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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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門口的一對獅子外,大觀園裏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曹雪芹筆下,二百年前的豪門人物,在「紅樓夢」這部不朽的作品中,一個個躍然紙上,成了我們熟悉的人物。他們演着可悲可恨與可憐的角色,終於沉淪,豪華的大觀園必然地沒落了。
假如這一羣人活在現在,他們又將扮演怎樣的故事呢?假定這故事開始在林黛玉進大觀園的一天—是一九四九年的春天的某一天。
半山貴族住宅區山道上,一輛簇新的汽車疾駛而過,賈璉把孤苦伶仃的表妹林黛玉接到賈家。
黛玉是一個敏感的女孩子,她在車中關心着自己的新的環境。她問賈璉︰
「大家都知道我來嗎?」
賈璉點點頭︰
「怎末不知道?打老太太起,那一個不在盼望着?上上下下忙了好幾天,給你佈置房間,等着妳。」
黛玉微微一笑。望着車窗外的山景,凝神默想。
迎面馳過一輛車,賈家另一個親戚,薛蟠,向他們揮手招呼。迅速的一瞥,賈璉給黛玉介紹,黛玉原也聽到過薛家是和美國人做大生意的親戚。
他們來到賈家。黛玉走進靜寂的大廳,發覺自己起一種渺小之感,賈家上下對他的歡迎,並不如賈璉所說的那末熱烈。第一個出來接待她的便是表嫂王熙鳳。她是主持家務的人,生着一張善於說話的嘴。見了黛玉緊緊握手;
「林家黛玉妹妹是不是?」她的聲音總是比脚步到得更早的,「我等了老半天啦。我爲了你來,樓梯上跑了多少趟,望啊望的………」賈璉把接來的黛玉交給熙鳳接待,便又匇匆出去辦公。熙鳳吩咐僕人給黛玉安放行李,第一件事便是帶她去看那間給她佈置好了的房間。
「我們忙了好幾天︰」熙鳳一邊挽了黛玉走上三樓,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老太太關照的,樣様要週到,不能讓你有一點兒不便,要把這兒當作你自己的家,要什麼就跟我說。」
黛玉心裏却在想︰他們果眞對我這樣好嗎?也許是的。
這房間就佈置得精緻極了。所有應用的東西和各種陳設一應齊全,還有一架鋼琴,和一個特地派來侍候她的女侍,也已經和其他的傢具一樣,在房間裏等着她。熙鳳給他介紹這個女侍︰「她叫紫鵑,本來是侍候老太太的,特地叫她來侍候你。」黛玉被這房間的陳設迷住了眼,一時說不出話來。熙鳳打開衣櫥,指着一櫥新裝又說︰「我們給你製了一些衣服,你試試合不合身。」
黛玉望望自己身上的素色孝服,不覺又浮起一層自卑感。
這時,另一個女侍襲人推門進來,說老太太醒了,來請她們下樓。黛玉急急打開箱子,捧了一隻首飾盒,跟着熙鳳下去。
賈老太太見了她的外孫女,就想起她的女兒︰
「黛玉,你長得跟你娘一模一樣!」她不禁老淚縱橫,伸手拉住黛玉不放。
賈老太太的媳婦王夫人也在一邊,順着老太太,也誇讃着黛玉長得這般好,那般好。
熙鳳却想起了老太太最心疼的孩子寳玉來。
「你們看,這屋子裏怎末少了一個人?」這句話提醒了老太太,趕急叫襲人去找。
襲人正想打電話找寳玉回來,寳玉已經到了門口。他和他另一個表妹薛家的寳釵剛在花園打球,襲人下樓把他叫了上去。寳玉喜歡和女孩子們厮混,寳釵也一向知道。可是她是一個情感决不外露的人,並不因寳玉又來了一個美貌的表妹而向寳玉生氣,反而有說有笑地跟着一同上樓。
寳玉一見黛玉就被她的纖秀之美惑住。他們在十來歲的時候雖經在一起,分別多年,黛玉已經亭亭玉立,比寳玉記憶中的又美多了。老太太捧着黛玉的死去的父親的遺書,叫寳玉讀給她聽。黛玉在一邊忍不住啜泣起來,寳玉接過信看了一下說︰
