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罪」電影小說
深夜,壕溝中水流潺潺,秋蟲喞喞。從一排土牆中,隱約傳來一陣敲更的聲音,突然土牆的缺口上,伸出了兩隻大手,接着,一個人敏捷的從缺口爬了出來拔脚飛奔。他身穿囚衣,使人一望而知是一個越獄的逃犯。
獄卒三兩成羣,四出兜捕。逃犯從羊腸小道經過河邊,躱入葦叢中。他的心在劇烈的跳動,呼吸十分急促,直等追捕的人過去了,他才機警的穿出葦叢,飛奔而逃。
不知逃了多久,他感到口渴了。當他凑近溪邊取水飮時,他在水裏看見了自己于思滿腮,非常狼狽。
天就要明了,橋上忽然有人走了過來,他暗吃一驚,趕忙匍伏在地,偷看來者是誰?
那是一個身背蘿筐,面目猙獰的人,祗見他走近橋邊的樹蔭下坐下,正從蘿筐裏掏出饃饃大嚼。
他看着看着,自己也感到餓了。忍不住走到橋邊,鼓足勇氣向橋上人說:
「我想跟你要一點吃的……」也許是飢餓所致,他的舉動太粗魯了一點,竟引起了橋上人的疑心。
「這……這……你是幹什麽的?」他誤會對方要搶他的蘿筐,不分皂白,立刻從腰裏拔出刀子,撲了上去。
逃犯也不干示弱,迎上去和橋上人揪扭起來。逃犯孔武有力,一拳把橋上人的刀子打飛了,一推把他推下橋去。
逃犯走過去把蘿筐揭開,誰知裏邊竟裝着一個嬰兒,他不顧他的啼哭,祇順手拿了幾個饃饃,預備把推在橋下的人叫上來,卻發現那人已經不動了,他心裏有點奇怪,急忙跳到橋下去看,原來那人滿頭鮮血,已經摔死了。
「陳小全,陳小全!你這一輩子可完了,剛逃出了監獄,怎麽又糊里糊塗弄出了人命………」
他滿懷感觸的走囘樹蔭下邊,看着那個蘿筐,蘿筐裏的嬰兒不哭了,陳小全一把把他抱起來,倒出筐裏的東西,那是一些銀洋,衣物,和信件。
「我怎麽搞的啊,無緣無故,會把你的爸爸摔死了?我………我祇有帶着你走,好好兒把你帶大,祇有這樣,會减輕我良心的罪過………。」面對着這個無知的嬰兒,陳小全的感情非常激動。
溪邊多了一堆土坵,陳小全把死者埋了,他換穿了死者的衣服,將銀洋及信封放置在肚兜內,把刀子檢起來,揷在腰間。
他抱起嬰兒,行行重行行,由薄暮走到黃昏,好容易走到了鎭上。急忙替孩子找了一個鄕婦餵奶糕,自己也忙着找了個剃頭匠剃頭修面。一隊隊的警察從他面前走過,使他觸目驚心,非常害怕。
他聽見理髮匠和一個窮秀才在閒談:
「——監獄裏逃走了一個犯人,現在懸賞三十大元,正到處緝拿………」
三十塊錢?三十塊錢不能算是一個小數啊!
