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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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聖誕夜。車如流水馬如龍，到處火樹銀花，交織出一幅紅塵畫面。
在那許許多多歡渡佳節的巨宅之中，大同日報社社長吳肯堂的私寓裡也未能免俗的舉行了一個盛大的舞會。那是即屆午夜的時分，男女賓客在輕鬆的音樂中婆娑起舞，內中有一對最惹人注意的舞侶，女的是吳肯堂美麗的女兒裘麗，男的是大同日報的採訪主任徐少棠。
一個暗角落裡，甲乙賓客正在竊竊私議：
『你看！他們跳舞跳得多親熱。』
『當然親熱囉，徐少棠公寓裡，還放着我們這位社長小姐的照片呢！』
酒吧間前，吳肯堂與一位老年人在閒談，顯得很愉快的神氣。
聽到老年人問道：『肯堂兄，我看令媛裘麗小姐，跟你們報館的採訪主任徐先生，快請我們喝喜酒了吧？』
肯堂哈哈一笑：『這個，我也不大淸楚，現在子女們的婚姻用不着父母的操心，倒省了我們不少麻煩。」說着舉起杯來。『來，我們喝酒！』
說話時，壁上時鐘已經指到正十二點。
裘麗在與賓客敷衍之際，一轉身已經不見了少棠踪影，再看到大門時，剛剛輕輕的掩上，顯然有人方纔走了出去。
吉美咖啡館裡小小的舞池，當中有一棵聖誕樹，充滿了節日的氣息。
鋼琴傍，一名少女在唱着。少棠從門外進來，出神也似的慢慢向前走，完全沒有注意到跟在後面的裘麗。
少女一曲甫罷，掌聲四起，少棠拍着手走向前去，叫了一聲『鳳娟！』
那少女一囘身，使得躱在暗地裡的裘麗大吃一驚，原來那叫做鳳娟的小歌女，竟和裘麗長得一模一樣，簡直的已然到了難辨難分的地步。
裘麗的胸裡激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妒火，轉身對着牆上的大鏡竟呆住了。她在想：『少棠房裡的照相……』
舞池裡，少棠與鳳娟相偎相依的走到一個小桌前坐下。
少棠從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遞給鳳娟，嘴裡說：『鳳娟，祝你聖誕快樂。』
鳳娟猶豫的打開了信封，抽出來一本銀行存摺，裡面寫着：『結存港幣五千元正……存戶陳鳳娟！』
鳳娟抬起頭來，莫名其妙的看着少棠。
『你還記不記得？』少棠執着桌上鳳娟的手，誠懇的說道：『半年前你曾經對我說過不希望做歌女，再多唸一點書嗎？』
鳳娟點點頭，少棠繼續說下去：
『可是我替你想過了，你跟你母親兩個人的生活，再加上學費，每個月至少也得花上兩百塊錢了。而且，如果你想唸完你那兩年中學的話，便一定得先籌足五千塊錢。我在報館裡當一個採訪主任，說什麽也凑不出這麽些錢來，要讓你答應我按月供給你吧，你就是答應了也不會安心唸書的，於是……』
少棠指着存摺，沉吟半响，抬頭看時，鳳娟眼裡早已充滿了熱淚。少棠笑了笑，說：
『我從那時候起，省吃儉用，還另外寫了幾部小後，這纔……』
『你不要再說下去了！』鳳娟激動的阻止了少棠的談話，把那個存摺推到少棠的面前。『這筆錢還是你自己留着用吧，我平常受你的恩典，難道還不夠嗎？再說，我就是唸完了中學，又怎麽樣呢？』
