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凰
電影小說
眉庵
一
靑年朱可期從外國學丁洋畫歸來,囘到他一別幾年的家,第一個感覺是家鄕很美,本身就是一幅畫;但可惜藝術界一點生氣都沒有。很有點想好好發展一下他的抱負的樣子。
他的父親朱達權,對於兒子的歸來,却有不同的想法。他以爲自己半生熱中名利,勞碌了一輩子,如今地位有了,面干有了,應該退休下來,享受一點淸福。爬不盡的錢財讓兒子來賡承他的餘志,繼續去動腦筋。他預備好了把自己公司裡總經理一職,禪讓給朱可期。
他把許多知交以及業務有關的,和社會上有地位的紳士們大亨們都請到家裡來了,他想借着和兒子洗塵的盛宴上,當衆宣佈了這件事。客人已經坐滿了一大廳,還不見那位主角人物朱可期,他的妹妹靜芳跑上樓來促駕,可期和她一談起來,就興奮地吿訴她,說預備開一次個人畫展,把中國的藝術水準提高一下。
「你那末自信?」靜芳見可期眉飛色舞,滿懷壯志,這樣笑着問他。
「當然囉,我這些畫在外國得過多少權威批評家的好評。」他指着滿室的作品驕傲地對靜芳說。
「可是這兒不是外國!」
「我想總有人懂畫的,不見得都是瞎子。」
「你很自負。」於是他們的話就岔開了・靜芳吿訴他父親催他下去見客,說今晚請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客人,預備介紹給他認識。
「什麽上流社會?我覺得他越過越庸俗了,我離開了這幾年,這個家完全變了,就是你沒有變。」他們幢憬着過去的日子,那些時候父親還沒有什麽錢,一家人擠在一幢小房子裡,倒也挺快活。現在,父親發財了,住的地方濶氣起來了,可就反而缺少了以前那種眞正的快樂了。談起父親,可期的牢騷更多。他說:
「他做了投機生意,人也變得勢利了,虚僞了,你看這個家,官不官,商不商,中不中,西不西的,來來往往的盡是些勢利小人,這樣的家,我是獃不下去了。」
「那末,爸爸要你當總經理的事你攷慮過沒有?」
「這有什麽攷慮的?我要是做了投機生意,不也變成勢利鬼嗎?」
靜芳聽了這話,覺得有點衷心的喜悅,就親密地拉着可期一同下樓去了。
二
朱達權把兒子介紹給滿座的體面人。體面人個個向可期巴結起來。有幾位記者,串貫體面人的門子的,這時候也憑着他們特强的嗅覺摸索上門來了,那個叫王仲明的,還是可期早年的同學,於是他第一個搶上去和可期握手了。
「可期兄,還認識老同學吧?——王仲明。」接着,他唯恐不及地吿訴可期,說自己是「自由之聲」畫報社的記者,自由之聲畫報的立塲是完全中立的,自己在那裡不過是混混日子而已。最後他要可期兄跟老伯一塊兒拍張照片,要來登在畫報上,替可期兄宣傳宣傳。
宋公誠,吳培元,都是「一向仗着朱總經理的照應」的人物,他椚聽見朱達權要禪讓了,對於未來的總經理可期兄,自是巴結之不遑,他們先後土來對可期做着自我的介紹,意思却是要他以後「多多關照」。
朱達權忙於招待客人,四面讓坐,看見宋公誠吳培元那個自薦的樣子,過來靠近可期,在他的耳朶邊低聲的說:「這兩個人用不着多敷衍」。說着把他帶到張博士的面前,介紹他認識張博士,又介紹劉董事長見過面,說劉董事長是當地的慈善家。每一個客人都對可期曲意奉承,但可期的反應是冷淡的,他覺得一團悶氣正在他的胸中集結起來。
坐在一旁的妹妹靜芳忽然向朱二少爺可明低聲的說:「二哥,你看大哥今天多神氣?」這不過是她隨便拿來說說的話而已,不想倒敎可明撚起酸醋來,他牢騷的說:「這有什麽希奇,還不是爸爸的面子!」
那邊廂捲起一堂哄然的笑聲,戴利沙小姐給朱太太拉過一旁讓坐,馮老伯剛進來,就被張博土纏緊,還把可期抓住問話。
「可期兄,這次囘國有什麽計劃?」張博士。
「呃……預備開個展覽會。」可期這樣囘答他。正在這時,朱達權却要把可期繼任總經理的事宣佈了,可期聽見了不覺一怔,正待提出異議,衆賓客的喧呼圍擁,道喜稱杯,已把他發言的機會擋住。
三
客散之後,可期和父親的交涉開始了。父親以爲一大堆事業非他來接手不可,就是要搞什麽藝術,當了總經理也一樣好搞。說有了財有了勢,自己的藝術才値錢。並且,一個人也斷不能老是畫畫,不做點兒事業。可期反對,他以爲畫畫就是自己的事業,一個人的事應該由自己來决定,父親怎麽可以沒有徵得他的同意就當眾宣佈要他做總經理?