陳小全做賊心虛,愈聽愈不是味兒,他急急把頭剃好,從鄕婦懷中抱囘嬰兒,走向過境的人叢中去。
鎭口上,警長正在喝令鄕人排隊搜查,婦孺都放過去了,專注意年靑小夥子。陳小全因爲懷抱嬰兒,反而被逃過了這一關。
好容易到了黑水溝,陳小全寄居在連陞棧裏。老關娘幫他招呼孩子,找人餵奶。住在他隔壁房間的客人,是商人常福,一個非常樂觀的,性喜詼諧的老人。
陳小全酒醉飯飽以後,把伙記叫來,向他問一個人。
「我問你,那一頭有家酒店,是不是張龍開的?」
「你是說蒼海居嗎?不錯,是張二爺開的。」
是張龍開的就好,陳小全離開這裏太久了,對於這兒的情形,已經不够熟悉,他要問淸楚了,然後再去找他算賬。
蒼海居進出的,都是些三敎九流的人物,陳小全遠遠走來,大力地推開了半截木柵門。
「大爺,你要什麽?」酒保走過來問他。
「我要你把張龍找出來。」
「張龍?你怎麽連名帶姓稱呼我們掌櫃的?」
「我叫他張龍,還是抬舉他呢。」
酒保聽出來者不懷好意,立刻推說:
「他沒在店裏。」
「沒在店裏?」陳小全一把抓住酒保的衣領,「他不在店裏在那兒?你說!」
「我………」酒保本想不說,看他兇眉惡目,不敢惹他,祇好吿訴他道;「他在裏邊,你放手,我替你去叫………」
張龍正在裏面與手下和姘婦玩紙牌,伙計跑進去,氣喘吁吁地說:
「二爺,外邊有人找你。」
「誰啊?」他漫不經心的問。
「一個大個子,手上有一條刀疤的………」
「刀疤?」張龍微微吃了一驚,但立刻又不動聲色的說:「難道是他?……他怎麽會還活着?」
「要不要叫他進來?」伙計問。
「慢着!」張龍剛要說話,忽然颼的一把刀飛過來,正揷在牌棹中間。
「哼!哼!」隨着一陣冷笑,闖進來一個人,屋子裏的人,不由同聲叫起來。
「是你?小全?」
「不錯!是我!姓張的?你沒想到我會來吧?」
「那兒的話,分手兩年,我沒有一天不惦記着你的。」
「我也很惦記你呢?惦記着你出賣我的賞金,花完了沒有?」
「這眞是笑話,我還不是跟你一塊兒被抓進去的?」
「你這是苦肉計,我現在全明白了。」
「別聽人家胡說,兄弟!你先息息氣」隨着張龍,衆人也拉拉扯扯的勸他,小全不理這一套,擺開衆人怒氣未消的一把將棹上的刀子拔起,張龍誤會他要動武,一閃身把手伸進褥子底下。
「你做什麽?」陳小全手急眼快,搶先按住了張龍,取出褥子底下的手槍,「要打是不是?」
「不!這把傢伙是你的,我替你保存了兩年,現在還給你。」
「說得多好聽?」陳小全一手持刀,一手持槍。
「兄弟別那麽大火,瞧得起我,就躭在我這兒,自己人・你要吃的,住的,包在我身上。」
「好再讓你去領一筆獎金?」
「再領一筆獎金?」張龍奇怪的問:「兄弟!你這話從那兒說起?」
「到處都貼着吿示,懸賞捉拿逃犯陳小全,你的消息怎麽這麽不靈通?」
陳小全毫無顧慮地說着,果然引起了張龍的野心,他嘴裏在敷衍着小全:
「兄弟!你把我老二當什麽玩意啦?」一面卻用眼色示意衆人,將小全逮捕。
「幹嗎?」陳小全敏捷的倒退了一步「要幹?一個對一個,今天我是來找張龍算賬的,並不是跟大夥兒過不去。」說完,他轉向張龍道:「我住在連陞棧,你要想發筆小財,我等着你。」
「兄弟!你火氣怎麽這麽大?我一會兒來看你………」
陳小全不理他,大踏步的離開了蒼海居。
「好小子!你等着吧?」張龍胸有成竹的說,然後囘頭向那兩個手下道;「打聽得怎麽樣了?」
「常老大也住在連陞棧,貨沒見到,可是搭褳裏的油水很足。」
「好!」張龍斬釘截鐵的說:「今天晚上二更天動手,一個要他的財,一個要他的命!」