「這是林家姑父寫給婆婆跟爸爸媽媽的,他說……」他讀着這封凄苦的遺扎︰「…婿病巳入膏肓,自問將不久人世矣。婿懦弱無能,死無足惜,所足悲者,黛玉一人,今後孤苦伶仃,無所依歸。自其母死後原冀父女同命,待其長成,熟料天攫其父而去,世態淡凉,零仃𢐅女,何堪與世相逐,悲慘恐怖,莫此爲甚矣……」
這封信讀得老太太也落下淚來,熙鳳看不過,想叫寳玉別再往下唸,可是老太太還是要他讀下去
「……如黛玉來歸,乞大人及姻兄等哀其可憐,賜以教育之恩,是則愛之,非則責之,待之如家人,毋令其起飄零之感,婿等雖居九泉,感恩無涯……」
就用這封哀切誠懇的信,使黛玉在賈家住下了。可是,也就在這時候,黛玉看到發生在賈家的一件不愉快的事。
那是一個電話。
熙鳳從老太太房裏出來,就接到了薛蟠打來的一個電話,要寳釵去一次。熙鳳跑回來吿訴她︰
「你哥哥汽車出了事,撞死了人。」
「撞死了人?」寳釵一驚。
「可是,你不用着急,」熙鳳的反應竟是那末平淡,平淡得出乎黛玉的意外,「這種事情又有什麽大不了!」
「但是,會不會把哥哥關起來?」寳釵關切地問。
「笑話,他們怎敢?」熙鳳冷冷一笑,「死的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一個小學敎員!大不了給他們一個面子叫老爺給張名片。你怕什麽?叫寳玉陪着你去一次就行了」
黛玉呆呆望着寳玉伴着寳釵出去,她的脆𢐅的心上印下了一個可怕的影子,這一段話刺着她的心,她第一次看到了賈家的氣焰,也第一次認識了豪門的眞相。
可是,她除了忍受這種刺激之外又怎末樣呢?表面上,賈家的人個個對她很好。她住在這一間精緻的房間裏,享受着舒適的生活,一遛就過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之中她不僅承受了賈家的優寵,更接受了寳玉的戀愛。
一個是脆弱的少女,一個是花花公子。不設防的防線怎抵得住久經猛戰的常勝軍的攻襲?黛玉的心上滋長起眞誠的愛苗,黛玉的房間裏便經常留下了寳玉的輕挑的足印。
他們時常在一起遊樂,閑談。
有一天傍晚,寳玉又斜臥在黛玉房裏的一張沙發裏,看着黛玉貼照片,他們談起另一個表妹史湘雲。
「這張照片我怎末沒有,送給我!」寳玉要搶照片簿上的一張黛玉和湘雲的合影。
「你得問過湘雲,她說連看都不許你看。」
「爲什麼呢?」寳玉嬉皮笑臉地問。
「湘雲說,你把人家的照片不當一回事,亂放亂抛的。」
「天地良心,沒的事。」寳玉說話總是這一般軟綿綿的。
「人家幹嗎要寃枉你?」
「明天找她來問她。她好久沒來了。」
談到湘雲,黛玉想起寳釵早幾天說的關於湘雲的事︰「寳釵說湘雲下學期不上學了。」
「爲什麼?」
她家裏給她配了親,對方還是個特派員什麼的呢!」
這消息對寳玉很突兀,他楞了一下,才慢慢的嘆了一口氣︰
「連你在內,我一共三個表妹,沒想到湘雲先有了人家!」
「怎末?」黛王打趣着,「你有點失望是不是?」
「不,不!」寳玉若無其事地說,「跟我什麼相干?」
可是黛玉却眞的爲了寳玉對湘雲過於關心而傷心起來,倚在窗口,默然眺望,不說一句話。
「黛玉」寳玉挨到她身邊,「你怎末一下就生氣了?老是勸不好,本性難移!」
「你的本性呢?」黛玉一個不高興,就對寳玉發牢騷,「整天是玩啊樂啊,一點兒事不做,就知道研究香水口紅胭脂粉的!」
寳玉聳一聳肩,站起來向黛玉做一個挺胸的姿勢︰誰說的?我會做事,我……我給你掃地好不好?」
這一下引得黛玉噗嗤笑了出來︰
「你掃地呀,好像鬼畫符!」
「那末我替你捲頭髮。」
「捲成野獸派,未來派式樣好」
「那末,給你畫眉。」「胡說,越說越沒分寸了!」
…………
這兩人就常常這樣吵了又好,好了又吵。這天,要不是熙鳳來敲門,他們又不知道吵到什麼時候才止。
