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黄金夢
1
這個都市，人們都稱它叫作東方之珠。看呀！街道上任何一處都只見人頭洶湧；汽車像蛇一般的蜿蜒排列着。熱鬧極了，繁榮極了！
一座巍峩大廈的門前，無數穿戴得整齊的仕女們魚貫而入。却原來吸引了他們的；是一張寫着「沙樂風歐遊歸來個人畫展」的廣吿。
畫展室裏，擠滿了人，儘管他們都只是附庸風雜。摩肩接踵的在爭看着那些在展覽的畫。另一個角落裏，又有一羣人排列着等候簽名。
身爲主人的沙樂風，給這熟鬧的場面帶出了滿臉笑容，對於他的欣賞者都逢迎招待着。忽然，他像在他的眼前出現了奇蹟似地把笑容裝得更誇張，急步迎到門前，向一個艷裝女子打恭作揖。
「噢！路小姐，賞光，賞光。我等着好久了，還以爲您不會光臨」。沙樂風這一連串的說話，就像曾經久練似的衝口而出。
「對不起，我來遲了」。那給稱作路小姐的却心不在焉的回答，眼睛可就向另一個方向打瞅。
「那裏，那裏，請留下您的芳名」。沙樂風邊說着邊把路小姐這個人帶到簽名處。
那時候剛拿起筆簽名的是沙樂風的一位「行家」白靑雲，可是他爲了要奉承她，却就從白靑雲手上不客氣的接過筆來，嘴裏跟着敷衍兩句客氣話：
「對不起，白老兄」。
路小姐儀態萬千對白靑雲嫣然一笑，隨手就向紙上寫了路華濃三個字，就親手把筆交還給白靑雲：
「對不起」。
「不要客氣，路小姐」。
「啊！您怎麽知道我姓路」？
「您不是寫在紙上了嗎」？
「嗯……」她笑了，對着白靑雲笑，笑得那麼甜；那麼有意思。
白靑雲也只好答以一笑。
沙樂風從傍看了，心下對白靑雲起了莫明其妙的妬意，然而，他不敢在路小姐的跟前露出來，他更需耍討她的歡心，因爲她是當地一位大富商的小姐。
「讓我介紹，白老兄也是個畫家，今天特來捧場。」沙樂風不願意也得遵循一下禮節。
「原來白先生也是個畫家，失敬，失敬」。路小姐更多看了白靑雲一眼。
沙樂風忙着把她招呼過另一塊地方，滔滔不絕的作自我宣傳。
白靑雲面對着別人的畫展，不禁替自己難過，他也有妬意，他在妬意沙樂風爲甚麽能够領受這個風光的場面；而自己却不能呢？他覺得越看越乏味，只得怏怏地走出了別人風光的大門。
他一步一步的踱回家裏，心裏老是在想着一件事：找個機會讓自己也來領受一下這樣的風光。
2
靑雲的家，雖然不貧困，但也絕非富有，他的姐姐劍雲是個藝術工作者，她終身的希望都寄托於戲劇藝術。他的妹妹秋雲，也在幹着清苦的職業，她是個小學敎員，跟靑雲住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劍雲的同事葉勁枝。
常靑雲還在蹓躂着；幻想着，沒有回到家裏來的時候，他的家裏却是很寧謚的；靜悄悄的只有勁枝一個人。他把劇本裏面的台詞朗誦着，一句又一句，唸得很起勁。
秋雲下課回來了，才到門前，她已經聽見了這些語句，她輕輕掩門進來，躱在勁枝背後傾聽了一會，突如其來她掩着他的眼睛。她對於他，深心裏已經有了一個特別好感。只是當勁枝發覺了是她在跟他開玩笑時，不祭有點難爲情起來。
「下課了嗎」？勁枝朝她笑了笑，實在他有點喜歡她這份天眞。
「你眞用功」。
「他們都沒回來，家裏只有一個人，只好練習一下劇本」。
「你這樣下苦功，我看你快要當上大明星了」。秋雲說着，就把手裏的一叠書本擱在桌子上。
