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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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在荒野裡,難民和潰退的傷兵,三五成群的集聚着。
張小將的傷勢太重了,他倒在斷垣殘壁底下,痛苦的呻吟着。忽然他的妻子楊娥改變了男裝,從旁邊閃過來,一手在扣着衣鈕,一手挽着剛換下來的衣服,在對他憐恤的望着——
他的傷勢是那樣嚴重,傷口在冒着血,楊娥忍住眼淚,蹲下身子替他把那染滿了血跡的布輕輕換去。
張小將喘息着,讓楊娥把他懷中的一個小布袋掏出來。
那裡邊裝着一角破碎的玉璽,是大明天子在殉難以前,親自打碎,預備給忠貞的義士們換糧食吃的。
「給你,留着做個紀念吧!」張小將忍着創口劇痛,對楊娥說:「皇上被殺,十二歲的太子,罵賊而死。好狼的賣國賊吳三桂……」
「別說了,你息息吧!」
「息也沒用了,我們結婚十年,沒過了幾個月的好日子,便遇上了兵荒馬亂,想起當時我們在一塊兒騎馬射箭,投槍比武⋯⋯」
「是的,我們一直沒有離開過」,楊娥說,眼淚不由自主的滴了下來。
「哭什麽?會哭的是普通女人,你是個硬骨頭是不是?來,靠近我。」
楊娥躺在他的身邊。
「——我死了,到你哥哥家把我們的孩子領囘來,吿訴他父親是爲國死的,吿訴他國是怎麼亡的。這是我們的定親信物,你帶起來吧!」小將激動如把他要說的話都說完了,還掙扎着把他身上的玉珮替楊娥帶上。
「記住,你要囘家去,還有⋯⋯」小將喘息着,彷彿巳經無力再說出他要說的話。
「報仇,我會替你報仇的——」
「不是私仇,是國仇——家恨——」張小將把這最後的一句話說完,便再也支持不住,闔上了他的眼睛。
張小將死了,愛國的熱血在楊娥的身心上沸騰着,他覺得她應該繼丈夫的遺志,參加反清復明的實際工作。她騎着馬,翻山越嶺,來到了義軍基地。
哨兵遠遠的看見了她,急忙去報吿給義軍首領文安之。
楊娥把碎玉璽拿出來,說明她想加入義軍爲國效勞的心意,然而文安之因爲她是個女人,不主張她留在這兒。
「這裡對你不太適宜,我已經把你路上需用的東西預備好了,你應該囘去。」
「不,我好容易才找到你們,我要跟你們在一塊兒,盡一點力量——」
「這兒荒山僻野,不是你躭的地方。」文安之愛惜楊娥,不忍讓她受太多的奔波之苦,但是楊娥誤會了,她以爲文安之還記得年輕時的事情:文安之和張小將同時追求楊娥,而楊娥却嫁給了張小將。
「我知道,你計厭我——」
「我爲什麽計厭你呢?」
「你還記得以前的事,」楊娥低着演說:「恨小將,也恨我。」