少棠急忙接着說：『不，鳳娟，你錯了！我不否認你有一條很好的歌喉，也不否認當歌女是一種高尙職業，就算你賺的錢能夠維持你的生活，但請問你能當一輩子歌女嗎？』
『這些我都知道，祗是………，我不知道將來怎樣報答你。』鳳娟說時不禁羞得低下頭去。
『傻孩子，難道我們還需要談這一套嗎？』少棠覺得好笑起來，把存摺交還給鳳娟。『拿着！』
一名僕歐走了過來，向鳳娟耳語。鳳娟轉過頭來，向少棠說道：『請你再等我一會兒，我還得去再唱一支歌。』
少棠笑着點點頭，輕輕的拍了拍鳳娟的手掌，意思好像在說：『拿出勇氣來吧。』
那晚上，少棠照例送鳳娟囘家，來開門的是鳳娟的母親。
『啊，鳳娟，你可囘來了！』轉過頭來看見少棠，母親淡淡的點點頭，招呼了一聲『徐先生』，接着又興奮的向鳳娟接着往下說：『飛龍舞廳的洪老板等了你半天了。』
母親拉着鳳娟往裡就跑，丢下少棠站在門口，他無可奈何的笑着搖搖頭。
屋裡方桌前坐着兩個男人，一個獐頭鼠目的是鳳娟那位幹着樂師的舅父喬奇，另一個肥頭胖耳不時露出獰笑的正是飛龍舞廳的老板洪大龍。
『鳳娟，快來見見洪老板。』喬奇的脅肩諂笑態度，祗有使得鳳娟厭惡。
鳳娟勉强的敷衍了一句：『洪老板，請坐。我還有點事……』她囘身剛想走出去。
『胡說！』母親一把拉住了鳳娟。『洪老板是專誠爲了你的事到這兒來的，媽去替你招呼徐先生。』母親囘身向少棠說：『徐先生，我們裡頭坐吧。』不由分說，她把少棠給讓到自己的臥室裡去了。
『喬奇，他是誰？』大龍很沒有禮貌的發問。
『啊，他是個新聞記者，鳳娟的……的普通朋友。』
大龍釋然而笑，表示滿意。『喬奇，你代我向陳小姐說吧。』
喬奇高興的掏出一紙合同，攤在桌上給鳳娟看，嘴裡說道：『孩子，你要交運了！洪老板到吉美咖啡館去聽過你唱歌，認爲你大有前途，所以决定打明年起，讓你到飛龍舞廳去試試啦！』他伸手指着合同上的條約。『瞧，月薪是一千元，而且預支半年薪水六千元！』
鳳娟給這個意外而來的機會怔住了，起先心裡有黙歡喜，過後再一想，有些不大妥當，站起身來，說道：『不，這事我得跟媽商量商量。』
在母親房裡，鳳娟侃侃而談：『舅舅，媽，洪老板的條件很好，可是，我預備把還剩下來的兩年中學唸完了它，所以連在吉美咖啡館的那份工作也辭了。』
喬奇瞪圓了眼睛，『你，你這不是瘋了嗎？唸書？你媽那兒來的錢給你唸書？』
『學費什麽的，徐先生倒已經替她預備好了。』母親挿進嘴來說。
喬奇感覺事態嚴重了，非得設法挽囘不可。他壓下了滿腔的怒火，和顏悅色的說下去：『唸書不唸書都是假的，我的鳳小姐，在這社會裡做人，看機會來時就得抓住！外國留學囘來的博士碩士，在幹我那行，當洋琴鬼的也多得很。』
鳳娟的心給舅父說得有點活動，她望了望少棠。
喬奇不肯放過機會，急忙轉過頭來向少棠說：『徐先生，您是個明白人，鳳娟就是不對着機會看，她也應該想想我當初敎她唱歌時的那一片苦心！那時候她纔這麽點大，我把她抱在膝上，把歌詞一句一句的敎給她，而現在……現在……』喬奇做戲也似的舉袖作拭淚狀，嗚咽着說不下去。
母親看不過去，也向少棠勸說：『徐先生，我看您還是去勸勸鳳娟吧。』」
『對不起，伯母，這是她自己的事，應該由她自己來决定。』少棠感覺情形十分𡰛𡯗，不便傾向於任何一方。
『孩子，你媽年紀大了，』母親也使出苦肉計。『你總不會忘了媽爲你吃的苦，對你的希望吧？』
