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家仔電影小說
冷然
一
擁有三百萬人口的香城,馬路上擠着爲生活而忙碌的人羣,汽車和電車絡繹不絕地飛馳□高樓大廈的門口吐納着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們…………。
大鐘樓敲响了九下,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候了,但塵烟像一層薄霧籠罩着市空,有點幽暗。
在小菜塲附近的一條街道中,有座三層的舊式樓房,這就是鄺家,裏面住着三口子——母親林氏,獨生兒世昌和他的賢妻美娟。
郵差駕着脚踏車抵達鄺家門前停下,他按按門鈴,林氏出來,郵差遞給她一封保家信,她接過了,歡喜地轉囘內廳走進臥室,祗見床上躺着世昌,他正在溫柔鄕中做着甜蜜的夢呢!
「昌,起來!」林氏呼喚,他却翻身把被蒙頭而睡。
「昌,起來呀!」叫不醒,林氏惟有推他。
「別嘈!」暴燥的聲音!
林氏不敢再擾他,嘴裏說:「你爸有信來。」
爸的信似有一股魔力,世昌竟霍然而起,從林氏手中取過急着要開,他興奮地說:「一定是爸奇錢囘來。」
「先把收條簽了打發郵差去吧。」
世昌照辦了,林氏逕自出外,他拆了封,露出一張滙票,林氏再進來時,他喜形於色的說:「媽,果眞是爸寄來了一百美金!」
「信上還寫些甚麼?」
「爸說就要囘來了!」
「一別廿多年,早就該囘來啦。」林氏輕輕地嘆了口氣:「不知道這次是眞抑假,年年都這麽說。」
世昌並不理會媽的話,他說:「我去領欵。」
「吃了飯去吧急甚麽?」
世昌一邊換衣裳,一邊說:「錢放在自已身邊總比留在別人那兒好。」說着衣裳已換上了・他便要走:林氏道:「 頭髪還沒梳啦。」
世明走近鏡前,林氏替他理理,說:「欵子領了可別亂花。」
「媽總愛嚕囌!」世昌溜出房門。
林氏跟上去,還說:「你爸捱過山高的浪,找的錢不容易。」
「得啦,別像鬼吃泥般的,日後我賺錢囘來給你看 。」
「等你賺錢囘來我已骨頭打鼓囉!」林氏雖那麽說,而她却是心花怒放的。
世明正欲出外,凑巧他的摯友尊尼來了,一聲「哈囉」,接着便道:「你們母子兩人甚麽事那般高興呀?」
「人逢喜事精神爽,對了,尊尼你陪我走。」世昌一手拉了尊尼打開大門,美娟剛好挽了菜囘來,她見了世昌喊道:「快來替我把那包東西接過去。」
世昌一不留神摔了,原來那是一包雞蛋!
美娟頓足道:「平日會吃不會做,一做就撞禍!」
林氏也埋怨道:「昌,你眞沒用。」
世昌毫不在乎地:「別叫我拿呀!」
美娟望着滿地破蛋:「不少錢哪!」
世昌那知東西貴?他向着尊尼:「我們走吧。」
林氏特別關照世昌:「別又三更半夜才囘來呀!」
世昌若無其事地跨出大門,尊尼掉囘頭來「拜拜」連聲而去。
美娟俯身拾蛋,口中喃喃自語:「白花了餞!」
林氏道:「你明知世昌自小十指不動楊春水的,你就不該叫他拿呵。」
美娟道:「神高神大的連包東西都拿不起。」
林氏不再爲自已的兒子辯護,她說:「我到鄰家打牌去,你看守着屋子。」
美娟感慨萬端…………
二
世昌領了欵並沒有返囘家去,他身邊有了錢,劣根性復發了,便和尊尼到俱樂部去,沉迷在酒色財氣之中……
他今天的賭運不壞,給他撈了一筆!
於是,他和尊尼又到跳舞塲去——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
舞廳閃耀着鳳虹燈,音樂悠揚…………
舞池裏,一雙雙的男女在攬腰擁舞…………
世昌和尊尼坐在一隅,四只眼睛像探射燈在掃射,忽然尊尼如有所獲的往那邊一指,世昌朝那方向望過去,祗見一個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學習着新的舞法。
尊尼最會討好世昌,也最懂得世昌的品性,他不用世昌的吩吋,已走到那少女跟前,喚一聲:「芬妮!」
芬妮是朶含苞待放的玫瑰,也是一朶初出水的蓮花,這朶玫瑰爲誰而開呢?這朶蓮花會不會染上汚泥?是的,這朶玫瑰尙未開,這朶蓮花未染泥,但,終有一日會開的,也終有一日會染上汚泥!
