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結婚十年
電影小説
安吉爾
鼓樂喧天……
客廳裏——龍鳳花燭,燃着笑的火焰;牆上的大紅喜帳閃鑠出幾個金字:
曹慧貞令媛盧美美于歸誌慶
來賓紛紛向主婦道賀,熱烘烘地……
一對新人,在結婚進行曲中行禮如儀……
入夜。
酒宴塲面又是一番興高采烈……
曹慧貞那慈祥而微縐的臉上,浮現歡慰的神色。
在這許多人客中,成伯南是曹慧貞的老年知己朋友,他擎着一杯酒走近她面前說:
「慧貞,我恭喜你,今天你已達到了願望,美美嫁了,如果超然知道也會——」
「伯南,」慧貞截住道:「請別再提他,我們早變作陌路人了,况且美美也不會要這麼一個爸爸!」
「可是——」伯南沉思片刻,終於轉口道:「那麽,我們乾一杯!」
曹慧貞和大家互敬而飮……
窗外,却有個中年人靜悄悄地窺視,他彷彿感慨萬端,愁眉深鎖,看看手上拿着的東西,想進去,又停止……
半晌,突見佣人出來,連忙道:「請你把這禮物交給新娘。」
佣人接過了,說:「先生,請到裏面坐。」
「不,我有事要走了。」
佣人唯唯而入。
這中年人欲離開又戀戀難捨,結果仍舊呆立在窗邊……
佣人把禮物呈給曹慧貞道:「太太,這是一位人客剛送來,說是給新娘的。」
「哦,」慧貞道:「怎麽不請他進來?」
「他說有事要走,不進來。」
曹慧貞頗爲詫異,拿了禮物到一邊拆開,祗見有張名片,寫着:「超然贈」她不禁一怔!
「是他?!」慧貞暗自沉吟。
席散了,賓客一一告退……
「媽,怎麽啦?」美美和夫婿何民挪近,發覺慧貞的眼眶潤濕了!
「哦,沒什麽!」慧貞忙抹去淚水。
「那你怎的哭啦?」美美關切地問。
「哦,我太興奮了,」慧貞掩飾說:「我很累,想歇歇。」
「媽,」美美不相信慧貞說的是眞話,她不安地道:「你是不是捨不得我?那你也跟我們在一齊好了。」
「不,」慧貞裝出笑臉:「今晚你們是去渡蜜月,媽怎能跟着你們?別掛着媽,快去收拾行李,媽要進房裡歇了。」
「我陪你,」美美是多麽疼她的媽!
慧貞道:「儍孩子,你以後應該陪着何民了,怎的再陪着媽?」
美美羞澀地瞧瞧何民,弄得何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慧貞說:「你們上樓去吧。」
曹慧貞囘到房裡,茫然地坐在梳裝檯前,對着鏡子,腦海裡掀起了連串的思潮……
——我沒料到,超然來了,也許美美更不會想到自己的親爸爸躱在門外,不敢進來參加女兒的婚禮。
慧貞拿起放在梳裝檯上的照片……
——這是我與美美的爸爸,那時我們都還年靑,現在我們都老了……
慧貞瞧着鏡中的自己,容顏憔悴,她不覺用手輕輕地撫着……
模模糊糊之間,往事歷歷在眼前……
X X X X X
我和超然結婚的那天晚上。
許多人圍着鬧新房,他們一定要我喝乾一杯酒,我根本就不會喝,當然,我沒有照辦,祗是默默地不聲不動,陪着我的奶媽替我求情,可是他們不依,奶媽便說代表我喝,他們竟難爲道:「囘頭洞房你也代表新娘嗎?」雖然我是低着頭,却明白奶媽是多麽地𡰛尬,終於有個人說:「我們勸不到新娘喝,應該叫新郞勸了。」
超然果眞把酒杯送到我唇邊,但我把頭垂得更低,另有個人客對超然說:「我敎你,你說:新娘,新娘,帮忙,帮忙,快快乾杯,好上新床,酒不喝,客不散,五更天明怎麽辦?」超然却沒有跟着說。
「那麽叫新郞新娘同吃一塊糖吧,」又一個人客改變辦法。
超然便先把糖咬了一口,再送進我嘴里,人客們這才一哄而散……
好容易客人都走了,房子里只剩下我同超然,我們兩人誰都不願開口,天曉得,現在我們是夫妻了,可是超然的臉我還沒有看淸楚!