「再說,我是一個藝術家,怎麽可以做這投……。」他的話沒有說完,朱達權放下手裡的蓮子羹,攔住說:「投,投什麽?投機是不是?我問你,你現在吃的這麽好,穿的這麽講究,住的這麽舒服,那兒來的!還不都是你父親投機投來的?」他有點火了,可期還待抗辯,却給母親勸開。
「好了好了,鬧什麽呀?時候不早了,該去睡啦,明兒再說吧。」她用眼光止住了可期的說話,又一面扶住達權走進房裡去。囘頭望着獃在一旁幸災樂禍的可明,她說:「阿明,把你爸爸的蓮子羹端進來!」
四
當下,靜芳關心事情的發展,她睡不着覺,跑到可期的房裡來。問可期預備怎麽樣。
「說不幹就不幹,大不了離開了這個家!」
他很堅决的表示,靜芳聽了倒滿同意,就是担心他的生活。可期以爲目前的經濟情形,勉强還可以維持到展覽會,等過了書展,一切就有辦法了。於是他們就談到找屋子的問題,靜芳想了一想,記起她們的敎授陳明鴻老師家裡有個小房間,答應明兒就去問問看。可期聽見靜芳稱陳明鴻做老師,以爲是個老學究,担心他和靑年人合不來,靜芳笑着吿訴他,陳明鴻是個老靑年,最喜歡跟靑年人做朋友,最愛帮助靑年人。說她有個女同學梅麗影,爲了婚姻問題,跟家裡鬧翻了,他就把她招待到家裡去住。所以,相信對於可期,這位老靑年一定也能够給予最大的同情和帮助的。
五
可期終於離開了家,被陳明鴻老師招待到家裡來住。他把房子佈置起來,作爲住所兼畫室,心裡舒暢得很,他以爲這才是好好兒作畫的地方,此後他不必担心沒有創作的情緒,反而是可以把感情儘量發揮出來。
老師,師母都動起手來替這位靑年藝術家搬行李,靜芳看見,連忙過來阻止,怪着哥哥自己倒不去管它。老師師母都很熱心,他把可期當成自家人,極力對他表示歡迎,還一面不斷在幫他佈置一切。老人家那種熱愛靑年的樣子,使人覺得他倆異常可親,而且由於他倆的照拂,這間屋子裡的氣氛顯出無限和怡而溫暖。可期把它同自己的家庭比較起來,覺得眞是「別有天地」。
師母要上市買菜,老師也忙着趕到學校上課去,他倆和可期告別,說囘來才來領敎可期的藝術,還關照可期,要他今後就在自己家裡一同吃飯。可期謝過了,表示不敢太多的打擾,祇請托師母替他找個佣人。
「一個人嘛,找什麽佣人呢?大家帮着做好了。」師母誠懇親熱的說,靜芳聽見了,忙接上來:「還是請您找一個吧,我大哥什麽事也不會做的。」師母祇好答應了,她和氣地笑着,走出來照顧老師,問他搭車的錢預備了沒有,手絹兒可忘帶了?老師已經步出大門,囘頭來連連說有了有了,還吿訴太太要借的書今兒一定帶來。太太笑他今兒該不再忘記吧?老師敲着腦袋說:「嗨嗨……今兒不忘記了。」
他倆夫妻的親熱情形,看在可期靜芳的眼裡,可期十分羡慕,靜芳也說:「老師夫婦倆眞好!」她囘過來見可期站在那兒發獃,催促着他快去搬東西。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叮叮地像是打鐵的聲音,把可期的注意力吸引了。他問靜芳……「這是什麽聲音?」
「管他什麽聲音,又不碍着你。」靜芳祇顧收拾東西,不大理會他。可期微微感到有點美中不足了,他自言自語的說:「這兒不大淸靜。」
六
師母提着菜籃,跟隨在老師的後面,也跨出大門來,她一見皮匠鄺師父夫婦,就早呀早呀地,照例和他倆酬對起來。
「今天要不要帶菜?」好像是習慣了似地,師母每天上市,一定替皮匠夫婦帶賣點菜。
「要的。」
「帶什麽呢?」
「什麽都行,幾毛錢的事兒嘛。」師母點着頭說聲再見,就走向街心,追上了老師,走在一塊兒。梅麗影迎面行來,親熱地在同他倆打招呼。老師問她稿子送去了沒有?她說:
「送去了,剛才聽說他們什志社想把此地的讀者組織起來,辦一個讀書會,想請您去担任國際問題的講座。」說完又對師母聊起來:「師母,「婦女園地」的稿,子催你快點交齊。」
「今天晚上就可以編好,明天送去!」師母藹然地吿訴她,又對她報吿着:「靜芳的哥哥搬來了。也是一個崛强人,同家庭過不去的,跟你一樣!」梅麗影聽到末一句,有點得意也,有點不好意思地,嫣然作一嬌羞的媚笑,便和老師師母分手了。
梅麗影急忙想向門口衝進,鄺師父一眼見她,就攔住說話:「梅小姐,鞋給你修好了。」
「這雙鞋修好了,脚上的又破了。」梅指着脚上的鞋示鄺師父。那鄺師父的妻子這囘把眼光從工作中移過來對住梅麗影,「那你就穿上這雙,把這雙再給你補了吧。」梅靠在牆上欹斜著身子在換鞋,鄺師父的妻子忙給她移過椅子來,讓她坐下。她一邊換鞋,一邊牢騷的說:「天天出去跑,鞋都跑壞兩雙了,可是工作還沒有找到!」鄺師父同情着她,也是有意安慰着她說:「這個年頭啊,找事情眞不容易呵!」說着從梅手裡把破鞋拿過來。
「你看,破了多大一塊?」她把補好的穿上了,又問他:「多少錢?」
「算什麽錢呢?你要算錢,那我就給你掛上賬吧,等你找到事情再還我好了。」
七