一個衝動，使得鳳娟拿起鋼筆就跑進了客廳。但是當大龍與喬奇正在欣慰之時，她又辨明了利害而堅决不肯簽字了。
『對不起，舅舅，我不能簽這個合同！』鳳娟說完了話就往外跑。喬奇打算追上，却被大龍攔住。
『陳小姐，你考慮幾天，再給我囘音也不遲，再見！』大龍一邊說，一邊袋起合同朝門外走。
喬奇也跟着大龍出去。鳳娟轉身與少棠握手。
『謝謝你，剛纔給了我勇氣。』
『不，這勇氣還是屬於你自己的。』少棠微笑的望着鳳娟的兩眼。
夜闌客散，吳家的大廳裡杯盤狼藉，聖誕樹上的燈已經全熄了。
裘麗一個人，埀頭喪氣的囘來，走上樓到自己的臥房裡，看到五斗櫃上放着一張少棠的照片。一股子怒火催得裘麗抓起相框就擲在地上，砰然發出巨响。
『裘麗，你怎麽啦？』
裘麗囘身。肯堂身着睡衣，站在臥室門口，他慢慢的走近前來，看到地下破碎的相框，問道：『跟少棠吵㗎了？』
再也逼不住那胸中的委屈，裘麗撲到老父懷裡，就此號啕大哭起來。肯堂莫明其就理，也祗可拍着女兒的肩頭沉吟不語。
裘麗拭去臉上的淚水，抬起頭來：『不，到今天我纔明白他不愛我，他根本就沒有愛過我。』
肯堂被她逗得發笑起來：『別說孩子話啦，誰不知道少棠愛你？要不然，他會把你的照片像神像似的供在家裡？』
『不，爸爸，那照片不是我的！那是另外一個女人的，她是一個小咖啡館裡的歌女，她長得跟我像極了。』
肯堂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怔住了，搔搔頭，半响沒有話可說。忽的，他想出一個解决辦法，帶笑着說：
『你要我這個爸爸幫幫你嗎？』
『您能幫我嗎？』裘麗有點轉悲爲喜的意思。
『當然囉，你別忘了，少棠是大同日報的採訪主任，而我却是大同日報的社長，我說的話，他不能不聽。』
『但這祗是指關於業務的事。』
『就是這一點業務上的權力，也足夠幫你一個大忙了。』肯堂笑了一笑，胸有成竹的往下說：『譬如我可以派少棠到星加坡去，暫時使他跟那個歌女離開……』
裘麗的眼睛裡重新露出了希望的光輝。
少棠果然奉派到星加坡去。鳳娟送他到機場，在候機室裡，少棠將一隻戒指套在鳳娟手上，鳳娟正感覺又喜又羞的時候，少棠微笑起立，從門外走進來裘麗。
『裘麗，這麽早要你來送，眞不敢當。』少棠走上前去與她握手。
『那兒的話，爲了你，早一點起來又算得什麽呢？』裘麗說着話，眼睛可不停的在打量鳳娟。
少棠會意，急忙接說：『阿！我忘了給你們介紹了。這位是我們報館吳社長的小姐，裘麗。這位是陳鳳娟小姐。』
裘麗帶笑着招呼：『我們不會在什麽地方見過吧？』
『曖，我也覺得您臉熟。』
少棠陪笑揷嘴道：『你們本來有點相像，我相信你們一定在鏡子裡見過面。』
大家笑了一陣子，裘麗看看腕錶，說道：
『我走了，你們大槪還有話說吧？少棠，祝你順風。陳小姐，再見。』
裘麗走出候機室，正打算到自己的私家車上去，一部大轎車從後面衝了上來，有意的把裘麗擠到牆角，車門開處，兩名彪形大漢跳下來，冷不防把裘麗架上車，飛馳而去。
洪大龍在家裡等候，門外傳進來人聲。
『你們放開我，放開我！』
幾名爪牙把裘麗推了進來，洪大龍微微一一笑，問道：『你還認識我嗎？』
裘麗對大龍注視一會，怒道：『鬼纔認識你呢！我問你，你今天從飛機場把我綁到這兒來是什麽意思？』
