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點秋香(電影小説)
令孤子
(一)
一個晴明的早晨,太陽暖和地升在翠綠的竹林上空,金黄色的斜輝遍洒在江濱,岸上的靑草在微風中搖動着,清碧的江水在平靜地流着,水面映出萬點金鱗般的波光…
這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的時節,蘇州城中許多遊人騷客,都到江濱名勝的地方踏靑;其中有三個衣冠華麗的讀書人,風度格外瀟洒,正在誇談笑笑地向着江濱走來。
這三人都是蘇州著名的才子,一個鬍子滿面的,名叫祝枝山,因爲他詭智多謀,人家綽號他爲「赤練蛇」;—個是文謅謅的書生,名叫文徵明,詩書琴棋非常精通,爲人溫厚敦雅.,另一個年紀介在二者中間,神采朗爽,姓唐名寅,字伯虎,却是文名嗓極江南的「解元」,生性却是風流倜儻,只因不滿朝廷政治的腐敗,無心仕進,便放浪於醇酒美人之間。這一天,他手執着扇子,緩緩地走在兩人後面,左顧右盼,彷彿在向那閑情的山水,尋覓他的詩句。
當他走近江濱的時候,他那雙淸秀的眉毛忽然微微地皺了起來,眼光奕奕地注視江濱渡頭——
渡頭上停着一艘官船,一羣官役列隊上岸,四個穿着靑衣娟秀的婢女,擁着一位老太太走向山坡上的雲巖進香;在那四個婢女中間,有一個生得特別漂緻,瓜子形的臉蛋,柳葉般的黛眉,一雙秋水似的明亮的眼睛,有意無意地望了唐伯虎一下,怯羞地往寺門走去。
唐伯虎呆立了半晌,靈魂兒好像被她勾攝去了。
他的兩個朋友自管走遠去,他却愕愕地想:「那里來的這麼美麗的女人?」扇子沉吟地在手中輕敲一敲,想一想,便匆匆地跟着那些人走入寺中。
他一雙眼睛只管朝着那美麗的婢女瞧,被另一個婢女看在眼內,笑着低聲吿訴那美麗的婢女:
「秋香姐,你看那人一雙賊眼,老是釘着你哩!」
「別理他好了!」她嬌羞地走開了。
話被唐伯虎聽見,他想「秋香?秋香!好個漂亮的名字!」臉上浮起了笑容。這時那位老夫人已經焚香許了愿,由寺裏的住持招待到客廳上坐。四個婢女也趁機在菩薩座前替自己燒一炷香。當那名叫秋香的婢女跪拜的時候,唐伯虎也厚着臉皮上前,同她跪在一起,膝頭却故意壓着她的羅裙,嘴里自管胡說八道:
「佛祖有靈,保佑才子佳人,得成眷屬,花好月圓………」
秋香轉頭一看,是那陌生男子在搗鬼,臉兒不禁飛紅,嬌嗔起來,旁邊的婢女也發出叱駡,唐伯虎才尷尬地站起來。
老夫人略喝了茶,休息一下,就動身囘船。
唐伯虎痴痴地跟在秋香後面,秋香囘頭一望,看他那獃頭獃腦的樣子,不禁兩片櫻唇一展,笑了出來。唐伯虎被她這麼一笑,更加情不自禁,一直尾隨到江邊。她們開船了,船桅上插着一面大旗,上面寫着:「太子太師東閣大學士華」。唐伯虎才知道這些人是華太師的眷屬。
但是,他的心簡直被秋香帶走了,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雇了一條小舟,跟着大船順流追去。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月亮升上那蔚靑色的天空。
大船在江邊下碇歇夜,小舟便傍着大船身邊停泊。———這是一個淸幽的夜晚,大江靜靜地流着,月光照在水面上,波光反映在大船那雕花的窗櫺上。
唐伯虎坐在小舟的板首,痴痴地望着大船,渴望見那美麗的人兒一面,可是,船窗緊緊閉着,只好失望了。
舟子有點傻氣,向唐伯虎說:
「相公!瞧你坐得寂寞,不如讓我唱支山歌給你聽聽吧。」
「你會唱山歌嗎?好極了!」唐伯虎正在想不出方法勾引秋香,此時忽然想起一計,便說:「要是你唱出的山歌,能唱出一個秋天花香的意思,我一定重重賞你。」
舟子大喜,便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春天花多不稀奇!夏天花香夾臭味,
冬天看花凍花枝,秋天賞花正當時!