熙鳳敲門進來,送來老太太買給黛玉的一件衣料,幷且來呌寳玉下樓。
樓下,寳玉的父親賈政和他哥哥賈璉正忙着在發老太太做壽的請帖。寳玉向來就不愛這種事,他走進樓下書房,一句話也不說,站在一邊。
他父親把手上的成叠的請帖放下,一臉正經,和寳玉談到了他的前途。
「你大學畢了業,整天閑在家裏不是辦法……」賈政道貌岸然,裝着一付凛然訓子的架子,「現在有一個好機會,我想辦一間銀號,薛家表哥答應投資,加上你姐夫的關係,可以拉到一份公家的錢。運用這些有利的條件,當然無往而不利,只是需要一個人擔任總經理這個名義,我想你也該出來找個地位……」
「總經理?」寳玉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父親突然會給他這樣一個工作。
「這是爲你的前途着想……」賈璉慫恿着他。
「你應該學學。不能老躭在家裏做做白話詩,跟表妹們瞎混下去!」
「可是,」寳玉覺得羞慚,「我沒有唸過銀行學。」
「沒關係,做生意靠的是路子,不是靠書本。官商不合作,任憑你學問多好都沒有用。」
賈政三言兩語,寳玉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了。
這件事,在賈老太太生日的那一天,寳玉的姊姊元春從南京趕來拜壽,又具體地提了出來。
那天,賈家大門口停滿了汽車,紅燭高照,賀客盈門,寳玉在女客中間來來往往,一會兒和滿懷心事的史湘雲談話,一會兒又出來陪着寳釵。
快到晚宴入席的時候,寳玉想起了黛玉,上樓去催她。黛玉本來就不慣於應付這末多的客人,更怕這種熱鬧,還是寳玉再三勸說,才勉强下來。可是,當她看到寳釵的時候,相形之下她又起身世之感,一言不發,鬱鬱地躱在一邊了。
席散後,他爲了勸慰黛玉,在園中散步,又被賈政,元春,賈璉和熙鳳他們找到書房裏。
他們商量着利用元春丈夫在南京當大官的政治關係,加上薛蟠的投資,第一步先把銀號辦起來,然後再開貿易行,官商勾結,控制市場,甚至於慢慢地,地產,糧食和軍火也都可以上手。賈家這時實在已是虛有其表,連在南京做大宫的元春的丈夫也急於要乘機會拉住薛蟠。
而拉住薛蟠最好的手段是撮合寳玉同寳釵的婚事。
寳玉一進書房,元春就對他說︰
「銀號就要開張,你以後要忙了。」
「我什麼都不懂,我不用管事的。」寳玉偸偸望着賈政的臉色說。
熙鳳就藉此故意地打趣他︰
「不過辦了公,不像現在這樣天天有空跳舞看戲,不知道寳釵會不會生你的氣?」
元春也急急把握機會︰
「你天天跟寳釵在一起玩的?」
「難得的。」賈玉却忸怩不安起來。
賈璉在一邊聽着,知道該輪到他發言了︰「寳玉跟寳釵在一塊兒,倒可以得到不少益處。」
「並且她家給我們幫忙不少,要是……」元春又接着說。
「只要寳玉一開口,我做嫂子的就給你奔走,讓我們早點喝喜酒。」熙鳳揷嘴進來,把寳玉說得臉紅了起來。
「這個……」寳玉窘得說不出話來。
「不要這個那個的。」元春直截了當地說,「就不說你們倆吧,爲了事業,爲了解决我們家庭當前難關,也是早點成親的好。」
寳玉望着賈政沉着臉點旗。
熙鳳又用打趣的話來激寳玉︰
「我說呀,問都不用問,寳玉臉上不笑,心裏笑着呢!」
「那末……讓我考慮考慮……」寳玉被迫得無可如何了。
自從這一晚的談話之後,寳玉就開始懐着矛盾的心事。他喜歡寳釵,可是更愛黛玉。他不願和寳釵結婚,但是他巳經每天到銀號去辦公,做他的傀儡總經理,時時刻刻在家人逼迫之下要奉承薛家了。
他傍徨,猶豫,但是,他懦弱,他屈服,他除了躱在房裏,躺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之外,什麼都不會,他怕面對現實的問題,甚至於有時候他連想也不敢想。