男人應該是主動的,超然終囁囁地對我說:「不早了,換衣睡吧。」
我仍然是低着頭,身上的新娘裝,和頭上的鳳冠,沒有脫下……
「你不睡?」超然又說。
「唔,」我喉嚨里應了一聲。
超然對我毫無辦法,逕自倒在牀上入寐了……
第二天早上,我依照新過門的媳婦規矩給公婆請安,超然陪伴着我。
超然的妹妹盧影見了我們,便叫:「大嫂,大哥,早啊!」我感覺有些兒扭妮。
忽聽得佣人向盧影說:「二小姐,表少奶奶從上海來了,她在門口。」
超然似乎比他妹妹更關懷那位表少奶奶,我却不加理會,去向公婆叩頭,超然也跟着我一樣做。
「好了,好了,起來吧,希望你們倆口子今年生個白白胖胖的乖孫。」婆婆說。
「對了,超然,明天你記得去求一張麒麟送子圖掛在新房里,等待大學畢業囘來做爸爸。」公公說。
這時,那位表少奶奶進來了,她打扮得很漂亮,又夠風騷,可惜,聽說她的丈夫去世了,沒法消受!
「蘇珊!」超然剛叫出口,忽地又改變稱呼道:「表嫂,你來了?」我無意間望望超然,他却顯得非常不安,像有什麽秘密洩漏給我知道了似的。
盧影對表少奶奶說:「大哥寫了幾封信給你,我以爲你會趕來喝大哥的喜酒呢。」
「是阿,但我終沒有趕到,」稍停,又說:「你哥哥娶得了一位美麗的太太,眞夠福氣!」
廬影低聲地說:「有什麽美麗!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
「看你這張嘴,一輩子不饒人,小心哪,新嫂子是大學生,學問好,小姑子應該受點氣呢!」表少奶奶的話有點火藥味,我却裝着沒聽到。
盧影又對表少奶奶低聲說了一陣,我想聽也無法,終覺得表少奶奶這人是帶有神秘性的。
我由懷疑而開始注意表少奶奶的行止……
數天後。
我在房里獨自收拾東西,偶然發現超然和表少奶奶合拍的照片,有的在樹蔭下,有的在海邊……情狀都很親熱的。
這就是他們的秘密!但是,我因為超然就要動身到上海繼續升學,不願鬧出不愉快的事,使他精神分散,傷了他的心!
豈料臨別的那一天,我又發現了超然陪着表少奶奶在花園裏暗地裏談話,還見表少奶奶送給超然一件親手織的絨線衣,我便躱着偷聽他們的談話:
………………。
「誰曉得你喜歡不喜歡表嫂?」表少奶奶說的。
「家庭包辦的盲目婚姻,當然是彼此沒有感情的。」超然的聲音。
「反正我是儍子,你看,我聽說你要去上海,連夜替你織起這件絨線衣,穿穿看,合不合身?」
超然很聽她的話,穿上了說:「正合身裁,你眞本事,」還說:「蘇珊,你待我太好了。」
「得啦,廢話少說,心里明白就是。」
我不忍再聽下去,憤然囘房,心中燃着熾烈的妒火!
超然手里拿着那件絨線衣進來了,他見我怒氣冲冲,便問:「怎麽囘事?」
「你自己總該明白!」我說。
「到底是爲了什麽?」
「問你自己!」
超然聽了竟用力把絨線衣一摔!說:「有什麽事不妨講明白!」
我却含着諷刺地道:「小心,別把這絨線衣摔壞了,白費別人的心血!」
超然到底是聰明人,他知道我窺破了他的私情,但却又不肯退讓,反而惡恨恨的說道:「摔壞了與你無干!」
我尖酸地說:「沒感情就別囘來,你死到外面一世我也不管!」
我的話剛說完,房外衝進了婆婆,她早已聽到我的話,把我和超然一齊叫出去大廳。
婆婆當着公公面前對我說:「明天超然就要出門了,什麽事都要求個吉利,你怎麽那樣毒,叫他死到外面一世不用囘來?」
「當着菩薩,快認錯,說過好話!」公公說。
我自知出言太重了,然而我的心比這話更重。
「不要怪做婆婆的爭着兒子,丈夫是你一輩子的靠山,你咒死他,將來怎麽過日子?」婆婆說:
「快說過好話!」
公公婆婆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逼得我哭了,於是我含淚道:「剛才我說錯了!」
「再說:祝丈夫一路平安」婆婆補充。
我已哭不成聲了……。
X X X X X
超然去了上海。
我也問准了婆婆歸寧省親。
一乘小轎,把我從都市移到鄕下……我像學飛的小鳥,解除了囚困,飛向自由的天地,呼吸到新生的氣息……
靑山綠水,白雲飄浮……
我已投進了自己成長的家園——我的心情也就囘復當年的愉快!
