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姬
電影小說
湘子
(一)
四週一望,幷沒有甚麽高樓大廈,亦看不見有甚麼車輛,所以由那種風馳電掣和熙來攘往的噪雜聲結成的都市交響曲,絕不會聽到。有的只是樹上小鳥的啼叫聲,田蛙的嘩嘩聲和雞鴨的谷谷聲而已。
這就是離開市區十餘里的鄕村,叫做萍溪。在這個村中雖然亦有數十間房屋,但都是由木料搭成和茅草結成的簡陋住屋,而且零零落落地分散在各處。
看!遠遠地望去,那邊比較人煙稠密,房屋亦比較整齊,聽說這條村裏比較有錢的或較有名望的人都住在這裏。
晨曦遍照大地,鄉村的景色爽朗淸秀,有一個天眞活潑的少女正在籬外撒米餵鴨,她垂下兩條短短的瓣子,穿着一套花點的衣服,在籬巴外趕着一羣鴨子,有如捉迷藏似的走來走去,忽而興之所至,開口高唱,把四週的空氣和緩起來,給人興起對鄕村美景的羡慕。
這個少女叫做萍姫,是洪伯的女兒。洪伯是由都市搬到這條鄕來居住的,巳經有廿數年了。一向靠着田園爲活,爲人和靄可親,早年喪偶,只生萍姫一人,父女相依爲命,過着溫暖的小家庭生活。
萍姫生長於鄕村,毓秀鍾靈,姿色秀麗,現正在及笄之年,而且活潑玲瓏,尤爲人見人愛。
當她一邊低唱高吟,一邊撒米趕鴨的這時,洪伯由裏面呼喊:
「阿萍!阿萍!」
「嘎!爸爸!我在這兒。」萍姫停住脚囘頭答應。
洪伯來到門外,說:「萍!你進來,我有點事想對你講。」
萍姫說:「嗯,待我把這羣鴨關禁了後就來。」
「別管牠,讓牠們去吧。」
「嘎,我就來。」
萍姫來到屋裏面,把筲箕放在一邊,問:「爸!甚麽事呵?」
「萍!近來氣候不好,雨水缺少,我們所耕種的無法收成,致使欠落萬家一筆錢,不能如期淸還,萬家又時常派人來催,不知如何是好?」
「天不下雨,大家苦旱,他們不是不知道的,亦不是我們有錢不還,這有甚麽辦法呢?」
「話不是這樣講,欠人的錢當然理虧,萬家有錢有勢,他們講甚麼就甚麼,我們唯有再三向萬家太太寬限些時;但我想這亦不是辦法,如果氣候長久這樣的壞,我恐怕連三餐都要發生問題。」
「那麽你想怎樣才好?」
萬家太太這個人還可以商量,只是他那幾個爪牙,依勢凌人,無中生有,那才難於應付。所以我想,不如將田地賣出來還債,跟他完淸了這一筆債,不然,他時常叫一班爪牙來找麻煩,實在太吃不消。」
「這事我想不大好,我們所靠的是這些田地來耕種維持生活,如果把它賣掉,將來怎末辦呢?」
「這有什麼辦法,到其時再打算。」
萍姫想了一想說:「爸!不如待我明天和牛哥商量一下,算不定他有辦法。」
「孩子,別夢想,阿牛的家裏和我們不相上下,在這個年頭,不是有根底的人誰都難以過活,他有什麽辦法?」
「那亦算不定,待我和他商量後再作打算好嗎?」
「亦好,你儘管試試看。」
(二)
這一晚,萍姫爲了這事,心緖萬端,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眠,及至深夜,才朦朧地閉上眼。
第二早,她一起身,隨隨便便地漱洗畢;卽走到籬芭外,等着阿牛到來,想把心中的難題向他求解。
箱籠裡的鷄鴨,本來每早由她來放;所以牠們一看見主人出來,嘩嘩谷谷的聲叫不絕,萍姫無心理牠,站在竹門前東張西望。
一會兒,果然看見她的心愛人姗姗而來,歡喜若狂,連忙走上幾步,拖着阿牛的手說:
「阿牛!你來得正好,我正等着你呵。」
「爲什麽今天這麼早就出來,有什麼好消息嗎?
