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送魂歸電影小說
馬金
一
一九二七年,在廣州近郊的一個小鎭。
這是一個冬天的深夜,天空黑漆漆的見不到一點星光,祗遠遠近近有些微弱的燈光,從一些關不緊的窗隙射了出來,照着那從天空打下來的雨水,像一條條的銀絲在發亮。
鎮上的人們都已經躱進了溫暖的被窩裏做着夢去了。
突然一道閃光劃過天空,把這夜幕籠罩着的一切照亮。雖是那麽一瞬間,但却能很淸楚的看到一個人影在奔跑,那是一個不滿十二三歲的孩子,像是爲了一件甚麽重要的事情似的在趕路。衣裳早已爲雨水所淋濕了,而無情的冷風却像利刃一般鑽進了衣裡,刺痛着那弱小的肉體,但心裏的焦急,使他忘記了這一切,他只是死命的往前跑,跑。
好容易,總算是跑到目的地了。這孩子在一家門口停了下來,卽刻擂起兩個小拳頭,急急的打着門,一面大聲的向屋裏喚着:
「莫老師,莫老師,開門呀,開門呀!」
屋裏一時還沒有甚麼動靜,他歇了歇,喘過氣來,又大聲喊道:
「開門呀!開門呀!莫老師。」
這時屋裏的燈光亮了,從門縫裏照了出來,一聲帶着驚訝的聲音也跟着從門縫裏竄了出
來:
「誰呀?」
「是我,莫老師!」
「是懷傑嗎!」
「是呀,莫老師,快開門呀!」
「來啦,來啦。」隨着聲音,門打開了,一個中年人的面影出現在門口,他就是這孩子懷傑的老師莫大公,他看見懷傑淋得像一隻落湯雜,不禁驚異地問道:
「這麼夜了,又下這麽大雨,有甚麽事要你這樣趕來?」
「老師,我媽媽……」懷傑氣喘喘地說。
「來,來,進屋裏再說。外面這麽冷,別凍壞了。」莫老師說着,把他拉進屋裡去。
「我媽要……要生孩子了!」懷傑一面跟進去,一面急急的說。
「啊!」莫老師一時感到奇怪,接着便說道:
「你媽要生孩子,就等她生了明天再吿訴我也不遲呀,你爲甚麽要這麽冒雨趕來?」
「不,老師,我家裏沒有人。」懷傑急急解釋說。
「你爸呢?」莫老師問。
「我爸不在家,他沒有囘來。」
「祇有你母親一個人嗎?」莫老師這時也緊張起來了。
「是的,祗有媽一人!」
「哎呀,這怎麽行呢!」莫老師的妻子不知甚麼時候醒來,她聽了這些話,頓時也跟着焦急起來。
「你快跟他去看看?」莫老師催着他的妻子。
於是莫太太連忙撐起了雨傘,帶着懷傑匆匆的趕去。終於幫助了他的母親,平安的生下了一個小妹妹。
二
當懷傑的母親生產他的妹妹的時候,他的父親秦伯常却正躱在城裏一個妓女白玫瑰的香巢裡,飮酒作樂。他像着了魔似的狂戀着她,把家裏的妻子丟在腦後,當然沒有想到她將臨盆,也忘記了自己就要做第二個孩子的父親了。他這時心中只有眼前這一個迷人的女人——白玫瑰,因此,他每晚要到這裏來與她廝混,日子越久,他越沉迷着她的美色,最後他忍不住心中的私慾,他想獨自的佔有她,所以他對她求道:
「玫瑰,你跟着我好嗎?你不必再幹這一行不行嗎?」
「你講得這麽容易!」白玫瑰笑瞇瞇的囘答他,她那對眼睛,笑得幾乎使他要將她一口呑下去。
「你不幹這一行,難道還有甚麽困難嗎?」他追問她。
「你以爲我願意過這種見人歡笑背人哭的生活嗎?」白玫瑰反問了他一句,然後認眞地說道:「你忘記了嗎!我不是早吿訴你了,我是賣身的呀!」
不錯,她早已對他說過了。他對她提出這「同居」的問題,也不是今晚第一次。她早就吿訴他,如果要她離開這妓院,不幹這一行,除非有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錢來替她贖身,不然,就是張着了翅膀,她也難得飛出這樊籠的。
這問題的確難住他,他目前實在沒有能力拿出那一筆錢來替她贖身,雖然他的祖先還留有田地和屋產給他,但這些契據却是握在他太太的手裏。這使他感到痛苦。
白玫瑰見他又爲錢難住了,並不再去理會他,橫直她與他是萍水相逢,並沒有甚麼真情,她對他與對一般嫖客一樣,祗是在「做買賣」。因爲她已有了一個妍頭胡二,這是伯常所不知道的,所以他爲了自己沒有錢替他贖身,反而感到痛苦。
這一夜,他又在她這裏喝醉了。待將天亮的時候,他才酒氣醺醺的懷着一種不能達到心願的痛苦離開了她而囘家來,倒頭便睡,他的太太剛替他生了一個孩子,他簡直還不知道,也沒去注意。