我愛秋天桂花香,桂花香味眞醉人,
君子愛花終日忙,戇人看花掩鼻孔……」
歌聲在平靜的江水上盪樣着。
唐伯虎想:「秋香在船中聽到這歌,一定會高興地走出艙外看看——」想還沒了,兩顆眼睛就貪婪地向大船上看。
船窗果然推開了,伸頭出來的女郞,正是他所思念的秋香,唐伯虎連忙站起,向她擠眼挑眉——忽然「嘩啦!」一聲,一盆水當頭潑下,淋得唐伯虎像落湯雞。
秋香站在窗口,不覺呆一呆,因爲小留心潑水,淋着了人,有點難爲情,後來看見那人就是在蘇州寺裏碰着的那個「傻子」,不覺含羞地笑了,伸手又扣上窗門。
唐伯虎水漉漉地站在船頭,靈魂好像出竅了,半响才囘復知覺,臉上掛着笑容,自言自語地說:
「兩笑!——寺中一笑,這裏又一笑,呀呀!秋香姐呀!你不是無情的呀!」
那天夜裏,他睡在小舟中,竟夢到大船上去了,和秋香纏綿地混在一起,直到被水聲櫓聲驚醒,船已到了吳興…………
(二)
華太師府第就在吳興城里。
唐伯虎跟隨在華太師的婢僕後面,痴痴地走到太師府的門口。當秋香將跨入門櫺的時候,那水汪汪的秀眼,有意無意似的囘顧,看見那「傻子」還在背後,忍不住又將櫻唇嬌展,媚然一笑,便像驚鴻般地消逝了。
唐伯虎憫悵地立着。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郞是路人!」
他想得傷心起來,又不願放棄他對秋香的痴愛,只得黯然囘到小舟上。想了半天,突想出一個方法。
他拿出銀子,叫舟子到街上買一套破布衣,便化裝爲一個小廝,把頭髮束在頭頂,假作窮人的模樣,跑到華太師府前裝死裝活地大聲哭了起來,驚動門前的僕人,要把他攆走,他却撒謊地哭道:
「我家在蘇州,唸過幾年書,本在鄕間當塾師,無奈父母在同一年中死了,借債買棺本,沒法還債,債主又迫得兇,祗得出來謀生,流落到這里,沒法生活……」
他嗚嗚地哭個不休,連僕人們也同情起來。
僕人們想要援助他,却沒力量,便把他的事稟吿華太帥。華太師是當朝廉介的好官員,心腸慈䓀,因上了年紀,吿休在家。聽了僕人說門外有一個可憐的少年,家貧無法償債,倒動了惻情之心,叫僕人帶他進來問問。
唐伯虎一到太師面前,便一骨碌地跪了下去,拼命擠出眼淚哭着,把那些謊話再說一遍。華太師不但沒有疑心,反而替他可隣。看他面兒長得秀俊,態度又極斯文,便想起書房裏還缺少一個書僮,假如把他買做書僮,實在合宜極了。便問他道:
「你叫什麼名?」
「太師在上,小人名叫康宣。」唐伯虎把自己的姓名唐寅,各取了一個字頂,化名騙他。
「我正缺少一個書僮,你如願意充任,老夫可以收留。」
「謝謝太師厚恩。」唐伯虎暗喜地,伏地就拜。
太師也感高興,賜他一個名字叫「華安」,敎總管華平領他去換了衣服,入內府,拜見老太太,大少奶,二少奶,開始伏侍兩位公子上學。唐伯虎就這樣混入了華府。他想:「近水樓台先得月」,那怕不能接近了秋香。
(三)
唐伯虎換了僕人的黑服,頭戴瓜皮黑帽,益發襯出眉淸目秀,模樣慧黠。
華平先帶他去拜見老夫人。老夫人正同地房內四個婢女——春香,夏香,秋香,冬香,閑談着此次到蘇州進香的事。看見華平帶了唐伯虎進來,拜道:
「新來的書僮要參拜老夫人。」
唐伯虎也乖乖地走上前,跪拜起來。他一進房,就看見了秋香站在老夫人旁邊,心花大放!兩顆眼睛不斷斜瞟着秋香那雙尖尖的綉花鞋。心不在焉地亂拜一埸。