勁枝一本正經地望着秋雲，他說出一番差不多可以代表他性格的道理：
「舉凡一件事業的成功，並不是偶然的，更不是僥倖的，是必要經過難苦奮鬥才能踏上成功的道路的，所以我認爲對於事業不但要克苦耐勞，而且一定要從實習中爭取經驗。」
秋雲聽了他這一番話，非常感動，她緊緊的握着他的手，含情脈脈凝視着他。
這時候靑雲帶着疲乏的步伐，垂頭喪氣的踱到家裏，一聲不响的就一直跑囘他的房子裏去了。勁枝和秋雲發覺了他這種神態，不覺奇怪起來。
靑雲靠着床坐着，抽完了一根香烟又一根，他在痴想，縈繫在他的腦海中的，還是眼看沙樂風的一幕，當眞的自己甚麽時候才能够也開一個畫展呢？
「……啊！畫展開了，而且也一樣有很多的一名流紳士捧場……不，比沙樂風更要多。那時候，他可是吐氣揚眉了……」他想呀想的，沉迷着他的幻想。
他忍不住了，他把自己所想的去吿訴劍雲和勁枝他們，他把夢境描摹得非常美麗。可是他馬上就遭到劍雲和勁枝的批評，他們極力勸阻他，教他不要妄想，應該努力再求深造。
這樣的勸吿，並沒有使靑雲覺悟，打破這種幻夢。他怨恨他們不了解自己，他决定不擇手段都要實現這個幻念中的佳境。
他飯也不吃，躱在房裏踱來踱去，計算着；追想着。忽然，外面傳來一聲尖銳的呼救聲，驀地打斷他的思潮。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甚麼事情，連忙走出房外。
一個淡素的少女從街外衝進青雲他們的屋子裏，這已經使到他們都覺得詫異，再加上一個相貌兇惡的漢子也啣尾追着闖進來，嘩啦嘩啦的一個駡一個哭！
勁枝和靑雲都忍不住查問根由。
「先生，小姐，請你們幫幫我的忙吧，他要拉我到他家去做他的小老婆……」那女子哭哭啼啼向着靑雲和秋雲幾個人伸訴着，她害怕得不敢瞧那漢子一眼。
「到底是什麼同事」？勁枝不住問。
「她欠了我五十塊錢，今天到期了，她還不來。」那漢子倒像理直氣壯似的，還要仲手去拉那女子。
「嗯……別動手，欠債還錢，怎麼能够强迫別人做你的小老婆？」勁枝一把攔着那漢子。
靑雲也覺得太沒道理了，他從自己的荷包裹掏出五十塊鐘，丟給那漢子：
「去，去，拿去，五十塊綫給你，別再欺負人家女孩子」。
那漢子本來想靠這個迫她嫁給他的，可是這一下子倒給怔住了，他不能不接過靑雲的鈔票，只得悻然走了。
「謝謝你，謝謝你，先生」。那女子感激得很，她望着靑雲。
「你貴姓？怎麽會弄得這樣悲慘？」勁枝也看她實在太可憐了，同情的向她問。
「我叫葉凝霜，因爲我媽死的時候跟剛才那個人借了錢，可是工夫不夠做，還不來，他就要迫我！」她說着還哭得如帶雨梨花。
他們把她安慰了好一會，倒覺得彼此都很合得來，一席話之後，便交上朋友來了。
3
葉凝霜才離開了不久，青雲意外地收到一張請東。
是路華濃送來的，她邀請靑雲去參加她的宴會。
開始，靑雲是感到十分突然；再而，他倒又覺得這正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因爲他知道路華濃的父親就是個現成的富豪紳土，假如能够得他支持自已開個畫展，還會比不上沙樂風那樣够風光嗎？他高興極了，眞想馬上就飛到路華濃的家去，可是，他看看自己那一身衣服不禁又呆了半截，路華濃的家是個富有的家，自己那樣滿身寒酸氣又怎好擠在那一些高尙的賓客羣中呢？
「唉」！靑雲爲了一身比較體面的衣服耽心起來！