可是,熙鳳時常在面前故意地批評黛玉,爲了一個新來的女侍晴雯,熙鳳原先不想用她,黛玉在老太太跟前說了一句話,把她僱了來,熙鳳就發牢騷了︰
「人家倒還以爲我天生賤骨頭,愛多管事兒,有福不享……家裏請來了一位太上皇,主意多呢!寳玉知道,這又是說黛玉的,關心地問︰
「你是說黛玉又發什麽脾氣了?」
熙鳳被他一問倒也不便多說,寳玉也就不好再問下去。一個人在房裏躺着不禁對那新來的女侍注意起來。那新來的女侍呌晴雯,是一個淸秀的女孩子。她侍候寳玉,到房裏來換花瓶裏的鮮花時,寳王把她呌住︰
「晴雯,你是誰叫來的?」
「焦大伯着我來的。」焦大是賈家的老門房,寳玉知道焦大不會無緣無故隨便着人來,其中一定有什麼來路。
「你以要幫過人家沒有?」
「沒有。」睛雯的態度很文雅,給寳玉很好的印象,「本來在唸書,爸爸死了,家裏沒人,焦大伯把我帶了出來……」
寳玉望着她輕盈的後影,看她走了出去。
無聊,寳玉一直是感到寂寞的。在窗邊閑望,看到湘雲在園裏走過,穿着游泳衣去游泳,引起了他的興緻,也換了衣服跑下樓去。
在廳上遇到焦大,又想起晴雯,便問他︰
「那個新來的女子是什麼人?」
「睛雯?是的,我正要跟二少爺來說句好話」焦大四面望望,輕步地對寳玉說︰「她爸爸就是薛家表少爺汽車撞死的,眞慘,留下了這個女孩子,無依無靠的,我看她聰明伶俐,就把她帶了來。起先大少奶奶不肯留她,說這兒人已經多了,開銷大了收不攏,幸虧林小姐在老太太跟前說了句好話,老太太才呌留下的。」
寳玉點點頭,才明白熙鳳剛才發牢騷的道理。
「爲了這事,」焦大又說,「大少奶奶好像很不痛快,還得請二少爺照應這小姑娘。」
「我知道。」寳玉說着就匆匆走出門,到游泳池去了。
黛玉和湘雲都在游泳池邊。薛蟠開着車,也和寳釵一起來了。熙鳳爲着奉迎薛蟠兄妹倆,也出來陪着一夥人談着話,熙鳳又利用了這個機會來氣黛玉,故意對大家說道︰
「趕明兒寳玉娶了親,我可以不再管這份家事了。老爺在找親家,什麼張買辦大小姐,徐司令二小姐……」
這句話說得把黛玉氣走了,熙鳳哈哈大笑,吿訴薛蟠說全是故意假造出來的。
「只要寳釵有意思,還會不成?我做表嫂的包他們成功!」她這樣說着。
男女的婚姻,在這樣一家人家裏,就像其他不可吿人的生意經一樣進行着。每個人都懷有鬼胎,都幹着自私自利的勾當。
只有黛玉却在她的精緻的房間裏消磨着靑春。
她抑鬱不歡,她度日如年。她愛着寳玉,但又似乎得不到寳玉。她恨賈家,但又逃不出賈家。
從夏天到秋天,園裏樹葉飄落,秋色蕭瑟,樓上窗裏,黛玉一聲聲的嘆息,在琴鍵上奏出她的帳惘,唱起憂鬱的悲秋之曲。
但是熙鳳的詭計,還在一步一步地迫近她。
有一天,襲人忽然陪了一個醫生來敲她的房門。
「林小姐,醫生來了。」
「醫生?」黛玉驚詫地問,「我又沒有生病!」
「老太太請醫生來給林小姐檢査,是不是肺病。」
「我不用檢查!」這一下引得黛玉不由不發怒了。她氣冲冲奔下樓,衝到老太太房裏。
「是怎麼一會事?我好好的爲什麼請醫生來檢査?誰說我有肺病?」
老太太,王夫人,和熙鳳都被她嚇呆了。
「黛玉什麼事?」老太太當然是袒護她的。
「醫生是不是?」熙鳳不得不解釋一下,「老太太疼你,我特地去請來的,請他來給你檢査一下,看看又不礙事,要是有三長兩短,別說老太太驚不起,寳玉也………」
黛玉却堅决不肯檢査,熙鳳老羞成怒,但在老太太面前不便發作,只好看着她發脾氣,看着她把房門大聲關上,看着她罵着出來。
這一次發了怒之後,黛玉却眞的病了。
侍候她的紫鵑是一個軟心腸的女孩子,時常和靄地勸慰着她︰
「林小姐,你是明白人,沒聽古語說的,黃金萬両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我說,二少爺人實在不壞………」
可是黛玉心裏的幽怨又有誰知道呢?