「哈哈哈哈,」文安之爽朗地笑着說:「我們現在都快老了,誰還記得年青時候的事情?而且我怎麽比得了小將,精忠報國,爲國捐軀,別胡猜吧!如果明朝能夠中興,也許我們將來還能享幾年清福;你的意思我懂得,但你是個女人,在這兒總不方便,還是回你哥哥那兒去吧!——」
倆人正說到這裡,忽然手下老彭進來報吿說:「外邊有人送消息來了。」
「叫他們進來,」文安之說。
楊娥見他們有重要事情要辦,祇好暫且避出去。
消息是從九龍池歌伎郭長璞那裡來的:八月十五的晚上,吳三桂要在她的九龍池伎館,宴飲賞月。
這是一個機會,他們可以趁着這般毫無心肝的賣國賊酒酣耳熱,得意忘形的時候下手。
「如果眞的預備在那天動手的話,我們應該好好的計劃一下,」文安之和他的手下們商量。
楊娥一聲不响,但是這些話,她都偷聽去了。
同到故鄉,楊娥有無限的感慨。
她依稀辨出了故居的家門,看見嫂子正在井邊打水。
「嫂子,我囘來了。」
「怎麽,是你?大——妹——子?」鵝頭嫂看見姑娘回來了,也不禁又驚又喜。她趕忙扭過頭去,把那正在和鄰童們一塊兒遊戲着的楊娥的兒子喊囘來:
「小虎子,小虎子,快回來呀!你媽囘來了⋯⋯」
楊娥囘來以後,住在家裡。雖說兄嫂待她很好,又有兒子繞膝爲樂,但精神上仍然非常苦悶。哥哥的脾氣一向懦弱,他所表現的態度總是十分消極的。幸而兒子的性格到還倔強,又歡喜舞槍弄棒,於是也就祗好每天以課子爲事,把那些精忠報國的故事講述給兒子聽,希望兒子長大以後,能夠保國衛民,繼承父志。
昆明的夜晚,分外蕭颯。大街上靜寂無人,店舖也老早就收市了。吳三桂的大軍行列,正在高舉着「吳」字大纛,耀武揚威的行進,衛民四立,戒備森嚴,除了得得的馬蹄聲以外,四週就像死去了一樣的沉寂和可怖。
然而就在這可怖的氣氛裡,匿身於樹後的小虎子,忽然將一把匕首,照着吳三桂的座騎擲過來。
行進中的行列一陣大亂,匕首沒有擲着吳三桂,但小虎子被執了。
天還沒有大亮,昆明的城頭上,懸起了小虎子的屍體。城下的山丘上,站着楊鵝頭和鵝頭嫂。他們雙雙挽着心碎的楊娥,悲情塡膺的,向城頭高掛着的凌小虎子仰望着。
楊娥報仇的决心,更堅决了。
日子過得很快,轉瞬,中秋節就要來了。楊娥還記得吳三桂要在九龍池伎館大宴群僚,這是一個難逢的機會,爲國,爲家,爲死去的丈夫和被害的兒子,她都不願把這個機會平白錯過。
她改換了男裝,從兄嫂家出來,躲躲藏藏地走向著名的九龍池去。
九龍池的大廳,盛筵正張,燈火如畫,一隊隊穿着燦爛的蠻女,像美麗的蝴蝶一樣,在一旁伺立着。歌伎們偎倚在貴賓的懷裡,首屈一指的紅伎連兒姑娘,因爲吳三桂還沒有駕到,正在懶懶散散的彈弄着古琴消遣。
郭良璞走進來了,她奇怪地想:客人差不多已經到齊了,怎麼主人吳三桂却還不來呢?
