱駝却對他說:「老顧,你們還有沒有公事?」
「有……當然有!」警察知道他不高興了,立刻應着他便囘頭走,駱駝走到了門邊的時候,又轉身過來,沉着臉對葫蘆說道:「小葫蘆,現在可不比以前,這兒規矩很嚴,白蘭花,你是知道的!」
「是的,駱先生多幫忙!」她連忙應着說。
「自己人不說客氣話,可是公事得公辦,明兒一早就得來我那兒報戶口,日本人是不肯馬虎的!」駱駝煞有介事似的在說着。
「我明白!」白蘭花又答了一句,她知道這個人今天可不是好惹的,這流氓投靠了高老爺,做了他的爪牙,專門助紂爲虐,借了日本人的幌子到處欺凌街上的人們。她但願早些把他送走,以免多生事端,惹出麻煩。
「明兒見!」他說了一句,便帶着警察走出去。
第二天的早上,白蘭花一早便和小胡蘆到駱駝那裡去辦理登記的手續,駱駝却藉故多方留難,白蘭花祗好暗地裡塞了一疊鈔票給他,總算是辦妥了。戶藉雖然辦妥,可是他却又節外生枝地對小胡蘆說着:「喔,小葫蘆;還有一件事。」
胡蘆和白蘭花聽了,呆了一呆,不知道他又有什麼花樣,祗好站在那兒聽他說下去。
「高老爺知道你囘來了,高興得了不得,今兒晚上他要親自來跟你捧場,還給你介紹幾個朋友,和這兒的憲兵隊長軍曹聯絡聯絡,這兒……」駱駝說着,便從抽斗裡翻出了一張紙頭交給小葫蘆,又說下去:
「高老爺叫我交給你這個,他希望你今天晚上唱一段這個……」
葫蘆接過那張紙頭一看,臉上立刻沉了下來,他把紙摺起,交還給駱駝,一面說道:「對不起,保長,我不會唱這個。」說着,轉頭對白蘭花說道:「我們走吧!」便把她拉走。
駱駝接過那張紙,也沒再作聲,祗是目送着他們在奸笑着。
當天晚上。
得意樓的門口突然熱鬧起來。高老爺父子和駱駝都恭恭敬敬地站在這裡,恭迎着幾個日本憲兵,那警察也在街上維持秩序,茶樓主人把他們一起迎接了到樓上,自己便轉到後台去。
在後台裡,小葫蘆正在那裡發呆,大平過來催他上裝,他却說道:「你管你自己的事吧!」說完,又在那裡和另一個伶人聊天。
那茶館老板走了進來,臉上神色顯得異常緊張,他走到甜蘆的面前對他說道:「高老爺叫駱駝送了一張紙給我,說非叫你唱不可」。說着,他又把那張紙交給小葫蘆。
葫蘆却把那紙一推,大聲說道:「那我怎麼能唱,我還做人不做?」
「葫蘆,我知道你是不肯唱的,可是,到了今天這個情形,你不能不唱。」老板懇求地說。
「李老板,咱們是多年老友,這個事情你幫幫忙,要不然,小葫蘆情願餓死,就此不唱相聲。」葫蘆斬釘截鐵地說道。
「葫蘆,我老李是個人,我那兒肯逼着老朋友跳海?不過,咱們得拿事實來看,如果我們今天不唱會怎麼樣?你跟我進憲兵隊關起來上刑,打,那不成問題,給他們作弄死的人,不止我跟你,可是茶舘也得關起來,你看,這許多人,他們到什麼地方去找飯吃呢?」茶館老板說着,指了指他背後的一大班人,事實上,他也感到了內心痛苦的,他向葫蘆曉以大義,懇求着他爲了那許多靠這茶館吃飯的人,「臥薪嘗胆」地把那支「大東亜親善歌」唱了。
胡蘆囘頭看了看那些臉上露着可憐神氣的人們,再想了想,便咬緊牙關說道:「給我!」他把那張紙接了過去
於是他才對着鏡子化裝,一面憤恨地喃喃自語着說:「這豈但是賣命,這是出賣自己的良心!」說着,他把粉撲用力一抛,像要把所有的怒氣都出盡在那粉撲上一樣。
