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婦情歌
電影小說
湘子
(一)
江綺薇生得端莊秀麗,寡言鮮笑,是一個婀娜娉婷的少女,自小父親早逝,由母親養育成人。她的母親因較上年紀,還染着極深的封建思想,信神問卜,看天做人,因此對她的婚姻大事,取决自街頭的看命先生,把她嫁給一個所謂書香世家的門第去媳婦。
這一晚,她獨自一人,靜悄悄地踱到後花園去散步,觸到她眼簾的都是凄凉的景象,這或許是她的心情已被重重的陰影所蒙蔽,在她的胸裏填滿着無盡的愁恨所致吧!
她輕輕移步到了一個小石山旁停住足,凝眸遐思,不禁百感俱集,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掀動他的櫻桃般的小唇,把心中的積悶從歌聲傳達出來。歌聲婉轉,如泣如訴,可是誰知她的苦悶呢,又有誰人來同情她呢!一陳歌聲過後,她微蹙娥眉,把八年前的事浮現在她的腦際:
八年前,綺薇和靑年韓正帆是一對很要好的情侶,自幼相處到大,因性相近,又是隔隣而居,所以他倆的感情一日一日的澎漲起來。花前月下,時有他們的踪影,且已私訂終身之約。但因戰事發生,正帆的家庭要遷到省城去避難,正帆亦想藉此機會在那邊求學,因此决定暫時離鄕,待時局較平靜時再囘來與愛人結婦。綺薇爲了情郞的前途計亦甚贊同。分別前夕,正是中秋月明之時,他倆對月山盟海誓,共訂白首,綺薇自云願留身以相待,第二天正帆便匆匆登程去了。
現在已經八年了,八年後的事情已大大的變遷,綺薇已嫁在一個禮敎重重的羅家爲媳婦,丈夫品佳是一個多病善感的懦弱靑年,和綺薇一點感情亦沒有,羅母又是一個禮敎至上的舊式婦女,是一個封建家庭的繼承者,幾十年來她受盡封建的折磨,捱盡了婆婆的苦氣,如今她要報復了,於是把她歷年積壘的怨艾都施於媳婦的身上,這叫綺薇着實吃不消的;但爲怕人非議,亦惟有暗自流淚,恨自己的運命吧了。
綺薇想着過去與正帆的溫暖,又感到眼前的委屈;所以每當中秋月明之時,便想起她的正帆,有時偷偷地囘到家裏在她和正帆分別的池邊,迴想當年的情景。
(二)
一年容易又中秋,今年的月光果然分外皎潔,可是作爲薄命人的綺薇却格外消瘦。她當此月明風淸之夜復獨自一人偷偷地走囘母家。
羅母遍尋綺薇不得,向着她的兒子品佳大發牢騷,她說:
「不是我要多嘴,你看,現在她又獨自一人出去了。」
「媽!別生氣,我想她是囘到她媽的家裏。」
「哼,連你都說她的話,不管她是不是囘到娘家去,不向我說一聲是不對!」
「媽!待我去找她囘來。」
品佳傻頭傻腦地由大廳步出走廊,正想要出去找尋綺薇;可是她已經無精打睬地冉冉而來,品佳趕快走上前,向綺薇催促着說:
「你去那兒,媽正找着你呵,快點進去吧!」
「我到我媽的家去。」
「是,我亦推測你一定是囘娘家去,但媽說你沒有向她說一聲是不對,快去向她陪罪,不然又要大發牢騷了。」
品佳雖然替綺薇着急;但她已覺得被捱駡已如日常便飯,倒覺得很習慣,徐徐跟着丈夫入大廳,走近羅母的身邊,低低地問:
「奶奶!你找我是嗎?」
「哼!我找你,你到那兒去?」
「我囘到我媽的家去一下。」
「你簡直心目中沒有我,怎末要出門不要對我說一聲。」
「是,奶奶,我以後對你說就是。」