三
第二天,伯常醒來,似乎才發覺他又做了第二個孩子的父親,但這不能使他有一些快樂,他心裏祗是惦記着白玫瑰對他說的一番話,他時刻也沒忘記:「要有一筆錢替她贖身」。於是,他打着精神向他太太說道:
「我眞後悔,過去有錢不會做生意,現在想做生意,却沒有錢!」說着,他裝得很後悔,後悔得像要哭了出來。
這就感動了秦太太的軟心腸了,她問他:
「需要很多錢嗎?」
「是的,這生意做起來,需要一筆本錢!我想就把那些田地和房屋賣掉。」
「這可不行」,秦太太反對的說:「這是祖先留下來的東西,我們做子孫的應該好好的把它守住,才不致給別人笑話。」
伯常感到失望了,他長嗟短歎起來。
秦太太看到這情形,就關心的問道:
「你眞想做生意嗎?」
「我知道你一定不相信。」伯常說,他又嘆了一口氣:「唉,我過去實在也太胡鬧,現在眞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你一定不會相信的,我也不能怪你。」他又在她面前後悔。
秦太太這次眞的被他說動了心,她對他雖然有點不信任,但丈夫必竟是自己的,不免對他仍寄着希望,於是開口說道:
「你要是專心想做生意,也用不着變賣那些祖產,我還有些手飾,你可以拿去做本錢」。
伯常一聽,快樂從心底裏鑽了出來,但他並不形於色,仍舊裝得眞像是悔過自新的樣子,使秦太太眞的拿出了她半生慳來的手飾,都變賣了給他當本錢做生意。
可憐秦太太沒想到她給他這一筆本錢,是輸定了的。她對他的希望,在這一筆本錢一到伯常的手裏時,馬上就幻滅了!
伯常拿過了這筆「本錢」,不必說,他是找白玫瑰去了!
秦太太又跌進了失望而痛苦的深淵,眼淚暗暗往心裏流!
這一天,莫老師夫婦來看秦太太,他們對於她的遭遇很同情,臨去時,他們還送了一個玉墜子給懷傑做紀念。
四
伯常拿了一筆「本錢」來見白玫瑰,但這不能使她滿足,她知道他還有田地屋產,於是便與自己的妍頭串通,存心同騙伯常,想從他身上得筆橫財。
一天,伯常來見白玫瑰,她對他說:
「伯常,你眞心愛我嗎?」
「到了今天你還不相信,我不是决心替你贖身嗎?」
「不,伯常,」白玫瑰撒嬌的說,像她這樣的一個女人,她當然不會不知道怎樣對付一個癡情的男人的:「就算你替我贖身,但我躭心我跟了你,日後的生活是不是能安定?」
「我可發誓,我一定不會辜負你。」
「不,伯常,我的話不是這意思。」白玫瑰嬌聲的說:「我的意思是說你爲甚麽不做生意,目前不是有很多人在做着一本萬利的生意嗎?你爲甚麽不參加?」
「可是這也要一筆大本錢!」伯常說。
「本錢你並不是沒有呀,只是你捨不得拿出來!」白玫瑰半嗔半譏的說着:「你以爲我不知道嗎?你還有田地房產,這不是現成的本錢!」說着,她向坐在一旁的胡二丟了一個眼色。
「對了,伯常兄!」胡二插進來說:「祗要你將契據拿來,我替你找個買主,押上一萬幾千元,我們就可以開始……」他凑前去,像報吿甚麽秘密似的說道:「做做走私生意,半年內我敢担保你有十倍利錢,那時候不是可以把產業贖囘來了,而白小姐也可以放心的跟着你;說句笑話,那眞是人財兼收了!」
伯常沉迷女色,已是心神無主,現在再給胡二這麼一說,便决定下來:
「好好,我一定照你們的意見做!」
於是,在一個夜裏,伯常囘家來,偷偷的把妻子的飾箱撬開,取了契據欲走。
這時秦太太聞聲醒來,拉住伯常,她跪在地上,淚紛紛地哀求他。
「你不能這樣做,你不可憐我們母子,你也該替你自己作想,你把這些祖產都變賣光了,以後你也要難過日子…」
「放屁,你替我滾開!」伯常失去理性,用力將妻子推開。
懷傑早已被吵醒了,他知道了他父親要做甚麼事情,又看見母親被推倒在地上,便趕來阻止,和伯常相爭那些契據。
伯常與兒子在相爭中,不小心,手中拿着剛才撬開飾箱的刀子劃傷了兒子的手臂,同時把莫大公送給的玉墜子也跌碎了兩邊,伯常不注意的彎下身去拾了一邊,便狠心的撇下了他們,頭也不囘的走了。
伯常自將祖業變賣後,便與白致瑰同居了,同時,也與胡二做起走私生意來。而胡二,明裏與他合作,暗中却大飽私囊。