「尊尼,你同誰來的?」嬌滴滴的聲音。
「朋友。」尊尼接着說:「去我那邊坐?」
芬妮含羞作態:「我契媽在那邊。」
話才說着,契媽過來了,尊尼忙招呼:「六姑!」
「尊尼,你叫我契女往那兒去?」
尊尼不愧是風月塲中的能手,他善於詞令,臉上堆着笑,說:「對啦,我介紹你們認識一個朋友。」
「是誰?」六姑這一問是帶有刺探性的。
「金山大少,人蠻爽快呢!」尊尼說罷已領着六姑和芬妮到世昌跟前,居中介紹。
世昌招呼她們坐下,茶烟相敬……
六姑問道:「鄺先生在那兒發財?」
世昌已被芬妮的姿色弄昏了腦袋,他說:「我爸在外埠…………」
尊尼眞厲害,忙代說:「他爸爸在金山做大生意哪!」
「哦,你爸在金山,你怎不去呀?」
世昌撒謊了:「正在辦理手續。」
芬妮聽了,說:「那邊好呵,聽說那邊幾乎每個人都有汽車洋房呢!有機會我也想去!」
世昌打蛇隨棍上,他說:「那我帶你一道去吧。」
音樂聲又响了,舞客們紛紛下池,尊尼拉了六姑去凑熱鬧,他倆與其說是跳舞,母寧說給世昌和芬妮一個機會!
果然,世昌也邀芬妮共舞…………
在舞池中,六姑問尊尼:「鄺先生在這兒做些什麼事?」
「哪用得着做事?!他爸有的是錢!」
「唔,吃用無憂,他眞福氣!」
「可不是?¡而且還有個疼愛他的媽媽呢!…………。」
世昌也和芬妮在喁喁私語,世昌說:「今晚我們兩人可說是有緣了。」
芬妮說:「是呀,今晚眞是巧合。」
「我今天去銀行領一筆款,順便來溜溜,想不到碰見你這美人兒。」
芬妮對着世昌嫵媚地笑,世昌不禁飄飄然了,他說:「不知道你願意同我做個朋友嗎?」
「只怕你不喜歡呢!有空請到我家裡玩呵。」
世昌樂了,他把芬妮擁得更緊…………
三
夜深了。
美娟仍在家中熨衣服,她偶而望望壁上的時鐘,正好敲着兩响,但世昌還沒囘來呢!她臉上露出悶煩的容色………
驀地傳來了門鈴聲,美娟急着去開,却碰倒了東西,俯身拾起,門外的世昌暴燥地亂按!等得門開了,世昌破口便駡:「怎麼不快開?!」
「你不見我在熨衣服麼?」
世昌疲乏地坐下,叫美娟倒茶,她到底是個賢妻,把茶端給世昌時,溫婉地勸他晚上早點囘家,豈知世昌忠言逆耳,他反責問她:「我也受你管?!」
美娟說:「你自己應當自愛,整日整夜同尊尼這樣的朋友溜蕩,假如是有工作還說得過去。」
「誰要你多嘴?!」
「你不喜歡我說你就算了吧,不過,你試想淸楚,我嫁你許多年了,你有做過一點正經工作麼?你眞要靠爸爸的錢過一世麼?」
世昌怒了,他說:「我要這樣,你看不順眼囘你父親那邊去吧!」
兩人的聲浪吵醒了林氏,她睡眼矇朧地出來。說:「三更半夜還在吵吵鬧鬧的幹嗎?」
世昌見了媽,他搶着道:「媽,你看她,我一囘來她就駡人。」
美娟駁道:「誰駡你來?」
世昌指着美娟:「你不是說我靠爸的錢過活麽?」
美娟不屑地說:「你很本事!」
林氏聽得美娟譏諷自已的兒子,向着美娟說:「你少說一句不行麽?」
美娟只好忍着,沉默着。
林氏把兒子推進臥房去。
世昌換上睡衣,林氏見他瘦骨伶仃,痛惜的說:「昌,你瘦成這個樣子,晚上應該早眠才是。」
「我有應酬嘛!」
林氏忽然想起了:「昌,今天領的款呢?給我。」
世昌從衣袋裡掏出鈔票給媽,她數了數說:「怎麼只這一點?」
世昌一楞,隨着撒謊道:「給人搶了!」
林氏半信半疑:「眞的?別騙媽。」
「騙你我便是烏龜生的!」
儘管世昌强辨,而林氏心中明白世昌這孩子太不長進!她只好諄諄善誘,世昌却裝起頭痛來,忙了林氏和美娟一陣……。
四
第二天,世昌和尊尼去訪芬妮。
一輛德士停在一幢宏麗的洋房外。
門鈴响過,女傭啓門出來,世昌問她:「芬妮小姐在家嗎?」女傭應了把他們引進客廳,說;「她在樓上,兩位坐坐。」
在樓上,六姑正爲芬妮梳頭:芬妮手上拿着一本外國電影雜誌,原來她叫六姑仿照雜誌中的一種髪式,可是六姑總是梳得不好,芬妮不滿,六姑厭煩道:「梳頭也要學甚麼烈打希羅芙呢?」
這時六姑的妍夫威廉走來說:「不是說去看跑馬麼?鄺先生還不到?」
芬妮望了腕錶,說:「是呀,他說來接我的,媽快點兒吧。」
六姑一邊替芬妮梳頭,一邊以訓導的口吻提示芬妮:「出來交結男朋友要特別小心,你必須查明他的家世!」
「你不是知道了他的爸爸在金山做大生意嗎」芬妮說。
女傭推門而入「小姐,鄺先生來了。」
芬妮急道:「我還沒換衣呢!」
六姑便叫威廉先下樓去招待,他却說:「我也要換上西裝才好見人呀!」
樓上的忙着換衣,樓下的世昌尊尼却在聊着,尊尼說:「你和芬妮可謂一見鍾情呵!」
世昌道:「你得助我一臂囉!」
「有我好處麽?」
「想借錢:問我好了!」
尊尼一聲「OK!」他滿意地笑了!