可期在房子裡東搬西移,手忙脚亂,弄不出名堂來。他是過慣安樂的日子的,自己幹活這還是第一囘事情,所以他祇好樣樣央靜芳帮忙。
「眞麻煩,這種事兒我幹不來!」
「幹不來就得學呀,眞是個大少爺!」
門外嘎嘎然的步聲,靜芳首先看到是麗影來了。麗影對着靜芳,滿面笑容的說:「曖,搬來了?」靜芳凑上前,一把拉住她。
「麗影,我給你們介紹。這是大哥可期,」靜芳又望住可期說:「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梅麗影小姐。」麗影用歡迎的眼光有禮貌的向可期稱呼,可期凝視着她,莫來由地起了一種愉悅的情感。麗影不好意思地避開了可期的眼光,靜芳叫她幫忙幹活,她答應囘頭就來。
「她眞美!」可期忍不住向靜芳耳邊細聲的說,靜芳不想這句話讓麗影聽見,立刻行過麗影這邊,把話兒攪亂她的注意:「你來得正好!」
麗影正向着畫堆裡打獵,她沒去注意他們的話。
「大哥,麗影也是喜歡畫畫的,而且畫的挺不錯呢!」可期聽見靜芳這麽說,心裡更加爽快,恍惚在寂寞中得到良伴的樣子。他正在把畫板畫筆整理着,口裡不停給靜芳述說他的感想:「靜芳,我現在的感情好像一匹野馬,假使有個理想的對象給我來畫,我一定把我現在的思想感情儘量的發揮,把一個人堅强不屈的精神表現出來,一定可以成爲傑出的作品。」說到這裡,他伸着懶腰,昂起頭來正對着麗影的俊絕的笑臉,他覺得一些光與熱都融滙在這張笑臉上,他把工作停下來,向梅麗影懇求的說:
「梅小姐,……冒昧得很,我想能替你畫張像。」麗影並未覺得有什麽突兀,可是靜芳急起來了,她對可期不客氣的指摘:
「我還以爲你瘋了吶,一點禮貌都不懂!」還生怕麗影生氣,忙來安慰她:「麗影,別見怪,他就是這副脾氣。」麗影望靜芳又望可期,來不及說話,可期已經繼續他的解釋:
「抱歉得很,因爲我突然發現了你就是我剛才所想像中的對象。」
「我!」麗影驚愕的反問,她的情感可複什起來了。
八
畫室裡的早晨,淸靜中但聞皮匠叮叮的敲打聲。這在熱愛勞動的人聽來是些生活的有節奏的歌聲,但聽在可期的耳朶裡是煩燥的,他認爲皮匠整天不停的敲,把他什麽情緖都敲去了,就好像一鎚鎚敲落在他的腦門子上一樣。剛在讓他畫像的梅麗影覺得事情並沒有這樣嚴重,她說:「這是人家工作的聲音呀,我每次聽到了它,就想起了工作,假如我能像他一樣,天天有工作就好了。」
可期一邊用心運筆,對着梅麗影畫像,一邊和她聊着閒天,從談話中,他知道梅麗影是個沒爹沒媽的孤兒,從小靠叔叔撫養,打唸書起,就孤獨地住在學校裡,她沒有一個朋友,祇想做個用功的學生。她的叔叔雖然撫養了她,却不了解她,想把她嫁給他一個姓沈的恩人的兒子,說自己這幾年做生意,就全靠沈家帮忙。沈家這個兒子叫德明的,可巧是麗影的同學,仗了家裡有錢,掛了念書的名,却一味在學校裡找女同學鬼混。他見梅麗影生得漂緻,就不斷的窮追,梅麗影討厭他,總是用嚴正的態度,斥退他無耻的要求。叔叔爲了希望跟沈家攀親得着有力的撐腰,步步緊迫梅麗影,麗影堅决的拒絕,她知道叔叔撫養她的目的,原來是要利用她,作資本,用來█錢,她憤恨地和叔叔决裂了,那時,她在學校還差半年畢業,就這樣輟了學,住到陳明鴻敎授的家裡,一切全靠老師師母的帮忙了。
「有時候,我也帮他們做點事,整理整理資料,或是抄抄稿子,乘機學習學習,這樣我的生活是沒有問題,祇是固定的工作還沒有找到。……現在,我又做了一位靑年畫家的模特兒了。」
他倆一面畫像,一面聊天。靜芳和老師行進房來。可期請老師指正他的作品,老師還未說話,靜芳搶着批評了,她說:
「美是美了,可惜把我們麗影畫得有點自命不凡的樣子,這不是她的性格。」老師表示同意靜芳的意見,可期又搬出別的作品來請教師批評,老師吿訴他:「新中國很需要像你這樣有高度技術修養的人材。」意思是要可期在作風上改變一下,把舊的一套丟開了。於是,老師送給他一些新刊的畫本,希望他去接觸一下新的藝術,自然更希望借此來影响了他。
這一晚,可期爲了表示對麗影的謝意,請她出去吃晚飯。囘來的時候,師母忙著伏案寫稿,老師獃在一隅縫着一雙破袜子,兩夫婦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麗影一天沒有替老師師母帮忙,心裡很不好過,師母安慰她,說一切都已經自己弄好了,叫她不用掛心,明天有空,還要她把稿子送到她報舘裡去,麗影見師母沒有怪她,這才寬下了心。師母問她是不是去看電影,她說去跳了一會舞。說後心裏感到很慚愧,吿訴師母,自己今天不應該去跳舞的。師母見她難過,撫着她說:
「難得去玩兒一次,倒也不必太拘謹。我們到底不是修道士啊!不過,這些地方去是不宜多去,很容易使人消沉的。」
她們又談了一點關於朱可期的事情,師母很關切他倆前途的發展。
九
早餐桌上,陳老師見小菜很好,忙着呼喚麗影過來吃稀飯。