當我踏入家門和母親相見,不禁悲喜交集,緊緊地擁抱着。
「媽,我又見到你老人家了。」
「孩子……」母親樂得說不出話。
我眞不明白,媽捨不得我,我也捨不得媽,但媽却逼我出嫁……
我願意永遠留在這裏,不要奶媽再叫我「少奶!」
奶媽却驚道:「不叫少奶?」
「是的,我聽到少奶,彷彿老了幾十年。」
「然而你已不是孩子了。」
「我不要那麽叫!」
「哦,哦,我不叫。」
媽見了,噓一口氣……
我的表妹文芳,知道我囘家,她同朋友來找我了,我見了她,瘋狂似的抱着她,連文芳的朋友竟撇在一邊。
「表姐,你結婚沒通知我,欠下我一杯喜酒呢!」隨卽把她的朋友介紹給我認識:「這位是成伯南先生,一個書獃子……」
「哦,成先生,」我說:「你的大名我已久仰了,在報章雜誌上早就拜讀過你的傑作……」
「豈敢,豈敢。」成先生非常客氣而謙虛。
文芳却因此感覺可傲:「成伯南先生寫過許多小說,讀者都很崇拜他,這次我約他同來,好讓他多得些材料,而這兒環境對他也很適合的。」
成伯南道:「我從少就愛鄕村,不過,怕打擾曹小姐……」
我忙道:「那里,那里,成先生肯賞光,實在歡迎之至,而且,我還能有機會向成先生領敎。」
「對了,」文芳猛然道:「成先生,表姐在學校里也是愛好文學的,她還會做詩呢!」
「文芳亂說。」我辯着。
文芳和成先生便住在我家里,媽很高興,她吩咐奶媽去向我那盧家公婆討個情,好讓我暫在這兒陪文芳和成先生。
一連數天,我的時間都消磨在遊嬉中……
文芳和伯南的感情,幾天來顯得更加親密,我心里暗暗羨慕文芳,找得一個好對象!
奶媽從盧家帶了兩封信囘來,成先生戲說:「這一定是盧先生由上海寄來的?」
我開來看過,便收起,說:「唔,可是不知他在信里講些什麽?」
成先生却道:「太感情了,寫起信來就會令人看不懂。」
我說:「沒有感情寫的信才令人看不懂,成先生,不瞞你說,我和盧先生的婚姻是太兒戲了。」
「我知道,文芳告訴過我,而你,是個性格堅强的女孩子,不過,我相信你和盧先生一定能重新建立起愛情的。」
我說:「我也曾這麽希望,但……」
成先生揷口道:「現在更應該努力爭取,你們還很年靑,旣然兒戲地結爲夫婦了,就要設法補救使它美滿。」
我嘆道:「爲了成全媽的希望,而犧牲了自己,我很後悔……」
「結婚是一個人必經的路程,把婚姻看得太兒戲,自然是會鑄成大錯,但也不能太過苛求,」成先生說:「人生除了愛情,還有工作,工作也可以使你得到快樂的。」
「工作會使我快樂?」我猶豫着。
成先生爲了加强他的見解,又說:「這也是我常勸文芳的話。」
誰料文芳驀地跳出來道:「好!你們在背着我說我的壞話。」
成先生反而喜道:「文芳你來得正好,剛才我在一個老同學的學校里,替你找到一份教員的職務,明天就可以開始上課。」
可是文芳冷然道:「敎書多無聊呵,我討厭這種刻板的生活,而且待遇又不好。」
成先生又說:「敎書雖然淸苦,却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
文芳無奈說道:「我的身體近來不很好,我的頭又痛了。」
我覺得成先生的話是對的,便也勸文芳,她却岔開了,說:「伯南,這問題慢慢再談吧,你不是答應陪我去釣魚麽?」
成先生有點氣了,他說:「談工作就說頭痛,釣魚就不會頭痛嗎?」
文芳給成先生激怒,走了!