秋香一見了他,心就拍拍地跳着。她想這個書僮分明就是蘇州一路跟踪來的華衣少年,怎會賣身到這裏做書僮呢?心里不覺思疑起來,一隻脚尖在沉吟中,輕輕地磕動着。唐伯虎只顧偷覷她的脚兒,忘記頭叩了幾响,惹得周圍的婢女都抿着嘴兒笑。
老夫人以爲他不懂規矩,便叫他「免禮」。依照習慣,吩咐秋香拿出一両碎銀,賞給書僮。
秋香拿銀子給他,他又想入非非,看那雙玉藕般雪白的手,不禁趁機把她摸一摸;秋香慌忙縮手,銀子就掉到地上了。唐伯虎侷促地拾起銀子,才叩頭出去。
華平又帶他去參見大少奶和二少奶。
唐伯虎走到二少奶房外,胆怯起來了。——他想起二少奶是蘇州馮通政的女兒,同他原是表兄妹,爲人極端莊,這次去拜見她,恐怕會被她瞧出本來的面目,那就怪難爲情了。
可是華平不許他不去,因爲這是規矩。
唐伯虎只得懷着鬼胎,走到房口,看見表妹冷笑地坐在綉花架邊,兩道明利的視線像箭地射在他面上。唐伯虎嚇得不敢上前,彎身作個禮,就拔脚要溜掉。
華平在旁喝道:「你怎不懂規矩?見少奶奶要叩頭!」
華安只得尷尬地低頭走進去,跪了下去,頭低低地垂在胸前,怕被表妹認出,嘴里說道:
「二娘娘在上,新來的書僮叩見。」
「華安,抬起頭上。」
「拜見主母,不敢抬頭。」
二少奶心下已經明白。——剛才秋香對她說:有一個新來的書僮,好像在蘇州看見的公子哥兒,一雙色眼老是死釘着她。二少奶就猜測是那個喜歡拈花惹草的表哥,家中已有七個漂亮的太太,還是放蕩不羈,這囘定是看中了秋香,又發出花痴病來了。
這時,她那櫻唇邊掠上一絲冷笑:
「恕你無罪,抬起頭來。J
唐伯虎沒有辦法,只得妞妞妮妮地抬一下頭,又慌忙低下去。
二少奶心里很生氣,但又爲着自己的臉子,不好當面道破。故意使他難難一下,再敎訓他一頓:
「你小小的年紀,什麽事不好做,偏偏要做奴才!」
唐伯虎知道掩飾不住了,索性仰起面,懇求她道:
「小人幸蒙太師爺開恩收錄,求二娘娘成全,小人感恩不盡!」
言語雙關,使二少奶也心軟了,便說:
「你的來意我都明白!不過這是太師府第,禮法森嚴,可別把蘇州人的臉皮都丟光了。」
「是是。」唐伯虎忙爬起來,嘻皮笑喊道:「謝謝二娘娘開恩。」
就溜出房去。二少奶看着他那風流背影,二道黛眉不禁深蹙起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四)
原來華太師有兩個兒子,都已成人,二少奶就是華二公子正室,可是瓜棚下面偏偏長出兩隻土番薯來。大公子生得身胖頭肥,一腦子裡都是豆腐。二公子生得猴腰鼠面,一肚子是爛泥。這兩個公子,閑來喜歡向婢女們摸摸捫捫,一入書房就像囚在十八地獄,兩個都頭痛起來。可是華太師對兒子的管敎,毫不放鬆,特地延請一位名儒來敎他們讀書。
唐伯虎在蘇州時,早就聽過華府公子蠢笨的笑話,這次做書僮,心里已有計謀。
這天早晨,他開始入書房打掃。看見書房滿壁圖書,而兩公子的書上却零亂不堪,心中暗暗嘆息。
兩公子的桌上,都有塗鴉的字紙,他順手拿起一看。大公子做了一首歪詩:
「香也香之叔,香乎叔亦香,而香撲其鼻,香叔上爺牀。」
二公子也有一首歪詩:
「去年今日此齋中,香與區區相映紅,阿大不曾何處去,香呀今日返亭東。」
唐伯虎看了不禁笑得彎腰,捧腹把詩放囘原處。
兩位公子忽然走進來,一個神氣十足地問道:
「喂!朋友!你是什麽人?」
「我叫華安。」唐伯虎答:「奉太師的鈞諭,到這裏做書僮,服伺兩位公子。」
一個說:
「哼!書僮,書房里的事你都會做嗎?」
「有的會做,有的不會做。」唐伯虎傲然答:「譬如:彈琴,做詩,寫文,繪畫,吹簫,下棋,偷香竊玉,未卜先知,我樣樣都能!」
大公子不禁驚訝吐舌,二公子却哼一哼鼻,不信任地問:
「你說你會未卜先知,可知道我現在想什麼?」
「你呀?」唐伯虎靈機一動:「你在想着秋香!」
二公子嚇一跳。大公子急急問:
「那麼,我呢?」
「你嗎?也在想着秋香!」
「哎喲!眞了不得,未卜先知!」
兩個公子凑在邊旁討論一下,都佩服了他。於是,兩人親熱熱地上來巴結他,希望他以後幫忙。一個把他喚做「大叔」,一個他把稱做「半仙」,並且端了椅子請他坐。
唐伯虎笑道:
「可是,我不會掃地,倒面水,那要你們自己動手!」
「那——我們會!我們會!」
從此,兩個傻瓜把唐伯虎捧得天來高。掃地,倒面水,由兩個公子去做。寫文章,做詩,由唐伯虎代筆,彼此都喜天歡地。
(五)
唐伯虎混入了華府,第一步計劃總算成功了,祗是沒有機會接近秋香。想不到這個時候,倒引得華府許多婢女。對他暗暗傾慕,其中最心熱的,就是管理廚房的婢女石榴。她生得並不難看,但有點傻氣,心地也較率直,一看見唐伯虎的影子,只管柔聲細氣地叫:
「新來的兄弟呀,華安兄弟呀……」
時常要邀他到廚房內談天,有時碰到內府煮了好東西,也偷偷地留下一兩樣,殷勤招呼華安去吃。唐伯虎看她那輕佻的態度,暗覺好笑,有時也虛與應敷一下,打打情,駡駡俏,可是看她眉蕩目淫,愈來愈肉麻,便嚇得跑掉了。石榴看見這年紀俊美的後生,還以爲是害羞哩,眞恨不得把他一碗水地吞下去,使唐伯虎覺得啼笑皆非,正是:
「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偶然碰着秋香,秋香却像耗子見貓似的躱開了。
一天,唐伯虎從厨房裏托着一盤菜飯,要送到書房裏,經過內院天井,無意中碰着秋香,喜得如天上掉下至寶,把她攔住,恭敬地彎腰道:
「秋香姐姐,今天相逢,眞是三生有幸!」
秋香明知是蘇州遇着的那人,却板着秀臉嬌嗔道:
「你是誰?怎欄住我的路,可知府上的家法嗎?」
唐伯虎聽了,倒伸直了腰,哈哈笑道:
「秋香姐姐,我爲你從蘇州跑到這裏來,就使我粉身碎骨,我也不怕,何况家法呢!」
「那麽,你到底是誰?須對我說出眞實姓名。」
「秋香姐姐,我就是蘇州的唐伯虎!」
秋香吃了一驚,不信道:
「蘇州的唐伯虎?——那不是堂堂的一榜解元?他怎肯跑到這裏來做奴才?」
「我到這裏做奴才,全是爲了姐姐,只因你在蘇州的雲岩寺對我一笑,江船中又對我一笑,太師府外再對我一笑,三笑留情,我才跟到這裏來,好姐姐,你把終身許托給小生吧!」說着,就親䁥地挨近一步,秋香不覺後退一步。她聽了那番言語,本來非常感動。可是少女的羞澀使她徬徨起來,又怕被人家碰見,便想了一個辦法,對他說:
「好,你旣然這麼有情,但這裏不是談情的地方,你且跟我到那廂去。」
唐伯虎大喜,連忙跟着她走。
轉彎過了走廊,來到廚房放柴的柴房。她叫唐伯虎把那盤菜飯放在房外,他先進去,等她瞧瞧外邊有沒有人。誰知唐伯虎興沖沖地進去後,她却囘手把房門關了起來,並且下鎖了。
唐伯虎知道上當了,慌忙在窗邊喚她。
她却抿着嘴兒,格格地笑,不肯理他。
唐伯虎心裏頹沮,又感凄凉,便在窗口低低地唱了一支歌,企圖叩動她少女的心絃:
「早知你負心,任汝貌賽西施褒姒,
我也怎肯做這行宜?