勁枝的衣服穿在靑雲的身上，簡直好像把衣服搭在一具衣架上，然而，靑雲也要忍耐將就了，他匆匆穿好了，急不及待的就想到路家去。
4
靑雲懷着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來到路公館。路華濃一看見。特別招待得殷勤，她介紹靑雲認識她的父親，並且在她的父親跟前肆意替靑雲吹噓，讚美靑雲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
「年少有為，年少有爲」。路華濃的父親果然也對靑雲稱贊起來。
「不敢，不敢，老伯多多指敎……」靑雲滿心喜悅，雖然口頭上儘謙虛。
「噢；打令……」當靑雲正跟路華濃的父親開始打交道的時候，一個穿得相當齊整而又態度相當輕浮的少年從斜裏跑過來，把路華濃的一雙手緊緊的握着，嬈妞做作的歪聲歪氣叫喊着。
靑雲馬上覺得有點肉麻，差點兒要打起寒噤！
「有客人呀，規矩點可以嗎？」路華濃也尷尬起來，推開了他的手。
爲了要使這個場面不至於給靑雲一個壞印像，路華濃暗暗的瞪了那少年一眼之後，囘轉頭來跟靑雲說：
「讓我來給你們介紹，這是羅詩傳先生。」
靑雲雖然對這個叫作羅詩傳的少年不會有好印像，也只好伸出手來和他一握。
「這是大名鼎鼎的畫家……」路華濃要說出的名字。
不料羅詩傳却不分皂白的就把靑雲當作沙樂風，說了一大堆很不切貼諛詞。把個白靑雲弄得啼笑皆非。
不多時，沙樂風也來了，於是這四個各懷心事的人在互相敷衍着，格格不相入的在搭訕。
白生，您一定珍藏着很多佳作了，甚麼時候來開個畫展讓我們見識見識呢？」路華濃忽然撇開了那些敷衍的話頭，轉向靑雲說話。
「佳作可不敢當，不過多少總也有點收藏着的我也希望有機會……」青雲正想把握機會吐出他的理想。
「白老兄，我們是同好，請原諒我的坦白，至於你的大作，我看還是獻醜不如藏拙吧！」沙樂風竟然毫不客氣的蹊落靑雲。
靑雲怎麽受得了這些嘲諷，他氣得發抖，他認爲這是侮辱，馬上把臉色一沉，盛氣而走，儘管路華濃怎樣賠不是。
靑雲每天只是嘆氣，頹喪，對甚麽都感到憤恨絕望。
雖然在這些日子裏有葉凝霜對他感恩勸慰，奈何他的心神彷彿，頹唐失常！
有一個强烈的對比，更顯出了靑雲的愚弱。那就是勁枝和劍雲；他和她都拼命的在工作，苦硏電影藝術。
勁枝和劍雲都同被公司當局派在同一部戲中演出。往往直到深夜二時以後，他們還得要繼續工作下去。
別人起床了，他們才囘家去睡覺！
5
天空在落着兩，雷在不斷的施打着，街道上幽靜得使人有點寒慄；
勁枝獨個兒在街道轉角處拐出來，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痛苦。他的步伐踏着街上的石塊，發出沉重的聲音，他冒雨而行，走到一幢破屋的門前徘徊追憶，最後，他的淚水和雨水混集起來了！
「卡脫」。站在攝影機傍的那一位導演滿意地出這一聲，站在佈景頂上的那個人停止了向下淋水，光亮的水銀燈也跟着關閉。
這是一場戲，勁枝聚精會神的在演戲。
這一塲戲完了，接着另一場又繼續開始。
聽清楚了導演解說戲情，勁枝正耍灌蓄自己的情緖，忽然，他整個人都倒下來，他實在已經疲變不堪，支持不住的栽倒了！劍雲慌忙把他扶起來！
勁枝病了，但他還沒有忘記他的工作。秋雲愛勁枝，她細意的侍奉湯藥，澈夜不知倦。
6
