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歌后故事

　　（一）

　　西京電台最近從東京聘了一位名歌星于琴小姐。

　　于琴之歌，馳譽東京，可說無人不知，曾被譽為鋼嗓的，崛起雖不過二三年，但，其嗓始終不敗，徇為天賦奇才。

　　西京廣播電台，資力雄厚，原有歌星，期約將滿，主持人爲增强號召聽衆起見，不惜重金聘請名歌星，東京與西京相隔數萬里，主持人雖有意懇託東京當地友好，進行向于琴商洽，擬聘往西京電台播唱，只要願就，任何條件皆願接受。奈友人囘覆，謂于小姐極願前赴西京一遊，趁機為西京電台效勞，可是此間期約未滿，俟秋凉後方可成行。云云。

　　日子過得很快，西京旣知于小姐願就他們電台播唱，故合同預先簽，聘金提前匯，如是就把事敦定局了。

　　當于琴小姐飛往西京之日，當地報紙已經大大宣傳了，前往機塲迎接的，一時水洩不通，獻花，拍照，記者，羣相包圍。于琴不但美麗動人，交際手腕又出色，和靄可親，所以未播音，已受到廣大好感。待到當夜電台播唱時，竟然瘋魔了整個西京全城，點唱電話，如雪片而來，預算一下，依所點排定日期，當要連續三個月，始可播送完畢。

　　于琴之在西京紅得發紫，事實經已表現了出來，眞是名利雙收，而其本人則虛懐若谷，無絲毫驕態。

　　（二）

　　城中某女中，學生何冰心，爲醉心于琴之歌，千萬人中的一個，當其上課之際，亦唸唸不忘于琴所播之曲，甚至吃飯，大便，上床，入夢，行路，作事，嘴裏老是哼起來。

　　一日音樂敎師楊步方，敎授民謠，而冰心竟唱出時代曲：

　　「郞呀，郞呀，我的郞；妹心如綢郞心鐵。幾時囘來呀，妹心難熬，郞心堅……」

　　楊步方一怔，手執指揮棒，自講台走了過來，向她斥責：

　　「何冰心，不知習好。敎授民謠，你唱的時代曲。什麽郞呀，郞呀，莫明其妙！下次如此，不必上學！」

　　諸男女生不禁暗自失笑，而何冰心當時雖不「郞呀，郞呀！」可是隔不了片刻，不由自主又郞起來了。楊步方幸已授畢先退，不然老師無法可想，知道該女生爲于琴迷，非一時可改過來。

　　敎師旣退，於是許多男女同學，一齊圍來，討論于琴之歌，的確不錯，其中一女生道：

　　「何冰心的歌，唱來眞像于琴，倒是未來的紅歌星，大家別瞧不起她，以爲被楊先生責備……」

　　當然唱和的人有，反對的人亦有。唱和的，思想往新的路上走，時代曲雖不免黃色，但適合潮流，欣賞有人，不然于琴何至紅得發紫？民謠是開倒車，肯古懂，封建，雖有民謠的保留價値，在這個時代裏，接受的人很少，行不通。敎師一味頑固，我們大家反對。