「不,我想向你商量一件事。」
「什麽事,你爸答應我們的婚事嗎?」
「不,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一囘事?」
「我爸欠落萬家一筆錢你是知道的,近年來雨量欠缺,無法收成,所以沒有法子淸還,你所知道萬家是有財有勢的人,尤其是他們一班爪牙,仗勢欺人,窮兇極惡,不可惹患的。我爸爲此担心,想把田地賣出以償欠債,我對爸說待向你磋商後再作打算,不知道你有什麼辦法嗎?」
「這,這件事我亦沒有什麼辦法,你知道我亦是在困苦中掙扎,現在最要緊的是錢,沒有錢,怎末講亦是沒有用的。」
「那怎末辦,任由父親去主意嗎?」
「亦不是一定要把田地賣去才有辦法,爲怎末你不勸勸你父親再向萬家求情,寬限較久的時間,待將來能有較好的收成才還給他,或者給他們多一點的利息。」
「可是他們不講理怎麼辦?」
「難道世上就沒有公理嗎?你進去對你父親說一說,叫他不必爲此焦急,見機行事。」阿牛對這事有點不耐煩,急將話頭轉過,一變其憂慮的顏容,微笑問:
「阿萍,我們的事,你有對你父親講過沒有?」
「我,我不敢?」
「爲怎末?」
「我爸太痛惜我,我恐怕傷了他老人家的心。」
「現在米已煮成飯,你不趁早對他老人家說個明白,將來到不能掩人耳目的時候,豈不是更加難言?」
「不曉得我爸答應不答應?」
「我想他一定答應的,因爲他那末的疼惜你。」
「好,等有談話的機會,我先試探他老人家的口氣,如果講得通,我就坦白向他求情。」
阿牛乃住居在萍姫家屋的近處,和萍姫自幼玩在一起,靑梅竹馬,兩小無猜,及長,仍舊往來,因性情相投,遂互生愛意;祗因阿牛家境貧困,不爲洪伯所歡,不然,這對有情人,當能及早各償心願。阿牛人雖窮而志則不餒,他亦知道洪伯嫌他窮困,時常在萍姫臉前表示他的志願耍到都市去發展,以鞏固他們戀愛的基礎,現在他聽着萍姫說要坦白對她的父親說,非常歡喜,遂挽着愛人的手笑嘻嘻地說:「好,我回去,等你的好消息。」
萍姫亦報以一笑,忸怩地囘轉身入內。
(三)
萬家是離開萍溪不遠的一個比較熱鬧的市鎭的富戶,在萍溪有田地有房屋,據說是他們祖宗留落的。
萬翁早已去世,萬母爲人勢利刻薄,掌握家政,連他的二叔萬伯仁都怕她三分。子象春,英俊軒昂,因家境富裕,讀了一肚子裏的書,可惜染有官僚習氣。自從他榮任保安團長以後,更加勢熖迫人。
象春每逢囘家,他的表妹金娥,則大獻殷勤,和他親近;但金娥這個人刁蠻陰險,笑裏藏刀,且和象春的性情相反,所以任憑她怎樣的追求,亦不能得到象春的愛,除了萬母一個人喜歡她外,萬家的大小婢僕都不喜歡她。
這一天,象春公事完畢囘來,金娥復走上前說:
「表哥,今天這樣早囘來,公事忙嗎?」
「嘎,今天沒有什麼事早點囘來。媽呢?」象春邊說邊將外衣卸下,金娥馬上接過來說:
「姨媽在房裏。表哥今晚有空暇帶我去看一塲電影好嗎?」
「不,明早我有公事必須早點報到,今晚打算早點休息。」
「那末改天再去,表哥!你記得,有空兒通知我。」
「好,好,我要見媽去。」
象春來到母親房裏,卽向母親請安,萬母張着一副笑容,走近房中的一張大棹子坐下去,說:
「象春,你坐下,我有話對你講。」
象春不敢有違,坐在母親的臉前,萬母說:「象春!萍溪洪家的女兒你看過了沒有?」
「看過了,以前我跟二叔落鄕去收田租常常遇見的。」
「她的名叫做萍姫,現在巳經生得亭亭玉立了。象春,你看萍姫這個人怎麽樣?」
「媽!爲什麼忽然間提起她呢?」
「是,洪家欠落我家百餘元,爲時已久,無法淸還,我聽見二叔說近年來鄕下時遇旱災收成不好,洪家亦難免其禍,因此他們欠我家的錢到今還無能付還,所以我想起他們的萍姫來。」
「媽,你的意思是想將萍姫娶來抵償欠債嗎?」