我對成先生說:「你應該原諒她,她的環境造成她這樣。」
「我了解文芳本性是善良的,我要從頭改造她!」成先生似乎很堅决,而且也似乎很有把握。
我祝成先生成功!
第二天,成先生收拾東西說要離開這兒了,文芳聽得急煞!悄悄地,她到成先生房里挽留:
「伯南,你是不是生我的氣?」
「我很傷心!」
「爲什麽?」
「你以前答應我的事全是假的。」
「那你一定是迷上了表姐,你和她很要好,但是,小心她是有夫之婦。」
「你這是什麽話!」
「那你憑什麽証明我答應你的事是假的?」
「你該聽我的話改去小姐脾氣,將來做個好妻子,但是,你的小姐脾氣一點不改,談到工作就頭痛!」
「好了好了,明天我就去工作。」
文芳的屈服,便是成伯南的勝利!
有一天,下着傾盆大雨,放學的時間過了,文芳還沒有囘來,我帶了雨傘去接她,但,辦公室里,文芳走了,那一定是成先生接了去,我看見還有一個人,在埋頭改卷子,便敲開了門進去,經過自我介紹,我認識他叫做蘇旣明,這個人,成先生和文芳時有提起,是位好好先生,我臨走,他說請我遮他囘去,我打量他人老實,答應了,一把雨傘兩個人遮,雨又那麽大,走起路來靠得很密,到了他的家,我給他邀了過去。
喝過茶,我問他:「蘇先生,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他怪幽默地說:「還有——」却把床邊木箱上的一隻小白貓捉起道:「還有他!」
我笑了,他撫着小白貓道:「小東西,客來了,」他一面戲着小白貓,一面又說:「曹小姐,這房子算你是第一個人客呢!」
「蘇先生此地朋友很少嗎?」
他道:「朋友是有,但,能互相瞭解的太少了,有錢的怕我找他借,窮的,整天勞碌,彼此都沒勁兒,只有牠,這小東西,長年累月的伴着我。」他說了,拿東西餵小白貓,我便辭別囘家。
我第一次會見蘇旣明很感覺他是個不平凡的人:誠懇,風趣!
一個月後,那天是我母親生日,蘇旣明被我邀來了,席中,他不喝酒,我說:「今天破例,」他這才呷了一口,他這個人有點兒古怪,有時很愛說話,有時絕不開口,我問他爲什麽?他說:「人少談話,是說給自己聽,人多談話,是說給別人聽,這筆賬我算過了,所以人多時我是不開口的。」
席一散,他便要吿退,我留他多坐會兒,他說:「家裡還有人呢!」
我明白他說的是小白貓,便道:「小白貓有什麽關係呢?」
他却說,「你知道我的情感是寄托給牠的。」
我聽了更覺得自己的孤獨了!我連一隻可以寄托情感的小白貓也沒有呵,於是,我開始感到了徬徨……
成伯南終於受聘到上海担任一家報館的主筆,表妹文芳跟了去,她的敎職,由成伯南的慫恿和蘇旣明的推荐,我勉爲其難,接補了空缺。
從此,我在學校里過着與天眞兒童爲伍的無憂無愁的生活……
X X X X X
我和蘇旣明接近,校中同事常竊竊私語,有一次被我聽到了:
金老師向吳老師說:「你覺得曹老師對蘇老師是不是有點——」
吳老師搶着說:「曹老師是有夫之婦,蘇老師一向爲人是絕不會糊塗。」
我不願他們再講下去,便跨進辦公室,見蘇旣明桌上有封信,我便拿了帶給蘇旣明,原來這封信是成伯南由上海寄來的,信中希望蘇旣明前往報館工作,我問蘇旣明道:「你怎麽决定呢?」
「我當然去!」蘇旣明非常興奮。
我腦子里隨卽浮起到上海的念頭,問道:「蘇先生,我可以跟你去嗎?」
蘇旣明却意外地說:「你?跟我走?!」
「是的,爲了我的事業,也爲了我的幸福!」
「這是怎麽說?」
我說:「以前,我太懦弱,可是認識了你,我懂得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我想你會了解我的……」
「慧貞!」蘇旣明受寵若驚地。
我又勇敢地道:「蘇先生,我知道我不該這麽說,可是我沒有法子再忍耐,如果你走了,我——」
「請你冷靜一點。」蘇旣明勸慰我。
「我不能讓這兒戲的婚姻害了我一生,我知道超然並不是眞心地愛我,他的心另有所屬。」
蘇旣明很了解我內心的苦悶和思想的矛盾,他說:「兒戲的結合已經是錯誤了,可是又這麽兒戲的分開更是錯誤,你應該想辦法去愛你的丈夫,彌補你的遺憾,結婚旣要愼重,而離婚更要愼重!」
我很感激蘇旣明,他沒有讓我走上歧途,唯有痛苦地擁抱着他的小白貓!
