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心如意

電影小說

一

　　劉太太有個心願——希望把自己的家佈置得更充實，更舒服一些，讓丈夫和自己的生活，過得更適意。

　　一天，劉太太化了一百二十塊錢的代價，從拍賣行買回來一具舊式的龐大雪櫃。她丈夫小劉的同事們曉得這消息，都嚷着要他請客。

　　「小劉太太做的杏仁豆腐，比館子裡做的還要好，叫他們請我們吃雪藏豆腐！」有同事提議，辦公室裡的同事們紛紛附和。小劉當然答應大家的請求。

　　傍晚，小劉幫太太把雪櫃放在廳子裡的顯眼處。

　　劉太太神色自若，她打開雪櫃，發覺裡邊走動着許多蟑螂，驚得退步呼叫，慌忙把跑過來的丈夫緊緊地抱着，一面嚷道：

　　「蟑螂，蟑螂嚇死我啦！」

　　小劉剛在厨裡洗臉，滿臉的皂泡，弄得太太的臉上也是皂泡。他見此情狀，旣好氣，又好笑。

　　後來，還是女僕把雪櫃裡的蟑螂撲滅。可是當女僕把電掣揷上的時候，雪櫃忽地發出顫耳的聲响，並且跳動起來，把小劉和他的太太嚇煞，慌忙命女僕拔除電掣。

　　和小劉夫婦同住在一層樓裡的同事小胡，是商行裡的總務，他聽得小劉夫婦的聲音，慌忙趕出廳子，自願帮他們把雪櫃修理，誰料小胡手忙脚亂，把雪櫃越修越壞，弄得自己一鼻子灰。

　　小劉和劉太太越看越心急。小劉的同事們結隊而來。大家發現小劉在修雪櫃，弄得滿頭大汗，都笑開了。

　　同事們興緻勃勃地在等待小胡把雪櫃修好。有同事要開風扇，可是風扇有毛病，發出怪聲，給嚇了一跳；也有同事去開收音機，收音機也有毛病，發出刺耳的嗚嗚聲。

　　劉太太再也忍耐不住，她跑到隔壁李太太那裡打電話到電器行叫人來修理。李太太曉得劉太太買了個舊雪櫃，忍不住說：

　　「冰箱買舊貨不上算，不如分期付款買新的好！」

　　說罷，她指着家裡的雪櫃、傢具添了一句：「這些都是分期付欵的呀！」

　　劉太太意動，她正想說些什麽，小劉跑來找她，吿訴她雪櫃已經修好。

　　於是劉太太興高彩烈，把自己精心弄好的杏仁豆腐放進雪櫃裡去。同事們圍桌打橋牌，等待吃冰凍杏仁豆腐。一面談着商行裡的內幕消息——商行的副理要調到星加坡去。而大家一致認爲塡補這空缺最有希望的，莫如小劉，因爲他論才幹，論能力，都很夠條件。小胡更想入非非，希望小劉升了副理後，把他提升爲總務主任。