陳小全囘到連陞棧,不大一會兒,果然張龍來了。
「老弟!不再動火了吧?————來!咱們好好談談。」陳小全還是不理他,管自哄着懷裏的小孩兒。
「咦!你那裏來的小孩兒?」張龍走過去,摸了摸小孩兒的臉:「是不是剛從監獄出來,又走了老路?」
「你想到那兒去了?」
「那麽是那兒來的小孩兒呢?」
「………這孩子的爸爸,過橋的時候不小心,摔死了,我看他太可憐了,就帶在自己身邊。」
「過橋會摔死?咱們是老同行了,你何必瞞我?」
陳小全本來不想對他說眞話,但經不起張龍的一再逼問。
「是我不小心!給我推到橋下,撞在石頭上摔死了。」
「原來如此——你打算住多久?要是在這兒不方便,我看你還是搬到我那兒去吧?」
「不用了。」
「祇要你不再動火,咱們是無話不談,你休息一會兒吧,我先走了。」張龍說着走到院子,臨行對常福的門狠狠地看了兩眼。
深夜!陳小全在洗臉,忽然覺得一個黑影掠過,掛着的燈暗下去了,再一看,鄰室的門上揷着一支紅布鏢。
陳小全一驚,急忙到鄰室門前拔下紅布鏢,輕輕的敲了敲門。
「誰呀?」常福披上衣裳起來開門。
「是我………我是你鄰居,不得了啦!你看這個!」陳小全把飛鏢拔下來遞給他看。
「這是什麽玩意兒?」
這是張龍那些土匪搶刼的暗號,從你門上拿下來的,我看,徐還是快躱一躱吧!」
「好!好!」常福一聽張龍,不由得心也慌了,急急忙忙把搭褳收拾好了,陳小全對窗戶指了一下,常福會意,爬逃出去了。小全依舊把飛鏢揷在常福門上,自己悄悄囘到房間。
他不敢再睡,似乎有一種預感,知道大禍將要臨身。
果然,院子裏有脚步聲,接着又是耳語的聲音。
「人跑了!一定是走漏了消息。」一個說。
「那咱們去幹掉第二個。」又一個說。
來人對着陳小全的土坑「叭叭叭」連放三槍,呼嘯去了。陳小全知道此地已不可留,緊抱着孩子,打算衝出大門逃走。他隱約聽見張龍在問他的手下:
「常老頭被他溜走了,陳小全呢?」
「幹掉了。」
「幹掉了!那是誰?」張龍用手一指,手下見小全未死,剛要去追,又被張龍喝住了,「別追了,明目張胆去幹掉,不是拆我的台?早晚我總有找到他的一天!」
陳小全逃到村外某一家舖子的馬廐裏,沒想到常福和他的騾車也在那兒。
倆人驚魂甫定,商量連夜離開這裏,常福要囘大靑鎭,知道陳小全無處可去,便約他搭他的騾車同行。
在路上,倆人談談講講,陳小全把自己過去歷史,統統吿訴了常福。
他吿訴他當初誤入歧途,與張龍合夥,張龍怎樣綁票,張票,還要强姦人家女孩子!是他私放了她,張龍便拿刀動槍,把他剌傷,然後又藉着淸鄕隊逮捕的機會,把他出賣,官判坐十年苦監,好容易現在有了機會,偷偷地逃出監獄,滿想找張龍去算帳,却又幾乎遭了他的毒手。
「那末這孩子是你?………」
「不!這是我在路上檢的。」陳小全說:我見他父親急病死在路上,怪可憐的,就帶在身邊。也幸而帶了這個小東西,一路上叫我平安的渡過了好幾個關口。」
常福被陳小全誠懇的態度打動了,說道:「那麽你今後作何打算呢?如果你不嫌棄,就到我那兒去住些日子好不好?」
「我怎麽好意思叨擾你呢?」陳小全大喜過望地說:
「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有什麽關係?」
「那麽」陳小全說着,把刀子和槍順手扔到江心裏去了。「大叔我知道這孩子姓李,我給他起個名字叫阿雄,你看我也改調名字叫李大誠好不好?」
「你怎麽如道小孩姓李?」
「從他父親身上的一封信上看到的,以後我要大大方方的做人,誠誠懇懇地………」