枉叫你姿娘人笑我生成男子兒無志!」
秋香故意逗他情急,也唱道:
「緊收拾拙行李,放早抽身返去!
免你這處共我相纏到底!
我終然是受你苦氣!」
唐伯虎聽了,又自艾自怨地唱:
「解元門風豈無一窈窕淑女可來共我匹配連理?
何必輕身下賤,這處受你輕棄?
何必這處受你輕棄!」
秋香嗤地一笑,便說:
「不好了,那邊有人來了。我也沒時間同你計較啦!」
一陣弓鞋响聲,飄了遠去。唐伯虎急得大叫:
「秋香姐姐!秋香姐姐!…………」
門外停放的那一大盤飯菜,都被小狗吃光了。
(六)
又一天,秋香托了茶到書房裏去,碰巧老師不在,兩個傻公子大樂,一人拉住她一臂說:
「你前次作弄我們,這囘瞧你跑到那兒去!」
兩個傻公子,嘻皮笑面要調戲她,弄得秋香沒有辦法,只得狡滑地裝作答應的樣子,却趁機抽身跑掉。碰巧老師來了,兩個傻公子都挨了老師一把扇打,才垂頭喪氣地坐囘桌上唸書。
秋香溜出書房,又碰着唐伯虎,再要躱開,已經來不及了。唐伯虎生氣地責她:
「你把我關在柴房裏,害得我好苦呀!」
秋香嘆了一口氣,便說:
「好,我這囘决不騙你了,晚上人靜時候,你到我房間來找我。」
她說得那麽嬌羞,又那麽誠實的,唐伯虎就相信她了,臨行還叮嚀她:
「這囘可別失約呀!」
那一夜,秋香坐在房中,庭外的花木在月光中搖擺着幽幽的陰影。窗外的天空像碧玉一般,沒有雲朶,一輪明月掛在上面,月光瀉照着秋香那美麗的面兒;她翠眉却深蹙着,兩顆水汪汪的眸子,流露着幽怨。
她深深地嘆上一口氣,低聲唱道:
「推枕着衣,起來步屣懶移,
依窗邊,無聊興,
這處望月瞻星對嫦娥,我殷懇問卜佳期,
他情痴,我越自驚疑,
空擾得我心頭悶氣,
想起來,無情光陰,你來誤人少年時!
想起來,那只就誤我靑春,誤我少年時。」
歌聲幽怨地流出窗口,在月光中盪漾着。
秋香托着腮,沉在思索中。——她想起唐伯虎今夜就要來了,想起他的痴情,芳心不禁卜卜跳動。可是,轉然一念,他那佻㒓的行動,不惜降低解元身份,今天愛她。明天也可能愛了別人,可別被他當作閒花路柳,踐踏了自己?……
想了想,心又疑懼起來,便决定再迴避他。
她走出房,找了石榴,要求石榴同她調換床舖。
石榴莫明其妙她這舉動,禁不起她懇求,便答應了。
當石榴在躺秋香房中,沉沉入睡時,唐伯虎悄悄地推了房門進來,滿腔熱情地躡步走到床邊,手一摸,果然睡着一個軟軟的肉體,他這時不禁充滿着情感,輕輕用手撫摸她,低聲喚道:
「秋香姐姐,我來了…………」
石榴被他驚醒,只見床前立着一個黑影,嚇得翻起身,大叫:
「賊賊!——」
唐伯虎慌忙把她掩着嘴,說:
「是我,我——華安呀!」
石榴一聽是華安,高興起來,反而一手把他拉着:
「華安兄弟呀,哎喲,好人兒,你嘛我一跳喲!.……」
唐伯虎發覺口音不對了,慌忙要掙脫;外面已起了人聲,五六個婢女掌燈進來,原來是秋香搗鬼的,秋香這時却假惺惺地說道:
「華安!你怎跑到這裏,該當何罪?」
唐伯虎知道落了圏套,待要跑開,却被那些娘子軍包圍着。石榴心愛唐伯虎,忙替他分辯:
「是我要他來的,華安兄弟,你別理她。」
但是婢女們一人一嘴地叫道:
「把他抓送太師!抓送太師!」
唐伯虎嚇壞了,只得打恭作揖,情願受罰,只求不讓太師知道。秋香却捉狹地說:
「好,不送太師也好,只罰你爬在地上學狗吠!」