　　半小時之後，冰凍杏仁豆腐給拿出來了。劉太太滿懷高興，一碗碗地送到客人面前。

　　同事們嘗着雪藏豆腐。可是豆腐還不曾到肚，大家便紛紛噴吐而出，一面皺着眉頭嚷：

　　「一股尿味！」

　　劉太太也嘆氣地道：「眞倒霉，好容易買了個冰箱，又是壞的，下次再也不買舊貨了！」

　　夜裡，劉太太和小劉給冰箱發出來的怪聲吵得睡不着覺。劉太太很關心丈夫的升職問題，她跟他談起這件事時問：「副理一個月多少錢薪水呢？」

　　「一千二。」

　　「一千二？」她說，好像丈夫已經做了副理似的，計算着怎樣好好佈置一下這個家，分期付欵買冰箱、傢具、無線電⋯⋯然而小劉勸她別想得太多。

二

　　次日，小劉上班。他給石經理喚進經理室去。——石經理命他到澳門去跟他辦一件私人交易，他說：

　　「本來，一向是汪副理代我辦的，現在只有你才能辦得了。」

　　小劉欣然接受他的交托。末了，石經理吿訴他汪副理調職，他的工作暫由小劉代替，他說：

　　「小劉，你對公司出了不少力，我一向覺得你是個人材，這次汪副理走了，我想推荐你，董事會這兩天就要開，我想沒有問題，等你從澳門回來就可以宣佈。」

　　「謝謝經理提拔！」小劉說，滿心高興，匆匆忙忙趕回家去收拾衣物。

　　劉太太曉得丈夫要去澳門三四天，心裡老大不願意，說：「後天是我們結婚紀念日，客人來了，你不在家，那怎麼成？」

　　「我想法子早點趕回來。」小劉說。

　　可劉太太仍臉色難看。但是當小劉把經理要保荐他做副理的消息吿訴她時，她立時變得神采飛揚，拉着丈夫的手歡呼跳躍：「偉立，等你升了副理，我要買個新冰箱！」

　　「可以可以。」小劉說。

　　「我要換一套新傢具！」

　　「行行行。」

　　「我還要把房子粉刷一下。」

　　「行，只要我升了副理，你要什麽都行！」劉太太送走了丈夫，便心急地到隔壁去找李師奶，査問分期付欵購買傢具的手續。

　　小胡回家的時候，劉太太把丈夫升職的事吿訴他。小胡說：「我早已猜着了！」

　　劉太太又把分期付欵購買家具，粉刷房子的計劃吿訴小胡，還說：「可惜，我後天要請客，能夠早點多好呀！」

　　小胡向她提議——可以提前進行。他曉得把家庭佈置一新，第一期只需付出五六百元，便問她手上有多少錢？

　　「三百多。」

　　「還差二百，我想法子先借一借，反正下月小劉可以拿副理薪水了。」小胡說。

　　劉太太大悅，她嚷：「好呀，我們偸偸的辦好了，等他回來大吃一驚！」

　　於是，她和小胡開始忙碌辦事。

三

　　這天，石經理收到岳父的電報——他要和太太、兒子、女兒們從南洋來港。岳父是這家商行的董事長。石經理開過董事會之後，立刻命小胡去照料裝飾董事長新盖的別墅。小胡向石經理試探一下——是否提升小劉爲副理，可石經理扳着臉責備他多管閒事，接着說：

　　「副經理由我兼，以後有什麽事叫他們來問我好了！」

　　小胡受了經理一頓責罵，悶悶不樂出來。

　　不久，小劉從澳門趕回商行找經理。小胡說：「他開完董事會剛走。」末了，小胡還悄悄吿訴小劉——他升職的事發生變卦啦。

　　小劉對升職的事，不很着重。他匆匆趕回家去，因爲今天正好是他和太太結婚的紀念日。

　　他回到家裡，不禁愕然，門牆粉飾一新，所有傢具都煥然一新，廳裡來了許多親戚朋友，大家見了他，紛紛上前恭賀：

　　「恭喜！恭喜！」

　　「小劉，恭喜你雙喜臨門！」

　　小劉如墜五里霧中，他問：「當麽？雙喜臨門？」

　　「你們結婚紀念是一喜，你高升副經理又是一喜，那不是雙喜臨門嗎？」

　　小劉聽得目瞪口呆，而劉太太則樂陶陶說：「偉立，我就是要你大吃一驚！」

　　小劉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把太太拉進房間去，把升職變卦的事吿訴她，使她又急又洩氣。後來，他叫她把東西退回去。但劉太太把眉頭皺的深深：

　　「這怎成？我已經化了那麽多錢，難道白損失掉？再說，親戚朋友都知道你升了副理了，這——多丟人！」

　　「那有什麽辦法？只好讓人家笑話了！」小劉無可如何地說。

　　可劉太太怎麽也不肯把東西退回給人家，她懷疑小胡聽錯了經理的話，勸丈夫親自到經那裡去探探消息。小劉只好依她的話去找經理。

四

　　在石經理家裡，小劉好容易見到了他。

　　小劉表情尷尬，把替經理辦妥的事情交代一下，然後問道：

　　「今天董事會開過了嗎？」

　　經理會意，吿訴他：「關於副理的事，我已經提出了，不過有人提出另外一個人，現在一時還不能决定，董事長這個月底就由星加坡來——這件事要由董事長親自决定。」

　　小劉訕訕地回到家裡，把消息吿訴妻子和小胡。

　　劉太太焦急萬狀；小胡提議補救的方法，他說：「剛才我聽見老花王說，董事長夫婦最喜歡人家奉承。這次他們來了，你們要好好的——」

　　小劉知其意，說：「你的意思叫我拍馬屁？」

　　「你怎麽說的那麽難聽，我們叫做連絡、應酬。」小胡說。

　　「我不會！」小劉是一個作風比較正派的人。

　　「不會可以學嘛，事到如今，我看也只有這樣幹了！」劉太太對丈夫說。小劉對妻子是一個千依百順的丈夫，他只好依從妻子去試試看。

　　飛機塲上，來了許多衣冠楚楚的先生和太太。人羣中，有石經理和他的太太，有尙未到星洲上任的汪副理、汪太太，張先生、李太太一大羣——他們都是來迎接大發商行的董事長，和他的太太兒女們。