「看着你整天的憂頭苦臉,實在越看越氣,我們羅家有什麼對你不住,有得給你吃,有得給你穿,你還有什麼不舒服天天擺着那一副的臭臉子……我問你,再幾天是我的大生日,家裏應用的東西,你預備了沒有?」
「是,我知道了。」
「旣然知道,還不把那天要用的東西收拾一下,把客廳打掃乾淨,還到你媽的家去做甚,對你講,以後不許你出去。」
「你簡直不把我當做人,一點兒自由也沒有。」
「什麼?你敢駁嘴!」
品佳在旁偷偷地扭着綺薇的衣襟說:「媽不喜歡你出去,你以後不出去豈不是算了嗎,還多嘴做什麽咧!好啦!進去!」
(三)
羅母大壽的前夕,品佳的妹妹渭淸特地由省城囘來,參加羅母的誕辰,同行的還有一位她的男同學——韓正帆。
正帆囘到鄕間,立卽走到綺薇的家去,他滿懷希望地向着江母問:
「伯母!綺薇呢?」
「她……她已經……」
「伯母你說吧!她已經怎末樣?」
「她已經嫁給人家了!」
「咦!她怎末會嫁給人家,她曾對我說過要等我囘來!」
「你去了這末久,她怎末等得你呢!」
正帆聽着江母說綺薇已嫁給人家,有如冷水淋頭,很失望地出去。
是夕,渭淸邀正帆到她家裏去,正帆本來與渭淸的哥哥品佳是自小相識的,品佳看着數年未見的好友到來,竭誠招待。相叙間,正帆問:
「品佳,我們幾年不見,你的生活很好嗎?」
「很好,你呢?」
豈不亦是一樣嗎?是,品佳——聽說你已經成家了,是不是?」
「是呵!我來介紹給你相識,綺薇!綺薇!」
綺薇聞聲出,瞥見正帆與丈夫在着說話,不禁爲之一怔,正帆亦已望見綺薇,其心之苦,實非筆墨所能形容。品佳還不知道他倆的心事,笑嘻嘻地向綺薇說:
「綺薇!來,我替你介紹這位是我的好友韓先生!」
綺薇兩頰泛起微紅,低首說聲:「韓先生!」
品佳又向正帆說:「她是我的內人綺薇。」
正帆抑住這突如其來的刺激佯爲未曾相識地叫聲:「羅太太!」
俄而渭淸端了茶出來說:「韓先生!喝茶!」她說着卽把茶送到正帆的臉前,其狀殊爲親熱,綺薇觸景生情,幾乎連淚都流了出來。她心中暗想,爲何正帆這樣的薄情負義,幾年來沒有接到他的消息,原來是在外地和着渭清相愛,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他們接觸的機會多,那裏會把我記在心頭呢!枉屈我爲他日思夜想,現在一切已成幻夢了。但她想了又想,覺得其中別有蹊蹺,她想正帆或許不是這樣的一個薄情人,這件事非向他問個明白,不能釋我心中的懷疑。
正帆旣知道了綺薇嫁給品佳,他深知和綺薇見面是會倍加麻煩,所以他與品佳略叙寒喧後,卽要辭行囘去,但渭淸一心遨正帆到家裏來,况且她知道正帆在此是沒有其他的親戚,所以她一定要正帆暫時住下去,品佳亦看不出正帆的心事,亦很親切地替他預備一間臥室,叫他去住,等學校開課才和渭淸一同返省。
正帆經不起他們兩兄妹的竭誠相邀,就答應了他們在羅家做一個寄宿的客人。
(四)
當晚,綺薇思潮起伏,不能就寢,她滿腹愁緖無從解脫,在房中踱着方步,又恐怕被丈夫懷疑,不得不佯作收拾衣服,待到她看見丈夫熟睡後,她纔躡手躡足地行出房門,輕移玉
步來到正帆的臥室。
正帆亦因今日所遇到的事非常唐突,腦際深深印着綺薇的影子,雖是一天跋涉辛苦,亦無法進入睡鄕,當他正躺在床上遐思的時候,綺薇推門而入,正帆又驚又喜地翻身起來說:
「羅太太!這樣晚還未睡嗎?」