「老師,師母,朱先生已經給我預備了早點了。」麗影已經答應陪朱先生吃早點,這樣囘復了老師師母。她走到可期的房子,看見昨天老師送給可期的畫集被委棄在一旁。
「怎麽,你不喜歡這些畫嗎?」
「那裡那裡,不過,……我是個藝術家,不是個宣傳畫家。」他把麗影接到餐桌上,一邊吃,一邊讀。麗影對他那純藝術的態度表示不同意,她堅持他應該畫些中國的東西,中國的生活,要大家都(轉入第十三頁)
(接上第八頁電影小說)看得懂,看得有興趣。
「可是,我對這些東西不熟悉,不懂,怎末辦呢?」
「那你要去瞭解它,熟悉它呀!」
他倆談談吃吃就吃完了早點,麗影坐上位子,可期對着畫架,又提起他的彩筆畫像了。
老師師母聊起天來,談到了麗影跟朱可期要好的情形,老師担心麗影太感情,彼此還未十分了解,發展太快是有危險的。
麗影自己做了愛情的俘虜,她可沒有攷慮到這個問題。這時,她在畫室裡,正聽着可期如誦詩歌似地給說着一大篇「動人」諛的詞:
「梅小姐,打我學畫起,給我畫過的女人也不算少了,可是直到現在才發現祇有你是我最理想的對象……不,我祗是說,你是我畫布上最理想的對象,你是多麽自然地走上了我的畫布,你的輪廓,你的綫條,以及你內在的情感,綜合起來,是那麽協調的表現了一個崇高的理想。」
皮匠鄺師父釘鞋的聲音不斷叮叮的响着。這聲音對於朱可期的情形是不調和的,他憤憤的說:
「敲,敲,敲,一早就敲,把我的靈感都敲掉了!」
十
可期的畫室裡,天天覊留着梅麗影的足印。他們作畫,聊天,常常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宵。這一晚他們談了很多,很親密,看看時候不早,麗影站起來吿辭。
「你不要走……」可期的情感顯然有點奔放的樣子,麗影却能够控制着自己,同時也力求使對方安靜一下。
「你也該睡了,明兒還要好好兒畫畫呢!」她不顧可期的强留,翩然地去了。
「麗影,麗影……」
麗影囘到自己的房間,也不想馬上就睡,她拿起針線來,就着燈光,密織着她的絨衫。許多東西在她的腦裡起伏,她一直是孤零過慣日子的,現在忽然有一個人這樣關切和眷戀着她,自然不能不使她的生活波動一下。
師母行過她的門前,見室裡還有燈光,向麗影招呼:「還沒睡啊?」
「我給可期做點活。」
可期繞室踱方步,不時走近窻口,向對窻瞭望。看見還有燈光,連聲把麗影呼喚着。
「不早了,睡吧。」麗影聽見呼喊她,也凑上,窗口來。
「我還有話跟你說……」可期吿訴她希望和她一同生活在一個窗戶裏,說他已經不能離開她單獨地生活了。麗影要他好好地開過了展覽會再說。
「對,等我開了展覽會。我們就有錢。可以熱烈地舉行婚禮,我們還可以去作蜜月旅行,可以搬到風景幽美的地方居住……」
「可期,不早了,去睡吧。明兒還有工作呢……」麗影勸止了他,他還要痴纏,麗影正色的責備他:
「快別這樣了,睡去吧。」
十一
經過可期,麗影,靜芳幾個人合力佈置,朱可期的個人畫展開幕了。報上披載了這消息。
九點鐘。梅麗影在大門口的簽名册上光榮地簽了第一個名字。
送花的人持着花藍在門口張望,見了靜芳,裂開大口問:「係唔係呢處?」
靜芳同他接了,看看寫在紅綢子上的名字是宋公誠,吳培元,可期看見這庸俗的花藍就作悶。
王仲明也來了,他口如懸河地對可期瞎捧一番,就拿出他的「自由之聲」畫報,他翻開來給可期看,這是他的照片,這是畫展的消息,這是捧塲的文章。他不是到來稱功,却是說:
「我們的總經理對老兄的畫非常賞識,想請你做圖畫編輯,老兄有意屈就嗎?」
可期吿訴他目前祇想專心畫點畫,沒有工夫做編輯了,仲明很替他可惜,他極力在强調他們的報社待遇高,外快又多,不同別些自命前進的窮報館。要可期仔細攷慮攷慮。他又認爲可期這個畫展有點美中不足,就是不曾把朱老太爺的名字擺出來。他說:「牌子老,面子够,祇要他老人家一用塲,包你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濶佬來捧你的塲,買你的畫。……」
王仲明去了,麗影問知他是「自由之聲」的記者,忙吿訴可期,這一家畫報很惡劣,專門造謠,叫他別攷慮王仲明的話,也別跟這種人來往。
宋公誠,吳培元興冲冲地趕來了,一進門就連忙拱手恭喜,可期已經忘記他們是誰,他們祗好再來一番自我介紹。
可期聽見宋公誠吳培元兩個名字,把眼光移到花籃上,公誠立刻陪笑奉承前去:「小意思小意思,我們特意來捧塲的,……怎麽,令尊大人還沒來呀?」
培元也囘顧一番說:「我想總經理早該來過吧?」麗影靜芳不去留意他們,祇管做着自家的事,可期也一點不重視他們的捧塲。宋公誠吳培元於是爛鑼破鼓相對自行彈唱起來了。
「啊,眞是琳瑯滿目啊!」公誠的話。
「吓,眞是人間能得幾囘看哪!」培元應對。他說完了話朝公誠一望,公誠剛好在鑑賞一幅標價弍千元的作品。