大龍哈哈大笑，揮手把爪牙給打發開去，然後凑近了柔聲說道：『怎麽？你難道眞的連我都不認識了？我就是去年聖誕節，跟你舅舅一起到你家的洪老闆呀。』
『我舅舅？他早就死了。』
『哈哈，好了，不要跟我開玩笑了。讓我把實話吿訴你吧，自從有一天我在吉美咖啡室看見你之後……』
『吉美咖啡室？』裘麗到此時有些悟出原因來了。
洪大龍涎着臉往下說：『那時我就愛上了你，現在姓徐的那小子不是已經上了飛機嗎？所以，我說鳳娟，你到今天一定囘心轉意，知道還是我洪大龍待你好吧！』
裘麗正色說道：『洪大龍，我知道你一定弄錯了人，你以爲我是陳鳳娟，是不是？』
一句話說得洪大龍如墜五里霧中，他帶着大惑不解的神氣問道：『你不是陳鳳娟，又是誰？』
『我姓吳，我是……』
洪大龍搶着說道：『得了吧！鳳娟，你就別在我面前胡說八道了，就是把你燒成了灰，我還是認得出來的。』
洪大龍一步一步的往前凑，裘麗有點害怕，慢慢的向後倒退，不想一退就退進了臥室，大龍搶前一步，伸手把臥室門關上鎖住，裘麗在裡面大呼小叫，大龍祗是不去理會她，得意洋洋的一轉身，喬奇剛好走了進來。
『事情辦得怎麽樣了？』喬奇恭恭敬敬的問道。
『人已經在這兒了。』
喬奇滿臉堆笑，丑表功式的說道：『我的情報不錯吧？洪老板，旣然人已經在這兒了，那末……』
『可是她口口聲聲說她不是鳳娟。』
喬奇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急忙問道：『人呢？』
大龍把鑰匙交給喬奇，指指臥室門：『在這屋裡呢。』
喬奇也來不及答話，匆匆的開門走進房去。
不錯，屋裡有一個小姑娘，遠看跟鳳娟一模一樣，可是等喬奇走近了仔細一瞧，她的左額上有一粒痣，那是鳳娟所沒有的。
『啊，對不起！你的確不是鳳娟。』喬奇驚得往後倒退。
裘麗站起身來，厲聲問道：『等一等，你是誰？你們這裡到底是怎麽一囘事？』
『我是你舅舅。」喬奇脫口而出，曉得自己說錯了，連忙改正。『啊，不，我是喬奇沈。』
『哦，陳鳳娟是你的外甥女，是不是？』
『是的，是的。』
『洪大龍喜歡鳳娟，你替他們拉攏，是不是？』
喬奇也覺得不好意思，期期艾艾的答不上來。
裘麗一笑，趁機試進遊詞：『那還不簡單，你乾脆替他們做媒不完了嗎？』
『不行啊，鳳娟心裡另外有人了！』
裘麗大模大樣的坐在沙發上，‘哼哼冷笑。『哦，原來如此。那麽你們費了很大的勁把我給請了來，可別想隨隨便便的打發我走，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父親吳肯堂是幹什麽的！』
好像一個晴天霹靂打下來，喬奇驚得呆住了半响，低聲說道：『什麽？大同日報的社長吳肯堂？』
『豈敢，我就是他的女兒，祗要我對他說一句話，就夠你們瞧的！』好個裘麗，眞叫做得理不讓人。
喬奇心想事情要糟，趕緊陪下笑臉：『吳小姐，您這是何必小題大作呢。』
『光天化日之下，强搶良家婦女，這還了得！我找洪大龍去評理去！』裘麗說完就往外走。
喬奇連忙攔住她，千陪不是萬陪不是。好裘麗，趁此機會提出條件，她道：
『你們這次綁錯了人，我要你們下次…』
『下次不敢。』
『不，你弄錯了，我要你們下次綁對！』
喬奇又莫名其妙了。『吳小姐，這——我可就不懂了。』