　　小劉和太太也趕來機塲迎接。

　　小胡發覺他們沒有帶來鮮花，命小劉立刻趕出去補買。當小劉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趕回來時，人家已經把那個又肥又大的董事長、白髮斑斑半條人命的董事長太太，及那幾個阿飛兒女接走。剛才在擠迫的時候，劉太太的高跟鞋給人家擠脫，給汽車輾得破爛，夫婦倆瞪着這隻破鞋，啼笑皆非。

五

　　石經理的家顯得非常熱鬧——到處是穿得入時的男女賓客，到處是碰杯聲與談笑聲。

　　這是石經理替董事長洗塵的宴會。

　　一些妖里妖氣的女人，大拍老太太的馬屁；一些企圖向上爬的先生們，也緊緊地把董事長包圍，諸多奉承。

　　小劉夫婦沒法找到機會跟他們談話。便向他們的兒子姚寶貝、女兒姚馥麗入手。

　　小劉問姚寶貝在那裡讀書，他答：「早不讀了！」

　　小劉以爲他是中學畢業了，不再讀書。然而這寶貝答：「不，我小學畢業。」

　　劉太太問姚馥麗：「姚小姐，聽說你在星加坡得了冠軍，是游水冠軍，還是羽毛球冠軍？」

　　「不，是査査舞冠軍。」馥麗扭動着身子說，使劉太太大感肉麻。

　　這邊，小劉和小胡跟寶貝談到他的爸爸媽媽時，寶貝說：「爸爸最怕媽媽，很多事情都由媽媽作主。」

　　寶貝這話給予小胡很大的啓發，他示意小劉必須向老太太入手。

　　不久，太太們拉着老太太打牌。小胡心急地暗示劉太太過去凑脚。劉太太硬着頭皮走到她們那裡。她聽見大家要打一千塊錢一底，便慌忙起座，托詞有事，急急離開。

　　老太太和太太們打着麻將，忽然間，她的老毛病發作，大叫：「抽筋！抽筋！」把大家嚇壞，董事長喊：

　　「快去找醫生，快去找醫生！」劉太太學過護士，被小胡推荐，上前去跟老太太按摩。不消三分鐘，劉太太果然把老太太的抽筋症治好。老太太對劉太太大爲稱讚，問她：

　　「你是誰的太太呀？」

　　「是公司劉主任的太太。」石經理向老太太介紹。

　　老太太對這位靑年太太甚具好感，爲了讓她在身旁照料，竭力邀請她和劉先生到別墅去住幾天。

　　劉太太受寵若驚，她想：「這次機會來了！」劉先生也當然求之不得。

六

　　兀立郊區的別墅。

　　劉太太非常小心地在老太太身邊服侍她，——她以爲老太太主宰公司的一切，只要把老人家弄得歡歡喜喜，這樣，她丈夫便可以獲得副理一職！

　　石太太這天也侍在別墅裡，跟爸爸和媽媽談話。她很關心妹妹馥麗的婚事，在媽媽面前說要介紹一位男朋友保羅給妹妹。老太太很高興，說：

　　「她在星加坡也有一個，讓我比較比較。」

　　「對，媽，你在兩個當中選一個。」石太太說。

　　「好，你叫他來，最要緊的是人品好、老實、能幹、有學問，最好是不抽烟，不喝酒。」老太太說。

　　劉太太聽了一半——她以爲老太太正在談選擇副經理的事，自己，成竹在胸，等小劉和小胡下班來到別墅時，她便把剛才聽得的話吿訴他們。

　　「老太太要你跟那保羅比一比！」她說。

　　「我跟他比？」小劉愕然。

　　「別怕，小劉，放大胆子跟他比。」小胡給他打氣。

　　不久，阿飛装束的保羅果然來了，由石太太陪着她去見老太太。小劉在太太和小胡慫恿之下，只得硬着頭皮，擠到保羅身旁坐將下來，使老太太大爲不悅。

　　老太太跟保羅談話，小劉搶先回答；老太太問保羅抽不抽烟？小劉搶先答：

　　「老太太，我從來不抽烟！」

　　老太太叫保羅喝酒，小劉又搶先說：「我從來不喝酒。」

