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曲

電影故事

　　中西女子學院的下課鐘聲響了，一大羣女生擁出了敎室，陸黛莉夾在入叢中說說笑笑地囘到宿舍，恰巧校役進來送給她一封信。

　　「黛莉，誰給你的信？是不是我表哥約你去游泳？」住在同房的同學王曼麗瞟她一眼。

　　「咦，你怎麼知道的？」

　　原來王曼麗的表哥丁經理是個獵艶能手，他由王曼麗的介紹。認識了黛莉，立刻大施手段，約她同去作海濱之遊。黛莉不習慣於這種交際，有點忸怩不安。

　　「怕什麽呢？我和喬治都去的，去玩玩吧！」

　　終於在曼麗的慫恿下，她偷偷地請了假囘家去設法買游泳衣了。

　　她家裏有一個母親和一個姊姊，父親早已故世，母親常常病，幸虧姊姊紫珊在一個小學校充當教員，她担起了家庭的經濟責任，每天敎書囘來，料理家務，看護老母，把節省下來的錢，供給妹妹讀書。她從來沒有半句怨言，一心期望妹妹完成學業，好好地爲社會服務，可是黛莉却並不這様想，她自恃年輕貌美，愛修飾又慕虛榮，所以對於王曼麗所過的交際花型的生活，不禁暗暗嚮往，家裏的經濟情形她何嘗不知道，買新的游泳衣，在她原是件太浪費的事，可是爲了明天這個新奇而够剌激的約會，她不得不抹煞了理智，去向病着的母親要錢。

　　母親溺愛慣了這個女兒，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把僅餘的一點點家用，全數拿出來給了她。

　　「這點錢怎麼够吶？一件最普通的也要四五十塊！」黛莉不顧母親的苦衷，還想要多拿些。

　　母親正在爲難，送米的來了，等着一定要把錢帶囘去。母親跟他情商稍緩送去，那知送米的怎麼也不肯。黛莉看了這種情形，祗好把拿在手裏的錢還給了母親，付淸米錢，心裏好不自在，恰巧姊姊囘來了。她問明情由，柔聲地勸慰黛莉：

　　「小妹，你的游泳衣舊了破了，是該給你買件新的，不過家裏經濟情形不好，你就將就一點吧，等會兒我給你織補一下還是可以穿的，媽媽的身體又不好，別太使她煩心，好嗎？」

　　這些，黛莉本來都知道，聽了姊姊委婉相勸，心裏感到一陣慚愧，她答應不買新的了，不過當她想起曼麗的許多時髦的游泳衣時，又覺得穿了這麼一件舊的破的去，還是乾脆不去的好。

　　「不用補了，姊姊，我明天不去了！」

　　「明天是跟王曼麗他們一塊去嗎？」

　　「嗯！」

　　「那不去也好！」姊姊很不贊成王曼麗的生活方式，所以她也不願意黛莉和她多在一起玩。

　　剛好這時候，姊姊的朋友李迪來了。原來這幾天紫珊和他及幾個同事，正在籌備創辦一間義務夜校，他們敎書都很忙，可是爲了失學孩童，他們願意不辭辛勞的獻出一切可能剩餘的時間和精神。

　　李迪有一個老同學，本來租了一所房子，想搞小工業的，沒有搞成，他答應讓他們辦義校，不過問題是在那一帶的地皮聽說要改建大洋樓，大房東隨時可能要收囘的。話雖這末說，二年來却還沒有什麼動靜，所以大家的意思認為祗要有地方就先開了課再說，等有了問題再想辦法。李迪剛從這同學家裏來，他說房子的問題算是解決了，祗是課程方面，因爲大家都很忙，還是應付不過來，最好能够多找幾個人來幫忙。紫珊想起黛莉剛才的事，覺得她最近太愛玩了，也許是太空閒的緣故，要是能給她一點正當的工作，對她也許有幫助。她和李迪商量，要他去向黛莉進行說服工作。