「酒菜全預備好了嗎?」她問她的婢女小昆。
「全預備好了,」小昆說:「裡邊已經通報過,王爺駕到,馬上就開。」
郭良璞無奈,祇好由她替遲到的主人招呼着賓客,那些亡國的士大夫們,也是牢騷滿腹,借酒澆愁。
大家正在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忽然一名騎兵自外奔入,他帶着吳三桂的手諭,特來宣佈:王爺今晚不來了。
一陣熱烈的騷動,表現着各人不同的情感,郭良瑋躊躇了一下,點點手,把小昆叫過來,不知她和小昆耳語了兩句什麽,然後她便又大聲的,對在座的賓客和歌伎們說:
「王爺旣然不來,我已經吩咐立刻開席了,姑娘們好好伺候客人,爺們開懷暢飲吧!」說完,那些已經準備了多時的山珍海錯,便陸陸續續,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蠻女的雙手捧出來了。
九龍池的後院裡,小昆提着燈籠,悄悄的走到庭前的假山石上,直等她的體高出圍牆,才把手裡的燈籠舉出牆外,輕靜地向左名反覆的搖幌着。
黑暗裡,燈光很快便被埋伏在山崗上的文安之看見了,他搖了搖頭,不禁悵恨的對老宗說:「吳三桂今晚不來了。」
「你怎麼知道?」
「你看郭姑娘給我們打暗號呢。」
不料這個燈號被守衛着的清兵也看見了,引起了疑心,祇一會兒的功夫,一隊清兵開來了,由夏國相和馬元通率領,把整個的九龍池團團圍住。一半人守在外邊,一半人隨着燿武揚威的夏國相直入九龍池大廳,實施嚴密搜査。
幾個蠻女被這些人嚇呆了,就連那些正在飲宴着的官員們,見到這種陣式,也不免窃窃私議,胆戰心驚。誰都猜不出這裡今天究竟出了什麽亂子。
「我看大概是例行公事吧!」巴東王的副將張應科,這樣解嘲地說。
其時,九龍池外,正有着一塲好鬥,大隊清兵,已經按着文安之埋伏的地方掩來,清兵固是死傷不少,但義軍也頗有損失,楊娥更被清兵纏着厮殺,脫不得身,當她用匕首刺進清兵的腔膛時,不幸被那個清兵把她的衣襟撕破了,露出了胸前懸着的玉珮——
「啊,一個女人」,那清兵不由得一怔,就借着這一瞬間,楊娥剌倒了敵人,殺出重圍,慌亂間,她一躍身跳進了九龍池的後院。
她一路整理着鬢髮,一路拉好了衣襟,正在張望時,忽然聽見走廊上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低聲叫她:「快到裡邊來!」
楊娥嚇了一跳,她猶疑地問道:
「——你是誰?」
「不要怕,我看見你跳進來的,想不到文大學士還有你這樣一位女將」,說着,郭良璞凑過來,把楊娥一把拉進內室去了。
大廳裡,夏國相正命令馬元通,把整個的九龍池,從前到後,從裡到外,仔細的搜查着,但是馬元通帶着幾名清兵,剛走到後院的走廊,就被郭良璞和小昆給擋住了。
「姑娘們正在打扮呢,怎麼,你也不怕驚了快做王妃的連兒姑娘嗎?我看,王爺不來,還是讓你們樂一陣吧!酒菜擺在大廳裡,讓姑娘們來陪席,不比這個有趣嗎?」
是的,醇酒婦人,難道不比搜查那些義軍來得有趣嗎?馬元通被郭良璞一句話點穿,立刻軟化了。
大廳裡,果然已經擺好了豐富的酒席,吳三桂沒有來,夏國相就大模大樣的坐上了位座,手下來報,說是有弟兄負傷了,傷在一個女義軍的手裡,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對着這些可餐的秀色,他現在所要求的,祇是官能上的享受和陶醉。