裘麗曉得非挑明了不可了，她正色說道：『好！那麽，讓我把實話吿訴你聽吧。我愛着一個人，而這個人愛着鳳娟，如果鳳娟眞個被洪大龍綁了來，這個人就是我的了。』
喬奇這纔明白，心想徐少棠眞是交進了桃花運，嘴裡可是不肯答應。『什麽，再來一次强搶良家婦女？我可絕不敢幹了。』
裘麗看透了他的心事。『要不然，在我們的交換條件之外，還可以稍微出點錢。』
『錢』字直鑽進喬奇的耳朶裡去，他馬上改變態度，與裘麗竊竊私議了起來。
大龍在外間裡不安的踱着步，看見喬奇出來，急問：
『怎麽樣？』
『洪老板，我們的——的確是弄錯了人。』喬奇很不安的看着大龍。
『弄錯了人？那麽她是誰？』
『提起此人來頭不小，她是大同日報社長吳肯堂的女兒。』
洪大龍大吃一驚・連聲埋怨，喬奇帶笑拍胸，說道：
『洪老板，你放心，我有本事把她請來，就有方法請她出去。關於鳳娟的事，也包在我身上好了。』
洪大龍轉憂爲喜，連誇喬奇能幹。
晚上，喬奇囘到了家，鳳娟早已往學校去了，祗有母親一人在家，姐弟二人閒談之間，喬奇曉得鳳娟打算要一套旅行裝，他就此計上心來，故作慷慨的神氣，答應買一套送給鳳娟。
喬奇到百貨公司去買衣服，他選了兩套一模一樣的旅行裝，一套送到學校去送給鳳娟，另一套偸偸的拿去交給了裘麗，定下了偸天換日的惡計。
一個晴朗的早晨，大隊女學生到郊外去踏靑，鳳娟也在其內，穿上了喬奇送與她的新裝，好不高興，可憐她那裡曉得她那位無惡不作的舅舅，正帶着大龍的爪牙，在暗地裡追踪，等待着機會下手呢。
她們在草地上做了些遊戲之後，敎師宣佈暫時自由行動，女孩子們都走散開去。鳳娟正在獨自遊覽山景的時候，忽聽得背後有人叫『陳小姐。』
鳳娟囘頭一看，是兩個不認識的陌生男人，覺得很奇怪，問道：『你們是？』
『我們是你舅舅的朋友，你母親突然病了，你舅舅叫我們到這裡來接你趕快囘去。』
爪牙們遞過一張喬奇寫的字條，鳳娟當然深信不疑，匆匆的跟他們上汽車走了。
從樹叢裡走出喬奇與裘麗，她穿着與鳳娟一樣的衣服，果然看不出是冒充的，雜在女學生羣中，逕自囘學校去了。
在洪大龍的別墅裡，坐着一個愁眉不展的鳳娟，大龍站在當地吸雪茄煙，在茶几上，放着一個打開了的首飾盒，裡面珠光寶氣，炫人眼目。
『鳳娟，我是一個直心眼的人，可是我喜歡你是眞心誠意的，祗要你答應跟我好，』大龍用手一指首飾盒：『這些首飾就都算你的了。』
鳳娟低頭不言語，大龍以爲她默允了呢，伸手就要把她抱過來，鳳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急忙站起走避，大龍惱羞成怒，叫進來爪牙，要把她拉下去，鳳娟哪見過這種陣式，祗嚇得雙膝跪下，苦苦哀求。
大龍喝退了爪牙，笑着去攙鳳娟，嘴裡說：『起來，鳳娟，有話咱們慢慢談。』
鳳娟扭脫了大龍的手，不肯起來，嗚咽着說：『洪老板，不是我不答應……』
『而是你嫌那些東西太少把這所別墅也送給你，這你總該滿意了吧？』
『不是的，』鳳娟低頭看着少棠送給她的戒指：『我，我已經訂婚了，洪老板，你爲什麽不能饒了我？』
大龍仰天大笑，說道：『訂婚？那又算得什麽？老實說別說，是不是？好！那末，我爽性是訂過婚，就是結過婚的人，要分開也就分開了。再說姓徐的那小子有什麽好？我那一樣不如他？』
那時的洪大龍，慾燄高熾，不可遏制，抱着鳳娟正待用强時，冷不防被鳳娟一巴掌打在臉上，火辣辣的好生疼痛，大龍不由得大怒，吩咐爪牙把鳳娟鎖了起來，立刻打電話到舞廳，找喬奇來一趟。