「嗨,這幅畫好極了,弍千塊錢,可期兄,這是最高價了吧?」
可期最後給他囘話,培元已經提出了附和的意見:「我看這幅畫就是我們小公司定了吧。」靜芳聽他們說要定畫,過來問他們要怎樣寫定畫的紅條。培元連忙培笑說道:「我來寫,我來寫。」她拿了一張紅條子,顫巍巍地斟酌着寫上去。
公誠問起可期幾時就任總經理的事,說是上囘朱老太爺當衆宣佈過要把職位讓給了他,這件事是不是快要實行。可期聽看這個,心裡異常不悅。他說:「我給家裡鬧翻了,也就是爲了不願當這個倒霉的總經理!」
這句話在宋公誠吳培元的耳朵裡,簡直是一聲霹靂的响雷。他們相顧錯愕,異口同聲的說:「可期兄已經跟令尊鬧翻了?」
麗影給貼好了紅條,走來問宋公誠留個送畫的地址。宋公誠這時候進退維谷,尷尬不堪,他想看那幅畫要付出弍千塊錢,結果將是毫無所獲,心頭很是痛苦。他沉吟一會,說:「啊,唉,我看我們那寫字間太小,擺不下這張畫,還是換張小的吧。」
培元正感彷徨,聽了這話頓開茅塞,急忙附和:「曖,換幅小的,對對。」
可期一旁看得分明,他爽快地指着宋公誠說:「宋先生,你們是來跟總經理談生意來的?那你們的行情太不靈通了。」囘身又對靜芳吩咐:「靜芳,把他們的畫退了。」
聽着他們可以退畫。如獲赦令,兩個人滿口對不起對不起的,退了出去。可期看見那個倒霉的花籃還歪着嘴擺在那裡,忙喚着:「靜芳,把他們的花籃扔掉!」
十二
展覽會的第二日。
沈德明挾着一個女阿飛隨街白相,經過畫展會塲。他要進去,女阿飛反對。她嚷着要去洗頭髮,又担心買不到電影票。但德明死拉當她進來。德明一眼看見梅麗影,醜惡的舊態復萌,大說大笑地,沒有一點規矩。可期勸他守秩序,幾乎吵了起來。
沈德明看到梅麗影的畫像,要求定買那張畫。可期說這張是非賣品,要買請選過第二張。沈德明輕薄地說:「我不是喜歡你的畫,我是喜歡你畫的這個人。」可期一聽,忍不住火丁起來,斥退了他,靜芳吿訴可期,他就是死追着麗影的沈德明那傢伙。
十三
個人畫展失敗了。可期墜入了失望的深淵。他覺得這個世界,全是一些勢利狗,他的藝術是永不爲人所需要了。陳老師趁着這個機會,常常過來安慰他,勸他把作風改變。麗影也不斷鼓舞他:「失敗了再來,眞正的藝術品,不靠人捧,不靠人買,它是直接活在千千萬萬人底心裡的。」
儘管畫展失敗,梅麗影和朱可期畫展結束後結婚的諾言是終於如期實踐了的。因爲這個無碍於他的情愛,反而加强了他們共同創造生活的决心。
婚禮就在陳老師家裡舉行。賀客們都是一些年靑的夥子,個個愛鬧愛玩,爭向新郞新娘乾杯。老靑年陳敎授也叫着斟滿了酒,大家來爲新婚夫婦祝福。那位記者王仲明,肉麻當有趣,纏著新娘子借酒胡鬧,靜芳承勢提議請陳老師講話,大家一致贊成,老師沒法推辭,祇好給講個「鳳凰再生」的故事。
他說:「平常我們總喜歡把新婚夫婦比做鳳凰于飛,我希望我們的新郞新娘也是一雙鳳凰,而且是再生的鳳凰。」他呷了一口手上的茶,呑呑氣,繼續的說,「根據古代的傳說,鳳凰永遠是美麗的。但是鳳凰也不免會老的。當它的美麗成了過去,逐漸變成又老又醜的時候,鳳凰發覺了自已的缺點,就勇敢地跳到火裡去,把自己整個燒燬了。經過這番火的鍛煉,舊的鳳凰是死了,醜陋的羽毛都燒的精光了,新的鳳凰誕生出來了,全身長出了更美麗的羽毛,永遠保持它的年靑美麗,這叫做鳳凰再生。」老師稍微停了一停,滿堂的人却都安坐着屛息等候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旳老前輩把它比作知識分子的自我改造,這是含有很深長的意義的,因此,今天我希望我一們的新娘新郞,也成爲一双火中的鳳凰,勇敢地投到時代的洪爐裡去,不斷地改造自已。今天,我就自疋這點意思。」
老師講話已畢,靜芳率領賀客,一齊向我們的一對火鳳凰乾杯。
夜深,賀客都散了,新郞新娘都有幾分薄醉,他們囘到房裡休息。可期看見麗影那樣高興,一點不因爲婚禮簡單而落漠,他也高興上來。他拉住麗影的手,親熱的說:「麗影,我眞感激你,是你給了我自信,給了我勇氣,我一定聽你的話,我决心改變我畫畫的作風。讓我們儘情快活一個時期,就開始畫畫,這兒!還有許多環境好的地方,讓我們去玩個痛快!」
十五
新婚的歲月是甜蜜的。朱可期精神上很受了一些新的鼓舞,但他一想起生活問題,就不免有多少焦慮。並且他的舊習未除,每天還總是貪睡晏起。
這天他被麗影叫醒來,看見麗影在洗衣服,問爲什麽不叫女工阿秀去洗,麗影吿訴他,阿秀囘鄉下種田去了。爲了節省多少是多少,她决定不再請人,以後由自己來幹活。
可期很捨不得麗影幹活,況且是結婚才兩個禮拜,怎麽好讓他就來吃苦,但麗影全不在乎,她安慰着他,並推動他快點兒開始改變作風的寫畫工作。
麗影在庭院裡晾衣服,一邊唱着好聽的歌:
「枯枝上,吐出嫩芽,
新生命,正在成長。
千錘百鍊鐵成鋼!