「她叫什麼名字?」夏國相指着混在歌伎群中的楊娥問郭良璞。
郭良璞嚇了一跳
「她姓楊,將軍有什麼吩咐?」
「她會什麽?是歌?還是舞?我想讓她唱一段!」
「她唱得不大好,」郭良璞聽他這麼說,心才放下來,「我看還是讓連兒姑娘唱一段吧!她的曲子,是九龍池的一絶呢。」
「好,好,那我就聽這一絶。」
連兒推辭了一下,表演了,她輕歌妙舞,果然使在座的實客們目迷神奪。
郭良璞裝得若無其事的在旁邊凑趣,但是汗水把她的內衣都濕透了。
大家正在盡興遊宴,忽然吳三枚來了,他帶着他哥哥的手諭,向衆宣佈道:
「王爺得到密報,知道有人圖謀造反,不來了,各位大人請自囘府,王爺有命,九龍池改建行宮,連兒姑娘進府去,明天天亮來接,其他人等,一律遣散。」
祇這麽一道手諭,花團錦簇的九龍池,立時變得脂粉零落了。
郭良璞非常感慨,雖經楊娥勸她去投奔文大學士,但她究竟因爲自己是女人,怕反而連累了文安之,祗希望張應科費收留她,也就算是一個歸宿了。
她們都是明朝人,她們永遠不會忘掉白己的故國…
楊娥離開九龍池,走到義軍基地。
但石屋面目全非,已變成斷垣殘壁,她向裡邊張了張,正預備黯然離去時,忽然老宗從暗地裡鑽了出來,原來大家昨夜走失了,老宗也是來找文安之的。
楊娥把老宗帶到哥哥家裡,大家談論間,老宗提起明朝宗畫巴東王的苦悶和復國願望,楊娥願去走訪郭良璞,勸她去策動張應科,設法激説巴東王率衆反正。
這時,大街小巷,清兵正忙於在搜捕女匪,祇要看見有女人走過,便不問青紅皀白的褫衣毁衫,查一查胸際有沒有懸着那塊玉珮。無辜的婦女們,備受凌辱,但却敢怒而不敢言。
在平西王府,吳三桂台連兒來歸以後,生活過得更加荒淫和奢侈了。清朝的大官來視察,吳三桂在府內盛筵款待,除令連兒歌舞,以娛貴賓外,更對滿清的皇上,歌功頌德,曲意諂媚。巴東王坐在旁邊實在聽不下去了,他祗好徉醉偕張應科蹌跟離席,也顧不得吳三桂怒目而視的嘴臉。
張應科囘到巴東王府的內院,心裡又氣又恨,他坐在桌前借酒燒愁,悶頭痛飲,使郭良璞和來訪的楊娥,都不禁愕然失色。
郭良璞走過去撫慰他道:「怎麼,你在平西王府,難道還沒有喝夠嗎?」
「酒好,多喝一點,」張應科頹喪地說:「王府裡的情形,吃沒有吃飽,氣到氣飽了。」
楊娥聽他這麼說,見是機會,便連忙趁機勸他道:「爲什麼巴東王不起來反清呢?儘管吳三桂兇狼,祗要這兒一動,各地立刻全會起來响應。那些不肯投降的義軍,也有十來萬人呢,你是巴東王的副將,你應該跟王爺說說—」說着楊娥且自懷中把玉璽取出來,擱在桌上。
「——這是永歷皇上碎的玉璽,張將軍你看看。」
張應科把玉璽抓起來了,他感情衝動的撞翻了面前的酒杯,心頭湧上一股說不出是酸是鹹的滋味。
考慮了一夜,第二天,張應科去見巴東王。
巴東王正像一頭被囚的巨獸一樣,在大廳裡來囘的走動着。
張應科把楊娥的話,詳細而委婉的轉述給巴東王聽,告訴他老百姓反抗強暴,希望恢復明室的心多熱烈。
年老的巴東王,一邊聽着張應科對他的報吿,一邊在仔細的盤算,終於他被說動了,點了點頭,要張應科小心從事。
楊娥從郭良璞那兒回去,沒有幾天,果然老宗又到鵝頭家來訪她了。她把勸說張應科,要他策動巴東王起義的經過和計劃講給老宗聽:
「我們把巴東王爺一批人接到城外,送至昆明,然後打起大明的旗號,攻打平西王府,城裡城外兩相呼應,祗是人的問題……」
「這個你放心,六七百人,我有把握,」老宗說:「至於接送巴東王爺……」
大家正在詳密商量,忽然外邊傳來一陣急遽的敲門聲,楊娥急做手勢,命老宗藏到後屋去。
但是等她把門開了,才知道來人竟是郭良璞的侍女小昆。
「小昆,深更半夜,你來幹嗎?」
「我們姑娘要我送這包東西紿你,」小昆說,順手把帶來的布包遞給楊娥,楊娥連忙打開一看,原來是數十塊銀子,和一個首飾盒。
「送這個給我幹什麽?」楊娥驚詫的說,她已經想到郭良璞可能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一把拉起小昆,像一陣風一樣飛奔巴東王府去,但當她走到王府的後門時,她知道情形已經不對了,門口站着十幾個手持紅纓槍的清兵,使她不得不機警的帶着小昆從後院溜進去。
後院的大門虛掩着。楊娥和小昆躡手躡脚走進去,穿過走廊,走向郭良璞的臥室。
臥室裡闐無一人,她們仔細的張了張,小昆忽然驚叫起來,楊娥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時,發現床前的帳子低垂着,郭長璞有一隻衣袖,披落在床沿上。
楊娥猛仆向床,急急的拉開帳子。
「怎麽啦?你病了?」
郭良璞看了她一眼,向她無力的搖搖頭。
「我們出了事——張將軍死了。」
「那麽王爺呢?」
「捉去了。」
楊娥恨恨的問道:「你們給誰出賣了?」
郭良璞想告訴她,但是一陣痛苦的拘攣,她支持不住,死去了。
到這時,她們才發現桌上有一個碗,茶碗裡有餘汁——郭長璞原來是因爲事敗,服毒自殺的。
這一天楊娥到郊外去找老宗,才一下馬,忽然她的心劇烈的痛楚起來。
老宗急忙走過去攙扶她:「你怎麽啦?」
「不要緊的,是老毛病。」楊娥倔強地說:「郭良璞他們出事了,你知道嗎?」楊娥邊說,邊悲愴的嘆息着。她似乎方寸已亂,在徵求老宗的意見,希望他能吿訴她,以後的工作應該如何進行。
老宗搔着頭想了一下,對她說:
「要不你就把郭良璞的那筆錢利用一下,在平西王府附近開家酒店,一則可以利便探聽王府消息,再則我若找到文大學士,也好來告訴你,你看怎麼樣?」
「這到是一個辦法,」楊娥點頭說。
不久,楊娥果然在平西王府附近,開了一家設備非常齊全的楊娥酒店。
店裡的生意不壞,來往客商,當地小吏,滿清兵員等,見她红粉當爐,都做成了她不少生意。
楊娥更擺下比箭台,比箭贈酒,做爲顧客們賞光的餘興。
台上點着三支紅燭,射中一支的是三獎,兩支的是二獎,連中三支的是頭獎。
「連中三元以後,本店不但奉贈燒猪全席,並且還唱曲子,献舞,不再收爺兒們分文——」
「喝,這到是不錯啊,」客人中有咋舌的,有鼓掌的,有咽吐液的,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祇恨自己沒有這份本事。
「讓我來,」忽然一個清兵從人叢裡鑽出來,走向比箭台去。
觀衆們一陣紛亂,都擁上來,伸長了頭頸,對這名好漢注視着。
小昆把弓箭遞過去,鵝頭指點好他應該站的地方。
祗聽見「嗖」的一聲,一支箭射出去了,不偏一倚,剛好射在烤猪頭上。
「哈哈哈哈,」衆人忍不住一陣閧笑。
「有本事的,你自己試試看,」忽然人叢中有人說。
「對,自己沒有本事,也不必哄人,」立刻又有人坿合着說。