葉凝霜眞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她的工作沒有了，工廠受了不景氣的侵襲使她的生活大受影响。
靑雲可憐她的遭遇，邀她到他們家裏來居住。
透過了感情的支配，靑雲對於孤零無依的凝霜，備極關懷。日子一久，他們的感情也跟着日子的消逝而加深，加上了凝霜的聰明，她了解了靑雲內心的苦悶。處處安慰他，用她自己的柔情去擊退他的抑鬱。
漸漸地……她和他都浸浴在愛河中。愛苗在不斷地滋長，
有一天，路華濃竟作不速之客來訪靑雲。靑雲却只是冷淡的招呼她，好像已經不爲幻魔所祟了。
路華濃邀請靑雲到她家裏去替她寫像。
『白靑雲，不要接受她的邀請，乾脆的馬上就回絕了吧，這不過是幻魔在誘惑你。』一種理智的觀念在給靑雲提出儆惕。
『誰說的？難道一個畫家接受他的主顧的邀請會算是誘惑嗎？簡直胡說。』幻魔在反駁着。
靑雲的心裏茅盾地自辯了一會，終於答應了路華濃。
在路公館的大客廳裏，靑雲架起了畫板，在等着。站在他傍邊的還有羅詩傳。
羅詩傳自然是小覩靑雲，然而，靑雲也自看不起羅詩傳。他們都一言不發在等候着。
路華濃下樓來了，她穿起一襲漂亮的名貴的大禮服。
「噢：打令，你眞像個天仙下凡！」羅詩傳一個箭步就迎上前去，向路華濃奉承。
「白先生，你瞧，穿這件衣服好不好？」路華濃完全不理會羅詩傳，一直走到靑雲的跟前。
「可以開始寫像了吧？」靑雲冷冷地答非所問。
「還早呢，白先生，先別忙，我們先來喝點酒好嗎？」
路華濃的話剛說完，一個侍女捧出酒來。她倒了滿滿的兩杯，拿起來遞一杯到靑雲的手裏。
「來，乾杯。」她高高的舉起杯子。
「路小姐，對不起，我不會喝酒，現在就開始工作吧。」靑雲把酒接過來連随放下。
可是，路華濃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根本不是爲了要寫像而約了靑雲來的，她對他實在是發生了興趣。她不愛靑雲再說些甚麽，她一口一口把酒灌下去。
「哎呀，這酒怎麼這様烈呀？我……我……」她故意把身子在幌着，像快要倒下了。
靑雲只好把她扶着，她乘勢就把身子一歪，整個人都倒在靑雲的懷裏。把個靑雲弄得手足不知所措，羅詩傳看着，一股酸溜溜的氣直透上心頭，他搶步上前，想把那裝得癱軟的路華濃接到自己的懷抱，好得藉此一親香澤。
路華濃把身子一扭，避開了羅詩傳，反將靑雲緊緊撐着。這一下子，羅詩傳心頭的氣，又向上衝，直抵胸蓋，他的臉色驟變，差點兒沒有罵出聲來，轉身就往外跑。
靑雲好容易才把個路華濃哄住了，擺脫了她的歪纏，吿辭走了。
離開了路公館的大門，靑雲的心中頗感悶悶不樂。他到底明白了路華濃對他很有意思，一時倒後悔不跟她敷衍一下。
他挾着畫具，又遁着路上慢慢的走，好像他每次遇着了有疑慮和不安的事需時候的一種習慣。
靑雲在走着：走着。
羅詩傳却早巳停車在一邊等候着他，車廂裏坐了幾個彪形大漢，他們看羅詩傳向靑雲一指，順手一揮，他們便一擁而出，撲前去按倒靑雲，手起拳落的將他毆打起來，一直至他無力掙扎的時候才又囘到羅詩傳的車上，疾駛而去。
靑雲慢慢的喘息了一會，才辛苦地支持站起來，扶着牆壁走向家裏。
劍雲看見靑雲遍體鱗傷，心中大怒，她認定這一定是路華濃故意佈下的圏套，要去找她質。
「我……我看不會是她的，我跟她又沒仇沒怨，她爲甚麽要害我？」靑雲邊在呻吟，邊替路華濃說好話。