X X X X X
我病了兩天,第三天去到學校,蘇旣明悄悄地走了!
金老師告訴我:「蘇先生已往上海,他臨走時留下一封信給你。」
我茫然若有所失,拆開一看,短短數十字寫着:
慧貞:我領謝你的情誼,但是我希望你會明白,離婚只可以得到一時的解脱,而且,在你的生命史上永遠留着痛苦的傷痕,願你改造你的丈夫,爭取你丈夫的愛!
我走了,贈你小白貓,它寄在校役老高房里,你可以像我一樣地把情感寄托給它。
旣明留字
我的眼眶溼了,眞不知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往校役處領囘了小白貓,睹物思人,不禁萬感交集……
我的心情變得很惡劣,終辭去敎職……
秋深了,樹枝上的黃葉落盡,城里婆婆家催我囘去,我便帶着一顆破碎的心,兩行酸淚,和那隻小白貓,一同啓程……
三個月的自由生活結束了。
X X X X X
第二年春天,我産下一個女兒,替她取名:美美。
超然學成囘來,他第一次做爸爸,非常快活,對我竟比以前好得多,可是我告訴他:「爲了我生的是一個女孩子,在公婆面前像是犯了大罪,聽他們咒駡……」
超然却笑道:「爸和媽喜歡抱孫子,我喜歡女孩子,」接着又說:「我買了衣料粉盒送你,小皮鞋送給孩子。」
我看他送我的衣料和粉盒,不禁使我詫異道:「你倒會替女人買東西。」
誰料超然失口道:「我那裏會啊,是我請蘇珊——哦,是表嫂,她陪我去買的。」
蘇珊——這個妖冶的女人的名字,勾起了我往日的宿怨,舊恨!於是我冰冷地道:「哼!原來是表嫂的意思,可惜我一些沒有好感!」
超然自知失言,忙勸慰我說:「好了,別一見面就鬧別扭,我這次預備把你接到上海去。」
「去上海!?」我恍如打了一支興奮針,在那裏:我將重逢成伯南和表妹文芳,還有蘇旣明!
超然見了我的神情,說:「是的,我要到上海謀事業,要和你組織一個小家庭。」
我看看窗邊的那隻小白貓,心想:你將囘到舊主人的懷抱了。」
奶媽聞得我同超然去上海,樂道:「人家皆說上海是個大都市,我能去開開眼界,死也暝目了,我這一輩子還沒有坐過火車呢!」
X X X X X
到了上海,我有了一個新的家。
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超然宴請同學和朋友,我也邀了成伯南,文芳,和蘇旣明。
伯南和文芳先到了,我笑問他們兩人:「什麽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啊?」
文芳看看伯南:「問他。」
「到時候一定請你。」伯南說。
我替超然介紹大家認識。
「表姐夫現在掛牌做律師了,將來我們要打官司倒很方便。」文芳有意無意的說。
這時我發覺蘇旣明還沒有來,便問伯南道:「蘇先生怎麽還不到?」
「他正忙呢。」
我進內室撥了個電話催蘇旣明,他恰在動筆,先是婉謝我,但當他聽我說小白貓等着他,才答應趕來。
我收了電話線剛要出廳去,文芳獨自步入,她對我說:「表姐,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伯南跟家庭鬧翻了,他的經濟來源少了,如果我們結婚,生活一定困苦的。」
我很明白表妹這個人享受慣了,伯南跟家庭鬧翻,區區薪金,當然不能滿足她的揮霍與虛榮慾念,因此,她和伯南婚姻開始動搖,我實不願表妹失去伯南這個有希望有前途的人,便說:「成先生有本領自立的,况且依靠家庭終不是辦法。」
她却陷入猶疑之中,我誠懇而關切地勸她:「伯南將是一個好丈夫,你抛棄他,是你的損失。」
然而看她的神情,似乎並沒有囘心轉意……