　　於是又有同學，慫恿何冰心前往電台詢見于琴，索性跟她學習，將來未必沒有出路。何冰心道：

　　「總有這一天去訪問于琴的，你們大家瞧着吧。拜她爲師，一定會答應的。」

　　（三）

　　過了幾天，何冰心生辰到了，在家中特別舉行了一個生日音樂會。原是助興，熱鬧起見，被邀集男女同學及友人很多，擠擠一堂。

　　中有陳彼得者，靑年小白，瀟灑得很，儀表尤美。原來愛慕何冰心已久，然而冰心無動於衷，因她愛的對象却是表兄黃毓琇。所以一個落花有意，一個流水無情了。

　　生日音樂會中，忽有人倡議，當衆道：

　　「兄弟有個提議，想必大家一定讚成。因爲今天爲賀何小姐生日起見，普普通通唱唱歌，沒有什麽意義.……」

　　衆人道：「請你說出來，什麽提議，我們總歸讚成 。」

　　那人道：「應該邀請于琴大歌星來客串助慶，方見生色！」

　　「好極！讚成！讚成！ 那末派誰去請呢？」

　　這個不但提議的人瞠目，衆人都沒辦法，因不識于琴，怎麽請得到？

　　忽然陳彼得起立說了：「有辦法，我的叔父是西京電台主任，只須託叔父轉懇，于琴賣個面子，必會來的。」

「好呀！陳先生，那末趕快。音樂會還有一個辰光始開，趁這當口，拜託了老兄。」

　　陳彼得笑道：「這是兄弟應盡的責任，談不到拜託，今天到的，皆爲賀何小姐來。——好的，我就進行。」

　　陳彼得去了一小時，居然把于琴小姐迎接了來。眞是天大面子。來賓皆大歡喜，何冰心自也高興之至。

　　于琴打扮入時，滿室生輝，甚多人只聞其名而沒有見過的，內內外外擠滿了人。

　　于琴當庭一曲，不愧爲鋼嗓，好是勿能再好，耳朶到底人人有，好壞都知，是故接上掌聲如雷，于琴自然也很高興。

　　座間，黄毓琇益爲傾倒，本來，他是于迷，外且戀其人。此時又因相見機會，格外獻其殷勤，始終陪隨于之左右，一步不肯走開，猶█之附羶，不顧衆人物議。

　　何冰心因傾于琴已久，今天她生辰，于小姐惠然肯來，亦是她的體面。彷彿黃毓琇第二，也就前前後後陪着，兩人間談了很多的話，一個推崇備至，一個萬分謙虛。冰心的父親何國楨，以于琴明艷可人，貌且與冰心相似，因亦以上賓待她。于琴作客他鄉，獲此殊遇，亦感萬分喜慰。

　　（四）

　　其實于琴與冰心固爲同胞姊妹也。事情經過這樣的：

　　起初，何國楨與于琴母相戀於內地，已論婚嫁。他們在戀愛期間，已有肉體關係，致于琴母懷孕，何不知其事。後來正要舉行婚禮，忽遇戰亂，二人在危急之間分手。母於流亡中產琴，母女二人，歷盡艱苦，然母亦不再嫁，一心守何，冀終有一日重逢，故不忘覓何心願，然而人海茫茫，等於汪洋覓針，無法找到了二十年來母已絕望，疑何已死。

　　實則何自母分散後，輾轉至西京，又以改名謀生，二十年來，亦疑母死，故發跡後乃另娶土生女為妻，生冰心。後來土生女又以病故，於焉何亦不再娶，但與女相依為命。

　　此次母及于琴來西京獻唱，但聞何名，知道爲當地殷商，而不知即其丈夫。

　　（五）

　　一日，冰心因戀人黃琇毓失約，心甚銜恨，料必爲于琴處？故至琴寓訪之。

果然不出所料，黃毓琇竟在琴家，且避不見面，琴使之出見黃不得已走出來。

　　冰心當面冷然責問：「 我等你好久，爲何失約？原來你在這裏逍遙！竟然給我料到。跟我走！」

　　黃毓琇倒也直爽，知事無法可掩，坦然承認：

　　「不必跟你走，請以後不必找我了，同于琴已發生愛情，自今而後，斷絕往來好了！」

　　冰心大驚，淚幾奪眶而出，痛駡天良盡泯，終於一怒而去。

　　于琴目睹此情，心大不忍，力勸黃毓琇仍與冰心和好。黃說：

　　「我與她感情已破裂，重建不可能。于小姐，你別勸我，這是不能勉强的。」

　　于琴道：「你爲了我而離開她，所以我心滋覺不安，早知你們二人關係，我不當同你來往！」

　　黃毓琇趁機便在于琴前表示愛慕，期以將來結合，當然又是甜言蜜語說了一大套。

　　恰在這當口，音樂敎師楊步方適至。他是爲了校中爲孤兒籌募基金，定期開歌唱大會，有新接洽。原定冰心担任一個節目，而冰心不知自愛，久疏練習，故此來擬懇于琴能幫忙一個節目，爲孤兒造福，亦善舉也。不料入門，見黃毓琇正跪在地上向于求愛。黃不知楊來，一時窘絕。楊知撞破他們好事，因亦大窘，踉蹌退出。于琴知楊來，必有正當的要事，力挽之，黃毓琇遂不得不先行了。