「諸位是要我自己試試嗎?」楊娥微笑着向衆人問道:「好的,」說着,她把眼睛向四周一掃,便走向射箭處,立定脚步,接過小昆遞來的弓箭。
笑聲在人叢中漸漸停止。
楊娥舉起弓箭,「嗖」的一聲,一支红燭射滅了,果然像春雷一樣的掌聲從四面八方响起來。接着,又是「嗖」,「嗖」兩聲,剩下的兩支紅燭也滅了,觀衆歡呼聲音,更彷彿把天也要翻過來的樣子。
楊娥把弓還給小昆微笑着向四周抱抱拳,嬝嬝婷婷,走向內廳去了。
正在這時,忽然另外一個客人,從小昆手裡取過弓箭來走向射箭處立定脚步。
衆人立刻又靜下來了,就連正將進門的楊娥,聽見人聲忽靜,也不禁轉過頭來遠遠的向這邊望着。
那人連着射了三箭,隨着箭聲,三支红燭瞬息都滅了。
人們又像瘋狂一樣的喝起彩來。
彩聲把楊娥也震住了,她仔細再看,才知那神箭手不是別人,原來竟是踏破鐵鞋無見處的大學士文安之。
楊娥赶忙折囘身來去請他:
「請這位客官到內廳用席吧:」說完,她便走在前邊領路。
不提防在人群中有一個小軍官,已經把這些看在眼裡,引起了疑心。
楊娥把文安之領進後廳,鵝頭和小昆等便連忙把席開出來。
「你怎麽能到這兒來,這兒人頭這麼雜,」楊娥示意要鵝頭和小昆出去以後,這樣責備地說。
「我是因爲要到台灣去了,所以冒險進城……」倆人訴說着九龍池門外別後所發生的許多事情,文安之知道郭良璞自殺了,楊娥開這家酒店又是別有用心,心裡非常感慨。情詞之間,不由得流露出不少的依依之態。
談了一會兒,文安之吿辭要走了,楊娥說:
「我送送你,這一杯酒,我們乾了,算我送你遠行的。」
「你不是不能喝酒嗎?」
「不管,乾了再說,」楊娥笑笑,把杯子向文安之照了一下,一揚頭,把酒乾了。「來,我送你從後門走吧!」楊娥邊說,邊提着燈籠引着文安之向後院走去。
倆人走到後院,將近後門,楊娥剛耍爲文安之開門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
「你等一等,我去拿一樣東西,」說完,她就返身同進走廊去了,文安之不知她要去拿什麽東西,祗好等着她。
但是就在這時,忽然聽到牆外邊有着嘈雜的人聲。
楊娥似乎也聽見了,她匆匆的從裡邊奔出來,把包着碎玉璽的小包遞給他:「你留着,做個紀念。」
倆人走到門口,楊娥剛要取下門閂,忽然門外傳進來擂鼓一樣的一陣敲門聲。
是清兵得着消息,率衆搜查來了,楊娥和文安之這一驚,眞是非同小可。
等她把門開開,牆外已經有人在叠羅漢,準備跳牆而入了。」
「幹什麽?你們?」
「搜人:」兵士們聲勢汹汹的。
「搜人?」楊娥走過去,向他們把兩手一攔,「我開着門做買賣藏得了什麽歹人?」
「那不管,」兵士們揮一揮手,一湧而進。
他們東張西望,四處搜查,可是什麼也搜查不出來。直等到清兵散了,楊娥才吁了一口大氣,對鵝頭道:
「大哥你把燈給我。」說着,她輕輕的走向井邊,預備把藏在井裡的文安之拉上了來。
吳三桂知道文安之又沒有捉到,非常震怒,他斥責他手下的無能,罵他們辦事不力。
但善於諂媚的從弟吳三枚值得怎樣討他的歡心。他用陞官晋爵來歌頌他的偉大,又用女色來轉移他憤怒的目標。他向吳三桂推薦楊娥酒店的店主楊娥,不但姿色動人,而且武藝高強。「——最近擺下了比箭擂台,楊娥兩字,更是無人不知了。」
「楊娥?」引手吳三桂的好奇心。
