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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姬
這一天傍晚,高華君走到海濶別莊來,看來他的年紀剛好過了三十歲,長得樣貌英俊,只是掩不了臉上飽經世故的神色,而且也帶有一份疲乏和憂愁,正像這時的秋天的黃昏,無限落寞。
他在海濶別莊內找到了衞蘭枝和她母親,別莊裡面燭光黯淡,加上只有母女兩個,倍顯得景況凄凉。等到高華君報過他的姓名,同時把一枚白金指環和一隻鑲作精巧的別針交給蘭枝的母親。吿訴她他這一次從老遠的地方來到這兒,目的就是遵照她的女兒衞迷姬的臨終遺言,把這兩樣迷姬心愛的紀念飾物帶回她母親的身畔,好得像她的靈魂也永遠在她母親左右一樣,這個中年婦人馬上又給鈎起對於死在異地的愛女的悲切,她涕淚縱橫,只是說:
「我可憐的孩子…………」
倒是蘭枝想起來說:
「高先生,我姊姊生前寫給我們的信裏說,你是她的好朋友,現在就請你說說她那時的生活情形吧!」
明知道這也是使大家都感覺痛苦的了,高華君還是沉痛的說出那段逝去的往事。
兩年前的春天,高華君正在香港,那時他是一個頗負時譽的新聞記者,一個他的朋友請他到新加坡去,共同在一家報館工作,所以華君是正寄住在香港一個朋友劉肇森的家裡,等有關當局把申請領護照的事批准,就馬上動程到那邊去。當然他還向幾處有關的地方奔走,好等護照早點發下來。
這一天他在九龍靑山的公共車站等着車子,他是要囘到劉肇森家裡去。
香港這地方老是一片擠聲,無論上電影院到茶座去或是要乘電車,老要擠個不亦樂乎,第一輪車開來,高華君給擠得落在後面,拿着的東西也掉到地上,當他俯身檢拾的時候,看見旁邊一個女人的東西也掉到地上,他一起替她拾起來了,那個女人有禮貌的向他說:
「謝謝你。」
第二輪車子開來,那個女人和高華君都乘上了。
那輪公共汽車像個婀娜的女人般搖幌着前進,高華君發覺剛才一同上車的那個女人還是站着,身體不平衡的左右搖擺,有一次差點兒跌到高華君懷裡,她不安而帶點嬌羞的說:
「對不起。」
「沒要緊,你請坐吧!」高華君說着就站起來,讓出那個座位,女人不大推却的坐了下去,又是溫文的向高華君道謝。
公共汽車繼續前行,女人從手中拿着的一個紙套裡抽出一張照片來看,只是剛抽出一小半,看了看又套了囘去,高華君冷眼旁觀,看的淸楚那正是一張X光檢驗照片,心裡暗暗替她惋惜,這樣美麗的一個人兒,竟然染上了肺病。不覺深深的望着她,好像她也發覺了,在下車的時候兩人還互相望了一眼,她下了車,於是高華君又坐到原來的座位上,却發現座位上有一瓶被遺下的藥水,他想吿訴那女人的時候,車子已經開動了,他不禁怔怔的看着手中的藥瓶出神,瓶子上寫着的病人名字是「溫先生」。
囘到劉肇森的家裡,高華君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到那藥瓶上寫着的醫院,去詢問那個姓溫的病人的地址,然後他準備托劉肇森的僕人老趙照着地址把那瓶藥送還給那個女人。
這時,肇森剛好從內廂出來,他是個做生意的,人是十分老實,而對於他那個遇事多疑的太太更是唯命是從。
見了華君,他就非常高興的吿訴他,他太太要給華君餞行,晚上請他到麗池夜總會跳舞,跟着他又說:
「說老實話,我總是希望你留在香港的,雖說新聞記者是一份清高的職業,但是假如說到在名利方面的發展,那你做了一輩子的新聞記者也沒有什麽名成利就的。」
「我就是愿意做新聞記者,我可以一輩子也不要什麽名利呀,肇森。」華君說。
「還是讓我們老朋友倆合作吧,憑你的才智和經驗,替我主持工廠,我們倒是可以發一筆不小的財呢。」肇森還在支持自己的理想。