「哈!哈!哈!」常福慈祥的笑了,「敗子囘頭金不換,一個人能够改邪歸正,眞是太好了!」
常福囘到了家,常大嬸一看見他就問「老頭子,你怎麽這末晚才囘來?——咦!那兒來的吃奶的孩子?」
「一言難盡,趕快!妳抱給奶媽去吃點奶吧!」
常大嬸不知他搞的什麽鬼,正對他怔怔地看着。改名李大誠的陳小全進來了。
「噢!李司務!你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他的孩子。」
「這位想必就是常大嬸了?」李大誠彬彬有禮地說
「這次我在黑水溝遇見了土匪,幸而被李司務救了。要說的話多着呢?你先抱到後邊給他喂喂奶吧!」
「謝天謝地,眞是救命恩人」常大嬸嘴裏嘟嚷着,抱着小孩進去了。
「——我們家剛好有個奶媽」常福對李大誠解釋着,「是替我一個外孫女兒僱的。」
李大誠幫助常福卸下了車上的貨物,兩人喝酒宵夜。大誠旣怕張龍他日萬一相遇時不會放過他,又怕自己過去歷史被人知道,心裏非常不安。常福安慰他,願爲他保守秘密,並且想把大靑鎭西門口的空房借給李大誠,使他能够重操木匠舊業。
當晚常福夫婦就留李大誠住在他們的廂房。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晨,常福在空地前打太極拳,李大誠在井邊洗臉。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歌聲,那是一個少女在高興時,隨口哼出來的小調。
「蘭馨!蘭馨!」常福一叫,歌聲停止了。
跟着在窗口露出來一位明眸皓齒的大姑娘。
「蘭丫頭,快來!咱們家裏來了客人,出來見見。
「噢!」蘭馨答應一聲,縮囘窗口不見了。一會兒,她走過堂屋,看到常大嬸正在給兩個小孩洗澡。
「這小孩是那兒來的?姑媽!」
「是那位客人帶來的,你看,背上這大塊珠砂痣。」
「珠砂痣是主貴的,」常福也進來了,揷口說,
「這位客人是什麽人呀」蘭馨莫明其妙的問。
「是你姑父的救命恩人」常大嬸說:「喏,你看,來了,就是這位李司務。」
蘭馨抬頭一看,不禁暗吃一驚,剛想避開,一把被常福拉住了。
「這麽大了,還害躁,這是你姑父的救命恩人。」
「不!」蘭馨壓低了噪子說:「我看這個人像是當過土匪的——」
「你別胡說!」
「姑父!你忘了?有一年我們全家給綁到土匪窩去,後來有個土匪把我放走的,就是這個人啊!」
「那你以後更別要胡說了,那次他救了你的命,這次他救了我的命,一個人能够改邪歸正,總是好的。過來,我給你們見見——」
李大誠對蘭馨注視了一下,他發現她很眼熟。
「蘭姑娘,我們像在那兒見過的?」
「自然你們見過了,你忘了在土匪窩放走的那個小姐兒………」常福爽直的揷口道:「你不是說你手上的傷,還是爲這件事留下的嗎?」
「那次眞對不起你,讓你……」李大誠對蘭馨抱歉地說。
「過去的事,別再提了。祇要重新做人。蘭丫頭,就是你姑媽,也別跟她提。」
蘭馨感動地點了點頭,又向李大誠看了一眼。
沒有幾天,大靑鎮口李記木工開張了。
街坊鄰居的生意都上了門,大誠是個和氣的人,誰家的棹子壞了,椅子壞了,祇要找他修,沒有不答應的。因此雖說他的舖子剛開張,但大大小小的活卻不少。
大誠正在一門心思低頭工作,忽然聽見鍾老大家的管事叫他:
「哎,生意上門啦,還不歇歇手?」
「哦!你老有什麽盼咐?」
「一筆大買賣,」鍾管事吿訴他,鍾老太爺家要辦喜事,爲他的老來子過兩週歲,叫他去搭一個牌樓,一個棚。
「謝謝你老關照,就怕人手不够。」李大誠誠懇地說。