他們弟兄在廳裡談話,廳外的連兒正要走進來,當她聽他們談起「楊娥」時,她的腳步止住了。這是她在九龍池時認識的朋友,她們東飛西散以後,已經許久不知道彼此的消息了。
一種對於故舊的懷念,使連兒很想去看看楊娥。
可是文安之走後,楊娥的心病,又發了,小昆每天伺候她吃藥,她的精神非常頹喪。
一日鵝頭慌慌張張的跑進來,他說:店門口又被清兵圍上了,可能怕是文大學士出了什麽事情。要楊娥姑嫂帶着小昆避一下。
「避也沒用,」楊娥說:「你別出去,讓我去看看,萬一眞出了事,你跟嫂子到台灣去,他們會照應你們的。」說着,她掙扎着走下牀來,扶着小昆,走向前院。
初時,她看見門口站滿了清兵,也以爲是眞的又出了什麼事情,但一會兒,一輛車在門口停了下來,車裡忽然走出了連兒。
楊娥迎前幾步,赶忙向連兒施了一個大禮。
「娘娘!」
「娥姐!我們不行這一套,」連兒急忙把楊娥拉起來,手攙着手向裡邊走去。
小昆倒了茶過來,連兒還認識她。
倆人談起郭良璞,又是感歎一番。
「你怎知道我在這裏呢?」楊娥問她道。
「昨天聽人家跟王爺說起你的,說你在開酒店比箭,王爺還說要來看看你呢?」
「眞的?王爺要到酒店裏來?」
她又驚又喜,止不住一陣興奮,心裏想:日夜所盼着的機會,果然要到了。
連兒走後,楊娥囘到自己的臥室休息了一會兒,連忙叫小昆到前院把楊鵝頭找來。
鵝頭看見妹妹病容憔悴,臉色十分難看。
「大哥」,楊娥看見他進來了,從床上慢慢掙扎着坐了起來。
「你快到外廳去收拾一下吧:吳三桂要來了。」楊娥興奮地就。
「他怎會到這兒來?」
「連兒説的。我的日子到了,大哥,你快去呀!」
楊鵝頭被妹妹催着,無可奈何的到前廳去準備。
楊娥下了床,再掙扎着到梳粧台前,對着鏡子,勉力地仔細打扮起來。
吳三桂果然來了,還有他的從弟三枚。楊娥擺上了豐盛酒筵,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招待他。吳三桂一見她,就對她的印像很好。
「——怎麽一個女人開起酒店來了,你的身世一定很可憐吧?你願意跟我囘府去嗎?」
「楊娥生長鄉野,恐怕不値王爺垂愛。」
「唔,祗要我喜歡——」
「萬一王爺將來不喜歡了呢?」
「你會討我歡喜的。聽說你會武藝?」
「鄉野的一點小功夫,算不了什麽。」楊娥謙虛地說。
我喜歡你這張嘴巴,能說會道,來,來,來,渡一口酒,我們親熱一下——」吳三桂捧起一杯酒來,想灌楊娥喝下去。
「唔,王爺」,楊娥半替半就,從桌上拿起吳三桂的扇子,把臉遮了起來。
「噯喲!」扇鞘裏藏着的刀露出來,把楊娥嚇了一跳。
「這是我防身的東西,大清皇帝御腸的,快放下」
「眞好玩,」楊娥別有用心的把扇子放了下來。
吳三桂又端起酒杯來要楊娥渡酒。
楊娥忽然把酒咽下,一溜烟跑到後廳去了。
「噯,你怎麽走了?」
「我去嗽嗽口呀!我的王爺」
「哈哈哈哈」吳三桂一陣大笑。
第二次楊娥出來,她在背後藏着一把利刃。
吳三桂倒酒給她,她滿滿的飲了一口,這一口酒她沒有咽下去,但是當吳三桂把嘴凑近她的嘴時,楊娥突然用足力氣,噴在吳三桂的臉上,就乘他睜不開眼的時候,拔出刀子,用盡平生之力,在他身上亂刺。
「吳三桂,你這個賣國賊,你今天可死了吧。」
楊娥的向平心願已達,對吳三桂咬牙痛罵。
「妹妹,你怎麽在這兒睡着了?王府派人來,要你進去獻藝呢?」
楊娥睜開眼,發現剛才的情景,原來竟是南柯一夢,並沒有手刃仇人。