「耍不然，爲甚麼你剛離開了她的家就會被毆打呢？」秋雲也站在劍雲的一邊數路華濃的不是。
「不管怎麽樣，這也是她要你去給她寫像才鬧出來的事，也許她會知情，我一定要去問問她」。劍雲說着，再不理會靑雲的阻止，頭也不回的向門外就走。
夜後，劍雲回來了，她此行當然是不會得到結論的，靑雲實在是受傷了，只好設法替他醫治。
7
靑雲的傷勢經過治療，慢慢的好起來了。但是，他自從經過了那一次打擊之後，心情變得非常惡劣，有時候他會無故的大發脾氣，把畫具油彩各物擲得滿地。
凝霜的安慰，也漸漸的起不了作用了！原因是靑雲無論怎麼樣都忘不了開個畫展這一囘事。
這天的清晨，靑雲的毛病又發作了，獨個兒在房裏乓乓乒乒的又把東西亂拋。凝霜聽聲進來，又憐又愛地想去勸解他，想不到靑雲的態度變得有點瘋狂了。
「你說，凝霜，你說，這一張畫能値四千塊嗎？」他突然從壁上除下了一張畫去問凝霜。
凝霜不知所以，張口不能說話，只好驚惶地看着他。
「這個呢？能値五千嗎？」
「這個呢！我看就値一萬。」靑雲除了一張又一張的拿到凝霜跟前去問她。
凝霜始終說不出一句話來。靑雲又取了一張，走出房外，凝霜這才醒覺地緊緊跟着他。
他走到廳中，打斷了勁枝和靑雲秋雲的談話。
「你吿訴我，這一張畫到底能値一萬塊不？」靑雲簡直竭斯的里地叫喊。
他都駭住了，勁枝看出了靑雲心中的苦悶，把他安慰着，他明白如果靑雲不能實現他的願望，恐怕他就會因此的瘋狂下去了！他跟着劍雲，秋雲，凝霜她們暗暗的商量，想設法給靑雲開個畫展。
可是他把所需的數目一算，非兩千塊是無論如何都不行的。怎麽辦呢？
勁枝他再算一算能籌措的數目，包括他自己向公司支借的一千塊，靑雲的積蓄六百塊，秋雲這個月的薪水百多塊，合計起來還不足够。最後，凝霜突然說出她有辦法可以找到這不足的數目。
「你有辦法？凝霜。」勁枝對於她的提出，感到一陣奇怪。
「是的，我有辦法。」凝霜肯定的答覆了勁枝，站起來把頭髮一掠，便出門去了。
8
凝霜的所謂辦法，不過是重覆前輙。她一直跑到以前曾因五千塊錢而迫她嫁給他做小老婆的漢子的家裏去。
「咦！凝霜，今天甚麼風會把你吹到這兒來的？」那漢子有點詫異之感。
「哈……哈……哈……說嘛你說嘛。」
「我……我想再請你幫忙我一次。」
「啊！哈……哈……哈，行，行，是錢吧？想要多少？」那漢子沉吟地撫摸着下頷，笑得是那麼的使人害怕。
「借我四百塊，行不行？」凝霜忽然挺直身子。
「……四百塊……四百塊……不，你只値得個三百塊。」
「先生，隨便你怎麼說都好，我實在需要這個數目。」凝霜一心只想完成了青雲的志願，她不再考慮其他，她存着的只有一個知恩報德的想法。
那個漢子一直都不答允凝霜那四百塊的數目。她也只好忍着心頭的悲哀，在那漢子那一張十天期限如果還不來本利時，便要以身抵償的字據上簽了名字，接過了鈔票回去交給靑雲作爲開畫展的本錢。
靑雲喜慰如願以償，定禮服啦，登廣告啦，足足忙了好幾天，總算甚麼都籌備就緒了。
9
白青雲個人畫展的廣吿映入路華濃的眼簾，她似喜似慮。
無可否認的路華濃的心底，旱已種下了對白青雲的不可磨滅的印像，她自從第一次遇見了他，便正如小說上或許是銀幕上的那些人物似的一見鍾情起來。她親自去找着了他，把他延聘到家裏來寫像，也不過是她的追求的一種形式而已。她料不到自己竟不能引起靑雲的情意！今天，白靑雲的畫展開幕了，她很想又借故去看看他，不過，她怕這樣會有失她的富家小姐的身份的，她暗戀着靑雲，但却又希望靑雲自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於是决定暫時不去了，緩兩天再說。
