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火鳳凰』角色分析座談會
一羣編導演員滙集一堂,互相交換意見,創造藝術生命,這個民主會議在我生平還是第一次!
白沉
一九五〇年八月十三日,這個可慶賀可紀念的日子。天上飄着細開「南國」片廠泥寧的曠塲上,烙着重叠的足印。我挾着劇本,用足尖「盡力」尋找可以「棲足」的地方跳過水潭,但有時幾乎捽跤。
小峯冒着雨。三蹦四跳地在我面前站住,和藹地向我說:
「在棚裏,就開始了!」他又三蹦四跳地奔進了辦公室。
小峰是我們這個戲的劇務,也是我們電影界裏最年輕的一位朋友:他是一位好演員,也是一位好的事務工作者。他那張天真的「孩兒面」上,永遠浮着可親的笑雲。他熱愛他的工作和學習,他更熱情地愛着所有的朋友們。爲了籌備「火鳳凰」的開拍,他整天在忙着,汗液老是浸濕了他「小肥佬」式的身軀。
上個月,他送走了他的愛人去北京進藝術劇院,他常常睜着他那雙有光彩的大眼對我說
「我要和她比賽,看誰學習改造得快?」
「她?」我也常常故意地:「她是誰?」
他的臉紅了。
我很感動我認識他有十年了。自從他的熱情和眞理結合以後他變了,變得更可愛了。
他的枕邊總是躺着一本景雲著的「戀愛新觀。」
我很慚愧,我應該向他學習的地方,眞是太多了。
X X X
走進攝影棚——不,我應該說我走進了一個美麗的花園。白色精巧的花架上,攀纏着黏着紅花的緣藤。花園裏有一座暹羅式的洋房,這座洋房的大客廳,就是我們「火鳳凰」演員「角色分析座談會」的會塲。於是我輕步邁進了會塲。會塲裏很恬靜,朋友們差不多全到齊了,有的在促膝低語,似乎在討論什麽問題;有的埋頭在劇本上用功夫,用筆在小簿子上作着摘錄。我輕聲地向他們打了招呼,在一張小沙發上坐下了,盪在中央飛舞着的風扇翅膀,透過明亮的白瓷燈,在我身上劃清一道道的黑影,我開始注意起這間客廳了。
這是一間佈置得非常精緻的客廳,有着八字式大理石的樓梯,四壁掛着和擺着很名貴而奇特的字畫和古董。最使人覺得特別的,是每個角度的構圖,都充沛着南國熱帶的氣息和情調。尤其紅木茶几上的一盞小燈,燈上架着一把蘋果大的茶壺,特别够人玩味。
「這是「海外尋夫」最考究的布景。」芷君輕聲對我說,也許他發現了我獵奇的眼睛。
我曾經走進過很多華麗的,或不華麗的客廳;我曾經參加過很多大的,或小的集會,但,在這樣精美的布景裏,開這麽一個以藝術工作者自己做主人,導演、編劇、演員、工作人員匯集一堂,互相硏究,互相交換意見來創造藝術生命的民主會議,眞是生平第一遭。
我向劉瓊借火燃燒,發現他惺戀的眼和慘白的臉。
「一夜沒睡?」我習憤地問他。我知道他最近忙於導演兼主演「方帽子」,工作辛苦得很。
「拍到天亮十點鐘,接着趕來開會。」他笑着囘答我,深深地吸了口煙。
「吃得消?」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捨不得這個會——」他指着對面的岑和金幽默的笑着說:「他們倆和我也是同樣的「命運」!」
我順着他的手看過去,岑範和金彼得,都專心的用着紅筆,在劇本上畫着點和線,沒有一點倦意。
X X X
正式開會了!
我們輕輕地挪動着椅子,以導演王爲一爲中心,緊緊的圍成一個圓圈。
「朋友們!」王爲一用溫和的口吻開始說話了:「今天是一個可慶賀和可紀念的日子!我們自己的公司——五十年代影業公司,十五日就要開始拍片工作了!今天是「火鳳凰」全體工作人員第一次會議,這個會議中,每一個朋友都是公司的主人,所以我們每一位朋友都要縱情地發表自己的意見,來怎樣創造『五十年代』成爲我們香港電影藝術工作者最健康、最結實的藝術園地。如果我們要使這個園地裏生長出來最美麗的花朶和結出最豐滿的果實,就需要用我們每一個朋友的血汗來灌漑它。「火鳳凰」是我們發出的第一砲,我們只許它成功,不許它失敗。——我雖然是這部影片的導演人,但我的力量是非常薄弱,主要的,希望朋友們多給我意見,帮助我完成『火鳳凰』的導演工作,我永遠相信集體的力量……」
王爲一是我們朋友群中最虛心的朋友,「珠江淚」的成功,就標誌着他的眞誠和謙遜。他這段「開塲白」使我酸鼻,至少我個人從來沒有聽見過一個導演說出這樣熱情和眞摯的言詞。
劇作者馬霖,蓬鬆的長髮和一隻「不高興」的煙斗,幾乎可以構成他的一幅素描像。他不滿意他的「火鳳凰」,他要大家盡量「挑剔」它的「毛病」,他要「火鳳凰」裏滲入大家的血液,使他更完整,更豐滿,更有生命力。
我深深地愛着他那隻煙斗。我想它帮助這位作家完成了多少康健的作品呵!