喬奇匆匆趕來，曉得了鳳娟不肯就範的情形，自吿奮勇的走進去勸解。
鳳娟看見喬奇走來，站起身，怒目喝道：『舅舅，你們到底預備把我怎麽樣？』
喬奇一縮𩓐子，一臉的賊笑：『孩子，你可別犯糊塗，你也不想想我是誰？我是你媽媽的親兄弟，你的舅舅！』
『可是你一樣想出賣我…你們都是騙子，一羣不顧廉恥的騙子！』鳳娟逼近前去，順手拿了一個花瓶藏在身後，大聲問道：『我問你，你究竟把我賣了多少錢？』
喬奇看情形不妙，一步一步的退到了門口，嘴裡說：『唷！鳳娟，你說這話可不怕天打！我賣你，賣我的親生外甥女兒？我痛你還來不及呢……』
話未說完，鳳娟手中的花瓶早己飛了過來，打在門上，碰成粉碎，喬奇大吃一驚，連忙逃出門去；
喬奇做說客不成，大龍焦燥不已，結果還是喬奇出的壞主意，他去把鳳娟的媽給接了來。
母親到底是女流之輩，虛榮心重，被大龍的鈔票跟珠寶迷昏了頭，竟然答應去向女兒說項。
『孩子，咱們別的不說，就憑你在這兒過了一夜，也應該答應洪老板呀，你難道還以爲少棠相信你是淸白的？』
鳳娟哭着答道：『可是，我到這兒來過夜，是出於被逼的呀』
『咱們就拿洪老板來說吧，他有財，又有勢，送給你這麽些東西，難道還算待虧了你嗎？』
鳳娟祗是低頭哭泣，不肯答應。媽嘆了一口氣：『你父親早就死了，撇下我們母女倆，孤苦伶仃，好容易把你養成這麽大，眼看着我這輩子的苦日子守出了頭……』
鳳娟越發傷心，死命的搖頭。母親一看沒有了辦法，非用苦肉計不可的了，陡的站起身來，哭着說道：『好，也好，你不答應也好！也許你媽命裡註定要吃一輩子苦的……走！孩子，咱們囘去吧！』
母親拔步向外就走，鳳娟奔向前面，雙膝跪倒在母親脚下，嘶聲叫道：『媽，您不要傷心，我，我聽您的話就是了！』
大龍與喬奇在門外聽見，相視一笑。
鳳娟旣然已經答應下嫁洪大龍，裘麗就不必再在學校裡冒充下去了。喬奇以家長的身份，代她向學校裡請好假，一方面是送她囘家，二來也可以問她要點『功勞錢』。
裘麗囘到家中，肯堂正在書房中寫字，看見女兒囘來了，自然是高興，開口問道：
『你昨天在那一個女朋友家裡？』
『在，在林裘麗家裡。』
好在肯堂也鬧不淸楚女兒的朋友的名字，居然被裘麗含糊混過。
裘麗諂媚的說道：『爸爸，您今天氣色好得很，像是年輕了十歲。』
肯堂明白，準是有所求了，說道：『你大槪又有什麽事來求我了吧？』
『是的，我，我昨天跟她們打牌了。』
『輸了？』
『唔，而且輸得很多，五千塊錢呢。』
肯堂面孔一板：『裘麗，不是我說你，你也實在越來越不像話了！我跟你說過好幾次………』
『爸爸，我下次不再賭錢就是了。』裘麗一面撒嬌，一面開抽屜取出支票簿，逼着肯堂簽字，肯堂拗不過女兒，莫奈何祗可簽了五千元給她，那還不是馬上就轉到喬奇的袋裡去？
裘麗的計劃成功，滿心歡喜，正打算收拾行李，到星加坡去找少棠時，肯堂囘到家中，帶來消息，少棠已經匆匆趕回來了，裘麗爲了要曉得少棠回來的動機，親自到公寓裡去拜訪他。
少棠好像在等候什麽人，開門時看見是裘麗，臉上不免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一聽到你回來的消息，就趕着來看你，你不歡迎我？』
少棠勉强笑道：『這是那兒的話，請進來。』