靑雲的畫展開幕後，一天兩天都沒有出現過靑雲的心中的風光景象。
禮堂的寬敞越顯得冷落，門堪羅雀，靜悄悄的使人感到蕭條！
靑雲不斷地踱着，焦急着，嘆息着！
劍雲望着獨一無二的來賓在看畫，一言不發。
勁枝也一樣沒精打釆，怔怔的望着天花板憂形於色。
秋雲坐在簽名的位子上，偶然一陣冷風吹來，雖然在這炎熱的氣候中也打起個寒噤！
凝霜的心裏，更是煩亂如麻，她躭心着那十天的期限到了之後，會怎樣渡過！
禮堂外面的通道，忽然傳來了一陣足音，它驚動了靑雲，以爲這一定是他的來賓，立刻走到門前去迎候。
「哦……」靑雲一看淸楚進來的人的臉孔，不禁一陣紅一陣熱。
「白先生，我着您明天可把這個畫結束了吧，何必白白的虛耗金錢？」這是這家酒店的經理的話。
「經理，請放心，不管我這個畫展的成績如何，我也欠不了您的租金的。」靑雲當然明白對方的話的用意。
「但願如此吧，那末，請白先生明天就得把租金付過來好了。」經理看靑雲這樣說，也就開門見山了。
「白先生，您答應過開幕那天就把這身禮服的錢送到我的店子去的，可是今天第三天啦，還沒付錢，眞太不講信用了，我看還是把衣服退囘給我吧。」這是個洋服店的老闆，他一把拉住靑雲就要錢。
靑雲眞個窘住了，還是秋雲認得洋服店的老闖，向他多討了一天的期限。
送走了討債的人，靑雲眞的忍不住氣得要流淚，他這才明白了當時的幻念不過是海市迷樓！
他望望勁枝他們，漸愧地低下頭，躱到角落裏的沙發坐着，幾個人相對無言。
路華濃派了個管家來了，她探知了白靑雲的畫展失敗，實行使出一種懷柔手段去博取靑雲的愛情。
管家對着白靑雲，却不說出來意，他只吿訴靑雲說：
「白先生，我們東家很賞識您的作品，特別派我來想將全部都買下……..」
靑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管家。
「全部買下，兩萬塊大槪可以了嗎？」管家隨便的將眼光向四面一掃。
「好，好，旣然貴東家那末看得起，價錢我不敢計較。」靑雲却不知是喜是驚。
「那末，這就是地址，請您馬上派人將所有的畫送去，至於錢，就要請白先生親自勞駕吧。」管家留下名片，便吿辭走了。
靑雲呆了半响，連勁枝和劍雲她們都覺得這屬於一個奇績。
10
靑雲在路上，發覺了管家留下來地址就是路華濃的家，他只感到一煞那間的奇異。
來到了路公舘，路華濃親將支票遞到靑雲的手裏，她含情脉脉的望着他。
「白先生，你知道我爲了甚麼要將你全部的畫都買下嗎？」
「我不知道，不過，你的幫忙我是非常感謝的。」
「你的畫展開了許多日子，可是連一個賞識你的作品的人都沒有，你知道這個原因嗎？」
靑雲迷惘地搖搖頭。
「這並不是你的藝術不好，這是這個社會上的人的一種心理，你應該耍想個辦法使人對你赏識才對。」
「辦法？甚麽辦法？」靑雲更撲不潛頭腦。
「假使你能够到外國去一趙，縱使是今天到明天走也好，向來之後，掛上個遊歐遊美歸來的銜頭,自然就會聲價百倍，一舉成名的。」「哦；……」靑雲果然被路華濃的話說得意動神馳。
「你希望會有這一天嗎？」
「這…這當然希望啦，可是……」