芬妮終於打扮得艶若天仙出現在世昌眼前,他那兩隻貪婪的眼睛向她全身上下掃射……
五
這晚。
世昌和芬妮去逛遊樂塲。
遊樂塲中泛濫着人潮……
騎木馬,坐飛車………世昌和芬妮兩人今宵盡情歡樂!
六
在酒巴間,世昌芬妮和尊尼同坐一桌,美釀隹餚宴麗人,世昌可謂別有居心!
果然,芬妮被罐得七分醉意了,她催着要囘家,世昌向尊尼丟個眼角,便把芬妮扶着走出酒吧,叫了輛德士坐上去。
芬妮偎依着世冒。兩人情不自禁,要不是司機在前頭,他們……
車子停在芬妮家門外,世昌緊握着她的手,誘惑地說:「不囘家可以嗎?」
「半夜三更了還去哪兒?」
「找個地方談談。」
芬妮道:「媽咪知道了要駡!」她終於掙脫世昌的手,打開車門,一聲Good Night,丟給世昌一個飛吻!
世昌如痴如呆望着芬妮的背影消逝,腦子裏想:希望還在後頭呢!
七
芬妮挽着世昌買給她的衣料和新鞋躡足上樓,正欲悄悄走進自己的臥房不留神撞倒了東西!
「甚麼事?」威廉問。
「沒甚麼……」
六姑問:「怎麼去得那麼晚才囘來?」
「我們逛遊樂塲呀!」
芬妮說着走過,一陣酒氣傳到六姑鼻孔:「你喝酒來! 別上當呀!」
「不會的,你放心。」芬妮忽想起手上的衣料,便道:「媽咪,這是鄺先生送你的,」又對威廉說:「這是你的。」
六姑大喜,而威廉打趣地說:「芬妮倒學得媽咪幾成了……」
芬妮總算沒有挨駡。
八
一天中午。
鄺家—美娟正在洗地板,她的爸意外的和一個朋友來了,三人正在談得融洽,却見林氏走近他們說:「親家老爺,請你們小聲點,世昌還沒起床。」
美娟的爸廣叔一愕:「現在甚麼時候了,他還沒起床?」
林氏道:「他每天都這樣,眞沒用。」
廣叔說:「年靑人應該早起早睡才是。」
話聲把臥房裏的世昌吵醒了,他暴燥地順手拿一個煙罐用力丢出去,只聽得一聲巨响!
廣叔和他的朋友面面相覷。
林氏不責備世昌,反而好言相對,廣叔搖頭嘆道:「眞是父賺錢子享福囉!只苦了他的爸!」
世昌爬起床,林氏還叫他多睡一會兒,可是世昌心中却早已掛着去看芬妮,他換過西裝,林氏道:「你又出去?」
「交際嘛!」說着伸出一只手掌:「媽,給我錢。」
「昨天要了今天又要?!」
「媽要我出外活動,所謂小錢不出大錢不來——我正想同朋友搞生意。」
林氏果然又給他一筆欵子,世昌逕自出外,見了岳父,不睬而去,接着林氏也被鄰居邀去玩牌了。
廣叔和他的朋友不禁搖頭!