「你別提賈家的人好不好?」她只是在床上啜泣。
忽然,老太太和熙鳳上樓來看她了。
「這星期六是你生日,我關照給你辦酒席,寳玉給你請客,這還是你來這裏之後第一次過生日,又是整整二十歲………」老太太輕輕撫摸着黛玉的頭,呌她快活。
「我不要請客,別折壞了我。」黛玉冷冷的回答。
熙鳳奸滑地換上了一張熱心的臉。
「不是我多嘴,黛玉,老太太咐吩了,我們不樂兒一下幹嗎?難道你眞的生我的氣不成?我這人兒,別的沒什麼不好,就是心腸太直,人家給個針,我就認做棒槌子,黛玉妹妹就饒了我一次,都是我的錯,千萬要爲了我認老太太閙起蹩扭來……
「這一番話說得黛玉沒有話可以說了。
黛玉生日的這天,寳玉忙着佈置一個派對,忙着招待客人。
熙鳳瞞着人把家裏的錢放在外面,因爲時局震盪全部覆沒,就在這時候被賈璉發覺了。大廳裏面大家熱閙地給黛玉做生日,大廳外面,熙鳳却正和賈璉在竊竊私議怎樣彌補這個不可告人的漏洞。他們决定找薛蟠想辦法,把銀號裏的頭寸拖一下。
一面正要加緊討好薛家兄妹,寳玉却和黛玉緊緊偎依着跳舞,冷落了寳釵。
這天,在黛玉是到了賈家之後最快樂的一天。雖然,寳釵的衣飾蓋罩了她的光芒。雖然,湘雲受了新婚丈夫的騙,黯然神傷。但是,這些剌激都被寳玉的殷勤熱愛所抵消,黛玉的心融化在寳玉的花言巧語之中。
黛玉和寳玉連連起舞,把自己的身子偎在寳玉懷中,她感動地流下了歡喜的眼淚。
舞會散後,寳玉送她回到她的房間裏。
「你今天快活不快活?」寳玉扶着她坐在沙發裏問她。
黛玉點點頭。
「那末,」寳玉的手臂把她抱住,「你怎末謝我?」
黛玉含羞地低下頭去。
「你說,你說你愛我!」寳玉緊緊摟住了她。
房間裏沒有開燈,只有月光從窗口透進來,照着這兩個人影。人影朦朧,漸漸合而爲一。
就在這個時候,薛蟠開着汽車和寳釵回去,在路上,薛蟠發覺寳釵爲了黛玉而嫉妒,而生着氣。
寳釵鼓着嘴,一言不發。
薛蟠故意把車子在路上停下︰
「妹妹,別跟我發脾氣,痛痛快快的說,你是不是在吃黛玉的醋?」
「什麼話?」寳釵一臉惱怒。
「跟你談談。」薛蟠神秘的笑着。
「談什麼?」
「別瞞我,你喜歡寳玉,是不是?只要你說,事情便成了,寳玉便是你的!」
「這末容易?人家有林妹妹。」
「別說一個黛玉,十個黛玉也搶不去寳玉。」
「你是說………」
「賈家儘管有女婿做大官,要做生意撈錢可非得找我不可,表嫂又虧空了家裏的錢,他們都逃不出我的手,求我們還來不及呢!」
這一對難兄難妹這樣把寳玉當作了貨品,談了一個辦法出來。薛蟠用錢來脅迫賈家,來促成他妹妹的婚事。並且,也老實不客氣地向寳釵提出了要求︰
「事情交給我來辦,我要是這次不幫他們的忙,他們就完啦!他們這末多事情在我手裏,隨便挑一件,就好叫他們的女婿丢了官。不過,我替你辦成了,你怎末謝我?」
「你說呢?」寳釵問。
親兄妹也要明算賬,生意經歸生意經,你得到了賈寶玉,把銀行的股票讓給我。」
「這個………」
「股票好呢,還是寳玉好?」
「好,我依你。」
寳釵答應了她哥哥。她哥哥第二天一早便到了賈政的辦公室。
賈政把一份契約遞給薛蟠,要他先調一筆現金,薛蟠胸有成竹地看了契約說︰
「姨父,我們是親戚,當然事情都是好商量。况且我知道你週轉不靈,不能見死不救。但是,如果我們親上加親,薛家跟賈家眞正成了一家人,似乎還好說一點,現在………」他故意做出一個爲難的表情。
「那……」賈政焦灼起來,「那不行。」