裘麗進房後四下裏張望，回頭問道：『少棠，你突然回來，爲了什麽？』
『完全是爲了我的私事。』
『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大槪是爲了那位陳鳳娟小姐吧？』
少棠低頭不語。裘麗冷笑一聲，說：
『洪大龍是個無惡不作的流氓，而陳鳳娟因爲他有幾個臭錢，居然肯丟下了你，去跟他做小老婆，這種女人，你爲她生氣也是多餘的！』
『裘麗，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心裏亂得很！』
『那麽，讓我們出去玩，散散心。』
『不，我在等一個人。』
說時門鈴响，鳳娟戴着黑眼鏡走了進來，看見裘麗亦在，不覺一楞。
『少棠，我希望單獨跟你說話。』鳳娟眼看着裘麗說。
少棠轉身向裘麗說道：『裘麗，對不起………』
裘麗强作笑容：『沒有關係，我們在一起談話的機會多着呢，是嗎？』說完話，開門就走了出去。
裘麗到得門外，越想越有氣，一不作，二不休，就此借公用電話給洪大龍通了一個訊。
那時鳳娟在少棠寓所裏，已經把原委都說淸楚了，她要把戒指還給少棠，少棠不肯接受，反而答應帶上她遠走高飛，去找尋新的生活，鳳娟喜極而泣，正待投入少棠的懷抱時，突然三名洪大龍的爪牙闖了進來，將少棠毒打一頓，刧了鳳娟回去。
大龍得到裘麗的報吿，怒不可遏，等鳳娟等到來時，他不問靑紅皂白，就把鳳娟給拷打一番，回頭喝問：
『那姓徐的小子怎麽樣了？』
『給我們打死了！』爪牙們答道。
大龍惡狠狠的對鳳娟說：『你聽見了沒有？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鳳娟起先好像沒聽見似的，瞪着眼，看着大龍的臉。突然間發出一陣凄厲的狂笑，嘴裏嚷道：『哈哈，世界大得很……我們爲什麽不能躭在一起呢………哈哈哈………』
大龍慌了手脚，趕緊差人去請醫生，那時候喬奇剛好來到，他是來向大龍吿密的。
『洪老板，姓徐的那小子從星加坡回來了。』
『知道了！』大龍粗暴的聲音，把喬奇嚇了一跳。
『洪老板，你今兒個是怎麽啦？』
『如果不是姓徐的小子回來，鳳娟也不會變瘋了！』
『什麽？鳳娟瘋了？』
從隔壁房裏，又傳出一陣鳳娟凄厲的狂笑聲。
裘麗從外面回來，一進門看見喬奇早在等候。
『吳小姐，你今天下午給洪老板打的電話，也眞夠狠的。』喬奇一臉奸笑，不用說又在動壞主意。
裘麗默然不答，喬奇接往下說：
『你的目的總算達到了，可是，結果怎麽樣呢？徐少棠給打傷了，而鳳娟更慘，她給洪大龍打瘋了！』
裘麗聽到消息後，起先還强自鎭靜，終於壓不住內疚而痛哭起來。
喬奇裝出一臉可憐的樣子：『吳小姐，鳳娟是我姐姐獨生的女兒，也是我唯一的外甥女兒，我們都指着她將來養活我們，送我們死的！可是，現在……』
裘麗突然立起，說道：『對不起！你難道在這兒拿錢拿得還不夠嗎？』
『吳小姐，鳳娟的下半世幸福，五萬塊錢總値吧？』
『你別做夢了吧，五塊錢也不會給你的！』
『不給？好！在體面人來講，名譽是你們的第二生命，咱們走着瞧吧！』喬奇說完話就要走。
『等一等。』裘麗攔住了他。
『怎麽？你倒是給不給？』
『我給！』
『好的，我可是要現錢。』
『那你明天下午四點來取吧。』
『好！就這麽辦，明兒見啊。』喬奇揚長而去。