美娟離過地說:「他不聽我的話,脾氣更壞了!」她問起爸有什麽事?廣叔才吿訴她,因爲鄰居有人病了沒錢請醫生,所以想來借點救救別人,美娟對父親的慈悲爲懐雖有意玉成其事,但她那來的錢呢?而她又不願使父親失望,便悄悄地把金飾給父親去押款,叫爸有錢才贖囘來。
誰料因此種下了禍根!
九
林氏在鄰家玩牌正當緊張關頭,美娟到來,遞給她一封信,林氏大意地放出一牌,包了一個滿貫!美娟於是挨了一頓駡。林氏怕家中留下廣叔,很不放心地催美娟囘去,說別把屋子裏的東西丟了。
另一面,世昌在俱樂部裏聚賭撲克,一擲千金,毫不吝惜…………
今天他的運氣眞壞,輸了一大筆!他興猶未盡,匆匆趕囘家去搬本。
「媽呢?」世昌問美娟。
「她在鄰家打牌還沒囘來,」美娟冷然地答。
「快去叫她囘來!」
「我不敢,先前我才受了駡!」
世昌焦灼地,突然他問美娟:「你有錢嗎?」
美娟道:「我哪有錢來?」
「那麼金飾也行。」
美娟一聽「金飾」兩字,暗吃一驚,却仍故作鎭定,世昌催促道:「快拿出來。」
這就使美娟難以應付了,她期期艾艾不知該怎麼說,但受不了世昌的逼問,終於說:「不在這兒。」
世昌怒火上升,憤然道:「在那兒?快說!快說!」
這時正好林氏囘來,見了便問:「又吵什麽?」
世昌便向媽告狀:「她的金飾不知去那兒了!?」
林氏驚道:「敢是給人偷了!」這句話是針對廣叔說的。
美娟忙辯道:「不是給人偷;是借給我爸週轉。」
世昌不聽猶可,一聽便勃然大駡:「好大胆子!」
林氏也說:「借給你爸也得問准我呀。」
世昌的話更加重了:「哼!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我要拉人!」
鄺家鬧得亂紛紛,忽然廣叔走進來,美娟一見撲過去,忍不住淌下兩行辛酸淚!
廣叔愕然道:「什麼事?」
世昌氣洶洶地道:「問你自己吧!」
廣叔心中已明白幾成,他問美娟:「是金飾的事嗎?」
美娟竟放聲大哭起來!
廣叔這才道:「我料到借金飾會生是非,所以我送囘來不借了!」他從袋裏掏出金飾來放在桌上。
世昌一手搶過,仔細地看,廣叔忍不住道:「看淸是有冒充貨麼?哼!我家雖窮,却窮得安份守己。」
由這導火線,爆炸出一顆催淚彈——世昌驅逐美娟!
美娟淚流滿面地說:「好,我走!」
林氏推議責任,她說:「是你目己願意走的,日後可不能說我家逼你呀!」
廣叔說:「美娟,走吧,囘去不會餓死的。」他隨着叫美娟收拾東西。
「不許拿走鄺家一件東西!」世昌說。
「誰稀罕!」美娟把包袱揚示:「檢查吧!」
廣叔和美娟離開鄺家了。
林氏反安慰世昌:「娶她囘來許多年,蛋都沒得生一個,走了就算。」
世昌毫不介意地:「是嘛,有錢怕娶不到好媳婦!」
林氏猛省起有封信,急忙拿出來給世昌看。
「咦?」世昌怪叫道:「爸怎的眞囘來啦?」
林氏大喜:「是嗎?」
「爸說那邊找錢難,不如囘來再作打算。」
「囘來就好咯!」
「媽□爸囘來了叫他買座新洋樓享享福。」
林氏腦中浮了美麗的遠景!
十
美娟囘到娘家,和爸相依爲命,重獲天倫之樂,鄰居也都同情她的境遇,爲了設法減輕廣叔的負担,他們替美娟介紹接洗衣裳,生活倒也還過得去。
廣叔閑來和鄰居們談起世昌的爸——福伯,他說:「我同他自小玩泥沙玩到大,後來因爲他嫌在鄕下耕種苦,就出洋憑一雙手找錢——唉,想不到他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竟讓那麼一個敗家仔花天酒地!……
十一
廿多年了,福伯終於賦歸。
一艘大郵船駛進了海口。
郵船泊岸了,旅客們紛紛從碼頭出來……
世昌爲了迎接金山囘來的爸,他邀了尊尼,芬妮等人乘了輛巨型汽車來碼頭,在他們想來,世昌的爸一定是個衣冠楚楚,豪光煥發的派頭人物了,其實不然!
福伯却原來是個土頭土腦,衣衫不整的老頭子,從他蓬鬆的白髮和臉上的縐紋看,他是個歷盡風塵,飽受滄桑的工人——不錯,福伯在金山是替人洗衣的。
世昌和同來的人都朝高貴模樣的旅客注視,結果世昌失望了,他看不到爸爸的影子!