華君婉轉的囘答:
「你的好意我是非常感激的,但是我却是個不成材啊,除了寫些似通非通的文章外是什麽也做不來的,而且我已經答應過那邊的朋友,我是一定得到新加坡去的。」
「好吧,我是沒有理由改變你的志愿的,還是談目前的事吧,今天晚上的跳舞計劃怎麼樣?」
「我好意思拒絕嗎?」華君說
「這就是了,哈哈……」然後他又故示神秘的低聲說:「我太太是嗇吝鬼,難得這次破例請客,我們正該樂他一下子,别饒了這個猶太啊!」
忽然劉太太從內廂出來了,她緊接着說:
「好吧我是個猶太,今天晚上就是肇森請客好了。」
他們兩個男人不禁笑了,肇森無可如何的說:「唉好太太,我請就是我請,可是華君是要自己找舞伴的啊!」
「這可爲難了,敎我那裡去找個舞伴呢?」華君露出毫無辦法的神氣說。
但是剛巧這時僕人老趙來吿訴華君,一個叫林薇的小姐找他。這一來,舞伴的問題就解决了,林薇是高華君在重慶時的同事。
晚上,劉肇森夫婦和高華君很早就到了麗池的夜總會,林薇還未來,華君拖着不會跳舞的劉太太在舞池裡轉來轉去,總算挨完一隻音樂,他的白鞋差點給踩成黑色。這時林薇巳經來了,還有一個女人和她一起來,華君認得這正是日間在車站遇見的那一個,經過林薇的介紹,他知道她的名字是衞迷姬,在公寓裡她是和林薇同住一個房間。
華君和衞迷姬起舞的時候,他向她說:
「衞小姐,剛才送去的藥收到了嗎?」
「收到了,謝謝你,我就猜是你替我拾起來的。」迷姬感激的說。
「藥瓶上不是寫着溫先生嗎?」華君又說。
「是的,溫先生是我的未婚夫。」迷姬說。
「哦,原來你已經訂婚了。」華君有點悵然的說。
他倆半响無言,米高風前的歌女正唱着:「意外的相見」。
華君送林薇和迷姬囘公寓去的時候,囘到公寓門口,林薇進去了,華君却把迷姬叫住。
「有什麼事嗎?」迷姬說。
「呀,沒有什麼,我願意你睡得好。」
「我天天晚上都睡得好!」迷姬一笑,進去了。
華君看着她的背影,也滿足地囘去了,迷姬是個可愛的女人,溫文而美麗,雖然他知道她已經訂婚了,但是他也知道他不能遏止自己對於她的愛。
在公寓裡,林薇對迷姬說:
「我發覺高先生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的高興。」
「那是因爲他跟你久別重逢,所以他格外快樂了。」迷姬說。
「也許不,你不知道他很注意你嗎?」林薇說。在她的臉上隱約的有一點痛苦的表情,她一直是愛着華君的,但是華君總拿對朋友的感情對她,她只能在自己心的深處懷着一個愛之夢。但是現在她發覺華君要愛上的正是她的好朋友迷姬。
迷姬帶點嬌嗔的說:
「你又在拿我開玩笑了。」
她的話剛說完,娘姨進來說:
「剛才溫先生打電話來,請你囘來以後去看看他。」
「快十二點了。」迷姬不情願的說。
「去吧,迷姬,」林薇說:「對一個有肺病的人你還是遷就一點吧。」
迷姬見到了她的未婚夫溫仲爾,一個有肺病的人是特別多疑的,特別是他深愛着迷姬,當迷姬向他說明她剛才只是跟林薇一起出去以後,仲爾的懷疑又消失了。但是迷姬却在懷疑她對仲爾純粹由憐憫而起的愛了,而且現在她知道她須要另一個人的愛。
囘到公寓,迷姬看見林薇抱着一張她從前和華君合拍的照片和一本日記睡着了。迷姬輕輕的替她蓋上毛氈,自己也痛苦的躺到床上。
那邊在劉肇森的家裡,華君也滿懷心事,不能入睡了,第二天淸早,林薇接到華君打來的電話,原來華君約她來一次環遊香港,林薇聰明的向着電話耳機說:
「也許我知道你要見的實在是那一個——誰?你總會知道的,我决不敎你失望。」
華君在指定的時間到了郊外的容龍別墅,但是最後只有迷姬來了,她說因爲林薇還得囘報館做一些未了的工作,所以叫她代負嚮導的責任了。