正帆以譏諷的態度來問綺薇,綺薇一時眞不知道用什麽話來答他才好,此時她的委屈,她的積愫,盡在她那副天賦美妙的眉目之間傳出,她走上前以極溫柔姿態向正帆說:
「正帆,你恨我嗎?」
「不,我那敢恨你,你是羅家的大媳婦是羅太太,我那有權來恨你。」
「正帆,我們的事,讓我來向你解釋好嗎?」
「還有什麽解釋不解釋,反正你現在是羅太太,是鐵一般的事實!」
「是,我己嫁到羅家來,但這不是我的所願!」
「不是你的所願,怎末你的母親說是你自己喜歡的。」
「那有這件事,說起來令人心酸,當年你和我相愛的時候,母親卽極端反對,說你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和你再混下去是會得不到好的結果。後來她知道我們的愛已深,知道無法阻止我們的愛,她就把你的生辰八字去求星相家替她占卜,那知那個相命先生說你的八字不好,和我的生辰八字相尅相衝,如結合,大不吉利,因此她藉此爲由,强迫我不要和你來往。你去了省城之後,正遇羅家托媒來向我求親,我的母親貪着羅家的門風,迫我許嫁,那時我因與你有約在先,極端反對。後來母親交給我一封信件,說是你由省城寄來的,我拆開一看,纔知道你巳經在省城另娶他女爲妻。我看着這個消息,非常懊悔,母親以順水推舟的手段,勸我不要再想着你,快答應羅家的婚事,我因一時刺激,亦不顧及一切就答應她們嫁到這裏來。」
「眞豈有此理,我確曾寄給你一封信;但信內所寫的不是這些事,我想這是你媽假冒的書信。」
「怎麼你不親身囘來一次見見我。」
「我何嘗不這樣想;上次我囘鄕來,卽去找你,或許那時你遍巧不在,你的母親說你快要嫁給人家了,還以種種不堪入耳之言乃激我,我聽不慣那種冷諷熱嘲的話,一怒之下,亦不想及到底事情是眞是假,卽匆匆囘省城去。」
兩人誤會旣消,綺薇便要求正帆帶她逃出羅家,把八年來失去的幸福找囘來;但正帆意志不淸,隔於禮敎不敢這樣做,惟有用溫言輭語來勸綺薇,叫她忍耐下去。一方面又决定於翌晨找個機會勸吿品佳應愛惜他自己的妻子。
綺薇一心以爲正帆能夠把她將苦海挽救出來,那知正帆沒有那種勇氣,綺薇大感失望,垂頭喪氣地返囘房。
(五)
羅母大壽之日到了,是日羅家大廳上佈置得格外輝煌,懸燈結綵,花香撲鼻,全廳排滿筵席,賀客接踵而至,尤以族親居多。這一天品佳,渭淸,綺薇都忙於招待來賓。
席間綺薇因連日失望於正帆,心理已有變態,遂借酒澆愁,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且對正帆大發牢騷,强要正帆和她乾杯,因酒意方酣,竟不顧在大庭廣衆之間,做出非禮的舉動。羅母在旁已看得不能再忍,兼以族叔老周的向她火上添油,羅母當衆責之,正帆侷促不安,趕快呌品佳扶她上樓休息。
第二天,氣候和煦,品佳邀正帆到花園去散步,綺薇與渭淸亦同行。到了花園後,品佳與正帆坐在花棚下,品佳還拿着一枝笛子很快樂地吹着,綺薇站在丈夫的旁邊,渭淸四處鑒賞着盛開的花朶。品佳坐在籐椅上,手拿着笛子向正帆說:
「正帆,這裏的空氣實在太好,以我這樣一個孱弱的人,對這種大自然的風景實在最爲需要。」
「是,我亦希望你的身體會一天一天的健康起來,你的太太是一個能體貼丈夫的好婦人,你有了她,對你精神上的快樂實在帮助不少。」