　　「我那有功夫，我自己還念書呐！」黛莉對這工作不感趣，李迪仍懇切地解釋辦義校的意義。她受了感動，乃答應第二天去參加他們的籌備會議。

　　第二天下午快兩點鐘了，在學校的宿舍裏，黛莉獨個兒坐着，她的內心起了矛盾，她在想究竟應該去赴丁經理的約會呢，還是去義校開會？

　　「黛莉，你今天去游泳嗎？」一個同學問她。

　　「我不去了！」

　　「怎麽啦黛莉，表哥兩點鐘開車子來接我們的！」瑪麗正好進來。

　　「哦！」黛莉的心開始動搖了。

　　茶役拿上一盒禮物，是丁經理送來的，她打開看時，正是一件她理想中最漂亮的泳衣，這好似一隻有力的巨掌，抓住了她心靈的弱點，姊姊和李迪的話忘記得一乾二淨，她很高興地整裝赴約去了。

　　在海邊，黛莉換上了新游泳衣，露着愉快的微笑，她覺得今天的海濱格外的美麗。他們在水中，在沙灘盡情歡樂，丁經理極盡殷勤謟媚，黛莉望着悠悠的海水，心裏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和幸福。

　　同在這個時候，在義校裏，同事們都在忙着佈置敎室，祗有紫珊一個人呆呆地望着門口，焦急地在等她的妹妹，昨天明明說好了來的，可是時鐘無情地走着，終於證實了她的失望。她那裏知道這時的黛對已跨上了另外一條道路，正在逍遙自得呢。

　　從此黛莉常常出遊，漸漸地對於功課荒疏了，月考的成績毎况愈下，姊姊担憂她的學業，又怕母親知道了要添煩惱，祇好偷偷地去到學校規勸她。黛莉究竟是個本性純良的女孩子，聽了姊姊的話，感動得涙下，覺得自己過去的一切實在太不應該了。她悔悟過來，決心要好好地用功讀書，才不致拿負母親和姊姊的一番苦心。

　　可是跨上了這條充滿了誘惑的道路，是不允許你這末輕易的退囘來的。

　　這天，她拿起了書，正想開始實行她的諾言。

　　「你怎麼啦？還不換衣服？」曼麗來催她了。

　　「我今天不去了，請你替我向丁先生道歉！」

　　「不行不行，他今天專誠請你的，旣然答應了怎麽能不去呢。」

　　黛莉祗得吿以姊姊勸勉的話，自己要是再不用功，下個月月考不及格，怎麼對得起母親和姊姊。

　　「用功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呀！你今天去了，明天再好好的用功好了。去去，面子要緊！」

　　她經不起曼麗的誘惑，終於丟下了書去打扮。

　　從此，她跟着丁經理、王曼麗出入交際塲所，雖然有時候她也會感到內心的不安，可是這祗是一刹那的感覺，她的理智已經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就這樣身不由主的向着誘惑招手的路上前進。

　　一天，他們在跳舞塲裏遇到了丁經理的朋友白大夫，大大地稱讚黛莉的美貌。

　　「你這位美容專家眼裏頭就注意小姐們長得美麗不美麗！」有人打趣他。

　　「啊！本來嘛，美麗就是人生，人生就是美麗，小姐們有了美麗，就有了一切，所以我有一個願望，讓全世界的女人一個一個都長得非常美麗！」

　　這是他兜攬生意的江湖口訣，可是在入世未深的黛莉聽來，似乎這位白大夫的話句句動聽，無形中增加了對他的好感。

　　迷人的音樂和醉人的醇酒使黛莉樂而忘返，夜深了，曼麗吿訴她不用着急，等會兒囘去，她自有辦法，於是他們繼續狂歡、喝酒、跳舞。

　　夜深人靜，兩個黑影跨過了校園的圍檣，被舍監的一道電筒光照到了，原來就是曼麗和黛莉，被記大過一次。

　　當黛莉沉浸在這種靡爛的生活中時，姊姊紫珊却整天跟兒童們在一起，她不但敎他們讀書，而且還關心每一個孩子的健康、生活，以及家庭困難。孩子的父母病了，她和李迪去探望，爲他們解决問題，設法給他們幫助、醫治，這使窮苦的家長們感到了人情的溫暖。他們對這個義校漸漸開始了愛戴和欽佩，紫珊一心一意地爲工作努力，同時還得爲妹妹徒籌學費。