烈火燃燒,烏鴉化鳳凰;
烈火燃燒,烏鴉化鳳凰!」
可期靠在窻口,靜聆麗影的歌聲,他覺得眞唱得好極了,問他唱給誰聽,麗影說:「唱給你聽,也是唱給我自己聽。」他們又談起老師的話,麗影鼓勵他勇敢的改造一番,他答應是答應了,就老是懷戀着他那舊的一套。
他們談的正好,門聲响過,陳老師行進來。他說已經替梅麗影找到工作了,是學校裡的圖書館管理員。
十六
梅麗影囘到母校,担任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了。她從前是學校裡的好學生,所以全校的老師同學,個個敬愛她,她的工作很愉快。就是那個壞蛋沈德明,總又不時跑來痴纏她,欺負她,爲此倒也受了不少的氣。
這天放工歸來,看見滿屋子亂七八糟的,問可期怎不收拾收拾,可期的少爺脾氣沒有改除,老說這些零碎事情自己怎能幹得了。
麗影問他怎麽說寫畫又沒有寫?他說他寫不出來,沒有東西可寫的。祇是他想找件事情做做,意思是要去找王仲明,商量當「自由之風」畫報社那份編輯。麗影堅决反對他,情願餓死也不做那樣無聊無恥的勾當。她看見可期有點陷於胡思亂想的情境,想法替她散了散悶,又促他把自己的衣服收拾收拾。
第二天,可期獃在家裡,煩悶得好像一隻無爪蟹,他看看時鐘,該是麗影放工的時候了,他預備到學校去接她,剛到了校門外,就瞥見沈徳明在胡
纏着麗影,那樣子怪難看的,這可叫可期增加憤懣了,他索性一個人跑了囘家,獃着發狼。
麗影把胡纏的沈德明敎訓了一番,懷着滿腔怒氣囘來,正想把沈的醜態吿訴丈夫,不料可期已於先對她發了一囘脾氣。他要麗影馬上就把圖書舘的管理員給辭掉了,打明天起,家裡的事由麗影幹,他自家兒到外面找事情。
麗影委婉勸解他,她說:「可期,這就是我們感情的測騐,如果你相信我,無論沈德明怎樣紏纏我,也破壞不了我們。」但是沒有用,他的主意是决定了,他要到一家叫大信公司的商行去當廣吿員,他把報上招請廣吿翻出來給麗影看,叫她學校的事無論如何辭了。
麗影知道堅持下去,會影响着他倆的情感,而且工作要是不辭,在那種情形下勉强幹着,也不會幹得好,她終於痛苦地離開了學校。
可期到報上招請廣吿員的大信公司去接洽,不意這公司竟是宋公誠吳培元那些東西的組合,他白白受了一番譏笑,又囘到家裡來了。可巧麗影正因爲辭掉工作,受到學校的人的批評而痛苦着。她承認自已太懦弱了。怎麽可以爲了感情糾紛放棄自已的工作呢?
兩個人各有各的煩惱。這就需要陳敎授來替他們解圍來了,剛好陳敎授接受了勞工子弟學校的委托,正在物色一位美術敎員。老師這把份職務徵求可期的意思,可期初時還有點不願去敎小學生,倒虧老師和師母用許多大道理把他說服了,麗影也從旁鼓勵他,他才答應去試試看。新先生和新學生大家碰頭,究竟可期拋棄不了那舊的一套。第一堂的圖畫,就在作畫的題材上彼此鬧翻了。學生要求寫勞動人民的生活,可期却要他們描寫一個鮮蘋果。
十七
麗影爲了可期不肯好好兒在勞校執敎,常對他提出了批評,可期反說麗影瞧不起他。麗影說:「誰瞧不起你?你自己要人瞧不起,你自己不尊重你自己!」
可期聽到不尊重自己的話,更剌痛了心,他幾乎聲淚俱下的說:「我不尊重自已?我父親要我做投機,要我做總經理,我都不幹,寧可跑到這兒來受苦受窮爲什麽?還不是爲了要尊重自己?……」他痛定思痛似地,急急又補充下了這幾句:「吿訴你,我是個藝術家,我是不甘心受任何束縛的,我不願意做的事情,請你不要强迫我!」
老師聽見他倆吵起來,就來帮麗影向他規勸,他們搬出許多道理,敎可期了解藝術的眞義,說來說去說不進可期的腦裡。他氣急了,拿了外衣,匆匆就跑到外邊去,靜芳見這情形也忍不住了,她策動嫂嫂,和哥哥鬭爭到底!老師師母都不同意這意見,兩位老人家很有信念,他們認爲可期不是不可改造的人,有一天他想通了,他的態度和作風都會改變的。
十八
晚上,師母和麗影都在廚房燒菜。麗影在煮着一條魚,她說東西越來越貴,生活眞難過。像可期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人,生活却又一點不肯馬虎。談談說說之間,有人送信來了,是可期寫給麗影的,他吿訴麗影已經找到事情做,現在獃在一家旅館裡,看樣子滿高興,他等不及囘來,叫麗影馬上就去。
魚燒焦了,留給師母去弄,麗影一溜煙跑到旅館來看朱可期。她到了可期的房間裡,看他拿着一本「自由之聲」,她奇怪他怎麽也買這種無聊的畫報,可期吿訴她,現在職業有了,毎月五百塊錢的薪水,生活可以過得好一點了,今天支了一點錢,特意要她出來盡情快活一下。