「嘎,對了,象春!自從家嫂不幸逝世以後,我就想替你物色一個人,可是找來找去沒有適當的,金娥這孩子倒還聰明伶俐,可是你又不喜歡,媽爲着我們萬家的後代,爲着給你的精神上有得安慰;爲此担心,時時注意,所以我想起洪家的萍姫來了。」
「媽!這件事待我考慮一下再答覆你好嗎?不過我以爲如果對方不同意,太過勉强將來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孩子,不會的,她們不會不同意,我家有財有勢,他們能夠攀上這門親是他們的福氣,何况他們欠落我家一筆債欵,無法淸還,這樣一來便可結淸手續,聽說萍姫是一個有孝義的女孩我想她亦不致反對罷!」
「待我考慮一下再說。」
象春出了房門之後,金娥進來,萬母卽將有意替象春要姫萍的事吿訴她,金娥本戀表兄,她知道象春對這門婚事不大稱心,遂卽乘機向萬母力進讒言,說甚麼萍姫是一個窮家女兒和萬家門戶不登對,如果隨便娶這樣一個窮女人進來,豈不是給親戚非議嗎?
萬家的二叔伯仁剛有些小事進來和萬母磋商,萬母乃將剛才和象春所提出的婚事與金娥的話對伯仁說,伯仁素知金娥的存心,他故意說:
「據我的意見,萍姫雖然家境貧困;但她知書識禮,品行端正,確是一個好女子……」
金娥說:「表哥堂堂一個保安團長,而且我們是名門望族,你怕沒有人嫁給表哥嗎?如果要了一個窮家女子進來,眞給人家笑死。」
伯仁說:「不是這樣說,一個女人最要緊的是女德,據我所知,萍溪村人,個個都稱讚萍姫賢淑孝順,如果洪伯肯將他的女兒抵償債務,那是再好沒有。」
萬母說:「那麽耍勞煩你到萍溪去一趟,就將我們的意見吿訴洪伯,如果他們不允,卽催他淸還舊賬。」
伯仁答應願作繫線人,金娥看見姨媽意志堅决,無容多嘴,惟有懊喪地步出房門。
(四)
伯仁負着使命來到萍溪鄕,滿懷希望地踏進洪伯的家門。
洪伯父女兩人極力招待,搬椅,倒茶忙了一番。
洪伯誠懇地問:「不知萬二爺到此有何指敎,是不是爲了我們欠落萬家的一筆債?」
伯仁說:「是,是,不過我看市景蕭條,日甚一日;天又不作美,雨水奇缺,大槪你們亦沒有什麼收成吧?」
洪伯說:「唉呵,一言難盡,大家都遇着苦難的日子,那裏有多錢?」
伯仁問:「那末你以前的欠欵怎末樣打算?」
洪伯憂頭苦臉說:「這筆債不是我不還,着實是沒有法子還,請你們原諒再給我寬限些時吧!」
伯仁說:「這亦不是辦法!」
「那有什麽法子?」
「這樣吧!萬家的少爺象春喪偶已久,萬老太求孫心切,不如將令愛萍姫嫁給象春,大家做個親戚,不但這筆欠欵可以一筆勾消,而且對你老人家將來亦有許多帮助的地方,你以爲如何?」
「這……這待我和萍姫商量後再答覆你好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可以做主的,何必要同萍姫商量。」
「不,這是女孩子的終身大事,我不能强迫她。」
「那要等到幾時才可以答覆萬家?」
洪伯思索片刻,搖着頭說:「不過我恐怕萍姫是不會答應的,因爲這孩子孝思彌篤,而且她年紀還輕,和你們的少爺亦沒有什麽感情,我想她一定不願這末早離開我的?」
「這是什麽話,照你的意思你是不贊成這門親事的,好,那末你快預備一筆錢還給萬家。」
洪伯素知萬母勢利刻薄,爲愛女兒故,不忍使之進入萬家之門,所以托辭萍姫年尙幼稚,豈料伯仁反臉無情,直迫其淸債欠欵;否則必須允其婚事,聲勢洶洶不可一世,洪伯被迫無奈,乃允以三日爲期淸償舊欠。
伯仁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惟有再待三日再作打算。
伯仁去後,萍姫向洪伯問:「爸!你答應三天之內還淸萬家的債,怎末來這末多錢?