　　黛莉的不端行爲，終於被校方發覺而勒令退學了，她一時羞愧交併，想起姊姊的忠吿，不禁黯然涙下，她對前途彷徨着。

　　「不要緊，黛莉！我們去找表哥，這都是爲了他啊！」

　　剛燃起的一點點悔悟之心，又被曼麗的聲音打消了，她們來到丁經理的寫字間，曼麗偷偷地把怎樣被校方記過退學的事吿訴他。

　　「陸小姐，你放心！這件事應該我來負責任，本來讀好了書，還不是爲了找事做，畢業不畢業有什麽關係呢，所以——陸小姐要是不嫌委曲——我們公司裏正要聘一位女祕書，就請陸小姐來幫幫忙好不好？」

　　「好的呀，黛莉，這様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曼麗給她找到了出路：「可是表哥，黛莉在學校是高材生，你可要另眼相看呀！」

　　「那還用說？我能把陸小姐當普通職員看待嗎？哈……！」

　　這對黛莉正是一個絕大的誘惑，她真是驚喜交集，不知所措，她想囘去和母親姊姊商量商量，再作决定。

　　「沒問題的，你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的事情難道還不能做主嗎？」曼麗給了她反抗的暗示。

　　丁經理立刻吩咐小姜爲她安置辦公桌子。

　　「黛莉，就允許我叫你黛莉吧，咱們就這樣說定了，以後我們天天見面就是自己人了呀！」

　　從寫字間出來，黛莉對於丁經理的關懷感激非凡，覺得剛才自己的悔悟與担憂真是多餘的，她慶幸自己的遭遇，决定把學校的行李搬了囘去。

　　在家裏，母親正在替她籌學費，想把自己的衣服去當了，紫珊在安慰她。

　　「不，媽，我已在在想法子了，李迪一會兒也許就帶來！」

　　「李迪的環境也不大好，怎能再麻煩他呢！」

　　「不要緊的，我的幾個朋友有事情總是大家幫忙的。」

　　正說話間，祗見黛莉匆匆進來，一路吩咐着車夫：「這兒來！」

　　「姊姊！」

　　「咦，你囘來了？怎麽把行李也帶囘來了？」

　　「媽，我不唸書了，我找着事了，現在大通洋行請我當秘書，每個月薪水四百元！」

　　可是母親和姊姊並不像她想像中的那樣爲了四百元的薪水而慶幸，相反地，她們都爲她未成就的學業而惋惜。

　　「你還有一年就畢業了，誰讓你去做事啦，爲了你唸書，你知道我跟你姊姊花了多少心血，現在你這樣半途而廢，怎麼說得過去呢！」

　　姊姊也勸她囘去唸書，家裏怎麽困難，也要想法子讓她讀完的，可是退了學的黛莉那裏肯聽呢，她堅持要去做事，一味地向母親討好，說要把薪水拿來給母親醫病、打補針、吃補藥、僱傭人，免得她們太辛苦了。

　　母親是永遠順着她的，終於不再反對了。紫珊却很不以爲然，她顧慮到妹妹的前程，大通洋行究竟是怎麼樣的性質，是誰介紹她去的，做的又是些什麽事，處處都該好好地考慮一下才是。