綺薇聽着正帆些這話,雖然覺得他是一番好意來褒獎自己;但因爲她的心中還沒有把正帆忘掉,而且還存着一個莫大的希望,所以她聽了這些話極不順耳,心中非常難過。當此時,渭淸走上前來了,品佳對着她提議,說:
「渭淸!來!你來唱一支歌,我來替你吹笛拍和。」
綺薇說:「對呵!聽見渭淸的歌喉很好,唱一支來聽好嗎?」
正帆亦笑着說:「渭淸,大家喜歡你唱支歌,你就唱一支吧!」
渭淸很得意地答:「可以,不過我唱完之後,綺薇亦要唱一支,我知道綺薇亦會唱的。」
綺薇說:「可惜我今天的喉嚨不大舒服,改天我再唱給你們聽豈不是好嗎?渭淸!你快唱呵!」
品佳替綺薇答應了渭淸,他說:「好,渭淸!你唱完之後,我負責叫她亦唱一支就是。」
渭淸遂站在他們的臉前;張開着嘴,唱出一支極動聽的歌曲,品佳以笛和之,更加令人聽出耳油,唱完之後,正帆,綺薇不約而同地拍掌叫好。渭淸以有約在先,遂笑盈盈地說:
「我已唱過了,綺薇,現在輪到你了!」
「對不住,我不會唱」
「那裏可以,大哥已經替你負責,現在你又要賴賬,不行,你非唱一支不可。」
綺薇總是以話敷衍,不願在正帆的臉前賣弄歌喉。渭淸看着綺薇堅持不唱,卽走上前想要挽她迫她獻唱,那知綺薇早有提防,一看渭淸走上前,連忙走開,渭淸緊追不放,在品佳與正帆的臉前,好像捉迷藏的一般樣。不意綺薇不愼,跌下地去,正帆趕快上前,把她扶起,當時羅母剛因聽着園中喧嘩的聲走來觀看,一看見正帆俯身扶着自己的媳婦,且大家吱吱喳喳地笑着,甚覺得看不上眼,氣冲冲地走近前向綺薇大駡一頓,說她是一個沒有羞恥的賤人,駡得綺薇的臉陣紅陣靑,淚珠滾滾由眼眶裏奪出。正帆看不過去,力向羅母解釋,品佳,渭淸亦替綺薇伸辯;但羅母因昨晚宴會中的舉動,對綺薇與正帆已有特別的關心,現在又親眼看着這個情形,那裏會聽他們的勸呢!因此大家乘興而來敗興而囘。
(六)
渭淸的愛着正帆,已是與日俱增,雖然她亦知道正帆與綺薇有密切的關係;但她不相信他們會有甚麽更進一步的行爲,因爲她知道正帆是一個品格高尙而有受過敎育的男人,而且綺薇已是一個有夫之婦是他的好友的妻室。她克服自己感情的衝動,力避與嫂嫂衝突,時常在正帆獨自無聊的時候走去和他閒談,用溫柔的說話去感化愛人的歡心,用體貼的熊度去戰勝自己的情敵。她這種偉大的情場戰略終是達到成功,把正帆爭取過來,變成她的俘虜了。
有一天,渭淸看見母親在佛前唸經,她無邪氣地走上前向母親說:
「媽!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甚麼事?渭淸!」
「媽!我和帆相處有這麽久,對我們的感情非常好,不知道你能答應我們的婚事嗎?」
「正帆這個人看來雖然還稱忠實英俊,不過我看他別有心事,不然爲何時常愁眉不展,我以爲這事慢一步再談。」
「不,他的性格是這樣的,媽!你別誤會,你答應我的要求吧!」
「也好□待我去占個卦,看看他的命相。」
是日的下午,羅母復到星相館去問卜,將正帆的年齡,容貌,現况向相士說明。經過這個相士指天篤地後,說他們的八字相尅不合結婚。羅母囘到家中,卽將剛纔看命先生的話向渭淸說:
「渭淸,我剛纔替你占卦,相士說你與正帆的八字相尅,不好同室居住,你與正帆的婚事不要再提吧!」
渭淸很失望地說:「媽!別聽那個江湖術士的胡說八道,現在是科學的時代,還信他做甚?」