原來可期這一天裡是跑去找王仲明,現在决定進「自由之風」去當編輯了。
囘到家裡來,麗影一直堅持反對的意見,她去向陳老師乞援,請老師對可期說說。可期以爲答應人家祇好做了,等做得不好再辭掉不遲。老師說到那一天可就身敗名裂了。師母主張想辦法凑足所借的錢拿去退還他。可期還是不答應。
麗影看情形嚴重起來了,她對可期表示大家得好好說說。
「有什麽可說的?辛辛苦苦的,到頭來誰也不同情!」
「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不做事是我不好,找着了事又是我不好!我就是這麽個人,我要活,我要吃飯,就是錯也錯到底!」
言來語往,兩個人衝突起來了。可期的牢騷很多,他以爲麗影從前當他有辦法,樣樣都肯依他,現在看定了他倒霉,就什麽都反對自己。「你要是看不順眼,你走好了!」
這一句話眞敎麗影吃不消,她臉上一陣靑一陣白地,向他責罵:「什麽?你讓我走?我一心一意爲了你,爲了家庭,我犧牲了工作,犧牲了自己,整天耽在家裡替你看家,侍候你,你却一點兒長進也沒有,你以爲我專受人欺侮的?我可以走!」
「你當然可以走囉,有那末多人帮你的忙,還有沈德明這種少爺死追着你!」
情形已經不可收拾,麗影雖然沒有眞走,可期却不聽老師的勸阻,决絕地離家去了・
十九
可期跑去住在王仲明的家裡,白天又一起去「自由之聲」辦公。在一個舞女跳樓的桃色新聞上,可期開始看到這班傢伙無恥的嘴臉了。明明是舞客迫姦舞女,舞女跳樓自殺,在這位有錢有面子的舞客孝敬一筆可觀津貼之下,總經理先生却一定要可期改寫爲舞女詐敲舞客,以死威脅,失足墜樓而死。
「你要我出買我的人格嗎?這簡直是侮辱!」他後悔不該不聽麗影和老師他們的勸吿,他仔細想想,這種職業實在是獃不下去的,他决然把它丟棄了,囘到家裡來。
二十
他是來遲了,麗影已經離開了家。她留下一封信給他,信裡說:「本來我們是一雙可以改造的鳳凰,可是,我們都沒有跳到火裡去鍛鍊自己,却互相拖纏着,滾到泥溝裡,變成了兩只泥鴨。與其半死不活地陷在泥溝裡,不如索性分開,讓我們彼此冷靜下來,檢討檢討自己,也許還有機會自拔。」
她把自己的一切東西部帶走了,祗有一些書本,是自己所心愛的,却把它留下,她希望可期能够從那裡去獲得一點幫助。
可期揑着信,望着空空洞洞的房間,恍惚過去和暖的溫室一般的地方如今忽然變成了冷酷的幽洞了。他站在那兒,彷徨失援,一陣酸辛的情感逗了上來,幾乎叫他忍不住滴下幾滴悔恨的熱淚。
門口皮匠鄺師父的針鞋聲依舊不停叮叮地响着。响得那樣的諧和,那樣的愉悅。今天聽在可期的耳朶裡,忽然跟平日兩樣了。
「一聽到這聲音,我就想到了工作,假如我也能像他一樣,天天有工作,那會多好啊……」
這是麗影的聲音,這聲音如今從可期記憶裡重溫起來,是多麽動聽?他細細玩味着,其中奧妙的道理他是漸漸參透了。
二十一
靜芳來,老師師母在忙着開飯。說是靜芳來得正好,他們剛預備請可期一同來用膳。靜芳見哥哥囘來,心裡稍稍安樂,叫他快去把麗影找囘來。
「上那兒去找?她要囘來自己不會囘來!」
可期口裡雖然還是那麽一派硬脾氣,心裡可巴不得能够把麗影找囘來。
「給你地址,你自已去找她好嗎?」
可期把地址看了看,心裡在尋思。他發覺靜芳師母她們都在注意他的詞色,馬上改變了態度,把地址交囘靜芳冷淡的說:
「她要肯囘來,也不會走了!」連飯都不吃,他又離家去了。
二十二
勞工子弟學校裡,麗影忙着和一羣小學生上圖畫課。她的服飾跟以前一比,更加樸素了,她的言詞容止也比以前凝定着實得多。在祟高的敎育任務下,在集體的生活裡面,她是完全變成一個曠達無憂的人了,往常一派焦燥鬱悶的日子,已經被忘記得乾乾淨淨。
「下一個星期,我帶你們到工廠去畫畫。」
她對小學生們這樣說,立刻捲起一陣歡迎的聲音。
靜芳悄悄地跑來吿訴她,說大哥囘來了,報館裡的事吹了。
「吹了?」她也並不曾有什麽强烈的反應。「吹了是他的運氣。」
「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靜芳問半是挖苦,半是着急。麗影被她一問感情上也微微地起了一陣波動。
「不過,……我對於他還得採取保留態度。」
二十三
可期又囘到家裡來,他在門口吃雲吞,皮匠鄺師父見他的鞋後跟掉了,要替他針好。可期看一看他,見他滿誠懇地,也就把它除下來讓它釘釘。鄺師父連忙推過那隻小櫈子,請他坐下。