　　「姊姊，媽已經答應了，你還反對什麽呢？再說我也不是小孩子啦，我可以自己作主了！」曼麗的話，給了她勇氣，作了最後的反抗與决定。

　　於是，第二天，她開始了理想中的新生活，從此她和姊姊相背而走，愈離愈遠了，她再也聽不見姊姊摯誠的呼聲，祗望着那條眼花撩亂的寬闊大道，茫茫前去。

　　在寫字間裏，丁經理望了望時鐘，快五點了。

　　「黛莉，囘頭下了班別走開，還有點兒事情要辦！」

　　「好呀！本來我就閒得很，一點事也沒有！」

　　「零碎的事有他們去辦，何必找你呢！今兒晚上有幾筆大生意要談，所以非你不可！」

　　黛莉那裏懂得他所謂非你不可的眞意義，原來丁經理做的生意，全靠那些聞人老板們的拉攏，所以運用手段是他的資本，黛莉的加入，就無異替他新添了一筆雄厚的新資本。他開始活動了，爲了他現在正在爭取的一筆大生意，他準備好好地把黛莉利用一下。他和小姜商量着，今晚去俱樂部找那最有力量的黃老板。

　　俱樂部裏非常熱鬧，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有，黛莉和他並肩進去，迎面來了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彷彿跟丁經理很熟的。

　　「啊，這位小姐又是你的新朋友呀！眞漂亮，我廿年前也正是這樣的。喂，你還記得嗎？那時候你爸爸帶你到我家來，你才這麼高！」她叨叨不休地說着。

　　丁經理厭煩地打發她走了。

　　「這個女人是誰呀？」黛莉奇怪地問他。

　　「提起此人，大大有名，她以前……。」

　　丁經理怕重提這些舊事，趕快打斷了這位客人的話，匆匆帶着黛莉上樓去了。

　　「黃老板，我給你介紹，這位是陸小姐。」

　　「噢噢，聽說你新請了一位漂亮的女祕書，就是這位陸小姐呀！噯，果然名不虛傳，好好！」黃老板大感興趣，瞇着眼，上下打量她，看得黛莉侷促不安起來了。

　　沙蟹賭局開始了，黃老板特別招呼黛莉入座，可是她不會賭。

　　「不會不要緊，輸了算我，贏了是你的！」他多的是錢，高興怎樣化就怎樣化。

　　「我眞的不會的！」黛莉很不好意思地，說着慢慢走了出去，那裏小姜正在和茶房窃窃私語。

　　「陸小姐，你怎麼不到裏面坐呀！」他心裏明白，今天的中心人物正是黛莉。

　　「我們是來談生意的，怎麽會賭起錢來啦？」

　　「唉！這也是談生意的一種方法嘛！」

　　黛莉終於被請到裏邊去，坐在黄老板的身邊，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塲合，正好像一個盲子，一路上任人牽引擺佈。

　　「暗一張……陸小姐，你替我看一張！」黃老板故意兜搭。

　　黛莉在大家的慫恿催促下，代他拿了一張。

　　「好，三一對，小楊，照你沙蟹！」

　　這個台面可眞不小，小楊明明放着愛司一對，可是他看了看黃老板得意堅定的神氣，有些胆寒，終於放棄了，那裏知道黃老板僅僅是三一對，又是偷鷄偷着了，他愈加得意誇口，拍手大笑說：

　　「賭錢就跟做生意一樣，誰的本錢大，誰就勝利！」

　　「那當然，講起做生意，我怎麽敢跟黃老板比哪——認輸認輸！」

　　今天的賭局，黃老板一人獨贏，他的旁邊除了黛莉以外，還坐了張小姐、劉小姐、乾女兒三小姐，花枝招展地一簇人，他收了贏脹，隨手一個個地分着，她們是受慣了的，都含笑道謝，輪到黛莉，她却拒絕不要。

　　「黃先生，這算什麽呢。」

　　「噯，剛才最後一張牌是你替我看的，所以要給花紅！」

　　「不，我不能够要的！」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這些小姐們不同，堅决不肯受。可是丁經理在旁幫着解釋，連勸帶塞的把錢放入了她的皮包，黛莉窘極想囘家了，她覺得這樣子談生意並不是「非她不可的」！但却被丁經理硬留住了，就這樣糊裏糊塗地混着。