福伯呢?福伯背着累贅的行李,踏上這濶別了的土地,在探尋家人的踪影,却一樣的使他失望!
世昌等人開動汽車走了。
福伯也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警察問路……
十二
在鄺家,林氏因爲美娟不在了,大小事務都得自己動手,她正忙着,門鈴響了,瞥見進來的人風塵滿面,架着眼鏡,向自己瞧得入神,兩人上前看淸楚了,不禁相對歡呼,廿多年不見了,今天久別重逢,兩老眼睛裏湧出了熱淚!
「世昌呢?」林氏驚奇兒子沒有接爸。
「不見他呀!」福伯也感覺驚奇。
「恐怕他認不得你了,唉我說自己去他偏不肯,說我會失體面。」
福伯不再說些甚麼,只在腦底裏想了許多,如世昌這孩子怎樣啦?今後的家庭生活怎樣啦?……等,半響,他感覺手脚酸痛,才說:「坐了廿多天的船,累死了。」
林氏體貼地道:「那你就歇歇吧,行李我會收拾。」
門外,世昌囘來了,一眼看見地上雜亂的行李,便問:「媽,爸囘來了?他呢?」
林氏說:「你怎的這般糊塗?」
世昌看看福伯:「是他?」如果不是媽在証實,他眞不肯相認呢!
福伯看見兒子那麽高大了,老懷不禁大慰,忙翻開皮箱,取出一套古舊的西裝來:「這是我幾年前買給你的,好貴呀!」
世昌呆視那套西裝,縐着眉頭。
福伯還以爲兒子客氣,又說:「好貨色呀,你試試呀。」
世昌木立不動,林氏知道兒子不喜歡那套古舊的西裝,但是她不能不說:「昌,你就試試吧,別辜負你爸一番心意。」
世昌只得勉强接過穿上——又窄又短,身體像被綁着,忽然他說:「咦,破的,有心就該買新式的囘來啊!」他把西裝交還爸。
福伯檢着破處,頗覺可惜地,他對林氏說:「補一補便好了。」又對世昌說:「現在到處能吃的不能吃的都貴,找錢不容易哪!」
世昌却說:「外國不同吧?」
「一樣。」福伯霍地又說:「我還買了一件東西給美娟的,晤,美娟怎麽不見了?」
林氏吱唔難答:「……她……」
世昌接着道:「哼,爸別提了,她已經走了!」
「眞的?爲甚麼?」
「偷東西貼外家。」世昌造謠:「你問媽。」
林氏嘆道:「總之是家門不幸!」
福伯不知是假,略有憤意:「偷東西的女人走了就算了!」
世昌與媽媽,面露喜色。
十三
福伯安靜的渡過了一宵。
翌晨,朝陽還沒升起,霧靄朦朧,福伯已經吃過早茶了,而世昌和平日一樣高臥未醒。
福伯是個勞動慣了的人,好像沒有工作就失去人生的樂趣似的,他在客廳中手持鐵提修理一張壞木椅,敲打的聲音一陣一陣著世昌的甜夢,林氏素知兒子脾氣,她忙出來說:「哎,天一亮就像打鼓般的吵人。」
「木椅壞了不修理怎麼行呀!」福伯說。
「要修理也得遲些時刻,世昌還未醒哦。」
「年靑人應該早睡早起才是,去叫他起床。」
「世昌不慣早起的呀。」
「這劣根性非要他改變不行。」福伯正要進房,房裏的世昌故態復萌,一隻烟盒飛了出房外,落在福伯跟前,他大吃一驚!
「豈有此理!」福伯怎受得了兒子胡作胡爲?他逕至世昌床前,把兒子叫醒,世昌在父親的嚴威下爬起床,連打幾個呵欠,嘴裏埋怨地說:「大淸早催我起來做什麼? 」
「你怕沒工作麽?」福伯便命令式的要世昌揩抹門窗,世昌懶洋洋地敢怒而不敢言,到廚房裏用盡吃奶的力氣挽出一盆水來,他要吩咐女傭代做,奈福伯不許,非兒子親自動手不可!
爸從金山囘來了反要受苦,這是世昌始料不及的惡運!