我同她跨出客廳,竟發現蘇珊——我心目中認爲勁敵的女人,她大模大樣的似帶譏諷的問超然:「對我這不速之客不大歡迎吧?」
超然見我在身邊,不知怎樣對答,我却鎭靜地說:「表嫂,我們本來就打算請你來吃便飯的——」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揷嘴道:「是忘記了發請帖給我?——我不請自來,是要向超然談句話。」
超然更窘了,我說:「超然,那你陪表嫂吧。」
蘇珊同超然進內室去,我的心忐忑不安……
成伯南突然來問我說:「曹小姐,剛才這個女人不是交際花姚莉莉嗎?」
我一怔!說:「交際花?她是我表嫂呢——一個死了丈夫的年靑女人。」
伯南又說:「不!她是交際花!」他很肯定的從衣袋里掏出一份報紙來:「你看:這新聞還有她的照片呢。」
這就怪了!莫不是她眞的幹了交際花?我越想越有可能,於是嘆一口氣道:「蘇珊變了質!」
伯南斜眼望望我身邊的文芳語帶雙關的說:「這個社會,意志薄弱的女人是經不起金錢的誘惑的——這兩天報章紛紛攻擊她!」
「攻擊她?」我對蘇珊的猜疑更深,後來我終於獲悉她犯了法,因為有個富商看上了她,她答應在優越的條件下嫁他,然而他的太太忽然死了,這却是她幹出的桃色慘案!
我又知道她找超然爲她辯護,超然在她威逼利誘之下屈服了,而超然也就因此身敗名裂——律師招牌從此打破……
X X X X X
超然只好在商業上謀發展。
兩年的時間,超然竟飛黃騰達——新建了洋房,還購置了流線型的汽車。
我的生活雖然更加富裕,但我的痛苦也就更加深——超然整天不囘家。
表妹文芳終於和成伯南登報解除了婚約,我知道伯南固然不願,因爲他到底還是愛着她,至於文芳,我則不明白她的愛情路線往那兒去——我眞為她的慕虚榮而躭心……
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煩惱似乎永遠糾纏着我,表妹文芳被超然的暴富誘引了——她偷偷地愛上了他!
我起初對文芳和超然的瞹眜尙矇在鼓里,我曾為文芳的前途而去向文芳的媽商量,那天文芳不在,我告訴她的媽:「無論如何!文芳囘來的時候,你要勸勸文芳,伯南實在是可以做她的理想丈夫的。」
她的媽說:「我勸文芳已不止一次,可是——」
我截住了,加强我的意見:「姑媽,爲了表妹的終身幸福,你必需提醒她。」
我行出她家大門,遠處超然的車子來了,我忙閃避一旁。
車子停了,車裏出來的正是文芳!超然似不捨文芳,用手拉住她,隱約聽得文芳嬌笑道:「還不放我呵,明天我向表姐告你一狀!」超然這才駕了車去。
天啊!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文芳太糊塗了,而超然也眞是人面獸心!
我一氣——衝上去恨恨的打了表妹一記耳光而別。……
徧徧「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的女兒美美患了急病!我懷了滿胸憤怒囘到家裏,超然已先在,他反斥我不顧家!
「你到那兒去了?女兒有病也不看管!」
我瞪住他道:「你別管我,管管你自己吧!」
他一驚!强作鎭定道:「你這是什麽話?」
我駡了:「你簡直連禽獸也不如,居然幹出這樣不要面子的事!」
他不甘示弱:「你別胡說!」
我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超然!你倘若還有一點羞恥心,你不應該再糟塌她!」他把我推倒在地上出門而去……
病魔不僅困着女兒美美,我也遭了同樣的命運!