楊娥感到一陣愴然和空虛。
她乘着轎子,赶到護衛森嚴的平西王府去。
衛士把楊娥引入內廳,楊娥的心情,不由得逐漸緊張起來。
吳三枚走過來了,笑着打量着楊娥。
然後幕帘揭起,楊娥看見吳三桂在上面端坐着。
「叩見王爺,」楊娥忍着一腔憤怒,向吳三桂施了一個半跪大禮。
「起來,」吳三桂微笑着,看了一看她:「聽說你會武藝,是那兒人?」
「本地人,從小賣解爲生。」
「喔,跑江湖的,」他打量了楊娥一眼,「怎麽開起酒店來了?」
「亂世兵荒,借此安身。」
「唔,我的部下在你那兒有不規行動嗎?」
「王爺威鎮,絶無其事。」
「過來,不要怕。」
吳三桂微笑着叫她。
楊娥越發不安了,她慢步的走近吳三桂。
「你會點什麼武藝,試試看。」
「不敢献醜。」
「別怕,演完了賞你。」
「謝謝王爺」楊娥裝得更加有禮的說:
「那麽就請欣賞火流星吧!」
「好,好,」
「請王爺吩咐,把燈滅掉。」
燈光一個一個熄了。楊娥從小昆手裏把火流星接過來。
她有點感到心痛,但還是強自掙扎着。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她不能輕易放過它。
火流星在她的手裏,由慢而快,火光的影子在吳三桂的面上閃動。
楊娥咬牙切齒,漸漸走近吳三桂,在閃閃的火光裹,她彷彿看見了張小將,小虎子,文安之等都對她有着期待和鼓勵。
她滿頭大汗,一手舞着流星,一手拔刀,正攷慮着黑暗中怎靠近吳三桂的面前而下手。
忽然,長廊外有了人聲和燭光,一個將官倉忙的奔上殿來,人們像在沉睡中被這人聲和燭光驚醒。
楊娥也驟吃一驚,她知道在燭光照燿下,她手裏亮晶晶的匕首是無法隱藏的,而現在是最後的一瞬間⋯⋯最後的一個機會⋯⋯。
她顧不得一切了,倆人離得太遠,但在急忙間她要抓住這最後的機會,祇有用火流星劈頭向吳三桂掄去。
火流星迎着吳三桂甩過來,楊娥隨着火流星也握着匕首撲上去。吳三桂猛然覺得眼前一亮,他本能的往旁邊一閃,這一閃使他不但躲過了火流星和匕首的襲擊,而且更順勢一脚把楊娥踢翻在地。
立刻吳三枚和侍衛們都明白這是怎麽囘事了,他們馬上竄到楊娥面前合力把她抓住。
「好大胆子,」吳三桂驚魂未定,眼望着氣息奄奄束手被擒的楊娥說:
「誰的主使?有多少黨羽?你招!」
「⋯⋯老百姓的主使⋯⋯我有千千萬萬的黨羽⋯⋯」楊娥的聲音微弱,喘息着,斷斷續續地說:「我要報殺夫害子,家破國亡的仇⋯⋯我與你有切骨之恨,不共戴天的仇⋯⋯」
這時秉着燭進來的將官走到吳三桂面前,臉色有點不大正常,他戰戰兢兢的低聲說:
「禀報王爺欽使已到,帶來撤藩令!」
「撤藩令!」像雷一樣,吳三桂吃到了這樣一記當頭棒喝。賣沒有想到,他對清室忠心耿耿,但結果狡免盡,走狗烹,却得到這樣的結局。
「哈哈,你也有今天?」楊娥快意的說:吳三桂你完了,責國求榮,不過是如此下塲——」楊娥不顧自己的心病,把吳三桂切齒大駡。更使他火上加油,悲情難忍,他再抬起一脚,惡狠狼的朝着楊娥致命的地方踢去。這一脚正踢在楊娥的心口上,楊娥大口吐血。她掙扎着想坐起身來,再痛痛快快的罵他幾句,但終吿不支,倒地死去了。
楊娥的肉體死去了,但她的精神,却代表着千千萬萬的忠義之士,永垂不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