十四
世昌終於俟爸不注意時隨手拿了一套西裝溜出門去。殊不料却在街口遇着警察,被懷疑盜窃押他囘鄺家查問,福伯見了一怒非小,世昌垂頭喪氣的只好自嘆倒霉,一言不發的繼續工作。
十五
今天世昌本來約定芬妮消遣的。
芬妮在家久等不見世昌來,對着紙牌獨自玩了幾種花樣,正感厭煩,世昌喘着氣走進來,芬妮問起,這敗家仔又在撒謊說是替爸搬行李,芬妮聽說世昌的爸已到,滿以爲從此可以大開一刀。她的媽咪六姑和威廉也有同感,於是讓芬妮陪世昌出外。兩人暗中商量安排一個計劃。
十六
世昌和芬妮逛至市郊外一條小溪邊。
這小溪離開廣叔的家不遠,美娟每天都在這裏洗衣。
世昌那裏會知道?於是,他盡情和芬妮追逐爲嬉,偶然拾起小石往溪中一丟!
溪面飛起水花!
水花濺在美娟身上,她往後看,只見世昌正追逐着一個嬌艶的少女——她內心生起了一陣酸味!心裏旣妬且恨,她妬那少女的奪愛,她恨世昌的浪蕩!
美娟不願再想,也不願再看,她憤然離去。
十七
世昌囘了家。
福伯在一隅攀高扭時鐘的鍊。
世昌把福伯叫了下來,他說晚上有個朋友要請喝酒,福伯推不脫,只好依時前去,臨行天下大雨,福伯怕穿新衣糟塌了,便穿着舊衣,手持洋傘赴宴,在那兒,世昌見爸的模樣認爲有失體面,打發他轉囘家,福伯和世昌心裏都不快興!
██請世昌的爸喝酒,原來是六姑和威廉的計劃,他們想在這金山客身上打主意!
然而,這第一個計劃却沒成功。
十八
六姑和威廉的第二個計劃便落在世昌身上,他們敎世昌向爸提出合作生意。
然而福伯並不上釣!
「爸你幾十歲人還不化!」世昌說。
「我說你才不化,你以爲爸眞的掘到金山麼?爸找囘來的每個錢拗開了有血的呵!」
「現在是拿錢同人合作生意,對了,爸你說開間舞塲好麼?」
「哼,不熟不做,要麽做我的一行。」
林氏聽了,忙問:「開洗衣店?」
「唔,兩父子合作。」
世昌認爲洗衣這行不體面,不屑做,他反對!
十九
福伯眞的開起「福記洗衣店」來了!新張伊始,福伯在店前壁上貼了張街招,寫着「本店招請熨衣工人一名,合意者面商。」
福伯才轉囘店內噴水熨衣,店外恰巧美娟經過,她發現了街招,沉思片刻,終於踱入店內,福伯原就不曾見過自己媳婦,他還以爲美娟是顧客呢!
「幾件呀?」福伯禮貌地問。
美娟抱歉道:「不,我是想問問貴店請到了工人沒有?」
「哦——」福伯向美娟打量打量:「你做過這種工作麼?」
美娟正欲囘答,顧客上門福伯迎了過去,美娟便順手提起熨斗熨衣,福伯送出了顧客轉囘來,見美娟已代自已熨好了一件,他拿起來看看:「唔,熨得不錯。」他很滿意,便接着說:「如果你想做,每個月給你工錢卅元,日後店中生意興旺再加,你的意思怎樣?」
美娟初不料一說就會成功,她連忙表示願意接受,福伯道:「那麽卽刻可以上工,你跟我進裏邊去吧。」
美娟進去工作後,福伯出來,却見世昌吹着口哨撞入:「爸,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什麽事?」
「我想自己做生意,資本大約三萬。」
福伯截住道:「我那來這麽多錢?你想做生意就到店裏來好了。」
「這樣的小生意我不做——」世昌知道同爸談做生意是沒希望了,便說:「做生意的事慢慢再談吧,爸給我點錢出去交際交際。」
福伯只給世昌十塊錢,世昌只好怏怏而別,囘家再向媽要。
美娟却從後邊捧着一簍衣服出來,猛聽得福伯駡聲:「你這沒出息的東西!」
「甚麼?」美娟還以爲店主人駡她呢!
「沒甚麽,沒甚麽……」福伯堆上了笑容;「對了,我還沒問你叫甚麼名字呢!」
「我叫美娟。」
美娟——留給了福伯一個印象:樸素,勤勞。
二十
世昌拿了錢又去找芬妮作樂了。
一輛汽車停在一家酒店門前,世昌和芬妮下來,携手並肩而入,侍者把他們領進一間房中。
「媽咪知道我來這地方,一定要駡我的」芬妮雖這麼說,看她却有些情不自禁了。
「別怕,我爸已答應給我三萬塊錢結婚呢!」撒謊是世昌最拿手的一套!
芬妮笑了!