「我……我是一時氣憤,藉此爲緩兵之計。」
「但三天一下就到,他們再來催討,那怎末應付人家?」
洪伯嘆了一口氣說:「惟有照我前日對你所講的拆法去做就是。」
「把田地賣去嗎?」
「除了這條路別無他法,不然,他們一定把你娶去以償欠債,據我聽見萬家太太兇悍刻薄,如果你去做她的媳婦,是多末痛苦呵。」
萍姫本來想要將她和阿牛的關係吿訴父親,現在看見父親這樣的處境,心殊難過說:「爸!現在生活這末困難,如果把僅餘的一些田產亦賣去,將來你老人家怎末過活呢,不如就將我許配給萬家少爺吧!」
「你,你答應嫁給萬象春,你眞是一個好女子,爲父的本來亦不願給你去嫁一個沒有情感的人,不過萬家有錢有勢,不答應他們實在亦是沒有辦法,三天期一到,他們一定再來催迫,旣然你甘願犧牲自己的幸福,惟有到其時答許他們就是。」
他們父女相議旣定,萍姫不得不將此事去求阿牛原諒,阿牛對萍姫的處境,極予同情,自己亦沒有能力替洪伯解圍,遂含淚吿退,心如刀割,亦惟有徒喚奈何奈何而已。
(五)
三天之期已到,伯仁復到洪伯家裡來,這次洪伯的態度和上次完全兩樣,伯仁亦覺得奇怪,兩人坐下傾談,纔知道洪伯已變初衷,願將女兒萍姫許嫁給萬象春。伯仁歡喜至極,答應將此事囘報萬太太,兩人復談了許多關於婚事的事,及至近午,伯仁才得意洋洋地囘去。
經過幾次的商議,萬家才定了一個黃道吉日爲迎娶之期。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婚期迫近,萬家正在預備盛大的迎娶婚禮中,戰事突然發生,到處風聲鶴唳,紛紛逃避。
瞬息間,濟軍勢如破竹,由北南下,如潮湧至,恰巧萍溪首當其衝,村長狼狽逃走。
萬象春聽着這個消息,奉母之命,星夜便裝趕來萍溪,打算護送其岳父及未婚妻進城避難。豈料一抵村間,濟軍已入境,正在洗刼民舍,秩序大亂,象春不顧一切,逕達洪家,看見一小隊兵,衝入內室,象春急上前向洪伯道達來意,被兵隊推退幾步,象春年壯氣盛,且身爲地方保衛團長,直與理論,彼此出言不順,大起爭鬥。
外面哀呼慘叫的聲陣陣傳來,裡面象春和幾個亂兵正在做肉搏戰,洪伯父女東奔西逐預備逃走,猛阻兵士的襲擊,象春寡不敵衆,大有不支之勢。被兵士壓在地下,一個勘斗翻身起來,不愼悞碰火油燈,火勢蔓延,屋遂着火。
兇殘的丘八爺垂涎萍姫的年靑美艶,如餓虎搏羊似地向萍姫追逐,萍姫心驚胆顫,摔了一交跌下去,亂兵順勢將萍姫擁入懷抱欲施非禮,洪伯走來猛力將該兵一擊。該兵好事不成,大怒如獅子吼,開槍射擊,洪伯閃避不及,被槍所傷倒地,輾轉呻吟,象春與萍姫見狀,急走上前扶住洪伯。當此千鈞一髮之時萍姫的舊情人阿牛忽然馳至,急扶萍姫逃出。
他們走到山邊一間破廟停住足,看見四無兵跡,才進去坐下休息。
萍姫驚魂未定,臉色蒼白,問:「牛哥!這次非你趕來搭救,恐怕連性命都□保,我眞不知道如何感謝你才好。」