「那末，好，你等一會」。路華濃喜上眉梢地站起來，說着轉進裏面去了。
不一會，她把她的父親帶了出來，靑雲連忙站起來招呼。
「你的藝術不錯，將來你是很有希望的，不過，可惜你缺少了金錢的栽培，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給你幫忙。」路華濃的父親坐到靑雲身傍。
「老伯，這我那有不願意的道理呢！」
「我給你幫忙，你能够答應我的條件嗎？」
「條件？」
「唔！我老實吿訴你，華濃對於你是非常愛慕，我想將她許配給你……」
「就…就是這個條件？」
青雲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了！
「是的，你答應嗎？」
「我⋯我⋯我答應。」他不加考慮，只是覺得意想不到吧了。
路華濃勝利了，她發出了衷心的微笑。
靑雲帶着這一份狂喜的心情囘到家裏，把支票交給劍雲。
劍雲望着這一張兩萬元面額的支票，心裏懷疑不定，她向青雲査問這個買畫的人。
「你們猜猜看。」
「這一定是個很富有的人……」秋雲說話未完，就給靑雲堵住了。
「這還用說？我是耍你們猜猜這個是個甚麼樣的人！」
「我想這個也許是個開畫店的老問，要不然他要這許多的畫幹嗎？」凝霜望着靑雲說。
「不」。
「大姐，我這件事很懷疑，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麼便宜的事情的，說不定其中另有原因。」勁枝心謀遠慮地向劍雲說。
劍雲對勁枝的懷疑，表示同意，她不禁低首沉吟。
「嗯！不用你們猜了，我吿你們吧，這個人就是路華濃小姐。」靑雲笑嘻嘻說出來了，他還吿訴他們路華濃的父親答應幫忙他出國鍍金，並且把路華濃許配給他。
凝霜聽了，彷如頂上打個霹靂似地搖搖欲倒，她的涙水忍不住馬上滾下來！
「你做事不需耍考慮就答應別人的嗎？」秋雲第一個對這件事表示反感。
「這還需要考慮甚麽？我一心苦苦追求的理想馬上就可以實現了。」靑雲說來，倒像視理直氣壯似的。
「靑雲，你想想看，你這樣做並不是出賣你的作品，是出賣你自己！」勁枝也要對青雲提儆惕。
「爲了我的前途，我以爲我這樣做是絕對的。」
「你……」凝霜想說話，但已經泣不成聲，她怨恨自己爲甚麼會失足惹恨！
劍雲也覺得靑雲太不自愛，忿的將支票往他身上擲。
「靑雲，你眞的不再考慮一下嗎？」勁枝拉着他的手。
「我已經答應了，短期內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還道你以爲再有甚麼考慮的必要嗎？我眞不明白，我找到錢回來，你們都反而會不高興。」靑雲仍自力持己見。
爲了靑雲這一句意氣的話，劍雲和秋雲首先加以指責，繼而勁枝也表示耍靑雲擺脫這種非正常的桎梏，努力上進，不應受這種虛榮物慾的引誘。
但是，靑雲已經執迷難悟了，儘管他們都在苦口相勸。
到頭來，勁枝也沉不住氣了，他看靑雲還要自翻他的理由，於是憤然說：
「你別再說了，這些錢我們都不要，至於畫展所虧的債務，我們自己負責」。
「我眞想不到，我會有一個這樣利慾薰心的弟弟，你不但汚辱了你自己，而且汚辱了我們的祖先，你去吧，你去完成你的黃金夢吧。」劍雲禁不住熱淚盈眶，痛心疾首。
「好，你們都不同情我，我走就走。」靑雲咬緊牙筋，說完了這一句話，果然大步奔出了這個家。