「可是姨父,你自己小輩的終身大事就不想解决嗎?」
「你是說寳玉和寳釵嗎?」
薛蟠點點頭。
「可是,最好先問問老太太。」
「要是不成,我們不能算眞正的一家人,這筆款子數目太大,我怕担不起………」
「不,不……」賈政急出汙來。
「寳玉的事要辨得快……」
「好的,」賈政不得不斷然點點頭,「好,我保證沒問題。」
「立刻訂婚。」
「可以,可以。」
賈政無可奈何地答應下寳玉和寳釵的婚事,但是,他又█着寳玉不肯。
熙鳳出了主意,叫賈政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法,在外面瞞了老太太請一次客給寳玉和寳釵訂婚。等到木已成舟,老太太發怒也挽回不了。
賈政急於等着薛蟠的貸款,除了這樣,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就在第二天晚上薛家佈置了一個盛大的宴會。他下午趕到銀號,拉了寳玉來到薛家。
寳玉莫明其妙地跟了來,只看到客人都已等着,紛紛向他道賀,最使他奇怪的是元春也從南京趕了來。元春把他拉到小客廳裏,他還是莫明其妙︰
大姊「,今天怎末回事?」
「爸爸呌我來跟你說。」元春把眞相吿訴他,「今天就算是你跟寳釵訂婚。」
「訂婚?」寳玉吃了一驚。
「是的,」元春說,「大家都知到你跟寳釵頂要好,現在我們家不比從前了,你知到爸爸的事業,不能不靠薛家,並且,局勢太壞,你姊夫馬上要走,我們不能不有個準備,所以你的婚事要馬上决定,趕快解决。」
元春把一只鑽戒交給寳玉,要他給寳釵,作爲訂婚的聘禮。他們一切都準備好,不由寳玉分說。
寳玉也許心裏想反抗,可是他不敢。他知道他是愛着黛玉,但是他沒有愛的勇氣,他心裏痛苦,他只忍受,他在大家道賀聲中,接受了這個完全被動的訂婚典禮。
深夜,他回到家裏,正想靜一靜安排他和黛玉之間的事,却在桌上發現黛玉送來的字條;字條上寫着︰
「寳玉,等了一天,沒等着你,明天是我爸爸的陰壽,我們就借這個紀念日,作爲我們的日子,我們倆,到山頂去,仰望白雲,俯覧大海,讓大自然給我們證婚,我們訂誓終身。我不喜歡別人參加,只有樹木花草做我們的來賓。不要吿訴任何一個人,使我們這個一生之中最値得紀念的日子單獨留給我們兩個。」
他看完這張字條,兩手發抖,倒在床上。
他受着良心的嚙噬,他自己譴責着自己。
整夜失眠,望到早晨的陽光從窗口射入,他幾乎失去了知覺。
可是,他仍舊踐了黛玉的約。
在山頂一個僻靜的角落,黛玉仰望白雲,俯覧大海,站着祈禱
「爸爸媽媽,在天之靈,保佑我倆一生的幸福……」
寳玉木然站着。
「我們永遠相愛,」黛玉緊緊握住寳玉的手繼續說︰「像太陽,像大海,也像高山,永遠,永遠……我們永遠記住在爸爸生日的這天,在高山頂上……」
寳玉再也忍不住,掙脫了黛玉的手,奔到一邊,抱住了一棵大樹,哭泣起來。
他像發了瘋一樣,向黛玉狂叫︰
「黛玉,我對不住你,黛玉,你能不能原諒我?我愛你,我永遠愛你,可是,可是我怎末辦呢?我已經寳釵訂了婚,並且……」
黛玉受不住,暈倒在他懷中。
黛玉病倒了。
老太太給她請了醫生來,她也拒絕診病。
只有紫鵑伴着她,她常常對紫鵑流泣訴。
「紫鵑,只有你是我最知己的人,雖是老太太派來侍候我的,我可拿你當做自已的妹妹……一年來,你總知道,寄人籬下……」
「等你好了,離開這兒。」紫鵑安慰着她。