唐伯虎看看四周,個個娥眉倒豎,杏眼圓睜,無奈何地,眞的把解元身份,化爲小狗,爬在地上,裝作狗吠,惹得婢女們大笑,他便趁隙奪門而出…………
(七)
唐伯虎的心,陷在痛苦中。他來到華府已過了中秋,可是,他所追求的秋香,却像天上的明月,高高在上,絲毫沒法接近。
他每天依舊伏待兩個傻公子上學,還要替那不學無術的老師捧面水,倒痰盂,聽他作威作福,心里老實不甘願。
一天,兩個公子伏在案上,眼巴巴地對着老師出的題目,抓耳搔腮,寫不出文章,唐伯虎在背後忍不住竊笑。兩公子大怒,正要打他來出出烏氣。唐伯虎陪笑說:
「別動手,罰我代你們做文章,如何?」
兩公子喜出望外。連忙打恭作楫:
「大叔,你眞是……救命王菩薩。」
「半仙……是普……渡觀世音!」
唐伯虎笑了笑,拿起筆,不上半個時辰,就代他們寫了兩篇,兩個傻瓜歡天喜地的照抄一遍,呈交老師。
老師正戴着那副老花眼睛。頭低低地吟詩似的,搖搖擺擺進來。一見兩個好學生今天特別迅速的交上卷來,不禁有點訝異,及至讀了文章,便身搖頭擺,連聲叫好,以爲眞的是學生做的,急要邀功,匆匆拿去給華太師看。
華太師看了,也大大高興起來,吩咐下人排了筵席,親自替老師斟酒,謝他敎導兩個兒子的辛苦。
兩個傻公子飄飄然跟着老師入席。
不料酒過數巡,華太師竟叫事排下文房四寶,當面要試一試兒子的文才。
老師還洋洋自得,認爲他敎出的學生,可以趁機出出風頭。可是兩個傻公子嚇得面孔變色,方想溜走,却又被父親喝囘,只得硬着頭皮上前,分坐兩案,相對抓頭搔腮,最後,大公子不得不找起「大叔」來!高聲叫:
「華安!過來磨墨!」
等唐伯虎走來,急忙低聲懇求:
「大叔,救苦救難,你代我做一篇吧……」
話還沒完,二公子就叫起來:
「華安!過來磨墨!」
等華安過去,二公子也哭喪着臉孔道:
「半仙!做做好心:你代我做一篇吧……」
於是,這邊一個叫:「華安!」那邊一個叫「華安!」聲音嚷得滿堂响亮,忙得唐伯虎像穿梭似的,走來走去。
華太師心中已經明白,便叫華安過來斟酒,另令兩個僕人去磨墨。兩個公子暗暗叫苦。伏在案上亂塗亂寫一塲,到了時間,華太師喝令他們交卷,兩個公子才戰戰兢兢地呈上卷子。
華太師一看,兩張都是白卷。勃然大怒,把卷子擲給老師道:
「這是你敎出的好學生!」
怒氣沖沖地走出去,老師端着老花眼鏡看了,才知道是上了華安的當,自己也沒臉子住下去了,便捲了行李滾蛋了。
華太師發覺華安的學問,比舊敎師高明百倍,索性不再聘請敎師,令華安執行敎師職務,書僮升了一級,華安的靑布衣帽也換了斯文的服裝。
(八)
一個下午。唐伯虎又碰着那日夜思念的秋香。
他硬把她拉住,掙脫不了,秋香沒辦法,約他晚上到後花園的亭子去幽會,唐伯虎不信她會踐約,可是,他知道如果不能征服秋香的心,就使現在讓他親了一個吻,也是沒用的。他只得放她走了。
那夜,唐伯虎溜到花園邊,却不敢貿然進入亭子。
果然,秋香又捉狹了,她竟扶了華老夫人到花園賞月來;月亮被陰雲遮着,秋香推說要去點燈,先扶華老夫人到亭子裏歇息。亭子里蒙着陰影,黑黝黝的,只見華府的兩個傻公子,偷偷地摸上去,把老夫人當作秋香,肉麻地抱着親吻;老夫人嚇得大叫起來,兩個傻子發覺已遲,要溜走也不成了,只得跪在母親面前,像殺猪似的哀叫求饒。