秦太太自伯常一去不囘,祗得千辛萬苦的把兒女養育。幸得莫大公夫婦常常加以幫忙。而他們的女兒葆珍與懷傑,也就在這時候起,常「靑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玩在一起。
這樣的過了一年。
五
這一年是很快過去的,然而伯常在這一年的時間裏變得比時間還要快,他已經破產了!
過去胡二對他說半年內就有十倍利錢可獲,但一年已過去了,他不但一分利錢沒拿到。連本錢都賠光了!
伯常知道他的錢如果眞是虧在生意上,是不會這樣快完的,他現在已經肚裏明白了,如夢初醒了,他後悔着他上了胡二的當,而使他更恨的,却是他死心塌地迷戀着的白玫瑰原來就是胡二的搭擋——她的姘頭就是他!
伯常想到這裏,恨與仇頓時侵襲了他的心頭,他對白玫瑰的迷戀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了,代之的反而是對她的深恨,於是,這一天晚上,他懷着一顆恨痕深深的心囘來見她。
當他一踏進房裏,不但見到了白玫瑰,他還遇見了一個陌生人,看樣子,這陌生人是早已和白致瑰厮混久了。頓時,一陣無名之火湧上他的心頭:
「好啊,你這無恥的女人!」伯常指着白玫瑰怒駡。
白玫瑰一點也不心慌,她反而嘲笑他道:
「你得明白,別隨便開口傷人,我問你,這地方還是你囘來的嗎?」
「你說甚麽?」
「我說甚麽話,你心裏自然明白!」
伯常自然心裏明白,他現在窮了,她不能再跟他了,她過去對他施予假情假意,完全祗爲了他的錢和家產,現在這一切都已給她騙上了,當然對他是不必再有甚麼情意可施了,伯常明白了這些,越想,心裏越恨,憤怒的火在他滿身燃燒,眼睛都給燒紅了,那火紅紅的眼睛突然看見了一把刀,一種念頭立卽掠上他的心頭。他感到,一切仇恨只有這一把刀子才能解决,於是他很快的握起它,而且很快的衝向白玫瑰,沒有讓半秒鐘的時間溜走,刀子很快的刺下去了,只聽得白玫瑰一聲慘叫,就像被砍根的樹似的倒了下去。
伯常這些舉動,是做得那麼快,在房裏的那個陌生人,想要阻止都來不及。
事後他拉住了伯常,伯常一點也不懼怕,他是預備以他的生命來抵償他所做的一切! 「朋友,你幹嗎這樣做呢,殺人是要償命呀!」陌生人問道,他的神氣是平靜的,這可看出他並不是一個平常人。
伯常看了看他,接着他說出了他的仇恨,把白玫瑰和胡二怎樣串通騙他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出來,最後說道:
「我現在並不想逃,你可把我帶到警察所去!」
「不,朋友,你這樣做,我應該謝謝你,你使我不致於再像你一樣的受她欺騙!」陌生人說着,從袋裏拿出了錢:「你不要客氣,這一點小意思算是我對你的感激,你現在應該逃,逃到香港去,這一點路費請你收下!」
這是使伯常想不到的,他接着錢:一面感謝他,一面向他問道:
「先生你可允許我請敎貴姓大名?」
陌生人拿出一張卡片送給伯常,伯常一看,知道他是一個日本浪人。但由於眼前是個「恩人」,所以伯常並不去計較。有生的希望,誰不感到生命的可貴呢?於是伯常終於順了他的意思,逃到香港去了。
伯常走後,債主來迫債了。秦太太無法償還,債主便將房屋和田地封了。可憐秦太太和兩個孩子,不得不搬了出來,而寄住在莫老師的學校裏。
六
一九三八年冬,廣州大疏散,敵人已經逼近粤漢路的南端了。
路上,一批批的難民在逃難,莫老師和秦太太,還有他們的孩子,都雜在難民羣中,跟着衆人紛紛的向着認爲安全的地方逃難。
突然,人羣中起了一陣騷亂,原來大家聽見了空中敵機飛來的聲音。
「鬼子的飛機來了。快躱避呀!」
「大家快躱到底處去呀!」
「快走呀,前面就有防空壕了!」
「媽呀,媽呀……」
頓時,大人的呼喚聲,小孩的啼哭聲,鬧成一片。大家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亂竄亂跑。
就在這時候,一架敵人的飛機俯衝了下來,只聽見轟然一聲,滿天是飛沙走石,像整個天塌下來的昏天黑地!