「孩子,別這樣說,別人我不相信,這個相士在我們這鄕是頂有名的,他的話相當靈。」
「我不信,我要你答應我們!」
「你怕沒有比正帆好的人嗎,待我替你選擇一個,無論如何,我不許你和他結婚。」
渭淸知道母親是一個迷信極深的舊頭腦人物,她看見母親反對他們婚事的態度强硬,不便再和她吵嘴,卽囘轉頭出去。
渭淸一直來到正帆的宿處,正帆看着她乘怒而來,心中忐忑,低聲地問:
「渭淸!誰激惱你,怎麽這樣的動氣?」
「豈不是爲了我們的事嗎?」
「我們的事,甚麽事呵?」
「剛纔媽去替你占卦看命,給那個看命先生說我們兩人的生辰八字相尅不好結合,因此媽反對我們的婚事。」
「我以為甚麽?旣然你媽不喜歡我,讓我走吧!」
「不,你不能走,我不能離開你,如果你要走,我亦要跟你一齊走。」
「唉!渭淸!別這麼傻,你媽最愛惜的是你,旣然你媽不喜歡我們的愛,那我留在這裏豈不是自討沒趣嗎?」
「不管媽喜歡不喜歡,我總不能離開你,好!旣然你想要離開我家,再住幾天我們再打算好嗎?」
「亦好,再住幾天,再作打算。」
(七)
這一晚,正帆在房中,坐臥不安,他想着綺薇的處境,實在堪憐,好好一個純潔的女子,爲何偏會落在惡家姑的手裏呢,由耳聞目觸,他更加看出羅母的兇殘潑辣,這對綺薇的前途非常黑暗,非把她救出火坑不可。他又想渭淸這個女孩子,實在太痴情了,如果爲了綺薇而在突然之間拒絕她的愛,說不定她在受着重大刺激之下而做出甚麽不測的行動。思前想後,眞是左右爲難。
在寂靜的夜裏,由外面傳來步履的聲音格外入耳,他集聚精神瞪睛一看,原來推門而入者非別人,卽那剛縈繞在他腦際間的綺薇也。
「薇綺!你還沒睡,爲何獨自一人到這裏來?」
正帆愕然而問。
「難道你不喜歡我偷偷來見你嗎?」
「不是這樣講,等下給人知道,豈不是糟嗎?」
「可是我不怕,橫豎我是在過着活地獄。正帆,這幾天來你親眼所看到的事,難道你一點同情我的心亦沒有嗎?」
「我何賞不同情你,我正在爲你担憂而無法入眠。我眞不明白,你媽爲何偏偏要迫你嫁到這裏來,不但舊禮敎的桎梏緊緊纏在你的身,而且你的家姑那末的兇悍,實在給人吃不消。」
「旣然你同情我,難道你沒有勇氣救我脫離這個黑地獄嗎?」
「你叫我怎末樣辦呢?」
「你帶我逃走。」
「逃走!走到那兒去?」
當他們正在爲此躊躇不决的時候,渭淸恰巧亦因自己要脫離家庭事走來和正帆商量,一入門看見正帆和綺薇談得那末親熱,不禁妒火中燒,踏上前幾步說:
「哼!原來你們是偷偷摸摸地在這裏幹出不顧羞恥的事情。正帆!我以爲你是一個正人君子,原來你亦是一個人面獸心的壞蛋,騙了我的愛情,勾引朋友的妻子,試問你良心何在!」
「渭淸!你饒恕我!別吵吧!老實對你講,我和綺薇是自幼相處到大,我們的感情已是
由淺至深,她愛我,我亦愛她,在我未到省城去求學以前,我們已私訂婚約,不料我離開鄕間之後,她的母親與你媽一樣聽了相士的話,說我們生辰相赴不合配親,還假做書信証明我已另娶他人爲妻,復設計騙了我說她己經把我忘記另嫁給他人,因此强迫綺薇嫁到你們的家裏來。你想一想,這豈不是害了綺薇一生的幸福嗎?所以我想要帮助她脫離這個封建的家庭,你能原諒我嗎?」
「是,渭淸,我懇求你可憐我這個薄命人。」綺薔抽噎着哀求渭淸;可是渭淸恨氣未消,氣冲冲地囘轉頭走出。綺薇看着事情已洩漏,深恐連累了正帆,眼淚汪汪而下,向着正帆說:
「正帆!你趕快離開此地,不然,恐有意外的事發生!」
「現在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來到此地,叫我去那兒?」
「你可以到我媽的家去等待我,我囘房去收拾一些衣服馬上來找你,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逃走。」
「事旣如此,我亦沒有面目再見品佳,好讓我先走。」
(八)
渭淸怒不可遏地走到母親的房裏來,含着十分醋性地向羅母說:
「媽!你看這樣成什麼體統!」
「渭淸,什麽事,爲何這樣惱怒。」
「我剛纔有事要去和正帆商量,一進入門,忽見嫂嫂和他兩人並肩而坐,交頭接耳,談得多末親熱,令人難着。」
「有這件事?眞是豈有此理!」
「我親眼看過,那會寃枉她。」
「這個賤貨,我對她與正帆的事已有多少懷疑,想不到他們居然敢如此的放肆,好,待我去叫品佳來。」
羅母扳起極乎難看的橫肉臉,吩咐女婢立卽去叫品佳到來。品佳愴愴惶惶地走進來,還不知什麽事地問:
「媽!這樣晚,叫我來有什麽吩咐?」
「你戴了綠帽還不知道,你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是怎末一同事,我眞不知道?」
渭淸看見母親氣得連話都講不出來,她卽插嘴向品佳說:「剛纔嫂嫂偷偷到正帆的房裏去,不曉得幹了什麼事?」
「怎末,她是這樣一個人,我不相信。」
渭淸駁着嘴說:「我親眼看見,還能不相信嗎?」
羅母呀緊牙關說:「現在你可明白,我的時常敎訓她,不是沒有原因。我們羅家在本鄕是有聲譽的,現在給她一人破壞了我們的家風,這件事傳出去,叫我那裏有面見人呢!我是一家之長,我要執行我們家法。」她說着卽徐徐行到鏡櫃去,由抽屜裏拿出一把短槍,繼續她未完的話說:「啦!這裏是一把手槍,你拿去將她結朿性命!」
品佳一時驚惶失措,手足都顫動起來,他憂着臉說:「媽!何必要殺她,不如將她趕出去豈不是比較乾淨嗎?」
「那有這末便宜,她旣然敢做出這種不顧羞恥的事,你還同她客氣做甚!」
「媽!我實在沒有這種勇氣,我不能這樣做?」
「哼!看你這個不中用的兒子,難道人家給綠帽你戴你喜歡嗎?你自己不要顧面子,我可要顧住你們羅家的家風,去吧!快拿去!」
品佳被母親迫得無法可想,惟有將手槍接過來,逞起胸瞠說:「好!我去!我去!」
(九)
綺薇看見正帆已經安然逃出,她纔鬆了一口氣,連忙囘到自己的房,她此時的心緖非常紛亂,她週身每個細胞都衝滿了血,手忙脚亂地走去拿了幾件衣服出來,一囘頭,突然看見自己的丈夫在她的跟前出現,手中還握緊一把短鎗,她知道大禍已臨頭了。品佳平時對綺薇雖然寄予不少的同情,但到了這個地步,亦不由醋性勃發,一反其懦弱的態度,大聲喊着說:
「你這個賤貨,我有什麽對你不住,你居然偷偷到男人的房間去幽會舊情人,我不與你干休!」
綺薇看着丈夫這樣的動氣,搶口指住自己,她不禁淚如雨下,嗚咽地向着品佳哀求,說:「我並沒有做出什麽不名譽的事,我祗是去見他一面…」
「你是不是要跟他逃走?」