「朱先生,您忙吧?聽師母說,您這幾天在找事情,找着了沒有呀?」鄺師父一面在替他釘鞋,一面親熱的同他聊天。
可期搖一搖頭,沒有答話。
「唉,這個世界,找事情眞難哪!」他釘好了,恭敬地交給了可期。
「多少錢哪?」
「釘兩隻釘子要什麽錢呢?」
他堅執不肯受酬報,可期謝過了他,好像有意把他從新認識ー番似地,注視他一眼就進去了。
二十四
可期這兩天在家裡漸漸安靜下來,不像以前一樣熱鍋裡的螞蟻,總是團團轉,獃不住。他又開始寫畫了。現在寫的不是裸露女人。他在替鄺師父作印象畫像。
這份事引起師母莫大的快樂,她跑去吿訴陳敎授。老師喜悅的說:「曖,也許他在開始改變他的作風了。」
老師來看可期,把他的新作品稱讚了一番,還杷一本好書送給他。
「這是一些敎授,工程師,藝術家,戯劇家,還有許多不同岀身,不同職業的人寫他們自己改造的經過非常的實際。您有空不妨拿來看看。」
二十五
可期把老師送給他的,和麗影留下來的一些書看了不少,生活也開始改變了。靜芳把這個消息拿去報吿梅麗影。麗影說:「你又來同他宣傳了。」
「眞的,你不信去看看。麗影,你也該去看看他了。」靜芳講的滿動情。
「他爲什麽不來看我?」麗影心是輭了,可不願低頭讓步。
「好,那我去吿訴他,說是你要他來看你。」
「不要不要,千萬別要吿訴他我在這裡!」
麗影這兩天正在忙着準備學期考試,她記起她的未了工作,馬上丟開靜芳,囘到她的崗位上去。
二十六
小學生們正在忙着整理各人的圖畫作品,有一個發現朱可期來了,一聲「朱先生」,引起許多人的注意,個個向他圍攏問好。並搬出自己的作品請他指導。他受着熱烈的歡迎,看這個的作品,又看那個的作品,不住稱讚他們,彼此一片融洽。麗影在對面見了情形,心裏痛快,叫敎務長看。敎務長認爲他現在和小學生們旣合得來,正可乘機請他到來加强校中的美術部門。
「難道他眞的改變了?」麗影暗自歡喜,他要敎務長找他商量看。敎務長上去同可期招呼,可期說:「我去過這兒,信步進來看看。」雖然還有點狷介,但態度基本上已經不同了。
敎務長哄他梅先生有事請假,要他隨便替她給小學生們講點什麽,當做代課。這是麗影的意思,她要藉此觀察一下可期的新態度。可期答應了。小學生們也歡迎他。他自承慚愧,說以前他的見解錯了,現在願意和大家一起學習,麗影躱在一旁,看得心花朶朶開放。
二十七
可期囘到校裡担任功課了。他們計劃舉行一個展覽會。展覽會開幕,參觀的人潮湧。敎務長指着許多優秀的作品給陳老師看,說是可期兄最新的力作,又報吿他在可期兄帮忙之下,一部分學生的作品也有了豐富的收獲・
老師師母都快慰得很,爭來跟可期握手稱賀,皮匠夫婦看畫,看到鄺師父自己的畫像樂得笑眯了雙眼。
麗影來了,靜芳拉着她,說:「看過我大哥的畫嗎?」麗影睞了她一眼,笑着她:「好像世界上就是你大哥會畫似的!」說完過去招待皮匠夫婦。鄺師父道:「好好,今天我看了朱先生的畫,我也不怕說了,從前朱先生瞧不起咱們幹粗活的人,說句老實話,咱們幹粗活的也看不起朱先生畫的畫。他儘畫些光屁股女人有什麽意思啊!……」
「那麽現在你看不看得起他的畫呢?」靜芳逗着鄺師父。
「那還用說!你看,朱先生現在畫的東西,都是要大家明白,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是咱們幹活的人做出来的,也就是要大家看得起咱們幹活的人。你說,咱們還會看不起朱先生的畫嗎?」……
衆人都被他的說話引笑了。麗影和可期更覺滿面光彩。他倆一塊兒工作已過了好些時候,一向忙着工作,很少接觸着私人的事情。但情感方面,是漸漸趨於一致了。今天,在這樣怏樂的氛圍中,更加顯示是他倆彼此都有了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需求與必要。
老師師母來說朱先生澈底改造自己,並慶賀今天的收獲,麗影也對可期表示欣慰,引爲共有的光榮。
「過去我錯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會不斷地改造我自己的。」可期懇切地吿訴麗影。
「過去我也錯了,我也希望你相信我……」
麗影也動情的對他認錯。
老師看見他們這種情形,快樂地走來對他們說話:「記得你們結婚的時候,我祝你們是一對再生的鳳凰。今天、你們舊的羽毛已經被火燒掉了,新的美麗的羽毛開始生長了。……」老師的話說完,他倆立刻被一片恭喜的歡聲緊緊地擁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