　　吃飯時，黃老板和她隔座，問起她的身世、家庭，又同情又讚賞地說：

　　「陸小姐眞好，我要是有這個女兒就好啦！」

　　「黃老板！你要是喜歡陸小姐的話，讓她拜你作乾爹好了。」丁經理覺得這一着可成功了，高興非凡。

　　「對了，一個沒有爸爸，一個沒有女兒，眞是再巧也沒有了！」

　　在丁經理、李買辦和衆人對黄老板的奉承下，黛莉不由自主地認了黃老板作乾爹，於是恭祝的恭祝，得意的得意，她終於做了丁經理擺佈下的犠牲者，可是她並沒有自覺。

　　「黛莉，黃老板這次要主辦的那個慈善舞會，塲面可大得很，到時你可以大出風頭了，這眞是難得的機會！」

　　「對對對！乾姑娘，一定要請你幫忙呀！」

　　黛莉走上這誘人的道路，看見的是些新奇、刺激的環境，她忘却了一切，滿心祗有虛榮的追求。

　　她忘却了家裏年老的母親和辛苦的姊姊在爲她等門，當她囘到家裏，已是夜深時分，母親終於疲乏得睡着了，姊姊看她帶着酒意，又發覺了她皮包裏的三百美金，很不以爲然，迫着要她說出來源，她祗得把黃老板打牌贏錢分紅的事吿訴姊姊。

　　「我是不要，是他們硬塞在我的皮包裏的，那時候我又不好意思……。」

　　「你說是這樣，什麼事情都是不好意思，你知道他們是拿你當做什麼人啦，他們是在侮辱你，小妹，這種錢絕對不能拿，明天去還給他們，黃老板是什麼人？以後少跟他們往來！」

　　黛莉被姊姊說了，一時淸醒過來，覺得姊姊的話的確不錯，她怎麽能糊塗得這樣，一聲不響地點着頭，很痛悔似的。

　　「這才是我的好妹妹！」

　　第二天，她決定聽從姊姊，把那三百美金去還給丁經理，要他轉給黃老板。她說她不能拿人家隨手打發的賞錢，這是她想囘頭的掙扎，可是又失敗了。

　　「噯，他怎麼會把你當女招待呢，他已經認了你做乾女兒，他又讓你參加時裝表演，憑了他的手面，將來你的名氣是一天一天大起來，你的事業也一天天的發展起來，你的前途是無可限量呀。想明白點，別那末孩子氣……。」

　　丁經理的話已打動了她的心，她猶豫了，正在這時，黃老板的車子又來接她去時裝公司試新裝了，猶豫祗是暫時的淸醒，立刻她又興奮起來，毫不遲疑的去了。

　　黛莉參加時裝舞會的消息在報紙上大大的發表了，李迪勸紫珊應當負起姊姊的責任，提醒她、糾正她，這樣下去她的前途太危險了。不能够爲了怕母親難過就放任她，讓她自由發展。

　　「你有沒有想到照她這樣下去，將來會有什麼結果，那時不是更傷了你母親的心？我想你母親是很明白的，說起來你妹妹的本質並不壞，所以她祗要跟好人做朋友就變好，跟壞人做朋友就變壞。」

　　紫珊很感激李迪的誠意，决定今天跟妹妹好好地談一談。

　　這時候，義務學校突然收到了一封律師信，大房東要改建洋樓，限他們七天搬出，在這緊急的情况下，紫珊和李迪决定親自去見大房東，向他情商，展期一些時間，免得這些失學的兒童遭停課。

　　眞巧，這大房東原來就是黃老板，茶房囘說：

　　「黃老板有事不見客，你們有什麽事寫信給他的律師好啦！」

　　李迪覺得再等下去也沒有什麼段思，正想走時，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笑帶嬌地說：

　　「乾爹，我跟你打賭，我說丁經理一定贏。」

　　「不見得，楊買辦是我們俱樂部的球王！」

　　嬉嬉哈哈地一羣人走了出來，紫珊定睛看時，不料正是她的妹妹，在盛怒之下，他們囘到了家裏。她忍無可忍，祇得把怎樣在黃老板那裏遇到黛莉的事吿訴了母親，他們的意思叫黛莉不要再去這種洋行做事了，至少得讓她知道自己前面的危險，母親也氣憤得很，决定要禁止她這種放任的行爲。