這時在外面台上,白蘭花正在唱着梨花大鼓,接着便是小葫蘆和小如意的相聲了,那些聽衆們許多年來沒聽到小葫蘆在這兒唱,一見他出台,便給他來了個滿堂彩,掌聲不絕。
葫蘆照例和小如意先瞎撩了一頓,踉着便掏出了那張紙來說道:「諸位,今天我要奉敬諸位一段新鮮的辭兒,那是咱們高老爺點唱的「大東亜親善歌」。說着,台下都全靜了下來,祇有高老爺那幾個人在冷淸淸地拍着掌。
葫蘆說完了,便依着紙上的辭句唱起來,聽衆們都全呆住了,那知道葫蘆把那歌唱完以後,却突然把那張紙向後一抛,又繼續用同樣的調兒,唱着和剛才那歌完全相反的辭句,把日兵和漢奸們大大的諷剌了一下,這麼一來,聽衆們却都興奮起來,不停在鼓着掌,高老爺他們不由面色大變,立刻吩咐駱駝幾句話,駱駝便站起來往外邊走出去。
小胡蘆唱完了走回後台,還是氣憤憤地在口中駡着,想不到一走到裏面,便突然間被一羣人圍住痛毆,原來那是駱駝領着的一羣流氓,他們把葫蘆打得遍體鱗傷,無處逃避。
白蘭花和大平見了,不由高聲痛哭呼救起來,可是却沒有人敢去救他,連那警察和那茶館老皮都被流氓門推了出來,那班人把葫蘆痛毆了以後,還要把他關進了日本憲兵部裏去。
第二天,白蘭花和大平又送了駱駝不少的錢,才懇求得他答應帶他們到憲兵部去給那個隊長賠禮求情,受盡那些獸兵們的調笑,才把葫蘆放了出來。
葫蘆囘到家裏,撲在奶奶的身上便抱頭痛哭,白蘭花和大平也都哭在一道,奶奶却對大平說:「大平,快向菩薩叩個頭!」
「不,媽!我們不能再相信薩菩!你天天上香叩頭,可是他幾時保佑過我們,我們那一天不是受到人家的欺侮?」葫蘆痛苦地說。
「葫蘆,別這麽說,沒有菩薩,我們也許比現在更慘!葫蘆,你給媽看看,他們把你打成什麼様子,什麽地方傷了?」奶奶在愛撫地說着。
葫蘆聽了,却立刻用手遮住了那滿是血汚,傷痕遍佈的臉部,大平忍不住緊抱着他的爸爸,白蘭花却憤激着說:「葫蘆,你囘來幹什麼,你回來幹什麽?」
「天,我們中國人究竟還有沒有抬頭的一天?」葫蘆推開了妻子和女兒,走向窗前仰天問着,他底心中滿藏着說不出的痛苦。
五
抗戰結束了。
原子彈的出現,使日寇無條件向盟國投降,這古老的中國也因此沾了光,靑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又飄揚在這條花街上。
街上的小民們受盡了多年的苦難,好容易得到這麼樣的一個日子,便把壓抑的感情都發洩出來,拿着燈炬火把,狂歡亂舞。
在得意樓上,小葫蘆和小如意也在大唱着太平山歌,白蘭花和大平都跟着聽衆們在狂鼓着手掌,許多年了,他們沒有這樣狂歡過。
那警察又趕快囘到家裡把帽徽換過來,又貼上一張慶祝勝利的標語。
而高老爺呢?他並沒有改變他底一貫的投機手段,又在他底家裡大桃筵席,歡宴着那些接收大員了。
這天正是中秋節,小葫蘆他們囘到家裡,也弄了一些酒菜,闔家團圓地圍了一桌,一面在慶祝佳節,同時也藉此慶祝勝利的來臨。
對着圓圓的月亮,這個遭受過無限創傷痛苦的家庭,總算能够大家團坐起來,關心地笑一笑了。
「八年沒賞月了,今兒可得送月亮下去了再睡。」白蘭花高興地說着。
「對了,我們家裡平時爲了你們要趕場子,能有幾天大家在一起吃頓團圓飯,別說這樣坐着賞月亮!」奶奶也凌興地接着說。