醫生說我小產了,美美則染上急性肺炎,必須進院,奶媽在慌亂中用電話請了表妹過來,她知道對我不住,爲了彌補她的罪咎,先把我女兒送進醫院去,再撥電話通知蘇旣明……
X X X X X
文芳珠胎暗結了,她曾向超然商量後事,但超然竟始亂終棄,只給了她一張支票,叫她自己打算,她萬念俱灰,深感一失足成千古恨!
羞和懼,把她推上自殺的路!古語說:「一步錯,步步錯」,她不知所措,走到海濱跳了下去……
第二天,成伯南接到了消息:文芳在波濤中被救起,他忘不了她,他仍然愛她!
成伯南懷着創痛的心和蘇旣明去探望文芳。
「文芳,你爲什麽要這樣做?」伯南看着躺在牀上哭泣的文芳,她如雨打梨花一般,淚流不止。
「伯南,我……我完了……」
「不,」伯南安慰她:「你沒有完,以前錯誤的你算是死去了,新的文芳正由今日生!」
「你……」文芳慚愧地:「你不怪我嗎?」
「我永遠不怪你,永遠愛你!」
文芳笑了,她的媽、蘇旣明也笑了……
X X X X X
我小產後的第三天早晨去醫院看美美——可憐的女孩子,她瘦了!
我流下了辛酸的淚……
在這里,我遇見了表妹文芳,她見到我,喉嚨里哽咽的說:「表姐,我——我錯了,我對不起你!」
我毫無表情。
「表姐,我覺悟過去太過慕虛榮,造成我的重重錯誤……我求你原諒我,饒恕我……」
「你現在知道我是你表姐嗎?」我怏怏地:「那你和超然——」
「我和他已經——」她頭一低:「我已經有四個月身孕了……」
「啊!」我不禁大罵:「你!你眞是不帶眼識人了!」
我和文芳,兩人都變作淚人……
蘇旣明和成伯南來了,難得他們的摯誠和關心。
「慧貞,你應該原諒她。」蘇旣明勸我。
我說:「但是我决不原諒超然!蘇先生,我對超然的希望都付諸流水,我也决不再囘盧家去,爲了可憐的美美,我求你帮助我,替我找份工作……」
成伯南聽了非常興奮,尤其是蘇旣明,他說:「對,我贊成!」
這時,超然進來,我乘這機會告訴他:「超然,你不必再看美美,她沒有你這樣的父親,我决不再認你作丈夫!」
超然沉思良久,說「好吧,你要多少錢?」
我隨卽說道:「哼!你以爲錢可以彌補你的罪過嗎?」
「那麽,你要我怎様?」
「我只要帶美美走!」
超然知道我的堅决已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便說:「也好,」他伸出了手。我道:「不用了,就這樣再見吧。」他却從衣袋里取出剛買好的一包糖菓來,說:「今天剛巧是美美的生日,你把這個給她——再見!」
我和超然便從此成了蕭郞陌路人!我望着他的背影漸漸消逝,心里湧起了悔和恨……
我一陣蒼咳,吐出了一口鮮紅的血……
這一口血,是我結婚十年苦難的表記!
唉,我和超然由誤解而結合,由了解而離婚……
蘇旣明替我找到一家小學校的敎職,我的精神和情感便寄托在神聖的工作和心愛的美美身上。
X X X X X
今夜——美美出嫁了!
淚眼糢糊中曹慧貞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憔悴的面容,眞有不勝今昔之嘆!
美美和何民已收拾東西來見她:「媽,你又哭啦?」
曹慧貞忙道:「不,媽太高興了,你們收拾好了嗎?船開的時間快到了,我送你們走吧。」
何民道:「媽,你在家歇歇吧,不必送了。」
「那麼,」曹慧貞道:「我祝福你們快樂!」
曹慧貞看着他們的背影,臉上展露一絲安慰的笑!
驀地呆立在窗下的超然頹喪地出現在曹慧貞面前!
超然內心萬分酸楚,他凝視着曹慧貞,似乎在向他懺悔,向她乞憐!
曹慧貞正是「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却巫山不是雲」的過來人了,她冷冷地說:「超然,你何苦又來自尋煩惱呢?」
超然哀聲道:「慧貞,我錯了,我知道以前對你不住,可是,我已追悔莫及……」
「你不用再說下去了。」慧貞絲毫無動於中:「我不願再看見你。」
超然長嘆一聲,緩緩地轉身黯然而去……。
旣有今日,那又何必有當初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