這一天,華君和迷姬在香港的郊外遊覽過許多風景宜人的地方,他們在海邊看帆影,快樂的爬上山嶺,在林下吃過野餐,又雙雙去划船,迷姬快樂的唱起歌來。
到了夜晚,他們仍在一起吃晚飯,華君說:
「今天玩得好嗎?」
「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快樂的日子。」迷姬望着他,含情的說。
「你的眼睛好像藏着許多話。」
「這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對我這樣說。」
「我很羨慕你的未婚夫。」
「也許他並不快樂。」迷姬說。
然後她吿訴華君,對於溫仲爾與其說愛他,不如說是對他感激和憐憫比校貼切,因爲她遇見仲爾的時候,正遭遇了第一次失戀,仲爾對她千般安慰。好教她忘却痛苦,而又深愛着她。所以她就憑着一時的情感跟他訂婚了,現在醫生說他的肺病是巳經進入第二期。
「你後悔嗎?」華君說。
「不,我不能這麽自私,假如我再給他任何刺激,那只有毀了他。」迷姬說。
「所以你是爲了對他負責任,而寧愿犧牲自己的幸福。」華君半挖苦的說。
但是迷姬仍然平心靜氣的說她以爲犠牲了自己,正可以在良心上對得別人。
他們無言的過了一會,華君才輕聲的吿訴迷姬,他很快就要離開香港,他說的時候,眼睛不過看着她,好像害怕驚嚇了她,又好像為這次短促的聚首而傷感。
「一個人走嗎?」迷姬抬起美麗的眼睛,幽幽的說
「是的,我這一向都是一個人在外面飄來飄去吧了。」
「你有事業和工作可以安慰你自己。」迷姬同情地說。
「可是我一直在想有一個知已,我需要一個人的一份感情,那在我的生命中更是重要。」
迷姬沒有囘答,祗拿眼睛看着華君,華君也正望着她,兩人四目交投,片刻無言,最後高華君說:
「你明白嗎?」
「哦,也許明白的。我們也好囘去了。」
兩人並肩緩緩的走在路上,大家都似乎心事重重,一點愛之火在兩人心中燃燒起來。
走了一段路,迷姬忽然說:
「我想問你一句話。」
「是關係我的嗎?」華君滿懷熱望的說。
「林小姐常在我面前稱讚你,她說你是個不平凡的作家,而且她似乎特別關心你,她很能幹,她可以做一個好主婦。」迷姬說。
「哦,我沒有想過這個。」華君冷然的說。
兩人又繼續走路,經過一個花店,兩人走了進去,華君選了一束白蘭花,向迷姬說:
「你喜歡這花嗎?」
「是的,淸香極了。」迷姬說。
「送給你吧,這正代表了你的性格,愿你像它一樣美麗而淸高。」
囘到公寓門口,華君和迷姬握別,迷姬手中仍然拿着那束白蘭花,兩人對望着,握着兩手不放,華君說;
「希望在這白蘭花沒有凋謝以前,我還有機會看你一次——我愿意你是我的好朋友。」
迷姬低下頭說:
「只要你愿意。」
華君無限依戀的說:
「再見,」
然後他突然轉身走了,迷姬悵然的望着他的背影,又看着手中的白蘭花,心中有一陣莫明的迷惘,愛的種子在兩人的心中萌芽。
迷姬囘到房內,看見林薇正在打電話,見了迷姬,她忙着說:
「仲爾來了,快進去吧!」
迷姬不安而神經緊張的走到房內去,看見溫仲爾低頭坐在那裡,見了迷姬,他無力而苦痛的說:
「迷姬,吿訴我今天你到那裡去了,我要求你別隱瞞我,我到過許多地方找你。」
迷姬心裡一怔,說:
「我在陪一個朋友。」
「是男朋友嗎?」
「是的,我想林小姐已經吿訴你了,這也不是不該的事。」
「我不怪你,」仲爾更加痛苦的說,「我只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爲什麽不早點死去。」
說完,他咳蒼着一逕向門外跑去。迷姬呆了一呆,突然追了出去,口裏喊着「仲爾!」
林薇還在打電話,想喊住仲爾,可是他沒有理會,一直向外走去,隨卽又看見追出來的迷姬,她看見林薇,就站在她身邊。林薇說:
「我明白你的心事,但是仲爾是個身體有病的人,你應該多點遷就他,不該使他傷心。快追他囘來,向他解釋。」
迷姬還是遲疑的說:
「可是他不該無緣無故的懷疑我。」
「感情衝動的時候,自己也會懷疑自己呢!」
迷姬無可奈何的追了出去。林薇又繼續的打她的電話。這一次她的電話是打到劉肇森家裏去的。
迷姬在街外趕上了因情緖激動而昏迷的溫仲爾,又手忙脚亂的囘公寓來,和林薇兩個把他送到醫院去。
這時林薇才有空到劉肇森家裏去,在劉家,他對華君說:
「醫生說溫先生的身體本來就不好,他是不能再受刺激的了,而迷姬是溫先生所賴于支持生命的一切,這你該明白了。」
「這你未免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
「但是你絕不該把事情看得太輕鬆。」
「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我不相信的是你的盛情,迷姬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我不承認我已經愛上迷姬。」
「但是你不能否認你不愛她,我敢跟你打賭。」
「拿什麼打賭?」
「就十塊錢好了,我只想證明你始終逃不了,要墜進情網去,以一個月爲限吧。」
「一句爲定!」華君說着伸出手來跟林薇相握。
林薇也伸出手來!說:
「當心,十塊錢是個小數目,但是將來假如有痛苦的話,那代價是無可估計的。」
「也許我不會輸給你。」華君說。
「但愿如此!」林薇說着向華君而笑,華君也笑了。
以後有十多天華君爲着出口護照的事忙着,他一直沒有再見迷姬,但心中多記掛着她,他想那束白蘭花已凋謝多時了。
迷姬的一顆心也在華君身上,她留着那束乾枯了的白蘭花,滿懷愁思,愛情常是與痛苦俱來的。她嘆一口氣,恰巧林薇進來了,她說:「看你啊,怏要變成林黛玉一樣了,我曉得你的心事,是不是…………」
迷姬趕快插嘴說:
「我請你不要再說了,我已經下了决心不再和高先生見面,免得仲爾疑心,大家不好過。」
「這才是個好孩子。」
看見林薇帶囘來的東西,迷姬問:
「你買了些什麼?」
「送給高先生的,他已經領好護照,明天便動程了。」
「他,他明天動程?」
「是的,今天晚上我請他吃飯。給他餞行,你也去嗎?」
「不,我不去了,」迷姬慌亂的說,「你代我向他致意吧,我也想送給他一點禮物。不過是一些點心,讓他在路上吃的,你替我送給他好嗎?」
「當然好的。」
這一天晚上,林薇和華君在酒吧裏見面,華君感動的向林薇道謝她送給他的禮物,林薇說:
「只要你有空的時候寫封信給我就夠了。」
「我一定寫的,而且也寫給衞小姐。」
「你老在我面前提到衞小姐,假如我是個善妒的女人,我準要把你整個吞下肚子去了。」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人。而且我還請你替我把這一點禮物帶給衞小姐。」
林薇帶迷姬帶囘來華君的禮物,迷姬打開來看看,那是一束白蘭花和一張名片,上面寫着:
「我到底要走了,乘明天晚上九點鐘的船,可能的話,請到X X碼頭來見見面,願你永像白蘭花一樣芳香。」
在迷姬的心頭有一個解不開的結,她躊躇不决的想着「明天晚上九時」這幾個,她在眞愛和道義的中間徬徨着。
第二天晚上,迷姬到底决定和林薇到碼頭給華君送行了。但是她們倆趕到碼頭的時候,船剛開出了,兩個女人站在那裡,各懷心事,眼看着那艘船慢慢遠去,心裡都默祝華君此去事業成功。迷姬想她是愛上華君的了,但是另一個人使她感到心上有一重逃不了的負担,現在華君離開了香港,總算使這件事有了一個停頓,雖然她知道她總忘不了華君。林薇呢,她淸楚的知道他永遠是她得不到的夢中對象,但是她還是傻氣的希望着,而華君愛着的正是站在她旁的她的好朋友。