「是,我要求他帶我脫離這個活地獄……佳!我知道你平素是很同情我的,我現在要求你放給我一條生路,你所知道我和正帆是自小相處至大,且已私訂婚約,祗因我的媽嫌他家窮又聽了相士的話,反對我和他結合,强迫我嫁給你,其實我和你一點兒感情亦沒有,况且你媽天天那末的對待我,簡直不把我當做是你的妻子,是她的媳婦,眞是牛馬不如,你說我那裏有人生的樂趣呢!佳!你可憐我給我一條生路!」
這幾句話感動了品佳的心,不禁將揸住短鎗的手柔輭下去,豎眉睜眼的怒容,亦化爲同情的表示,只是皺着臉低低地問:「你現在叫我怎末辦呢?」
「我要求你放我逃走。」
「好!我放你逃走,你馬上離開這裏,由後門逃出去。」
「佳!我眞不知如何來報答你才對!」
「不要多說,趕快去吧,不然媽走進來是不得了的。」
綺薇聽了品佳的話,連衣服亦不顧收拾,慌忙由後門走出去。
(十)
羅母在廳上等待品佳來完成她那殘酷的命令,餘怒未息,喘吁吁地等了好久沒有看見品佳來囘報,她卽着渭淸走去看他們到底是在搞什麼鬼。
渭淸來到綺薇的房中□無聲無息,看見大哥站在一邊發呆,大嫂不知去向,她驚訝地問:
「大哥!嫂嫂呢?」
「她……」
「她怎末樣?」
「她走了!」
「嫂嫂走了,是不是你放她走?」
「這……不……」
「品佳支吾無以答,渭淸已不能忍待品佳的話,馬上囘轉身走來向她的母親報吿這意外的消息。羅母一聽之下,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卽呼婢喚僕役分頭去招集羅家父老伯叔及族叔老周。羅母卽將綺薇如何敗壞門風,深夜私會舊情人的經過,畫蛇添足,一五一十地向衆鄕親宣佈。老周爲人好管閒事,聽着羅家出了這個妖孽,聲言非重重處治她一番不可,遂帶頭率領衆家丁,有的拿搥,有的挾棍,如臨大敵地由羅家奔出四處追尋。
在羅家諸叔伯未到來以前,幸得綺薇近身侍婢阿蓮,當羅母大發雌威的不防中,愴愴惶惶地偷偷走去江家向綺薇報訊。
綺薇與正帆着急起來,兩人臉如土色,莫知所措,正帆挽着綺薇的手,顫抖地說:「走!我們趕快走!」他們剛逃出門,羅家的家丁們已浩浩蕩蕩迫近江家,隱約可以聽見:「一定在這裏我們衝進去。」大隊人馬衝入江家,見不到綺薇及正帆,老周咆哮地說:「一定走得不遠,大家追上去!」於是一隊人馬在火種的照耀下如小鹿亂撞地到處搜索。
正帆緊挽綺薇的手不放,迤邐而走,穿過野草叢生的小徑,越過峻崖峭壁,跌了復起,起而復跌,背後喊殺喊拿的聲迫着他倆拚命推進,去找生路;但因心慌意亂,結局手酸脚輭,乃不得不走入一間茅寮去暫避。
他倆的踪跡終被老周發現,他囘頭向衆家丁說:「快來!快來!在那邊。」於是衆人如羣蜂出窩地擁上前團團把茅寮圍住,老周以手緊拍柴扉,厲聲疾呼:「開門!開門!」
裏面的正帆奮身要去開門,却被綺薇拖住他的手不讓他去開,她相信一開門是等於送死。
外面嚷聲不絕於耳,正帆依從綺薇的意,不予開門,把命運寄托於蒼天。綺薇則以能與愛人共在一處,於願以償,對這千孔百瘡的生命絕無留戀。結局他倆是被這一班封建制度的繼承者放火焚燒,雙雙化爲灰燼而成爲同命的鴛鴛。
品佳聽見已種了大禍,羞憤交集,深恨自己的懦弱,又感覺自身染上內傷,已成一個無用之人,乃在自己房中飮彈自殺,渭淸亦猛然覺悟,痛恨舊禮敎的吃人,毅然離去這個封建的家。羅母至此失去愛女佳兒,大爲懊悔;但已來不及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