「可是,做錯了的事,永遠不能挽回,恨是永遠洗不掉的!」
「不,林小姐,可以重新做人!」
「可以嗎?」黛玉像瘋了似的大笑起來,「不,不行了,」他掙扎着在床上坐起,打開床前茶几的抽屜,拿出寳玉給她的一束信,交給紫鵑︰
「請你替我做一件事,把這個拿去還寳玉,叫她把我的信跟照片也都還我!」
紫鵑含着淚接過這束信,點點頭,走出房間去。她下了樓,走進寳玉房間,把東西交還寳玉。
寳玉也像瘋了似的,蓬頭垢面,頽喪地啜泣︰
「紫鵑,我求求你,別這樣逼我,紫鵑,你要明白我……」
「我明白的,」紫鵑對他說︰「二少爺,你害了林小姐騙了她還不夠嗎?」
「紫鵑,你不知我的苦!」他喃喃自語。
紫鵑不再理他,回身去了。
「紫鵑,你不知道我的苦!」他一遍又一遍重複着這句話,慢慢抬起頭來,却看見站在旁邊的已經是晴雯。
「二少爺。」晴雯把這事看在眼裏,特地進來勸他的,「二少爺,你是少爺,林小姐也是人,也不應該騙她!」
「可是,沒有一個人來了解我。」
「大家都了解你,我們做傭人的也了解你。二少爺,也許你不是壞人,可是你這樣對林小姐,做的是壞事!你不想騙她害她。可是你騙了她害了她!」
這幾句話激動了寳玉。他突然從椅子裏站起來‥」
「是的,我錯,我錯!」
他奪門而出,晴雯來不及追趕,他奔到老太太的房間裏,他跪倒在老太太面前︰
「婆婆」他央求着老太太,「請你替我做主,我愛黛玉,我跟她已經……可是爸爸他們又逼我跟寳釵訂婚,我沒有辦法,我害了黛玉,我求你………」
這下把老太太嚇呆了。趕緊把賈政,王夫人,賈璉和熙鳳叫了來。
事情問明白了,賈政不得不在老太太面前說了實話。他說︰
「媽,我一直不敢跟你說,時局緊,我們的銀行撑不住,跟元春他們辦銀號開貿易公司也爲了挽救難關。我們賈家幾十年榮華富貴,不能看着一旦毁在兒子手裏!媽,今天不比從前,一垮就整個兒垮,保險箱裏的金子股票早就押完了,現在就指望着薛家帮忙,從他手上調一筆錢,也許還有幾分希望。所以趕着要跟他們親上加親。」
老太太被賈政這末一說,倒也沒有話好說了。賈政又繼續說下去︰
「是我做兒子的不孝弄得我們賈家今天風雨飄搖,旦不保夕,我怎樣對得起祖宗?爲了我們賈家的産業名聲,我們不得不成全寳玉和寳釵,並且,這事情我先跟元春商量,她也跟寳玉說過,寳玉自己答應了的。」
老太太望着寳玉半響,慢慢地問寳玉︰「是你爸爸逼你的,還是你自己情願的?」寳玉低着頭,一個字也不敢說。
「好,我不管,讓你們作主搞吧!」
老太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寳玉只好退了出來。
他只有尋找刺激,尋找麻醉,他整天在外面喝酒,希望酒精能給他片暫的沉醉,好安定他震盪不安的神經。
有一晚,他喝得爛醉,薛蟠送他回來,把他扶到房裏。
晴雯進來替他料理衣物,被薛蟠見到。
薛蟠也喝多了一點酒,看着寳王醉得人事不知,這時薛蟠不懷好意地起了歹念。晴雯替寳玉鋪好床正預備出去,被薛蟠拉住︰
「你長得挺不錯!」
晴雯想逃,可是又被薛蟠拉住。
「薛少爺,你不能這樣,我求你放我走!」晴雯竭力掙扎。
「放你,沒那末容易!你,你……」薛蟠緊緊把她摟住「你唱個歌給我聽,我放你。」
「我不會。」
「我就不放。」
「好,我唱我唱。」
「你唱呀!」
薛蟠逼着她,她縮做一團,勉强地唱,低低地唱,恐懼,焦急,混着含羞忍辱的眼淚,唱在小調裏,抖索地,一面唱,一面退,退到門口,唱完,正要開門出去,薛蟠搶先一步把門堵住。