　　晩上，黛莉興冲冲地囘來了，奇怪，母麼還沒睡。

　　「小妹，你到底在外面搞準什麼？這個時候才囘來！」母親嚴厲地斥責她。

　　「沒什麽呀，在外頭做事免不了有點應酬，媽，你又大驚小怪啦！」她不接納母親的勸吿，更不承認自己的錯。

　　「哼！在學校裏記大過，出來當花瓶，陪人家喝酒打牌，認乾爹，拿賞錢，穿了奇奇怪怪的衣服去做什麼時裝表演，你說，一個女孩子可以這樣的下流嗎？」

　　「姊姊都跟你說了？她還說我什麽壊話？」

　　「姊姊說你是爲你好！」

　　「人家捧我也是爲我好！」

　　「小妹！他們待你好還不是因為你年輕、長得漂亮，你知道他們存着什麽心嗎？你要放明白點，你這樣的跟着他們糊裏糊塗地混下去，你會上當，你要吃他們的虧的！」

　　「用不着你担心！」

　　這時的黛莉惱羞成怒，她怪姊姊，說她嫉妒自己，又怨母親的管制。

　　「你們想用從前管女孩子的那一套來管我，吿訴你們，辦不到，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我有自己的自由，誰也管不着，管不着，管不着……！」

　　她瘋狂般地駡着鬧着，負着氣走了。

　　母親病弱的身體，經不住這個打擊，一時暈倒了。紫珊祗有忙着找醫生打針，可是母親却念念不忘出走的黛莉。

　　「媽，你別着急？小妹是小孩子脾氣，一半天就會囘來的，你好好保養，自己身體要緊。」

　　李迪每天幫着到處探聽黛莉的消息，可是總找不到她的下落，洋行裏也推說不知道。

　　「我看小妹一定是他們故意藏起來了，要不我們在報上登一段尋人廣吿，讓她自己看見也許會囘來的！」

　　這是無可奈何中唯一的辦法，報紙登出了。

　　「小妹：自你走後，母親日夜記掛，現在病得很嚴重，快囘來吧！大姊。」

　　這時候，黛莉巳經在丁經理的安排下，租了一所精緻的小洋房，開始了她的交際生活，女傭阿珍拿上一叠報紙來，黛莉忙着一張張地翻閱，她注意的是自己的照片和消息，却沒有看到姊姊焦急的找尋廣吿。一會兒，丁經理來了，帶來黛莉的七彩封面大照片，非常漂亮。

　　「哈哈，打令，幾時你高興，我給你請一位意大利畫家給你畫一張大油畫好不好？」

　　「好呀！」黛莉一時很開心。

　　小姜又捧上大堆的禮物，都是時裝公司、百貨公司、戲院、酒店送來的。還有大札的信件，黛莉心裏想念母親和姊姊，怎麽一點消息也沒有。

　　「還有什麼信沒有？」她終於忍不住問了。

　　「沒有了，都在那兒了！」小姜囘答。

　　果然，李迪的猜測不錯，丁經理爲了不願失去這筆可以利用的新資本，所以和小姜串通，把她家裏來找尋的事，一槪瞞過了她。

　　「別想家了，他們不要你了，不然怎麼連公司裏也不來找你一找呢！」

　　黛莉望着大堆的禮物，開始感到一陣心靈的空虛！

　　相反地，在義校裏上課的紫珊，雖然物質方面清苦萬分，可是孩子們對她的敬愛和喜悅，使她得到了精神上的代價，今天是他們上的最後一課了。

　　「小朋友！從明天起，我們這個學校就要暫時停辦，要等我們另外找到了地方，你們才能再來上課……。你們要記住，在家要做好孩子，要聽爸爸媽媽的話，要好好用功溫書，我跟李先生，張先生會常常來看你們的。我的話大家記住了嗎？」