「人手不够,早點作就好了,這是一筆大買賣。」說完鍾管事走了。
大誠累了,想要喝茶,水壺中是空的,多虧常大嬸和蘭馨抱着孩子們給他送茶飯來了。
「又麻煩大嬸,阿雄鬧了沒有?」大誠怕蘭馨抱不動阿雄,剛想從懷裏接過來自己抱。
「李司務,你吃飯吧!囘頭涼了?」常大嬸說。
「不!不要緊,昨兒晚上開了一個夜工,特意給小蟬跟阿雄做了一個車,讓他們試試,看合適不合適?」
常大嬌聽說,也就把小嬋放進車裏。
「一邊一個,挺合適,阿雄有這麽個好爸爸………小蟬也沾光了。晚上你想吃點什麽?」
「隨便好了,大嬸!你太週到了。」
「這是老頭子出門時特別關照的…囘頭見…」
「囘頭見!」大誠看着她們推着孩車一路走了,心裏有說不出的安慰。
日子過得眞快,一幌十年過去了。
阿雄和小嬋都巳經長大,倆人在一個學校唸書,同進同出,感情非常親密。
一天阿雄騎着鍾老大獨養兒子小明的脚踏車載着小嬋在路上玩。
「李阿雄,你爲什麽騎我車子?不要臉!」說完,他又對小嬋說:「別跟阿雄玩了,我送你囘家。」
阿雄眼看小明和阿嬋走了,祇好怔怔地站在那裏。
囘家,阿雄心裏非常不舒服,李大誠不知道他遇見了什麽事,問了半天,才問出來。
「不要緊,等爸爸多賺一點錢給你買一部最新的好了。」
「眞的嗎?」
「爸爸幾時跟你說過假話?祇要你乖,聽爸爸話。」
「我會聽爸爸話的,我知道爸爸喜歡我」。阿雄邊說便忙不迭的幫大誠釘釘子,做零碎活計。
將及傍晚,蘭馨帶着小嬋來看大誠父子,阿雄正在寫字,大誠在做夜工。
「天快黑了,還沒停工?」蘭馨說。
「就要趕完了,人家等着要用的。」
阿雄給她們端來凳子,蘭馨坐着,看見小嬋和阿雄兩個有說有笑,非常開心。
她希望大誠也多跟他說點話,但大誠彷彿心不在焉,對她非常冷淡。
鄰居的婦人來取大誠爲她做好的高凳,看見蘭馨在這兒,還開他們玩笑說:
「蘭姑娘又來看李司務了,幾時請吃喜酒?千萬可別忘了我呀!」
「大嫂子,你說錯了,我怎麽配得上蘭姑姑?」
「配不上?」蘭馨心裏想:「什麽叫配不上?還不是竟顧得想阿雄的母親了?」
蘭馨想到這裏,止不住一陣黯然,搭訕了兩句,帶着小嬋囘去了。
這一晚蘭馨和大誠都是各懷心事,一個懷疑他不喜歡她,一個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情,不敢喜歡她。
秋高氣爽,這一天常福囘來了,騾車停在樹蔭底下。工人在忙着卸貨。
「我說老頭子,這次你囘來得怎麽這樣快呀?」常大嬸一面拂去常福身上的灰塵問。
「革命軍從南方打過來了,還不早些囘來?」
「又打仗了?路上碰見了什麽沒有?」
「沒有,聽說革命軍來了,天下就太平了,你還記得上囘在黑水溝李司務救我的那件事吧?那個地頭蛇二閻王張龍,聽說革命軍一到,立刻散夥了,誰也不敢再胡作妄爲。」
「怎麽給逮住了?」
「不是逮住。是逃得快。躱到荒山做老勾當去了。」
蘭馨聽說姑父囘來了,走進來看他,常福給她帶來了一包胭脂花粉。
「對啦,」常大嬸說:「這一次,你得仔細問問李司務,別讓蘭丫頭等着了。」
蘭馨聽他們說這些事,拿着胭脂花粉囘到自己的房子裏去了,忽然她發現阿雄正躱在她房裏哭泣。
「哭什麽?阿雄。」她問:
阿雄先還不肯說,問急了,他才吿訴是鍾小明的脚踏車被他弄壞了,怕爸爸責罰,現在不敢囘家。「不要緊,阿雄,我送你囘去好吧。」
她陪着阿雄囘到李記木作,誰知李大誠已經知道了。
「不要緊,阿雄!小明的車子祇壞了一點,爸爸已經替他們修好了,你到後院來,看看。」
阿雄走到後院一看,原來竟是一輛新的脚踏車。