世昌把她擁在懷裏……
房裏的燈熄了。
廿一
鄺家的房裏福伯正和林氏談起世昌。
「半夜了怎麼還不見他囘來?」福伯說。
林氏知道兒子一定是和女伴作夜遊了。
「我忘了吿訴你」福伯猛省起白天的事,「我們店中今天請來了個女工,人的品性好,工作也做得好,我想世昌這孩子會歡喜的。」
林氏却不以爲然,她道:「以前世昌那個也是會做的,可是世昌就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子。」
福伯却似乎胸有成竹,他面露得意之色。
廿二
一日黃昏——是美娟放工的時候了,可是美娟因爲還有幾件衣服沒有熨好,仍舊在工作,福伯見了,和顏悅色的說:「阿娟,好收工了,明天熨吧。」
「不要緊,就好的。」
福伯對美娟這種負責任不偷懶的精神衷心暗暗讚許嘴裏還說:「阿娟你這樣眞是難得。」
「工作做多做少有甚麼所謂呢?」美娟邊說邊熨衣。
福伯忽然靈機一動,他試探式的問:「阿娟,你家裏還有些甚麼人?」
「只有一個爸爸。」
「那你還沒嫁人?」
美娟一聽,嘆了口氣說:「別提了!」
「爲甚麽?」
美娟默不作聲。
「丈夫去世了?」
美娟不能不說了:「不,是離開了。」
「哦——那一定是丈夫不好?」
「我一想起就氣!好食難做,整日整夜在外花天酒地,近來還搭上了個壞女人!」
福伯聽了,心裏一陣感觸,他同情她,他說:「這樣的丈夫離開了也就算了,用不着氣,我一世人就最不喜歡那樣的人!」
美娟忽然說:「福伯,這件衣袋裏有錢,二十元。你把它記起來還給人吧。」
「那當然,」福伯是個老實人,他把那衣服的標記寫下,加上註明!「你說得對,做人做生意都不應該貪。」說到「貪」字,福伯嘆了口氣,說:「我以前有個媳婦,她就是貪錢,攪到偷東西。」
「哦?」美娟忙問:「後來?」
「我兒子把她驅逐了!」
美娟一陣難受!但是她說:「福伯,這樣的媳婦走了也就算了。」
一番談話,福伯更喜歡美娟了,他暗自沉思:「能娶她做媳婦就於願足矣!」
於是福伯决定邀美娟的爸爸見面,意思是對美娟的家人再深一層認識:「今晚我請吃,你同爸一塊來。」
「福伯別破費了。」
「用不着客氣,一言爲定。」
廿三
福伯興冲冲的囘到家裏,一見林氏就問:「煮過飯沒有呀?」
「正要煮。」
「不用煮了,今晚大家到外邊吃。」
床上的世昌聽了隨卽躍起道:「到外邊吃?好極了!」
林氏却詫異的問:「爲甚麼?」
「不用問,到時便知分曉。」他說着進去洗澡。
世昌對林氏說:「媽,今天爸怎的那麼高興。」
「誰知道!?」
「誰道說爸轉性了?」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唔,我先出去。」他趕忙換衣。
福伯連聲叮囑世昌一定要依時到。
世昌走了,林氏忍不住問福伯:「到底爲了什麼?」
「當然有事咯!」
「你不說明我不去。」
福伯只好說:「我約了個女孩子預備介紹給世昌。」
「就是那個女工?」
福伯頻頻點頭。
廿四
鄺家喜氣洋洋的,然而在另一邊,芬妮却對着六姑哭哭啼啼!
「千叮囑萬叮囑不要上了男人的當,你偏偏那麼笨!」
原來六姑爲了芬妮失身於世昌而大鬧。
芬妮變成淚人兒,她嗚咽地:「他說要同我結婚嘛……」
「結婚?怎不見他來娶你?」六姑怒恨恨的!「給男人得了便宜還會管你死活嗎?」
芬妮哭得更大聲了,電話鈴聲忽然大作。威廉拿起話筒,問知是世昌打來的,六姑連忙叫芬妮去說。
世昌吿訴芬妮,他今晚有約會不能來,六姑敎芬妮問他誰請客?世昌說明了,六姑隨卽計上心頭,再敎芬妮問在那一家,世昌電話收了,六姑便催促芬妮和威廉快換衣裳,而且說:「他和父母在一塊我們正好去問個淸楚!」
「對!」威廉右手一劃:「去找他們算賬!」
好戲就在後頭了。
廿五
世昌施施然走進了酒家。在一隅廂房內坐下等着。
福伯和林氏都早已入席。
接着來了美娟和她的爸廣叔,因爲美娟不知道福伯在那一廂,只好和爸在另一隅先找個坐位。
廣叔今晚眞不巧,他說:「有得吃,肚子却不爭氣!」手摸着肚子而行開。
美娟獨自坐着,世昌一雙眼睛總是那麽不規矩的亂瞧, 他發現了美娟,於是走過去,用鄙視眼光向美娟打量,美娟也以怒目相視,世昌還譏諷道:「想不到你在這兒找生意!」竟把美娟看成個下賤的女人!