我望着這一位編,一位導,深感在眞理旗幟下的藝術工作者,和那批以「大」編劇、「大」導演自居的先生們,眞是一個地球上兩個歷史階段裏的人。
X X X
分析角色的工作開始了。
姜明自吿奮勇的第一個發言。他是我們的老大哥,幾十年艱苦的藝術生涯,在他臉上刻着深深的皺紋。但他永遠是那麽健壯。
他沉浸在想像中,有條不紊的說着老敎授陳明鴻的性格、身份、社會環境、時代背景、思想認識……他創造着老敎授的形象、年齡、外形、習慣動作……最後他說:
「我想這位老敎授出門的時候,一定要帶把雨傘的。」
他的分析是經過充分的思考和準備的,那麽細膩,那麽生動。我的腦海,成了姜明的畫板,他一筆筆的塗上色彩,鈎出線條,使我覺得老敎授好像活生生的站在我的眼前。
接着大家發言,補充和帮助姜明更生動這個角色。同時有朋友要求導演把這個角色處理得風趣一些。大家的意見,副導演盧玨都把它記錄在筆記本上。
盧玨是我們朋友羣中最沉默寡言,而看問題比較深刻的朋友。他的創作能力很强,在「火鳳凰」的創作過程中,他消耗了十多夜的精力,帮助「火鳳凰」長出了許多美麗鮮艶的羽毛。朋友們都喜歡親近他,因爲在他那裏可以收穫很多寶貴的知識。
朋友們熱烈的討論着,謹愼地,孜孜不倦地,像一群親姊妹兄弟,圍聚在火爐前,討論着怎樣建設一個好家庭一樣的溫暖和融洽。
陳風,一向在電影界被老闆們看着「小」演員的朋友,但他分析吳培元這個角色時,態度的認眞和愼重,使朋友們對他都非常欽佩。雖然這個角色在影片中佔有很少的膠片,但它在整個戯中是佔清不可缺少的一部份。我們朋友們都深深理解着電影是「集體的藝術」,和其他某些公司,把電影當作女明星「個人」「藝術」的觀點是截然不同的。這同樣是一個地球上兩個歷史階段的觀點。
X X X
秋梵和李浣靑發言的時候,都拿出厚厚的紙張,她們參閱着他們的筆記,仔細的揣摩和創造著自己的脚色。她們同樣提出了自己的角色階級出身問題,立刻在我們中間展開了熱烈的討論,爭辯,再討論,終於得到了大家統一的意見。我知道這些意見都要交到藝術委員會裏去整理歸納、集中。藝術委員會的朋友們除了自己的本身的工作以外,還要忙於這個工作,是太辛苦了。比方舒適,他是擔任五十年的財務工作,戯將開拍,財務眞是最繁忙的,而且他還要準備和計畫第二部戲的財務工作;比方陶金和顧而已,他們正在整夜忙着拍攝「詩禮傳家」的工作;比方我們的製片人韓雄飛,他每天淸早到廠,忙着計畫和指揮一切的拍片工作,最後離場總是他;我們敬佩他的工作精神,他們在本身工作精疲力盡之時,還要在深夜時分,根據群衆之意見來硏究來整理劇本。
什麽東西使我們這一群(轉入第十三頁)
(接上第八頁「角式分析座談會」)藝術工作者緊密的團結在一齊,熱情地,刻苦地工作着?除了眞理,什麽也不可能。
X X X
韓雄飛興奮地奔進會塲,向大家宣布。「火鳳凰」中朱可期(劉瓊飾)的父親舒適自吿奮勇的願意担任。」
我興奮得幾乎抑不住自己,我知這本來飾演這個角色的演員,最近囘祖國去了。大家正在硏究誰演最合適,想不到舒適這位朋友扔掉了過去「明星」的舊包袱,勇敢的承當上來。這個角色在一萬尺影片中,他這位「明星」能勇敢的,以身作則的打倒不合理的「明星制度」,這種精神,眞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我們朋友們除了敬佩以外,願以二十萬分的熱情愛他們。他們是堅决澈底執行了「五十年代」集體藝術制度的先鋒。
我心裏輕輕地呼喚着:「『五十年代』萬歲!萬萬歲!」
X X X
熱情燃燒着我,我和朋友們走出了會塲。我一邊走一邊在想:
在眞理的旗幟下,在一切爲了眞正藝術的創作中,在一切爲了大衆利益的熱情裏,我,是多麽渺小呵!眞可以說是蒼海一粟。如果我只看見我自己,只爲着個人打算,我是一個多麽卑鄙的東西;如果我有一點自負和自滿自傲的心理,我是一個多麽無恥的東西!
X X X
天上還在飄着細雨,我手裏還是挾着劇本,可是我已經走到南國片廠的門口了。囘顧曠塲,我記不起我怎樣邁過這段泥濘的路。重叠的足印比來時更多了,我可是認不出那個足印是屬於我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