　　（六）

　　於是楊步方坐下，談到歌唱大會事，琴當然願意出來效勞，不過她還是希望冰心出來担任。

　　楊步方又談到琴爲不可多得歌唱天才，惟應向正當途徑努力，不應播唱黃色之歌。趁機進言一番。

　　于琴感激道：「楊先生畢竟爲音樂教師，談的確實有道理，自應領敎。以後請多指導。」

　　楊說：「于小姐很虛心，自是敬佩，我們論交以誠，就不必客氣，擇我所知奉吿，但于小姐所知，兄弟不知很多，亦請指教。交友如此始有意義。」

　　「楊先生，你說的很對。不過我根基太淺了。」

　　之後楊打皮包內取出自撰民謠，擬請琴唱之，琴唱之外，益欽佩其才，納其議，多向民謠方面努力。又說：

　　「今後我從這一方努力之外，並介紹大作在電台播送，表示欽慕之意。」

　　楊大喜，知琴能知過革新，大大欣慰。二人更因此發生純潔的情感了。

　　（七）

　　何冰心自出門找黃毓琇後，久久不返，她父親念之殷切。想了好久，可能到于琴寓去的，於是親往琴寓找她。不料琴適與楊步方有事出外，不見冰心，而却展開了一個意外悲喜交集的塲面 。原來苦找二十年，雙方疑生疑死之謎，何國楨與琴母在此相遇了。兩人大大驚愕：

　　何國楨指琴母道：「你 ….…你是不是我妻？二十年前我們因戰亂分散？……」

　　琴母亦如此反問。

　　之後互道往事，絲絲入扣，一點未錯。何國楨方知于琴即其親生女。眞是前塵如夢，世事正多變幻，離奇曲折，而今日重逢，想亦天賜以緣。

　　何國楨歡喜以至掉下淚來。他說：

　　「好了，自今以後，我們骨肉團聚，接你母女二人囘家，今天先去佈置，打掃一個花園大房間，給你們母女二人住。——想起來，難怪了，所以于琴的臉，非常像冰心，畢竟兩人同是我生。這次從東京遠道而來，雖爲電台聘請，但，冥冥中是我們相逢日期到了。」

　　琴母亦喜不自勝。

　　（八）

　　何國楨返家，懷了喜悅之心，見冰心已返，正擬吿訴她：于琴實你姊姊，而忽見偕陳彼得正欲出遊，略道一二句，不料冰心大發脾氣 ，向父道：

　　「請爸爸勿提于琴事，對她印象惡劣！」

　　父大詫，急問：「爲了什麽恨她之深？可以說二句給我聽聽，不是解釋不明白的。」

　　冰心不容父親解釋，且雙手掩耳，示不願聽。急急拉了陳彼得出去了。當然，父親爲此事，十分着急，再三阻止暫勿外出，不妨講完出去。結果冰心不從，把父親拉住她的手，使勁一揮，疾行而去。

　　父親爲了尊嚴，不容女兒如此不講理性，大怒：

　　「豈有此埋，爸爸的話，你都不聽，你到什麽地方去，不許走！」

　　冰心偕陳走到門口，忽聽父大罵她，因亦甚怒，急又返身向父囘敬道：

　　「請爸爸不必光火，女兒自承不幸，不聽父言，從今而後，永不返家門！」言畢又急行。陳彼得大窘，跟踪勸之，冰心一邊垂淚一邊奔，陳弄得無法可想，不知冰心受了什麼刺激，神經如此錯亂。

　　（九）

　　是日于琴從電台囘家，其母即以何國楨實爲其親生父，一情一節詳吿了她。

　　于琴驚喜不置。母親說：「明天我們可不必住這裏了，你爸爸有花園洋房給我們二人住了，明天就來迎接了。」

　　「眞的嗎？」

　　「當然眞的，你爸爸親口說的。我們光景二十年沒看見了，我總疑他不在人間，他亦疑我死了。想不到我們都活着，你也這末長大了 。」

　　「媽，好像做夢呢？」

　　「趕快，你去爸爸家裏親熱親熱。問問是不是明天來接我們，還是我們自去。」

　　于琴遵母命，隨即出去訪父。

　　待到父女相見，他們本來相識，因而格外親切。可是父親吿訴她道：

　　「你妹妹年幼無知，白天不聽話，發脾氣出走，直到現在不返。聲言從此不囘家門，不知所爲何事而如此掘强，莫明其妙！」

　　于琴憂慮道：「妹妹到什麽地方去的呢？………」

「不知道呀！」

「爸爸，你爲什麽不拉住她？」

「爲之拉她不住，脚生在她身上的！但是我已氣昏，隨便她！沒路走，總想到囘來。」

　　正這時候，楊步方來，謂校中爲孤兒募款，因由本校名義出面，舉行歌唱大會，而自己歌唱班學生反不登台，自是不合，故仍要冰心唱歌。前數日已當面千叮萬囑，她答應來唱，忽又不至，正等她登台，所以特來催促。