經過了一些時候,炸彈的濃煙慢慢散了,接着來的是一陣血腥腥的氣味,而四週,却是一片悽慘的哭聲:有人在哭着父母,有人在哭着兒女,也有人在哭着丈夫或妻子。
莫老師也在哭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被炸死了。但他並不像別人一樣哀聲啼哭,他在心裏默默地哭着。從他的妻子和那許多人的死,使他認淸了敵人的獸性,他感到一陣氣憤,他知道他今後應該怎樣幹了!
於是,當敵人的鐵蹄踏進了廣州後,莫老師將秦太太一家和自己的女兒安置在鄕下,便獨自走了,參加到那些與敵人戰鬥的隊伍裏去了!
七
莫老師把女兒交給秦太太撫養,秦太太無形中加上了負担。但是靠着莫老師的田地,辛辛苦苦一手種出了食粮,養活三個孩子,也算能過得淸苦的日子。
光蔭一天天過去,懷傑長大了,他這時能幫着母親下田工作。他們不但把莫先生的田地耕耘得好,有生產,而且母子倆節食省用,也儲蓄了些錢,買進了一些田地,生活也就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
這時莫老師的女兒葆珍,也長得婷婷玉立,已是一個含苞待放的少女了。她與懷傑,自「靑梅竹馬」至今,兩人之間巳有深深的情感,現在兩人都長大了,情感也跟着生長,而茁出了愛苗,加上了懷傑的妹妹懷雹,從中給他們做上了小紅娘,使他們更加形成一對恩愛情侶。他們日間一起到田間工作,晚間空下來,便在田野間,明月下,雙雙談情。這情形,給看在眼裡的秦太太感到無限的快慰!同時也給她多了一件心事:她在打算着怎樣使他們倆成婚!
想起結婚,當然須要一筆款子。秦太太就把希望寄在那田野間的一片綠油油的稻苗,等它們成熟收割後,就有一筆欵子可以爲兒子完却終身大事了。
秦太太這意思當然對懷傑提過的。懷傑由於前面的一種目的的鼓勵,他對於田間的工作越加勤力,而葆珍呢,當然也不會不知道將來田間收穫的穀物,與她是有着切身的關係,所以她也更加努力的下田幫忙懷傑勞作。
日子在希望中過去,一天兩天,一月兩月,眼看着田裡的稻禾長得將可收成了。那一串串的穗子在陽光下像珠子一樣的發着光。懷傑和葆珍感到他們快將實現的夢就像那些「珠子」一樣的美麗,連秦太太也從心底裡喜歡了出來,臉上總掛着笑容。能看着兒子成人,做娘的心那有不快樂呢!
然而。不幸的是他們的快樂,美夢,很快的就幻滅了!
當收穫的季節快到時,天不做美的翻起了一塲暴風雨,懷傑幾個月來的心血在這一塲暴風雨的摧殘下全部完蛋了——田野裡的稻禾都被毀了。
這打擊對他們太大了,不但懷傑和葆珍結婚的欵子無望,他們的生活也變得困難了起來
,秦太太又一度跌進了痛苦的深淵!