　　老太太問到保羅的年歲和學歷小劉也答：「我今年卅二歲，已經在大發公司工作了卅二……不，十二年！」

　　好一個不知情識趣的傢伙！老太太又氣又討厭。後來石太太吿訴小劉，她媽媽在替她妹妹選女婿，使他的臉孔通紅。他回到妻子和小胡那邊時，吿訴她們剛才搭錯線，表錯情啦！

　　三分鐘後，石經理過來把小劉叫到董事長身邊，向他介紹一番。

　　「哦，你就是劉主任？」董事長注視着他。

「是。」小劉必恭必敬地點頭。

　　於是董事長誇獎他的辦事能力，可沒向他談到升職的事。小劉離開他們時，却聽到董事長談到副經理的問題，他說：「公司裡的銀錢來往很多，還是用個自己人靠得住一些！」

　　小劉冷了半截，把情形吿訴妻子與小胡。

　　小胡開動腦筋一想，又有了辦法，小聲在小劉夫婦耳邊說：「回頭你們就說要回去了，我自有妙法！」

　　小胡說罷，慌忙走到老太身邊，說：「老太太，劉太太要走了。」

　　「爲什麽？」老太太委實不願意這麼一個好的隨身護士離開自己。

　　小胡見到老太太訝異的樣子，暗自歡喜，於是再說：

　　「有好些閒話，說劉太太旣不是你的女兒，又不是姚府上的親戚，這樣侍候着你，是在拍馬屁！」

　　老太太很生氣，她說：「豈有此理，好，我就收她作乾女兒，那以後就是自己人啦！」

　　這消息使劉太太與小劉喜出望外，他們高高興興地走近老太太面前叫乾媽。

　　「單叫不算數，要拜就正正式式的磕頭，我給見面禮，你們，要好好請一桌酒！」老太太說。

　　「好好好……」小劉夫婦倆唯唯喏喏。

七

　　劉太太用分期付欵辦法，買了許多新傢具。錢已經用盡了，現在，哪來許多錢應付這個拜乾媽的夜宴？

　　小劉只得把家裡的兩隻手錶、三件大衣托小胡去當了兩百塊錢；另方面，劉太太向別人借了三百塊，合起來五百塊計算一下尙可以勉强應付酒席費，便輕快了許多，以爲通過這一着，小劉當副經理是絕對無問題的了。

　　這天晚上，小劉、小胡、劉太太都心情興奮地在大酒家開了一個房，宴請姚家。

　　不久，老太太來了，她還帶來了幾個老朋友。

　　眞料想不到，姚家的親戚、朋友——汪太太、張太太、李太太、黃先生、何先生、小孩子們來了一大堆！之後董事長開完會也來了！

　　吓，小劉的同事們聽得他太太拜董事長太太作乾媽，也趕來慶賀！——人越來越多！

　　小劉夫妻倆看得目瞪口呆。

　　於是，由一間房擴展到打通全廳。

　　在熱鬧的賓客面前，小劉夫婦與乾爹乾媽舉行見面禮——老太太送了一個玉如意給劉太太作紀念，說：「祝你樣樣稱心如意！」

　　另外又送了一條又濶又大的褲子給小劉，說：「祝你大富大貴，金銀滿庫！」

　　隨後，又給了他們兩封利市。

　　舉行過見面禮後，汪太太嚷着要他派利市給乾弟弟乾妹妹及所有孩子們。聽得有利市可拿，孩子們立刻把小劉手上的錢都搶個淸光。

　　小胡拉小劉退到帳幔之後，叫他把利市拆開，以爲老太太一定給予他一大筆錢，可以支付酒席費，誰料裡邊只有二十塊錢，另外幾封則是幾塊錢的。劉太太進來，見此情狀，不禁啞然驚愕。

　　他們只有寄望乾爹提升小劉做副經理一着了。誰料，董事長憑着酒興，宣佈公司副理由其子寶貝負責，這時四座歡呼痛飮，偉立無法支持，不覺暈去。

　　家裡一切東西都被債主搬走了，偉立夫婦站在空曠的屋子裡，呆若木雞，苑芬手中捧着的玉如意盒子頹然墜地。面對現實；這對靑年夫婦應該有所覺悟了吧！（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