　　何國楨手攤攤氣惱道：「同我鬧意見出走了，沒法找到她！此事作罷了吧。」

　　于琴亦加證明。楊步方大急而跳脚。幸于琴慨然願化裝代妹出塲，二人面目本來相同，可分辨不出，冒過這難關。楊步方大喜，隨即俟化粧畢，拉了就走。

　　校中籌欵會，節目甚多，觀衆擁擠，塲面熱鬧。等到冰心這節目出塲，報吿員仍用冰心小姐四字，而不提于琴，一曲旣畢，掌聲四起 ，人皆以冰心之歌，不但大見進步，而且完全師于琴歌星之腔調音韻，直可亂眞，前途無可限量。所以同學們羣相圍攏道賀，皆以冰心目之，然于琴窘絕，防事拆穿，百方躱避，幸楊步方以敎師資格，排除包圍，總算不露破綻，安然冒過。

　　（十）

　　冰心自偕陳彼得二人出外後，當夜果不囘家，又飮甚多酒，以解煩惱。陳彼得因愛之，故始終陪隨左右，防生意外，而在冰心父前亦有交代。冰心酒後，聲言道：

　　『我必須向于琴報復，雖然是名歌星，對她的沒有私德，我已看她一分錢不値 ！立誓報復。我同爸爸吵鬧，亦因她而起，當時心境惡劣，直可持刀殺人！』

　　陳彼得苦勸不已，說道 :『與其報復，不如參加歌后競選，我可帮助你忙，運用權力，拉攏關係，大量投你票。使你獲選，而于琴落選，讓她無地自容，不是你成功？比報復勝萬倍！』

　　冰心認爲很對，允其請，接受其勸，乞以積極進行。當夜乃宿陳家。

　　冰心失踪二日，何國楨派出大批的人四處找尋不得，不料見報刊出冰心競選歌后消息，驚喜憤慨系之，此分明與乃姊鬥，如何鬥得過。然又找她不到。可是于琴愛妹心切，决計退出競選，庶幾其妹可能獲選，是亦給予一種鼓勵。而在冰心聞之，則大喜若狂，誤會于琴知難而退，事實不知于琴乃愛她，手足情深耳。

　　（一 一）

　　那料歌后競選之夕，冰心因醉後失嗓，竟不能歌，事之不巧乃爾，實使陳彼得急得走頭無路，不論歌之好壞，不唱如何能獲選，天下决無此理。乃無法可想，奔吿楊步方，用什麽方法解救此急？

　　楊步方胸有成竹道：「不必急，我有特別辦法，包你安然度過難關。」

　　陳彼得汗落如雨，急問什麼辦法？楊步方道：

　　『事很祕密，暫時未便奉吿。好吧，你走，我立刻替你進行。』

　　（一二）

　　原來楊步方的祕密妙策，又襲募欵暗拉于琴庖代冰心故技，何况電台上播音，格外不會拆穿西洋鏡。當時，奔告何國楨，又商於于琴。沒第二句話，于琴隨趕電台，代妹播唱。且所唱者摒絕黃色之歌，悉採取楊步方之民謠，故一新聽衆之耳，得到大大歡迎。

　　競選結果，冰心竟獲選爲「一代歌后」。但，氷心此刻已囘心轉意，因得父吿，又得黃毓琇吿，于琴實乃你姊，二次歌唱，皆為其代，可見姊妹情深，不當再鬧意見，且感謝之猶恐不及了。

　　於是冰心囘家，向父認罪，向姊道歉，並向電台宣佈，謂競選歌唱，實為其胞姊，不是她本人。「一代歌后」頭銜不敢掠美，應該是她姊姊得的。

　　（一三）

　　至此冰心頭腦頓淸，一悟百悟，知道愛情之不能勉强。陳彼得待她旣誠，自應接納他的愛。於焉宣吿擇期訂婚了。

　　黃毓琇之追求于琴，亦吿成熟。眞是兩對情人，各得其愛，各有其燦爛幸福歸宿。

　　何國楨與妻旣久別重逢 ，自亦有其心頭甜蜜，溢於言表的，又眼看两個女兒，都有所屬，不覺相視而笑。 老懷彌慰，可想象得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