「爸爸!爸爸!」阿雄開心得跳起來了。蘭馨也笑嘻嘻地爲他高興不已。
新車對於一個孩子是興奮地,阿雄騎了半天,忽然他想起了爸爸的錢箱,連忙放下車子,跑進去看,原來錢箱空了,爸爸日夜加工賺來的錢,給他買了車子。
某日大誠帶着阿雄到常家去玩,吃飯時常福夫婦,又和他談到了蘭馨的婚事。大誠知道自己身背上的事,不敢娶蘭馨,但經不起常福夫婦的督促,他決定把自己過去的事,源源本本吿訴蘭馨。
誰知當蘭馨知道他不是阿雄的父親以後,不但沒有怪他,反而更對他增加了好感。這使大誠旣感激又慚愧。
有一天,大誠正在常家閒談,阿雄忽然跑進來吿訴他們,鍾家的小明給强盜捉去了,鍾氏夫婦正在痛哭。大誠是個熱心人,他和鍾家雖沒有多大交往,但也隨着常氏夫婦跑到鍾家去看了。
鍾家大廳擠滿了人,鍾老大涕淚縱橫,衆人圍着他,聽的聽,勸的勸。
原來小明眞的不見了,是給鍾老六綁票去的,他派人送來一封信,如果老大肯送一萬塊錢給他,他便卽刻把小明放囘。
「要我一萬塊錢,我那兒有呢?」鍾老大急得搥胸頓足,痛不欲生。
李大誠感到奇怪,偷偷的問常福,方知道他們弟兄是爲了家產問題,老六才使出這種手段。
「家務事,總好商量的」李大誠見義勇爲,向鐘老大建議說:「這件事應該趁早解決,我看還是讓我替你們去一趟把小明接來吧!」
「那太好了!」鍾老大喜出望外地說:「我的錢不够,凑來凑去祇有三千多塊錢……」
「錢不必帶去了。」
「可是萬一他非要錢不可呢?你還是帶着的好。」鍾老大讓姨太太把包袱拿出來,交給李大誠,常福夫婦止不住爲他這份見義勇爲的精神,感歎地點了點頭。
鍾家的管家爲大誠備好了馬,大誠向常福大嬸託付了阿雄,在衆人的叮嚀下,騎着馬毫無恐懼地得得地去了。
路上行人稀少,李大誠暗暗盤算着,快到皇經廟時。他決定把那包銀洋,藏在路旁的一個石縫裏
李大誠到了皇經廟,看見了鍾老六。
「錢帶來了沒有?」鍾老六見面就問:「咱們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你是把你的親生姪子。當買賣來做了?」
「少廢話,誰讓老大不漂亮,死抓住那筆家產不放?」
「這當然是老大不對,不過你這樣做,是敲詐勒索,不應該的呀!」
什麽叫應該不應該,我要這麽做,就這麽做,你以爲我怕誰嗎?廢話少說,你趕快把錢拿來,不然休想把小明接走。」
「錢就在下邊不會少你的,不過我怕你聰明一世,胡塗一時,結果還是被別人利用了。」
李大誠說完走出了廟門,鍾老六的心事被一語道破,心裏非常難過。他咬咬牙,叫游勇把小明放出來,一路帶到山脚底下。
小明看見了李大誠,就像看見了親人一樣,他親熱的叫着「李叔叔!」想要撲上前去,但游勇抱住他,不許他過去。
李大誠從石縫裏拿出了包袱,遞給了鍾老六道:
「這裏祇有三千塊現洋,其餘的還沒有凑足—」
「我們點點看。」兩名游勇剛想把包袱接過去。
「不用了。」鍾老六說:「怎麽祇有三千塊錢?」他沉思了一下,彷彿滿懷心事。
李大誠帶着小明騎上馬走了。
鍾老六猶疑了一下,忽然也捧着包袱,翻身上馬。兩個游勇注視着他,叫道:「六爺!」
鍾老六不理他們,但說:
「這裏祇有三千塊錢,我去找老大,一定要他凑足一萬元!」說完,不顧他們的攔阻,立刻馳馬追上去了。
深夜——鍾家的人一個也沒有睡,管家忽然飛奔而入。
「囘來了!囘來了」
「小明也囘來了嗎?」鍾老大又驚又喜,立刻帶着衆人,衝出大門。
果然李大誠囘來了,他正扶着小明下馬。
衆人七嘴八舌向大誠打聽,問他是怎麽囘來的?