美娟怎受得了。她不甘示弱,兩個人的話語針鋒相對……………
福伯等得不耐煩,獨自走出廂房,正和廣叔碰面,兩個人都停住了脚步,都在囘憶當年朋友的相貌,福伯想淸楚了,叫了一個:「你不是廣叔?」、
廣叔也說:「你不是福哥?」
兩個人久別重逢,携手向就近的桌邊坐下談起舊事來。
福伯忽道:「阿廣,你太對不起這老朋友了,居然和女兒串通拿東西。」
廣叔不聽猶可,一聽怒火上升他責備福伯縱子行兇,亂侮辱好人!
兩個人正吵得要動手打起架來,猛聽得一陣杯盤碰擊聲,一齊囘頭看,都驚奇他們的兒女怎得會扭作一團!急忙過去把自己兒女喝開,廣叔指着福伯問美娟:「你說請吃飯的就是他麼?」
美娟點點點,福伯一愕,也指着廣叔叔問美娟:「他就是你的爸?」
美娟莫明其妙地「你們認識的?」
婦伯這才意曾到一切都錯!他說:「大家今晚談個清楚吧。」
福伯和廣叔兩家人圍坐在一桌,正要談個水落石出,忽然撞進三個人來,世昌一見大驚,那三個人就是芬妮,六姑和威廉。
芬妮見了世昌撲過去大鬧…………
福伯勸開了,六姑像連珠炮響轟得福伯頭昏腦漲……………
威廉聲勢汹汹的說:「我們要用法律對付!」
世昌縮在一邊。
芬妮,六姑,威廉鬧了半天,走了。
福伯終於明白:美娟原來就是自己求之不得的賢淑婦,世昌這孩子不長進!他慚愧的向廣叔和美娟致衷心的歉意!
要不是林氏阻擋,世昌早已飽受老拳!
大家不歡而散………………
廿六
翌日,福伯在客廳裏怨林氏不管敎孩子,弄成這個樣子。
世昌頹喪在一邊。
忽然門鈴响了,進來的是差人。
「什麽事!?」福伯驚奇的問。
「你們押的房子到期了,債主要收去。」差人說。
「什麼?」福伯緊張地問。
「你們用鄺林氏名義把這房子押給人呀!」
福伯看看林氏!
林氏看看世昌!
「昌!是你把房子偷偷押了?」林氏不責駡起自己溺愛的孩子了。
世昌惶恐萬分的,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
這可把福伯激怒了,他這一輩子辛辛苦苦賺錢滙囘來爲一個家,而這個家竟被不長進的兒子敗了!怎不叫他怒火冲天!
「怎麼樣?要這房子麽就得還債。」差人說。
林氏望望福伯。
福伯意冷心灰的吿訴差人:「你們把這房子收去吧。」
差人走了。
福伯忍不住心頭燃燒的烈火,把世昌驅逐出門外!
林氏抱頭痛哭…………
福伯說:「孩子小的時候不敎,大了便無可救藥了,預備明天一早搬家吧!」
他們搬到那裡去呢?搬到福伯洗衣店去。
廿七
世昌被逐出家門,竟去找芬妮,他是那麽想:「我曾在芬妮身上花了不少錢,她總該同情我。」
可是,六姑會同情他嗎?她還要問他賠償芬妮的損呢失!
世昌又被逐出芬妮的家!
廿八
俗語云:有錢有吃親兄弟,無錢無吃陌路人!
不錯,世昌四處碰壁,走頭無路,連往日的好朋友尊尼看見他也不相認了…………
世昌初嘗到人情的冷酷,也才囘味到家庭的溫暖!
廿九
於是,世昌沉淪了,街頭巷尾,簷前壁下變成了他的家!正所謂半世風流,半世墮落!
三十
世昌走上人生途程苦難的一段。
在這期間,他體驗到一個人不能跟上時代,便會被時代的巨浪淘汰!
他開始覺悟!
他開始懺悔!
卅一
這一天。
世昌漫無目的地走到往日和芬妮嬉戲的溪邊。
在這裡,他看見美娟在溪中洗衣,爸爸和媽媽一把年紀了也在賣力……
世昌本能的良知,使他走向溪中,與美娟一般工作…………
美娟首先發現了,她悄悄走去吿訴福伯。
福伯望着世昌,面上流露出快慰的笑……
他們都在想:浪子囘頭金不換!世昌還是有希望的。
世昌拾起頭,看見他們,眼前展開了新生光明的遠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