凝霜痛哭失聲，微微的睜開眼睛，只見一片朦朧，當日她和靑雲恩恩愛愛的往事重現出來！
這幾個人相對着，默默無言。這不是甯靜了，這是無言的悲哀！
勁枝慢慢的走到門邊，把門關起來，可是他才回身走了兩步，外門的敲門聲響起來。
進來又是曾經把凝霜追迫過到這兒來的那個兇惡的漢子。
凝霜一望見他，駭得急躱到劍雲身後。
「又是你，你來幹嗎？」勁枝正在鬱鬱不安，不禁大聲而喝。
「幹嗎？我收債來的。」
「誰欠你的債？」
那漢子掏出了凝霜的借據，往勁枝眼前一幌：
「你看看是誰欠我的債！」
勁枝看了，急囘望凝霜，她已經渾身戰慄着，彷如大難之將臨。
劍雲望着勁枝的神色，心中已經明白過來，馬上囘頭向凝霜問：
「原來你給靑雲開畫展的錢，又是跟他借來的？」
凝霜只是痛哭，再說不出半句話了，劍雲又氣又惱，木然不知所措，秋雲也撲過來抱着凝霜，陪着她流淚。
「凝霜，怎麼辦？現在沒有錢的話，乖乖的跟我走就是，何必哭哭啼啼。」那漢子說着，搶過來要去拉凝霜走。
勁枝屢勸不住，大怒，用力推開那漢子，兩個人於是動武，拚命的扭打着。
到底勁枝病後體弱，眼看着就要吃虧了，劍雲一下發急起手，順手向桌上取了一隻花瓶，往那漢子頭上一擊，他大叫一聲，倒下去了。
11
爲了傷害人命，勁枝和劍雲被捕下獄。
秋雲和凝霜奔走營救，尙幸案情揭露，他們只是因無意傷人判罪，秋雲用凝霜和靑雲的名義，到他們任事的電影公司借得應付的罰款，才算被釋放了。
12
靑雲和路華濃結婚的請柬送到勁枝和劍雲那裏，凝霜剌激更深，發爲狂瘋，她大哭大笑，發起狠來，勁枝他們都無法將她制止。
忽然，凝霜呆想一下，又發足向外奔去。
她——凝霜一直走到路公館，排命的闖進裏面。
這時候，靑雲和路華濃的禮婚正在進行着。賓客們看見了凝霜這種瘋狂態度，都爭相走避，一時秩序大亂。凝霜衝上去從路華濃的身傍拉開了靑雲，連哭帶笑的帶駡着：
「哈…哈…哈…你，你欺騙了我就把我丟開了？你這個禽獸，衣冠禽獸……」
路華濃一看這情形，早已明白，也氣得哭起來，上前去指㦸着靑雲：
「你…你欺騙我？你……」她也哭得說不下去了。
靑雲還欲狡辯解釋，路華濃已經回身飛奔上樓。靑雲拼命掙脫了凝霜的糾纏，也跟踪追上樓去。
靑雲拉着路華濃要說話，不料給她用力推開，一手取出了已經準備好的飛機票和護照，撕得粉碎。她的父親也來了，把靑雲罵得體無完膚，立刻就下逐客令。
街道上，靑雲又在蹓躂着，來到他的家的門前，却感到一陣慚愧，徘徊着，思量着，他從窗外窺望，只見凝霜呻吟的臥在床上，勁枝，劍雲，秋雲都環立在床前，陪着醫生替凝霜診病。
他不敢再看了，垂着頭，又向街道上蹓躂着去了！
一天，一個月，好幾個月，靑雲的脚都不停止的蹓躂，他墮落了，然而還在蹓躂不停！
偶然又一天，靑雲走到一家戲院的門前，只見人羣擠擁。他抬頭望一望，那剌目的大廣告映入他的眼前。
這一天，正是勁枝和劍雲主演的「粉碎黃金夢」公映的日子，戲方商請了勁枝和劍雲親臨剪綵。靑雲這一下眞的忍不住痛哭唏噓了！
當他正想擠出人叢離去時，一輛汽車載來了勁枝劍雲和秋雲凝霜。
無數的影迷把他們包圍着。
靑雲黯然神傷，靜靜地又復往街上蹓躂開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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