阿牛說:「現在戰亂時期,大家應該互相扶助,何必這樣說。」
萍姫悽切地說:「不曉得我爸現在怎末樣?」
阿牛說:「我好像曾見洪伯在大火中給一個壯漢拖走。」
萍姫思父大哭,阿牛力加慰勉,他倆過去雖然是一對情侶,但現在萍姫已是萬家的未婚妻了,阿牛品性馴良,極重禮儀;心雖難過;但亦是發乎情止乎禮,不敢再有非非之想。
(六)
數日後,濟軍已經撤退,避難的村民,繼續囘家,阿牛亦伴着萍姫到牠的家去,那知到時看見自己的房屋一片焦土,牆壁倒塌,木樑交叉,殘坦敗瓦,焚跡猶新,不禁淚從中來。
萍姫慌急地說:「牛哥,這怎末辦呢?我爸不曉得有沒有走出,萬家少爺亦不知怎樣?」
阿牛說:「眞是天災人禍,事到如今悲傷亦沒有益處,不如快去找尋你父親的下落吧!」
阿牛拖着萍姫的手,躡踰地在廣塲前行進,忽見鄰居的義叔經過,萍姫連忙叫:
「義叔!義叔!」
「嗄,是萍姬,你來這裡幹嗎?好好的房屋變成這個樣子,實在令人痛心。」義叔看見阿牛拉着萍姫的手臂站在旁邊,說:「噢,阿牛呵!你們爲什麼在一起?」
「是,義叔,是在戰亂的那天我救萍姫離開她的家的,不然,一定給那殘兵糟躂了。」
萍姫向義叔問:「我爸呢?」
義叔搖頭嘆氣說:「我剛才由你家的前面走過,發現有兩個死屍,不知是誰?我們去看看吧!」
萍姫愴慌失措,阿牛乃扶着她一同跟義叔轉身囘到廢墟那邊去,幸得那兩具死屍乃是穿着破爛制服的兵卒,萍姫才鬆了一口氣,說:「希望我爸平安無事……。」
義叔問:「當時你怎末不帶你爸一齊逃走呢?」
阿牛說:「那時洪伯已受槍傷倒地,如果不是我來得快,恐怕連萍姫性命都難保。」
義叔問:「那末在當時有沒到人來幫你們的忙?」
萍姫說:「有,我的未婚夫萬家少爺。」
義叔說:「這末說,或許你的父親已經給你的未婚夫救了出去。」
萍姫說:「但願如此,不然一定兇多吉少。」
義叔說:「呵!最可恨的戰爭不曉得幾多人爲此家散人亡,幾多人爲此無家可歸……阿萍!你現在怎樣打算?」
萍姫說:「房屋已經給燒掉了我眞不知如何是好?」
義叔說:「不如暫時到我家裡去住幾天,慢慢再作打算好嗎?」
阿牛說:「旣然義叔這樣好意,你就到他家裡去暫住,待我明天和你一齊到城裡去査問萬象春和你父親的下落。」
義叔贊同阿牛的意,力保萍姫偕行,萍姫乃跟着他一同行進,阿牛亦卽趕囘家去。
(七)
翌晨,阿牛一早起身就來伴着萍姫出城,他們找到萬家,一進門,看見大廳上擺設靈位,排着白帳,心跳不已,急上前向裡面的僕人一問,才曉得是萬象春的靈位,她心想父親亦一定同時受難,不禁哭了起來,阿牛在旁婉言苦慰。一會兒,萬母出來,萍姫卽上前道達來意,萬母怒冲冲地坐在一邊說:
「都是你這個掃帚星作怪,如果象春沒有去救你的父親,他怎末會失踪呢?」
阿牛說:「象春雖然失踪;但不能斷定他已經逝世。」
萬母說:「在這戰爭的紛亂中,他旣踪跡不明,還有囘來的希望嗎?我只有這一個孩子,你叫我將來靠誰呢?」
阿牛說:「伯母!現在事旣如此,亦不必太傷心……」