正當他們到碼頭去送行的時候,溫仲爾就到了公寓找迷姬,他知道她們是一起出去以後,他心緖不寧的坐在迷姬和林薇的房間,隨意的翻動桌上的書藉,却無意的翻出夾在書頁裏的一張名片,那正是高華君寫給迷姬,叫她去送行的那一張名片,他看着那上面的字,沉思了片刻,突然轉身出去了。
林薇和迷姬離開了碼頭,林薇得囘報館工作,就敎迷姬獨自囘公寓去,迷姬囘到公寓,剛進入房間突然看見高華君在那裡,她給嚇了一跳,華君最先道歉她吃驚了,然後他說他到這裡來的目的是想向她們說明,他臨時改變了到新嘉坡去的主意,因爲在動身前一小時接到那邊的朋友拍來的電報,他的朋友跟那邊報館鬧翻了,所以他也沒有到那裡去的必要,當他來到公寓想通知她們的時候,傭人說她們是到外面去了,他索性冒昧的在房間等着。
迷姬聽着他說完了,一半歡喜一半謊亂的說:
「讓我替你倒杯茶去,你請坐一囘吧:」
華君却站起來說:
「不用了,我還沒有吃晚飯,還是我作東道請你到外面館子裡吃點東西吧!」
迷姬很快的答應了,於是他們就出去。
且說溫仲爾離開小公寓,就一逕到林薇工作的報館找林薇,剛巧林薇從碼頭囘來,仲爾見了她,就趕快的問迷姬在那裡,林薇吿訴他她是回公寓去了,仲爾說:
「我有一句話很唐突,想跟你說,那就是迷姬,她近來行動變得似乎很奇怪,她常常跟你一起出去,却不吿訴我她去的地方。」
林薇向他解釋說:
「請你不耍誤會,其實迷姬是個好女子,她不過有時跟我出去走走,你知道太多的懷疑是危險的,迷姬也常常說起你不信任她的話,這在她是痛苦的。」
「但是你似乎有鼓動她離開我的意思,你知道,假如她離開我,我的生命也完了。」
「我絕對沒有鼓動她離開你的動機,而且,不必須要我的鼓動,假如她要離開你,早就不等到今天了,現在她正好好地在公寓裡呢!」
「好罷,我還是找她談談去。」仲爾頗為高興的離開那家報館,逕自到公寓去了。
林薇無論如何是想不到事情是有了變化的,迷姬和華君正坐在山頂的草地上,低低的談着心事,華君對迷姬說: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喜歡你是出于至誠。」
「呌我怎麼說好呢?」迷姬爲難的說。
「雖然你已往跟他訂婚了,但是想一想,你跟他結婚將來會有幸福嗎?你應該爲自己的前途打算。」
「我雖然知道溫不會給我什麽幸福,但是我已經應許過他,我覺得要把我的一生幸福犧牲了,讓他有快樂也好。」
「但是犠牲了自己,他也未必得到幸福呢。」
「不過溫是個可憐人,假如我離開了他,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迷姬仍是不能决斷的說。
「你應該堅强一點,迷姬!」華君一往情深的向着她說。
迷姬不安的站起來,華君也站了起來,拉起她的手,激動地說:
「迷姬!」
迷姬情不自禁的投向華君懷裡,一半痛苦的說:
「華君,叫我怎麼辦呢?」
華君無言,兩人相擁在一起。他們的愛經過這些日子的忍耐,現在都熱烈的表露出來了。
在囘去的路上,華君和迷姬幷肩偎依着,心心相印,華君的心中更充滿着對將來的無限希望,當一個得到一個心愛的人,而自己又為别人所愛,那心中的快樂是無可形容的。
囘到公寓門口,華君說:
「現在,我的一切都寄托在我們的愛上面了,你要堅定一點。」
「是的,你讓我好好的想一想,再見吧!」
他們對看了一眼,迷姬目送着華君滿足的走了,才轉身進公寓去,這時,溫仲爾突然在她面前,迷姬心中吃了一驚,說:
「仲爾,」
仲爾半天不答話,只是睜着憤怒的眼睛,看着迷姬,然後猝然伸出手掌,用力的摑着她的臉頰說:
「哼,你這不要臉的女人!」說完他就轉身到街外去了。
迷姬心中又是驚惶又是痛苦,呆立了半响,突然也追着出門去了。