　　孩子們都齊聲應着，尤其使她感動的是有一個小朋友哭了。他愛學校，更愛老師，他要念書，這是他們多少日子辛苦勞碌的收穫。

　　孩子的家長們也來了，他們感激這個學校，竭力希望它不要停課，他們有一個提議，猶豫着不敢說。

　　「什麼提議，你們說呀！」

　　「我們家你二位不是去過嗎？門口有塊空地，本來是晾衣服的。我們想：擺上幾張桌子，不是也可以上課了嗎？」他們的顧慮是怕天冷了風太大，孩子們倒不要緊，整天在外邊玩慣了的，就怕這幾位老師們受不了。

　　「孩子們都不怕，我們更不怕了！」

　　就這樣决定，在艱苦的環境中他們繼續奮鬥，依舊照常上課，一方面另找房子，眞是家長和師生們一條心了。

　　一天，幾個孩子的家長幹活去了。紫珊帶了他們囘到自己家裏，這時母親的病己快痊癒了，她很喜歡地留孩子們在家一同吃麵。

　　「媽，你怎麽今天想起吃麵了？哦！我知道了，今天是小妹的生日是不是？」

　　母親思念兒女的苦心是多麼地眞切！

　　麵吃好了，孩子們高興地唱歌。

　　「搖錢樹，兩股叉，每股叉上五個椏，搖一搖，開金花，要吃要穿都靠它，這棵樹，那裏有？原來就是兩隻手！」

　　遠遠在另一個環境裏——黛莉的寓所——今天也正在慶祝她的生辰，眞是賓客盈門，極一時之盛，黛莉濃裝艶服，周旋在這班闊人大爺們之間，雖然負着病，却依然含笑喝酒、跳舞、唱戲，爲的是要討好他們。嗓子疼了，偷偷地到房裏吞藥片，能够同情她的，祗有女傭阿珍。

　　「小姐，你不要太累了呀！」

　　另外一角裏，小姜在替丁經理打算，輕輕地提醒他。

　　「經理，陸小姐今天身體不大好，讓她歇歇吧，別累壞了我們的搖錢樹！」

　　同是「搖錢樹」，在兩個相反的環境下，却有着絕對不同的意義。

　　夜闌人散，黃老板和丁經理最後盡興而去，不防門口等着一個黑影，哀哀地叫着黃老板。她已經兩天沒吃了，原來就是在俱樂部裏曾經見過的那個老交際花。黛莉可憐她，讓她進了屋子，給她吃了飯、喝了酒、抽了煙。

　　「小姐，你眞是難得的好人！」

　　「這算得什麽呢！」

　　「不，你不知道，現在的人情連一張薄紙都不如，他們祗知道錦上添花，誰還肯雪中送炭呢！」

　　「你跟黃老板以前認識的？」

　　「豈但認識，我們還是老相好呢！」

　　「噢！」黛莉感到茫然了。

　　老交際花酒酣耳熱，對黛莉侃侃說學自己過去的歷史：

　　「小姐，你別看我現在這樣子，我曾經也是要得挺漂亮的。想當年，我曾當過舞國皇后、名交際花，出過洋也拍過電影，追我捧我的人多的是。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年紀一年年的老了，從前追我的不理我了，捧我的去捧別人了。本來嘛，人老珠黃不値錢，被大爺們一脚踢開，再也沒有人提起我了，可是我呢，這些年來吃慣用慣玩慣了，什麼活也不會做，祗好東捱西凑，過一天算一天，就好像是在等死一般！」

　　她的話，淒涼可怖，在這寂靜的深夜裏，好似警鐘一般，一句句打在黛莉的心坎上。

　　這一晚，黛莉沒有好睡，老交際花的影子追隨着她，使她想起了紅顏易老，深自驚惕憂慮。她由現在想到將來，覺得這條寬闊大道並不像她理想中那麼美滿幸福，可是她已失去了掙扎的力量。白天一到，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向着原來方向漫步前去。

　　選美舞會巳經在長久的宣傳下開始籌備了，黄老板、丁經理爲了表示特別慎重起見，特地請了白大夫來替黛莉仔細硏究一下。

　　「白大夫是鼎鼎大名的美容專家，經過他的指點，陸小姐一定大有希望！」

　　「請笑一笑……請你站起來……請你轉一轉身，請你再轉一轉身，陸小姐都好，至少打個九十分，不過嘛，這個鼻子還不够高，眼睛不够窪進去！」白大夫像模像様地硏究着，又信口吹簧。