唐伯虎雖沒有上當,却流了一身冷汗,悄悄溜走了。
他對秋香簡直毫無辦法。
有一天,唐伯虎在書房里,閑着無事,順手拈起筆,畫畫消遣。——畫的是和合二仙,他却俏皮地把二仙畫成兩個傻個公子的面容,在圖上題着「雕鴿圖容」。圖放在桌上,人走出外,碰巧被秋香看見,知道是作弄兩公子的,心想:「這人胆子那麼大,太師府的家法也嚇他不了,倒應該讓他嘗嘗家法的滋味!」便拿去呈給老夫人看。
老夫人看圖上畫着兩個兒子的臉容。反高興說:
「華安很聰明,畫的仙人眞像大郞二郞!」
二少奶也在房中,却銀牙狠咬,氣憤說:「豈有此理,你看,圖上的字是雕鴿圖容,分明在嘲笑大伯和拙夫!」
老夫人說:「這還了得!快將華安叫來處分!」
秋香暗暗歡喜,其他的婢女却代革焦急。
唐伯虎進來,一看圖畫落在她們手中,便知不好了,趕快跪下請罪。眼睛却望着秋香和二少奶,懇求她們代向老夫人求情,秋香把嘴兒撇了撇,不願睬理他似的,心兒却軟化了,便走過去附在二少奶耳邊細語。二少奶看表兄這樣,實也不好再出醜,便向老夫人說:
「他旣能畫一手丹靑,不如叫他將功頰罪,罰畫一幅觀音大士圖。」原來「觀音大士圖」是唐伯虎拿手的傑作,平時不肯輕易畫出,前年華太師曾托人請他畫一幅,他到現在還沒畫給她。
老夫人問:「你願意嗎?」
唐伯虎連連叩頭:「小人願意。」
老夫人便叫秋香替他磨墨,讓他畫了一幅觀音大士圖。唐伯虎更加高興,便拿了筆,染了墨,一筆一筆地畫,邊拿一雙眼睛瞟着秋香,秋香到了這時,才相信他果然是唐伯虎,芳心不禁動了,挽低了秀臉,眼看他的才情優越,含情脈脈地囘報一笑,頰上飛起兩朶紅雲。
(九)
秋香動情了,唐伯虎還是悶悶不樂,因爲他要的是娶她囘蘇州去,不是呆在華府做僕人,可是,他又想不出娶她的方法。
一天,唐伯虎的好友祝枝山和文徵明兩位,趨府拜謁華太師。
華太師久就聞名他們是江南才子,很客氣地招待他們,又故意敎華安出來伺候,好讓這兩位才子知道華府中有這麽一個才學優良的書僮,炫耀太師府第的學風。
唐伯虎踏入客廳,認出是自己的好友,暗暗叫苦。不得不捧着茶盤,硬着頭皮。
祝枝山一見唐得變成了書僮,吃了一驚,幾乎要叫了起來,唐伯虎連忙遞給他一個眼色。敎他不要多嘴。祝枝山和文徵明面面相覷,猜出他又是花痴病發了,無可救葯,也不願掃他的臉子。
寒暄時候,祝枝山吿訴太師說:
「晚輩這次到吳興來,是因好友唐伯虎突然失踪,急得他家里七個太太,紛紛要改嫁,晚輩爲至友情誼,不得不四處尋找他,所以順便來拜謁太師。」
華太師聽說唐伯虎失踪,也嘆息不已。
其實,唐伯虎就站在他身邊,怒目橫視着祝枝山,祝枝山又故意說:
「唐伯虎這人,才學都好,只是一愛上了女人,便瘋瘋顚顚,做小廝也肯,做奴才也肯,這次大約被女人迷死了,連身屍也找不着。」
這番話,把唐伯虎駡得光火了,却又不好發作。
直到祝枝山和文徵明吿辭,華太師叫華安代表送客。唐伯虎送到門口,氣憤憤地踢了祝枝山一下,駡道:
「你這赤練蛇,造謠傷人,眞不够朋友!」
文徵明連忙勸道:
「老唐,這也怪不得他,自從那天你與我們出遊失踪,你家七個太太天天要向我們討人,害得我們走遍許多地方,已經找了好多月了!」
唐伯虎連忙向他們陪罪,幷吿訴他們怎樣被秋香三笑留情,設計混入華府,可是事情至今,仍然一籌莫展!