他越想越高興，吹着口哨，走過一條小巷，臉上貼着橡皮膠的少棠突然閃出，一把揪住了喬奇的胸前，把他按在檣上，動彈不得。
『徐先生！徐先生！有話好講，你又何必這樣呢？』
『如果你想活到明天的話，你就乖乖的把實話說出來。』
『我說，我說！』喬奇魂不附體，連聲答應。
裘麗帶了鮮花去探視少棠，進門後假惺惺的驚道：
『咦，少棠，你的臉，你的脚，都怎麽了？』
『別跟我來這一套，我叫人打了，你會不知道？』
『你叫人打了？誰打你？』
『兩個流氓，可是我知道流氓的背後是洪大龍，而洪大龍的背後就是你！』
裘麗强笑問道：『這是誰吿訴你的？』
『你的同黨沈喬奇！』
裘麗知道無可抵頓，索性頑强的抗辯：『好，現在你旣然什麽都知道了，便預備怎麽樣？』
少棠撲上前去，雙手义着裘麗的喉嚨：『我要你死！』但是繼而他又放鬆了手，憤憤的說道：『我還眞不願意拿我命來跟你拼呢。我有的是會寫文章的手，而我的責任就是揭發社會上的醜惡與黑幕，我可以寫一篇詳細的報導，把你殺人不見血的陰謀，毫無隱藏的公佈出來，讓更多的人可以欣賞你的犯罪天才！』
裘麗再也忍不住，哭着奪門而出。
到了第二天下午，喬奇果眞來拿那五萬塊錢了。裘麗不動聲色，把他讓到書房裏坐下，取出預備好了的幾疊現鈔，叫他在書桌上點收。
喬奇滿心歡喜，以爲這次是眞個發了財也，一心一意的數着花花綠綠的鈔票。那知道萬
念俱灰的裘麗早已打定了與惡人同歸於盡的主意，躱在喬奇的背後，趁他不防備的時候，一把利剪從背心上剌入，喬奇祗哼了一聲，向前仆倒在書桌上，就此惡貫滿盈了。
裘麗手中執着帶血的剪刀，驚恐得混身發抖，驀地裏電話鈴一陣响，裘麗戰戰兢兢的拿起來話筒，原來是肯堂打回家來的。
『喂……是的，爸爸，我是裘麗。……您不回來吃晚飯了，今天有應酬。……好的。……家裏沒有什麽事。……唔，爸爸……您少喝一點酒。……再見！』
放下電話之後，裘麗悲從中來，掩面奔到摟上，走進自己的臥房，關上了所有的窗子，放開浴室裏的煤氣爐，剎時間房間裏充滿了恐怖的空氣。
裘麗倒在當地，嗆咳了幾聲，忽然又想起一事，掙扎着爬到電話機旁，一面轉號碼，一面咳個不休。
『喂，是賢德公寓嗎？……請接三百零一號房，徐少棠先生。……喂，是少棠嗎？我是裘麗。不！我求求你不要掛斷電話，因爲……少棠，我知道我做錯了，而且一錯再錯……一切的罪過，都應該我一個人來担當！所以，我已經决定拿死來謝我的罪！…你聽我說下去。……可是在我未死之前，有一點是必須跟你說明白的，那就是我——愛——你！請你相信我，我到死都是愛你的！……再……見！』
少棠在對方意會到將有什麽不幸要發生了，大聲的叫喚着，裘麗頹然用手把話機一按，那邊就沒有了聲音。
房間裏沉寂如死，祗有煤氣發出來的『嗤嗤』聲。
又是一天過去了，街面上依舊陽光普照，行人如蟻。跛着脚的少棠，走進一間花店，買了兩朿鮮花，吩咐店裏人：一朿送到瘋人院，另一朿送到華人永遠墓場。
少棠呆立在街頭，看着這大都市的景色，憑空增加了許多感慨。大街上車水馬龍，一似往昔，在這茫茫紅塵之中，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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