　　「其實那容易，想當年我在巴黎的時候，有一次選舉歐洲小姐，那位小姐就是我替她硏究的。我一看吶，就發覺她的眼睛鼻子有幾個小缺點，我下了一番功夫，替她修改了一下，結果，那小姐果然當選了！」

　　憑他這一番鼓吹，黃老板，丁經理决定要他替黛莉修改一下，黛莉也是一心想出風頭，就無可無不可的順從了他們的擺佈，做了白大夫的試驗品，施了手術。

　　兩個禮拜，她很忍耐地挨過了，每天有黃老板、丁經理，還有許許多多的朋友來探望她、陪伴她，她並不寂寞，也沒有顧慮，滿心希望地期待着這「全美」的日子到來。

　　這一天房間裏等滿了客人，白大夫珊珊來遲。

　　「哈囉，陸小姐你大槪等得很急了吧！現在我就給你舉行揭幕典禮，瑪德琳，請預備。——陸小姐，等一會你就可以發現你的眼睛就跟阿拉伯的藍寶石一様，你的鼻子就舉希臘女神一様，啊！全世界的美都集中在你的臉上……。」

　　「哦！請你快點吧！」黄老板等得不耐煩了。

　　「好，預備鏡子給陸小姐自己也看看」他揭開紡布一看，立刻又掩上了：「……哦，陸小姐，請再等一等，我還要拿點藥水來洗一洗呢……。」說着他溜了出去。

　　黛莉依舊靜靜地躺着，可是過了一個寂靜的時間她開始奇怪了，怎麽白大夫還不來，再問時，才知道黃老板丁經理都走了，一陣恐慌湧上心頭。

　　「啊，阿珍，拿鏡子給我，快拿鏡子給我……啊……！」

　　她發現自己受了欺騙，做了白大夫手術下的犧牲者了。

　　懊喪與悔恨交併，她過着寂寞孤單的日子，以前的黃老板、丁經理都不見了，門庭頓時冷落蕭條，忽聽得門鈴聲她急忙去看，原來是要債的人紛紛而至。她打電話去找丁經理、黃老板，都囘說不在。她再也忍不住了，支走了要債的人，匆匆趕到俱樂部去，可是人事己非，他們對她的態度全都變了，以前歉恭的茶房上前攔阻她。她恨恨地推開了他，衝上樓去，突然，她恍悟過來，她明白了，原來黃老板、丁經理一班人正在那裏喝酒尋歡。

　　「來來來，慶祝黃老板又收了個乾女兒，大家乾杯！」

　　她悄然下樓，帶着淒涼空虛的心囘到了寓所，望着空洞洞的客室，囘憶當初情景，不勝今昔之感。她開始躊躇彷徨了，傷心地拿起鏡子來，唉上這永遠不能彌補的缺憾，往事重又浮上心頭，耳邊依稀聽得母親及姊姊的聲音。

　　「……你再這樣跟他們糊裏糊塗的混下去，你會上當的，你要吃他們的虧的……。」

　　「……孩子……你怎麼對得起你的爸爸，怎麼對得起你姊姊！」

　　「喔！媽……！」她倒在床上，儘情地痛哭。

　　抬起頭來，彷彿面前祗是一片寂寞的荒墟，以前的繁榮，瞬時消失了。茫茫前途，竟然找不到安身之處！

　　老交際花的影子使她清醒過來，終於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囘到了家裏，房裏的景物依舊，沉思中忽聽得清脆的歌聲，她推窗望去，原來母親姊姊正在廣地上敎孩子們唱歌，一時良心的譴責，使她心神恍惚，無限感慨地走出房門，祗覺得眼前一陣黑，她滾下了樓梯。

　　母親和姊姊的愛，使她重獲了生的勇氣，終於在她們的安慰中，她被送進了手術室，作徹底的醫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