祝枝山哈哈大笑起來。說道:
「你要好事成功,還是請敎我赤練蛇!」
唐伯虎打躬作揖,要求指示,祝枝山才湊在他耳朶說:
「如此如此……」
喜得唐伯虎眉開眼笑,連聲道謝,匆匆轉囘華府……
(十)
唐伯虎囘到華府,便裝作長吁短嘆,坐立不安,雙眉深鎖,逢到太師走來,更大聲地嘆了一口氣。
華太師不禁詫異問道:
「華安,你有什麼事嗎?」
唐伯虎便跪下說:「小人不敢說。」
「你盡管說出,不要瞞我。」
「剛才送祝老爺出門時,祝老爺問小人成家否,小人囘說沒有。祝老爺叫小人跟他到蘇州做書僮,他要把他全家的婢女給小人揀一個做妻室,小人不肯,可是囘來了後,覺得父母双亡,孤身飄泊,不禁傷心……」
言尙未畢,華太師勃然大怒:
「好個祝枝山,敢來勾引我的書僮!他看我就不能給你一個好妻室嗎?哼!欺人太甚!」他轉向僕人說:「你去叫全府的婢女出來,讓華安選一個做妻室!難道我堂堂相府的婢女,比不上他祝文二府嗎?」
唐伯虎連忙磕頭:「謝謝太師厚恩。」
於是,全府的婢女都出來了,簡直像一大隊的娘子軍,個個喜歡華安,格外打扮起來,花枝招展地等待華安去挑選。
石榴拚命擠出人縫,排在前頭,對着唐伯虎挑眉弄眼。但是,唐伯虎找來找去,找不着秋香,嘆一口氣又轉囘來。這可把石榴急壞了,連忙跑到他面前:
「華安兄弟,你,你不是要我嗎?」
唐伯虎搖搖頭,走開了。她大哭地跑囘厨房去。
僕人囘報太師:「華安沒有一個合意。」
太師皺着眉,猛然想起老太太房中還有「四香」,便親自找老太太,勸她說華安的人才難得,如非讓他成家立室,沒法留在府中,老太太便叫「四香」出去應選。秋香倒哭着跪下去,說她情願一輩子不出嫁,奉伺老太太。老太太笑勸她道:
「好孩子,這是終身大事,你出去吧,如果華安點着你,我收你爲義女,永遠脫了你的婢籍。」
秋香只得怯怯地跟着三個女伴出去。
「華安!全府只█這四個婢女,你再不中意,老夫就沒有辦法了。」華太師笑着轉向四香說,「今天良辰美景,不能無詩,你們一個唱一首歌吧。」
四香不敢拗違,便羞答答地,各展開鶯喉唱了——
春香唱:「春天桃花開當紅,花香花美滿樹欉,何處人家花味香?花味香,花味香,嗅着花味人輕鬆。」
夏香唱:「夏天蓮花開當時,花香花美滿魚池,何處人家花香味?花香味,花香味,嗅着香味人中意。」
秋香唱:「秋天桂花開當寶,花香花美滿山坡,何處人家香花好?香花好,香花好,嗅着香花人呵咾。」
冬香唱:「冬天梅花開當齊,花香花美滿四界,何處人家好香花?好香花,好香花,嗅着香花人愛買。」
唐伯虎看這四個,個個標緻,他也唱道:
「四季花開都會香,花香各項無相同!愛花可惜只一人,一人愛一項。我愛秋天桂花欉,開滿桂花金咚咚,我愛秋花香,甘心做奴才!我愛秋香結成雙!」
唐伯虎喜氣洋洋地,走近了秋香,輕輕地拉着她的手。秋香看見他這麼痴情,非常感動,含羞地低了頭,婉然一笑,好像秋天的桂花,在暖風中開着,香氣在空中散播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