鍾家姨太太如獲至寳的抱着小明,不住問長問短。
鍾老大正在和常福商量,說是不知道應該怎麽樣謝謝李司務時,忽然外面一片嘈雜,管家高呼:「六老爺囘來了。」
「別胡說:這個畜牲還會囘來嗎?我不要再看見他!」儘管鍾老大這麽說,鍾老六却已經進來了,他跌跌撞撞衝的進門來,像鬥敗公鷄一樣,跪在老大面前:
「大哥!大哥!請你……原諒我,這包袱裏的錢,一個也沒有少……」
衆人爲老六這個舉動呆住了,老大更是疑信參半。
「——我聽信了別人的壞主意,一時糊塗,把小明藏了起來,今天幸得李司務的一番話。提醒了我,大哥!爲什麽我們兄弟之間的事不可以坦坦白白,誡誠懇懇的當面解決呢?大哥!你……」
「我……」老大聽老六這麽說,手足之情油然而生,彷彿也有千言萬語想要向他解釋。
「兄弟如手足。手臂應該向裏彎。」常福揷嘴說:「來!來!來!兄弟畢竟是兄弟,老六快點起來,大家拉拉手吧!」
鍾老六立起來,老大伸出了手。
「六弟!祇要你能悔過,我還會怪你嗎?」
鍾老大和老六言和了,哥兒倆感念李大誠的好處,決定把這筆錢送給大誠,但大誠不肯受,他建議用這筆錢開間學校,使大靑鎭上沒有錢的子弟都能享受到他。鍾氏兄弟見他執意不肯,也祇好依他了。但當常福又和他談起蘭馨的婚事時,哥兒倆便立刻搶着答應老六借大廳給他做禮堂,老大送他全部喜酒。
「不瞞兩位說」常福興奮地說:「我們家蘭丫頭陪嫁,我都早給她預備好了。」
李大誠雖然自慚形穢,但見衆人這樣誠懇,自己心裏對蘭馨實在愛慕,也不禁爲之意動了。
大靑鎭上鑼鼓喧天。李大誠和蘭馨結婚了。
常福家門前停着一頂花轎,看熱鬧的人,擁擠不堪,兩隻迎親的大燈籠,分置在大門兩旁,爆竹劈劈叭叭的響着。喜娘牽着蘭馨上轎,後面跟着大嬸小嬋等,四圍的嘈雜之聲,一時亂成—片。
看熱鬧的人叢中,起了一陣輕微騒動,有一個人從人叢中擠出來,赫然竟是蓬首垢面的張龍。
「這新娘子好面熟啊!」張龍自言自語地說。立刻旁邊有人說話了。
「你這人眞少見多怪?這是大靑鎭上最漂亮的大姑娘,你會不知道?」
「我是過路的,」張龍自圓其說:「那麽她嫁的是誰家呢?」
「大靑鎭上鼎鼎大名的李大誠。」
「李大誠?噢!這位新郞官可眞艶幅不淺啊!」
「可不是,拜堂更好看呢,走!咱們看熱鬧去。」
「哎,這倒要去看看。」張龍說着,隨着衆人看熱鬧去了。
趕到禮堂,正遇見有人在向主人家討喜封,張龍隨機應變,也裝做討喜封的乞兒,以便藉此機會看看新郞,忽然發現新郞原來就是陳小全,立刻心生一計,向別人打聽說:
「今兒這排場不小,是不是新房也借在鍾家?」
「不!新房在木屋店裏,傢俱全是新娘的姑父陪送的。」
「噢?」張龍一笑離開他們,他手裏拿着包喜封,揑得緊緊的。
木匠店後房,已經改成了新房,燃着的龍鳳花燭,使屋子裏充滿了喜氣。
蘭馨羞答答的坐在床上,李大誠溫柔的和她閒談家常。
奶媽送進來一個喜封給大誠。
「這是剛才有個人送來的,怕是補送的禮吧?」
「謝謝奶媽!」大誠把房門關好,拆視喜封。誰知喜封是張龍送來的,裏面還有一張字條。
大誠的臉漸漸變色了。
蘭馨忍不住問他道;
「什麽東西呀?」
「一封信——」一個朋友等着我,我出去一趟,就來」
「明天去不一樣嗎?」
「不!朋友明兒早要離開這兒的。」說着大誠出去了。
他按着字條上的地址,找到了張龍的住處,那是一間蛛網纍纍的陋室,室內光線黯淡,一棹一椅之外,別無長物。
兩人一見面,張龍便向李大誠勒索巨款。
「我那兒有錢?就算有,也辦不到。」
「兄弟!你就這樣乾脆嗎?你以爲你可以在這兒太太平平的躭下去?」
「除非是你姓張的跟我過不去。」
姓張的,是的,張龍眞想跟他過不去,他威脅大誠,如果他不給他錢,他就把他以前所做所爲連殺死阿雄爸爸的事,都兜着底兒說出來。
「你是這兒的體面人,大靑鎭上鼎鼎大名的李大誠,不是剛從監獄裏逃出來的陳小全了。我看你還是高抬貴手,讓我翻翻身吧!限你明天天亮以前給我這個窮光蛋送五千塊現洋來!」
「五千塊現洋?」