萬母對萍姫說:「我的孩子爲了你們而死,我要你爲萬家守節,如果你不服從我的話,你快將你父親欠落我們萬家的債項拿來還清!」
萍姫到此地步,無語可辯,還是阿牛替萬母講情,讓她囘去,待她設法把錢拿了還給她,萬母限以三日爲期,萍姫無奈,含淚和阿牛步出萬家。
阿牛送萍姫囘到義叔的家去後,一路上想着萬母的蠻橫無理,兇悍迫人,憤慨不已,他爲救萍姫的能免爲萬家守節,貽誤終身,遂興起到南洋去賺錢以便寄囘來給萍姫贖身的念頭。因此他順路到幾個朋友的家裏去向他們商借川資。
萍婭以爲父親已死,感懷身世,悲傷不已,於眉月普照下,步出屋外,精神頹喪地來到池塘的旁邊,對月嗟嘆,一時受了刺激,竟欲跳下去自盡。當於千鈎一髪之際,恰巧阿牛走來,一看見萍姫行踪可疑,急上前挽着她的手問:
「阿萍!你一個人在這裏幹什麽呵?」
「牛哥!我恐怕不能再見到你了。」
「爲什麽?受何刺激?」
「我想起父親,未婚夫皆在這一塲戰亂白白犧牲,家屋又被焚燬,留我這個人有什麽用,不如讓我跳下去了此殘生!」萍姫說着復要向池塘跳去,阿牛緊拖着她的手說:
「萍!你父親和未婚夫是失踪,亦沒有辦法可以証明他們已死,你不要好像萬家太公的胡想,你應當希望他們囘來才對,如果你這樣的犧牲,實在太値不得。」
「牛哥!讓我死去的好,不然萬太太要我守節,我又沒有錢可以還她們,叫我怎末辦呢?」
阿牛說:「我有辦法,你聽我講吧!」
萍姫淚眼未乾,晶瑩瑩地望着阿牛,阿牛繼續說:「阿萍!我已想過,什麽都是錢作怪,當日如果我不是一個窮人,我們的婚事你爸一定不會反對;如果你父親不欠萬家的債,你就不會和萬象春定婚;現在亦只有錢才能夠恢復你的自由,才免爲萬家守節。所以我已决定到南洋去找生活,聽說那邊如果能克勤克儉比較容易找到錢。待我一有錢到手立卽寄來接濟你,阿萍!我的意思你明白嗎?你贊成嗎?」
萍姫說:「旣然你有這種大志,我當然不反對,牛哥!你的心跡我不會不明白的,我一定等你囘來。」
阿牛將萍姫擁近身邊說:「我始終愛着你,希望我們有共償宿願的一天。」
萍姫受了阿牛的眞愛所感動,把她已死的心重復活躍起來,兩人在月下偎依擁抱,情懷繾綣。
過兩天,阿牛已籌足旅費,收拾行裝决赴南洋謀生。臨別之時,依戀不捨,及至開船時間已屆,阿牛才離岸登船,揮手道別,又賦驪歌。
(八)
自古多情偏逢恨事,而世事亦常是人們所料想不到的。
經過一塲戰亂之後,萍溪村人死於非命者甚多,洪伯和萬象春這兩個人大家都以爲他們是把性命犧牲了。
那知偏偏出乎意料之外,他們兩人都未死去,原來於危險時,洪伯被象春救出,後爲濟軍所挾,抓去充作民伕。
到底洪年邁體弱,又兼受傷,不能挑担粗重的東西,但兇殘的工兵,沿途鞭打脚踢,大有不支之慨,担沒數步復停下去,慘狀可憐。幸得萬象春年靑力壯,跟他在一起,沿途照料,才得渡過難關;因此洪伯感着萬象恩誼,更加敬重他。