溫仲爾非常激動的,毫無目的的在街上一直跑,也不理會後面迷姬喊他的聲音,後來他到底停下來了,迷姬很快就來到他身旁,她向他懇求的說:
「仲爾,我請求你相信我,你原諒我吧,假如你不信任,我們可以馬上結婚。」
這時仲爾的咳嗽使他不能支持,他夢幻似的看着迷姬說:
「馬上結婚?是眞的嗎,迷姬?」
「是的,仲爾,」迷姬說,她也希望這是一個夢,在夢中答應嫁一個自己不愛的人。
仲爾在街頭淒淸的路燈下抱着迷姬,他仍是咳嗽着,心中充滿了矛盾和衝動,他知道迷姬愛的不是他,但是他却無論如何愿意得到迷姬。
事情就這樣來了一個重大的轉變,迷姬到底下不了决心,雖她知道仲爾的病一天沉重似一天,她眞心愛着仍是華君,但是他還以爲犠牲了自己就可以造成另一個人的快樂。
劉肇森到底達成他把華君留下來,替他主持工廠的計劃了,華君心中也有很多美好的計劃,雖然他要拋却新聞記者的生活,但是他將要得到他心愛的迷姬,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個人了。
但是就在這時,林薇帶來迷姬要和仲爾結婚的消息,這個意外的消息使華君旣憤怒,又失望,他想不到他突然會從幸福的頂滑滑下來的,而矢誓眞心愛他的迷姬竟然把一切的約言都拋在腦外。但是經過林薇解釋迷姬有不得以的苦衷以後,他也就平心靜氣下來了。不過, 除了那點憤怒以外,他到底不能忘懷對於迷姬的愛,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一件事比這個更使他痛苦難忘的了。
迷姬和仲爾舉行婚禮的時候,一顆心就好像脫離了她的身體了,但是這樣她以為她已經盡了良心上的責任,她想把自己的一切,換回仲爾破殘的生命。心中對於華君的思念却是銘心刻骨,只是對着華君送給她作爲結婚禮物的金心出神。
華君和劉肇森合辦的新生織襪廠,在經過一些日子的籌備以後是開幕了,雖然華君在百忙的時候還念念於迷姬。
新生襪廠開幕的慶祝晚會裏,衣香鬢影,極盡熱鬧,溫仲爾夫婦也給邀請來了,華君和迷姬四目相接,却沒有一個說話的機會,後來還是林薇硬邀仲爾跳舞,華君和迷姬才偷個空到花園中假山相見了。
這時花園裏夜色迷濛,這雙不能結合的痴男怨女在互訴哀曲,華君仍在向迷姬解釋,她這種自以爲犧牲自己就可以成存别人的見解是錯誤的,而這個你自以為可成存的人根本已經失去生的條件,還那能談到幸福呢?而本身的幸福更是最重要的。但是迷姬沒有接納他的話,她以爲能使别人快樂,自己的痛苦也就管不着的了,而且現在仲爾和她已成爲夫婦,華君也有了事業的寄托,三個人都得到自己要得到的,那就不講再想别的了,其實他們三個人都不曾得到自己要的呢。
他們倆這次凄怨而難過的談話到底是沒有結果的,但是這都給到花園裏來尋迷姬,而躲在假山石後的仲爾聽到了。
這晚上,仲爾和迷姬囘到家裏,仲爾就大發雷霆,責備迷姬不該一直都騙着他,原來她是一點也不愛他的,他甚至連他們的結婚照片也捽在地上,又遷怒林薇不該居間存心破壞他們的婚姻。
這一來,仲爾不堪剌激,他的肺病又加劇了,醫生吿訴他一定要長期的靜養才不致使病更惡化。仲爾的父親就决定帶他到海外去過一個時間,也好敎他忘記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仲爾動身的時候,話也沒跟迷姬多說,他們的婚姻已經到了無可挽囘的地步了。
仲爾走後,迷姬更沉淪在絕望和痛苦裡,家裡只有一個憎惡她的婆婆,她常常在看着華君送給她的金心時想到他說過的那句話:
「你應該爲自己的幸福着想,憐憫一個人只能同情他,不能付出愛情,這樣終究是痛苦的。」
仲爾離家一個月了,他連一封信也沒有寫給迷姬,好像就忘記她的存在似的。