大平便鬧着要爸爸說故事,奶奶却說:「你爸爸每天說故事也說膩了,今天別叫他說,你說一個吧!」
「我不會!」大平答着。
「這樣吧!我們對着月亮,各人許個心願吧!」白蘭花提議着。
於是,他們便各自許着願,奶奶還是那句老句兒:「天下太平」!大平却說「願花好月圓人壽!」白蘭花說的是:「願從此交了好運,萬事如意,鴻運亨通。」輪到了小胡蘆,他底心願却多了。這幾年的遭遇,使他起了無窮的感觸,他說着:「我願從此能抬起頭來做人,再不受人欺侮,我願從此以後,天下沒有强暴,只有公道,我願從此以後,平平安安,甜甜蜜蜜,快快樂樂,高高興興!」他才說完,大家正在笑着鼓掌,忽然門外又起了一陣敲門的聲響。
大平過去問了一聲:「誰?」一面在高興地開着門,那知道門一開,進來來的却又是那個駱駝,後面還跟着幾個兵士。
他們的高興還未過了,禍事又來臨了,那駱駝勾結了那些「地下工作人員」,誣說小葫蘆曾經在得意樓唱過「大東亞親善歌」,替敵人宣傳,指他是漢奸,要把葫蘆捉去,藉此來表功。
這眞是個晴天霹靂,小葫蘆不禁大怒起來,他把駱駝過去的醜史一五一十地數說着,這更觸着他了,他不由分說便打了葫蘆一個巴掌。
「駱駝,我們跟你究竟有什麼仇,有什麼怨?你要這樣一次兩次的害我們,你做的事,你心裏明白,你應該想想你將來是怎樣報應,你應當修修德!」奶奶攔阻着他在說道。
「廢話!我向來是公事公辦!」他把她推開說。
「他媽的!你也知道公事公辦?我去,跟你去,不錯,我唱過這辭兒,我可以在堂上再唱一遍給大家聽,可是駱駝,這一囘你可不敢再找人來打我,去,天下人的眼睛難道永遠就是這樣的黑暗,吿訴你,這不是軍閥的時代,這不是鬼子的時代,這是中國人列入第一等强國的時候了!好一個公事公辦,走!」葫蘆氣憤不過了,他滿腔正義感地便要跟他們走。
可是奶奶却不放他去,她說:「胡蘆你不能去,媽看得多了,到了裡面那還會有你說話的份,把你的嘴都要封起來了,你不能去!」說着,便把身體攔阻着他,那知駱駝做了一個手勢便叫那些士兵們强横地把葫蘆帶去,奶奶追到門外樓梯口,拼命攔阻着,駱駝却舉起了手中的一根木捧,迎着她的頭打下去,再一脚便把奶奶踢下樓梯,滾下去昏倒了。
葫蘆見了,也不能再忍受了,他拼着性命撲到駱駝的身上,拳打脚踢,也把他打下樓去,可是却敵不過他們人多,結果還是被架到警車上,開走了,只剩下白蘭花和大平在那裡凄凄哭泣,那街上的警察和鄰居聽見了趕來,才七手八脚地幫忙着把奶奶抬囘到樓上去。
過了幾天,又是一個雷雨交加的日子。
奶奶正睡在床上呻吟着,大平坐在床邊侍候着她。
外面雨下得很大,白蘭花正要出去配藥給奶奶吃,順便到茶館去找李老板,托他打聽葫蘆的消息。
大平留在家裡,心裡懷着滿腔的憤恨,她對那天天供奉着的菩薩開始不信任起來,他打算把那佛像推倒。
外面還是電閃雷响,大平在那裡凄苦地哭泣着。
在茶樓裡,白蘭花配過了藥便走上去找李老板去,那裡早圍坐着一班小葫蘆的朋友,那姓顧的警察也在對她安慰着。
「人是去看過了,還好,沒有上什麼刑。」李老板吿訴她道。
「李老板,你們是知道的,前年給日本人打的舊傷他也還沒全好,這新的傷……他怎麼受得了?」白蘭花邊哭邊說道。
「我託的人囘音是來了,一手包要五根條子才可以放出來。」李老板說。
「五根金條?我們一百年也積不起來!」白蘭花嚇得立起來說。