及至濟軍敗退,秩序恢復,洪伯和象春乃起程逕向前居而來。
洪伯手持拐杖,象春隨侍在旁兩人渡過一座木橋,抬頭一望,看見家屋已橋成廢墟,不勝傷感。
洪伯說:「這次的兵災,害得我好慘,家已破了,萍姫生死莫明,你說叫我那不傷心呢!」
象春說:「眞是天災人禍,不如我們去向這裏附近的人問一問吧!」
洪伯說:「現在正是無家可歸,叫我怎麽辦?」
象春說:「我們先去打探打探萍姫的下落再打算。」
洪伯遂帶象春來找義叔,一進門看見萍姫正在義叔家,喜得連眼淚幾乎都要流出來。
萍姫亦歡喜至極,馬上過來向父親及象春請安問候。她雖是象春的未婚妻;但未過門,且誤會愛郞已死,芳心他向,未免私自侷促不安,這點象春和洪伯是全看不出的。
洪伯旣找到女兒,便和象春談起居住的問題,象春答應替他們設法;但義叔却極同情他們父女的處境,誠懇地叫洪伯亦暫在他家裏住下去,待將來找到地方再另起爐灶未遲。萬象春息洪伯父女團圓,住處亦經解决。才放心向他們吿辭,急於囘家去會見母親。臨行時,洪伯連聲道謝,並促他和萍姫趕快結婚。
萬象春去後,洪伯略事休息,卽對萍姫說:「象春這個人實在太好,我這次給抓去做挑夫,若不是得到他的照料,我想連這條老命都不能留到現在,以前萬家未說親時,我還以爲他們將金錢來壓迫我們,怨怕會誤了你的終身大事,現在看來,正是我心目中的好女婿,我希望你們早些時日結爲夫妻,那我就安樂了。」
萍姫雖然別有所愛;但她平素極孝順,聽見父親這番話,知道再反對亦沒有用處,不得已忍痛說:「爸!你喜歡怎樣就怎樣,我現在亦沒有話可說。」
洪伯說:「那就好了,將來你過了門之後,我們還應當多多的答謝義伯才對。」
(九)
大婚之日巳到,萬家懸燈結彩,熱鬧勝常。萬家親戚友朋都盛裝依時到會,象春的上司黃司令亦來參加盛典。
入晚,大開筵席,高朋滿座,酒到數巡,黃司令舉杯向萬母及象春道賀,並說:
「今日的宴會,可謂萬家的雙喜臨門,一是象春能夠無恙囘來報到,重復舊職,一是象春要到這樣一個賢慧的女子爲妻,有此賢內助,將來對於事業上必定更能發揮其性能,對地方的安寧有更大的貢獻,你們大家以爲對嗎?」
黃司令說畢,掌聲四起,個個都附和說對,黃司令在衆人的鼓掌下,興奮地說:「請大家再聽我說,我們的軍隊裡,以前的統領,因其婦不貞,醜事爭傳,影响到他本人的名譽,因此我把他摘降他調,現在此缺尙虛,我這次囘去一定將萬象春遞升爲統領……來!大家來向萬團長乾一杯!」
一陣歡呼聲過後,衆人舉杯向萬母及象春致敬,興高彩烈,極一時之盛,直至深夜,賓主才吿盡歡而散。
洞房的時候,象春帶着幾分醉意,向萍姫說:「我們這次的結合,可算是刼後姻緣,你說對嗎?」
萍姫心緖萬端,低頭無語,象春繼續說:「剛才黃司令的話你聽見了嗎?我能夠娶着這樣一個賢婦,我實在高興極呵!」
萍姫至此無法抑住心中的塊磊,她深恐有辱萬家的門風,辜負象春的厚望,乃含淚吿訴象春說:「你們這樣的褒獎我,使我更加的惭愧,使我的心更加的不安。」