有一天突然華君打電話到溫家找迷姬,他說這一天是他的生日,他要迷姬把這一天的時光送給他,讓他們再有一次在一起,迷姬當然是答應了。
晚上,在山頂那塊老地方,華君和迷姬又相見了,月亮照著迷姬美麗的臉龐,但是這張臉却也有着幽怨和愁苦,見了華君她是有了不少安慰,但是她以爲一切都巳經太遲了,命運在捉弄她,華君却說:
「不的,迷姬,現在一切還不會太晚,我們仍然可以找到快樂,能够開始新生的,而且仲爾已經忘却你了,你現在不能再錯誤下去了。」
「眞的你帶我離開這裡嗎?」迷姬帶著希望的說。
「眞的,我們將一同囘家去,在那裡過恬靜的生活,我和你永遠在一起。」華君熱烈的說。
「我也常想囘家去,我還有媽和妹妹。」
「那我們就先結婚,然後再一起囘家,你寫一封吿訴仲爾。」
「這太美了,華君,這一切我都曾經夢想過。」
「現在這不是夢,縱然是夢也快實現了。」
他們親熱的相依在一起,共同憧憬諸夢想的實現。
過了幾天,他們决定不等仲爾的囘信就結婚了,因爲工廠剛要派人到外洋去定一批機器,華君就負起這買機器的責任,也可一起和迷姬到南洋去渡黎月。
一切就這麽决定的,華君在動程的那一天,正在收拾行李,林薇來了,她除了祝福華君和迷姬快樂以外,還給華君留下一張字條,她寫着:
「愿你們幸福,幷時常給我們一點你們快樂的消息,你知道我永遠只屬於一個希望,我的心情不允許我送你們上船了,再見。」
林薇永遠是個好心腸的女人,她得不到她愛的人,但是她還要給他幇助。
迷姬也在收拾行裝。她跟婆婆道别的時候,雖然婆婆也給她一副難看的面孔,但是她一心是想着離開溫家的大門以後的幸福了。
但是,世事往往是出人意外的,當迷姬剛要踏出大門的時候,仲爾的父親和仲爾突然在她前面出現,仲爾粗魯而盛怒的說:
「哼,你要走也不會這麼容易,就這麽憑一封信就想我跟你離婚了嗎?這簡直把我們溫家的臉也丟盡了。」
迷姬在仲爾父子責備下,受不住這突然的打擊,突然吐出血來,昏迷過去了。
剛好這時林薇替華君來催促迷姬動身,看見迷姬吐出來的血,她慌亂了。
「你怎麼了,迷姬?」
「姐姐,我——我是完了,」迷姬衰弱的說「這是□爾傳染給我的,我不能再傳染給華君,而且仲爾囘來,我决不能走了,我求你別讓華君知道我有了這一個病——」
迷姬的話還沒有完就給佣人扶進去了,而且仲爾還阻止不讓林薇進去,她聽見迷姬無力的聲音在裡面叫著 :「林姐姐——」
後來林薇婉轉的吿訴華君,迷姬還得等跟仲爾的離婚手續辦好才能離開,而華君又負着廠方的任命,他只好無可奈何的獨自到外洋去了,誰也料不到事情在短短的時間竟有這麽大的變化。
華君在外洋一直逗留了幾個月,迷姫的病日漸沉重,而且痊愈的希望是很小很小了。
當醫生說出迷姬的病已經很危險的時候,仲爾才向林薇吐露他是後悔了,但是一切都太晚,迷姬已經到了彌留狀態,只是半昏迷的喊着華君的名字。
林薇拍了一封電報給在外洋的華君,他無限焦急的總算是趕程囘到香港了,他恨不得馬上能够去到迷姬的身畔,但是當他去到迷姬的病室的時候,正看見溫仲爾在失聲痛哭。
一切眞的都太遲了,迷姬等不得再見她的愛人一面就與世長辭了,華君是旣失望又悲痛,他只得到迷姬臨終時遺言交給的別針和金心。迷姬本來是以爲犧牲自己,使別人快樂的,但是她是犧牲了,別人沒有得到快樂,却落得自己無限痛苦,而遺下給愛她的人的悲哀更多。
高華君把這一切都吿訴衞蘭枝和她的母親,同時在迷姫死後,現在他就把這些遺物帶來了,衞太太想起愛女生前的一切,而現在她已撤手塵世,一切也不可復得了,三個人也感覺無限的悲傷,華君把一枝白蘭花安放在迷姬的遺像前,他對她的一切的愛和懷思也在這裡献給迷姬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