「你唱得眞好,薛少爺喜歡你,依了我,我明天給你買金鐲子!」
晴雯掙扎,薛蟠不放。
兩個人扭在一起,不小心撞翻了茶几,几上一個花瓶跌下來,瓶碎,水流滿地。薛蟠鬆了手。
門突然開了,王熙鳳正站在門外。把晴雯拉進他的房裏,痛打了一頓,用盡一切侮辱的字眼,罵着晴雯︰
「你這個賤丫頭,下流種,害人精!胆子眞不少,勾引起少爺了,不要臉的賤貨,給我滾!」
晴雯受不住這侮辱,被攆出來,又無家可歸,茫然跑到海邊,含着悲憤,投海而死。
賈家的男女傭僕對晴雯的遭遇都憤憤不平,在晴雯投海的地方望着汹湧的浪濤,流着同情的涙。
焦大尤其悲痛,他忍不住把賈家的人痛罵了一塲︰
「汽車壓死了晴雯的爸爸,又逼死晴雯!這裡,老的小的哪一個是乾淨的?全是不要臉的東西!看你們吃人家的血,吃的幾時?」
襲人,紫鵑,都哭紅了眼晴。
焦大的拳頭落在桌上︰
「這是什麼樣子的世界!看你們活到幾時,看你們兇到幾時?」
是的,看他們兇到幾時?賈政已經面臨危困了。他的銀行如果在一天之內沒有十萬美金的現款就要宣吿淸理。職員們七嘴八舌地喧鬧着,眼看着立刻垮台。他在辦公室裏急得滿頭是汗,等着薛蟠的解救。
薛蟠總算及時趕到,可是,他也慌張得手足無措。
「我的頭寸全部買了外匯,辦好了護照,非走不可了。」
他急急地吿訴賈政,「垮得太快,大家手忙脚亂。不過,頭寸倒有,寳釵的嫁粧還沒動。」
「她有?」賈政從椅子裏跳起來,「好,馬上叫寳玉結婚!」
刻不容緩,明天不及就後天,賈政不由分說的給寳玉定了婚期,關照家裏立刻準備。
儘管在極度緊急之中,賈家也還不能不鋪張得相當豪華。大廳中搭起大喜字,紅燭高燃,喜帳和花籃密佈,兩天之後的下午,辦起寳玉的喜事來了。
大家忙作一團,賀客擠滿大廳。
寳玉穿了禮服,像木頭人一樣地呆坐在老太太房裏。他不知道是喜是悲,他幾乎完全麻木,聽憑着別人的安排。
大廳裏響起結婚進行曲。
大門燃起鞭炮。
可是,賈政從外面回來,直奔上樓,衝進老太太的房間,掏出一張電報,三言擠作二語地對大家說︰
「大家趕快收拾東西,飛機包好了,馬上起飛!」
「那末,婚事怎末辦?」有人問他。
「寳釵已經到了飛機塲,一起走了再說。」
整個一座賈家的大樓像觸了電流一樣,這個消息從樓上傳下來,大廳中的賀客立刻受到一陣電懾。
接着便是一陣亂,客人散了。
像一陣暴風,捲走了這裏的熱鬧。
捲走了這裡的一切。
只剩下黛玉房間裏的一聲聲嘆息。
她躺在床上朦朧中忽然感到一陣奇怪的寂靜。她驀地從朦朧中醒來,懷疑,緊張,終於匆匆起床,奪門而出。
她推開三樓小客廳的門,裏面零亂不堪,空無一人。
她推開賈政的房間,零亂不堪,空無一人。
她推開賈璉和熙鳳的房間,零亂不堪空無一人。
她奔到二樓,又推開老太太的房間。
也是零亂不堪,空無一人。
她再奔下樓來,從樓梯上望到樓下的大廳,望到大廳正中的大喜字燒剩了的一對紅燭,和禮壇上的婚書。
人已經散盡了,男女僕人正在收拾零亂的桌椅。
她站在梯上,眼前一面黑,像踏在的烏黑的天空中,整個身子落了下去,跌在一個深淵之中。
焦大,紫鵑和襲人急急奔過去,黛玉已經從樓梯上栽下來,滾到地上。
這現代的大觀園的悲劇,這夢裏的紅樓,血跡斑斑,綴成子一塲悲慘的噩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