「怎麽樣?」張龍從身上摸出一把刀子,掂了一掂,揷在棹上。「你這樣無法無天,不怕我到衙門去吿發你嗎?」
「像我這種亡命之徒,根本沒想到這些!」
李大誠知道張龍說得出,做得出,祇好委曲求全,對他說:
「好!讓我去想想辦法看。」說完!立刻站起來走了。
一陣威脅性的笑聲,從後邊傳來,不禁使大誠爲之毛骨悚然。
大誠囘到新房,蘭馨還沒有睡,他把剛才和張龍的事吿訴她。蘭馨主張在天亮以前把自己的首飾凑一點給張龍。
「不!他貪得無厭,你第一次給了他,以後的麻煩更多。我不能連累妳………」
「那麽怎麽辦呢?你到衙門去吿他?」
「不行,那樣兒阿雄會知道我是殺他父親的兇手,我好容易把他帶大了,怎麽能讓他恨我,讓他傷心呢?」
「那麽就還是先凑點錢給他了。」
「不!決不!還是我到縣衙門去自首吧!我做錯的事,我應當自己去承當。祇太難爲你了……」
「不!大誠!你不要………」
「你別攔着我,我非常對不起你,希望你自己多加保重——」李大誠堅決的走去了,蘭馨追了兩步,追不上,囘到房間,忍不住伏案大哭。
大誠到了縣公署,在檢察處投案以後,檢察官問他是什麽事?他說十年前在沈家圍誤殺了一個人,今天前來自首的。
是的,十年前沈家圍的兇殺案檢察官似乎還有着印象。他叫法警把李大誠押下堂去。然後把這案的全部卷宗翻出來,要去找一找苦主好來和大誠對證。
大誠被押下去,心安理得,他唯一所不放心的,就是怕蘭馨着急。
蘭馨眞急死了,她把李大誠被張龍威脅和投案自首的事,吿訴了常福夫婦。
「張龍這個壞蛋,他殺死了你全家,害過李大誠,當過土匪,開過黑店,差點把我的老命也送在他手上,這個無惡不做的壞蛋……」
「姑父!我們想法子救大誠要緊啊?」
「那當然了,我已經想好了,你到縣衙門去看看大誠怎麽樣啦,我去找鍾老大會同地方保甲長,去逮捕這個壞蛋。咱們還是說做就做,越快越好。」
「蘭姑姑!我跟你看爸爸去。」小雄說。
蘭馨本不打算讓他跟去,但想了一想,又答應了。
她們僱了一輛獨輪車,心事重重的向縣公署進發,恨不得立刻就到了衙門,立刻就看見大誠。
沈家圍兇殺案的苦主傳來了,縣公署裏李大誠正在和那個婦人對質。
「不是他,老爺!殺死我丈夫的,不是這個人。」
「李大誠你隨隨便便到本署來謊報假案,難道你有神經病嗎?」
「不!不!」李大誠源源本本把橋上誤殺了那個背蘿筐的中年人的故事講出來了,誰知話沒有說完,就被那位婦人攔住了。
「李順發是我們店裏的帳房,他就是殺死我丈夫的兇手,那個小孩就是我的親生骨肉啊?」
「那麽那個孩子呢?」法官問。
「那孩子一直跟着我,已經長這麽高了。」
李大誠把手一比,那婦人不禁又驚又喜道:
「這麽高了?現在在那兒?」
大誠剛要囘答,却被衙門外一陣騷動的聲音所阻,法官忍不住問:「外邊在吵什麽?」
一個女人帶着一個小孩,一定要進來探望這個犯人。」
「傳他們進來!」
「是!」
一會兒警察帶着蘭馨和阿雄進來了。
「大誠!怎麽樣啦?」蘭馨一看見李大誠便急切地問。檢察官是:
「你們是幹什麽的?」
「我家的人,」李大誠說,然後他又問那婦人道:「請問大嫂,你失去的那個孩子,身上有什麽記號?」
「有!有!他背上長了一塊葫蘆珠砂痣。」
「阿雄!」李大誠對阿雄說:「這位是你的親生母親,你過去叫一聲。」
「什麽?原來你就是大寶?啊!」婦人發現站在面前的,原來就是她的親生兒子,像做夢一樣哭哭啼啼把阿雄一把擁抱在自己懐裏。
案情已經大白,李大誠是由於自衞才殺死李順發,而且事隔十年,受不住良心譴責,終於還來自首其情可憫,未予起訴,被判無罪獲釋了。
至於阿雄應該跟誰囘家,一個是他的親生之母,一個對他有十年的養育之恩,所以官判他們可在外邊自行解決。
李大誠的罪沒有了,張龍却已被常福、鍾老大和地保等捉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無論法律和人情,都是大公無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