「我們都知道,聽口氣,三根是可以了。」小如意接着說。
「嫂子,你先囘去,我們再商量商量。」茶樓老板也安慰着她說。
「我們一定盡力量!」警察也說了一句。
白蘭花便下樓回家去了,臨走,她對大家拱了拱手,說道:「謝謝諸位,等葫蘆出來了,一個一個讓他來跟你們叩頭。」說完,便往外走。
大平一個人在家裏,看護着奶奶,不想外邊門一響,却有一個人走了進來,大平抬頭一着,原來却是分別幾年的連寶。
他一走進來,看了奶奶昏迷在床上,便問大平怎麼了?她一五一十的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吿訴他知道,連寶聽了却不禁義情塡胸地說:「那成什麼話?」
「連寶,想不到勝利了,我們還是這樣的暗無天日!」大平飮泣着說道。
這時奶奶却聞聲驚醒過來了,她已經神智不淸,看見了連寶,還以爲是那些警察們,她憤怒地大駡了幾聲,神經受了刺激,身體吃不消,便在一陣雷響聲中死去。
「奶奶,奶奶!」大平見她死了,忍不住伏在她底屍身上痛哭起來,這時白蘭花剛好趕囘來,大家的哭聲混成了一片。
又過了兩天,在得意樓裡。
白蘭花帶着大平到那裡去找茶樓老板,他們已經替她談好了,三根條子,今兒收錢,明兒放人。
茶樓裡大案都憑着義氣,各盡所能地把錢凑合起來,連街上的那個黃包車夫,也把他身上所有的捐了給她們
白蘭花點了點數目,還是不够,她再囘到家裡,把能賣能當的都送到當舖去換了錢,好容易得到大家的帮忙,才凑够了三根條子,便交給茶樓的老板轉給駱駝他們去。
果然錢可通神,第二天,小葫蘆被釋放囘來,他一趕囘家裡,便抱着妻子女兒,跪在奶奶的靈前痛哭。
他還能說什麼呢?抗戰勝利,他們以爲可以安居樂業,可是勝利所帶給他的,却是家破人亡。
六
勝利還不到三年,另一場戰爭又開始了。
花街的小民們在暗暗地興奮着,戰事漸漸接近了這個城市,可是,在另一面,高老爺却對這個消息感到心慌起來。他心裡知道這次和從前那幾次戰爭有點不同了,趕快召集了他的心腹帳房商議着。
於是,在他商議結果,開始動手搜括的時候,花街的一羣居民,便首先直接受到禍害了,他們徬徨無主,想不出什麽辦法來應付,連寶便在這時候召集了大衆聚集在一塊兒討論着,他們要反抗那些士豪劣神。但是被駱駝知道了便帶領大隊警察前來圍捕。
高老爺在家裡也聽見外邊騷動的聲音,他知道這是實行他的陰謀的時候了,於是收拾好細軟,準備往外逃去,臨行,更拿出了一桶火油,到處洒遍放起火來。
原來他早把花街的房屋買了火險,他準備把這條街一起燒掉,以獲取那鉅額的保險費,這陰謀太毒辣了,他把全街的居民生命財產都置於不顧,火頭一起,那些警察們還不知就裡,趕過來救火。
在高家門口,高老爺拿着一大包黃金美鈔和保險單準備上車逃走,可是在紛亂中他也喪生火窟。
高少爺在車上忽忙開車逃走,忙碌中也碰到着了火的危牆上,葬身火窟了。連寶一羣人囘轉頭來,却巧碰見了駱駝,那還能放過他,便搶上前去把他擊倒,綁住了他。
火勢更大了,連寶看見他們的仇人已死,便率領着大家去把火救熄下來,這條街才免去全被火葬的危難。
火後的花街,已再不是從前的花街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