正在大家失望之中,莫老師忽然囘來了。他現在已是一個半百的人了,但却比以前更强壯。他安慰他們,並且吿訴他們敵人的末日就快到了。他這次囘來,是偷偷的囘來探探家鄕敵人情勢,因爲他將負起一個策應反攻廣州的使命!
懷傑突然想起跟莫老師走,他不願再挨在家裡了。秦太太沒反對,並且還特地爲他製衣。離別時,她還將那半邊玉墜子拿出來,給懷傑隨身帶走。
八
太平洋戰事爆發,香港很快的就失陷了。
秦伯常在香港,潦倒得難過日子。所以在香港一淪陷後,他便又跑囘廣州。在廣州他遇見舊日在白玫瑰處拿錢給他逃亡的日本浪人,這日本浪人一見到伯常,就叫伯常替他做事情,他知道伯常由於他以前那一次幫忙,一定是不會拒絕的,不錯,伯常確實一口答應一下來,他做起漢奸了。
漢奸在日本鬼子統治下的廣州,當然有着相當勢力的,伯常就憑着這種他「主子」給他的勢力,向過去的買主取囘了他的田地和屋產。這一來,他變得富有了,便又開始了他的靡爛的生活。
伯常替日本人做事情,當然他是知道怎樣往上爬的,結果他做起了村中的僞保長,他的上司憲兵隊長,不是別人,正是他舊日的恩人—日本浪人。
伯常做了僞保長後,爲着取悅主子,他到鄕下强拉女人,强徵米粮,一批一批的往日本憲兵隊送,同時,他也由日本憲兵隊裡得到了許多彈藥,那是發下來要他「治安」用的,但伯常却偷偷的賣給了游擊隊,他這樣做,並不是愛國,而是在發他私人的橫財!
這一次,伯常正有一批彈樂要賣出去,而間接向他買的正是莫老師。
莫老師想派一個人去與伯常接洽這批彈藥的生意。懷傑自願担任這項工作,因爲他順便可以囘去看看母親,妹妹和葆珍。
懷傑下山來,他與伯常相見了,但彼此都認不出是父子來。他們認眞的談着彈藥買賣的條件。伯常是想大撈一筆錢財,條件提得很高,懷傑再三與他商量,但他總是不改變主意。懷傑氣了,他駡起伯常來:
「你簡直一點國家民族的觀念都沒有,你知道我們買這批彈藥的用處,是用來對付我們民族的仇人,你怎麼一點也不同情?」
「我不管這許多,我祗知道我賣給你的是彈藥,要你的是錢?」
伯常直接了當的說,接着補充了一句:「你高興,就把錢放下來,東西搬走,不高興,我也不强你要!」
懷傑聽伯常這樣志高氣揚的說,心中更憤恨起來,尤其是他想到他們的隊伍正需要一批彈藥來反攻廣州,他是不能放過這機會的,他看到伯常一點也不講情理,他也就不客氣了,索性拔出槍來對住他,厲聲喝道:
「不許動:這是你迫我這樣做的,你不能少拿些錢,我們隊伍裏也不能不要這批彈藥!」
伯常沒有預防,給懷傑用槍截住了,他看着這批彈藥就要給懷傑搬走,心裏非常焦急。
正在這緊張的時候,突來伯常的上司日本憲兵隊長,懷傑不幸的被捕了。
痛打之下,懷傑的衣服被剝光撕碎了。他貼身掛着的那半邊玉墜子從他身上掉了下來,伯常一見,這時才知道眼前這個在受着酷刑的靑年就是自己的兒子!
日本憲兵隊並不把懷傑立卽處死,他們想從他口裏知道更多的秘密。因此懷傑受了一塲毒打之後被關進牢裏去了。
伯常知道了懷傑就是自己的兒子後,一種骨肉的情感喚起了他的天良,使他恢復了人生的天性。他暗暗的設法通知了懷傑的隊伍,便畏罪逃走了。
懷傑的隊伍得到情報趕來搶救,結果消滅了敵人,將懷傑救了出來。
伯常挾資逃至香港,當他登岸的時候,他被捕了。但並不是因懷傑事件的罪名,而是指他偷渡。
九
歲月一天天的過去。
伯常老了,悠長的監獄生活使他懺悔了,他深深地感到半生以來的過失……。
伯常被關在獄裏,一直到日本投降,太平洋戰事結束。
當他恢復自由後,他便想到家鄕。雖然身上沒有錢,雖然老了不堪跋踄,但是爲了想見一見妻兒,他有了步行的勇氣。
勝利後的秦家,恢復了祖先的產業,而且增加了抗戰的光榮!