「爲怎末,這是你的美德,爲怎末說是慚愧呢?」
「你所不知,我太對不住你們萬家了。」
「這是什麽話?我眞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我已經不是一個淸白的女孩子,在我父親未答應你們的婚事以前,我已經和另外一個人發生戀愛,而且和他有過超友誼的關係……」
萬象春是一個個性相當崛强的硬漢,他剛在喜席間受着黃司令和衆賓客的稱讚羡慕,現在忽聽見萍姫這番話,確似晴天來個霹靂,登時咆哮起來,氣得眦裂髮指,想要將萍姫殺掉以洗恥辱,忽又想這樣做對己不利,惟有忍痛隱蔽,待將來得知奸夫後一併處置之。
大好花燭夜變做人間修羅塲,全室呈着陰森的氣象,是夜兩人並沒履行夫妻義務,就此以後,象春對萍姫恨之入骨,而在萍姫亦甚以爲旣非所愛,一切聽天由命,對生死處諸度外,絕不留戀。
(十)
秋去冬來,一年將過。洪伯病在床上不起,義伯急遣人到萬家去通知萍姫。
萍姫向着母請命不得,象春亦不許她囘家,致洪伯瀰留時連自己的親生女亦看不到,心痛欲絕,適在此時阿牛自南洋返鄕,一知洪伯尙在人間,卽來找他。一進來,看見洪伯病入膏盲,急上前問候,幷詢問萍姫的下落。
洪伯目滓由眼眶汪汪墮下,悽切地說:「呵!都是我不好,現在知錯已遲了!」
阿牛急着問:「是怎末一囘事,你老實吿訴我無妨。」
洪伯發出其微弱的聲調,說:「萍姫早已嫁給萬家春去了,不知爲怎末,她和象春總是吵架不和,連家婆亦視之若仇人,你看!現在我病得這樣厲害,他們還不準她囘來看我一面……」
洪伯說到這裏,已無氣力再說下去,阿牛心如刀割,乃勉强安慰洪伯幾句話卽匆匆吿退。
阿牛心想自己的遠渡重洋,亦無非是爲了要找筆錢囘來替萍姫贖身,他誤會萍姫寡情薄倖,不及待他囘來卽嫁給他人,憤恨無已,乃不顧一切托人約萍姫私會於萬家的後門。
約時旣到,萍姫果然瞞着萬家的人偷偷到後門來,兩人久別重逢,亦悲亦喜,阿牛卽將前日所約的事質問萍姫斥其無情,萍姫含淚表明心跡,說她和象春雖是夫妻,其實未曾盡過夫妻的義務,還是淸白之身,阿牛至此心恨才消。
當這對有情人正在後門私會的時候,象春已得家僕密報,馬上率了部下十數人圍捕阿牛,幸得阿牛機警,乘機帶萍姫逃出,象春圍捕不得,又走脫了萍姫,非常惱怒,立意再謀報復。
阿牛帶萍姫來見她的父親,時洪伯病勢已逐漸惡化,萍姫急跪地求恕,骨肉親情,不覺老淚縱橫,萍姫見狀,大哭不已,阿牛在旁力加勸慰,令人心酸。當是時,象春已跟跡而來,欲殺萍姫及阿牛,洪伯臨死哀求象春放過他們,所有的罪過都由他承受,聲淚俱下慘不親睹,象春雖是一個武人;但到了這個地步,亦無不動於中,他深感男女愛情實不能勉强,乃改變初衷,轉身退出,阿牛和萍姫這對有情人終成卷屬,劇亦吿終。(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