這一天,正是懷傑和葆珍結婚的佳期,客廳上擠滿了參加婚禮的親友。
當莫老師當衆頌揚秦太太是一個偉大的慈母的時候,伯常囘來了——他餓,他冷,在大雨中他力疲筋倦的捱到自己的門口,從窗口望見婚禮的進行,他慚愧萬分,他沒有勇氣踏進門去。
突然,懷雹出來,她看見這一個老乞丐在雨中徘徊,頓時起了憐憫心,於是她把這老乞丐叫進厨房去給他一點食物。
伯常當然知道這可憐他的女孩就是他的女兒。但是他這時對她不敢說出自己是父親,他沒有這勇氣。
這時,秦太太走進厨房來,她看見伯常,她認得是他。她若呑若吐的和他說了幾句,便暗暗地把手鐲除了下來,塞進他的袋中,她叫他走,因爲她知道懷傑是不會容他的。
伯常感激的望着她,他想再說些話,說些向她懺悔的話,但是他現在一點勇氣也沒有了,他感到自己在她面前,是個犯了多大罪過的犯人,他不敢再啓口說話,祗得聽從她的意思,惘惘然的走了。
當伯常走出門口的時候,不幸被僕人們看見,由於衣衫檻褸。他們把他當着賊,擁上來將他捉住,並且搜他身上。秦太太暗地裏給塞他的金觸子給搜出來了,這便使他們認爲是偷的証據,不由分說的將他打了一頓。
捉賊打賊的聲音傳到裏面去了,驚動了全家人,於是大家趕着出來看。
懷傑當然也出來了,他立刻認出了這個賊就是那個要賣槍給他的漢奸。他要把他拉去治
罪。
這時,伯常不得不在懷傑的面前說出他是他的父親,同時解釋他怎樣的救了他。
秦太太也從旁勸住懷傑,不要太使自己的父親難過。
懷傑終於聽了母親的話,放棄了吿發伯常的唸頭。但是他記起了手上的傷痕,那是伯常强奪契据離家時爲他留下的。他曾經對着自己的傷口說過,他這一世也不再認他做父親了。所以在伯常承認了以前的錯後,他還是叫他走!
於是,這一個受了一頓打的老人,只得走了,冒着北風,冒着大雨,無家可歸的走了!
十
伯常走後,葆珍感到十分難過,究竟是自己的父親呀!當她看着她年老的父親,在大風暴雨中,拖着沉重的脚步,孤零零的走,她不禁動了憐憫的心,兩隻烏溜溜的眼睛,也就被一層透明的液體朦住了——她流淚,她哭了!
莫老師看到這情形,善良的心也深深地受了感動,於是,他就引出聖經裡的一段「罪人悔改,就是救了」的大道理來說服懷傑,要懷傑原諒他父親以往的過錯。
在莫老師苦口婆心的講了一番道理後,懷傑的心開始了對父親的憐憫,他决定去把父親找囘來。
大雨不停的下着,寒冷的風也不停的侵襲,又餓又冷的伯常,他那老弱的身體,再也受不住了!他跌倒在地上,他的心裡感到十分痛苦:他知道這世界上是沒有能原諒他的人了,卽使他死了,也沒有人能原諒他!最後,他禁不住饑寒的交迫,他暈過去了!
這時候,懷傑趕來了,他終於把父親找着了,但當他看見伯常像死一樣的躺在路上,他禁不住要哭,他立卽把垂死的父親背了囘去。
當伯常醒了過來,他睜眼看見妻子兒女在他周圍,他十分快樂,他感動得眼睛盈滿了淚水。他知道他們終於原諒他了!
「爸爸!爸爸!」懷傑和葆珍看他醒來,不約而同的喚着他。
多少年來,他沒有聽見自己的兒女這樣喚他。現在他聽見他們這樣喚他,他感到那聲音是多麽親切,這時他才感到兒女的可愛,家的幸福,他後悔他以前怎麼沒有發現這一切,現在已經太遲了,他知道他就要離開這世界,離開這可愛的一切;死神巳經在向他招手了!
然而他畢竟是快樂的,他在死以前已經得到兒女們的原諒了。想到這裏,兩滴眼淚從他眼睛裏流了出來,緩緩地流過兩頰,掉下去了。他平靜地闔上了兩眼,像聖經裏所說的,他「得救」了——他死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