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湘子●
(一)
暴雨初晴,落花遍地,老翁何夢霞正慢步於梨林中,梨樹方經風雨,殘枝滿徑,夢霞無限低徊,俯身下去,拾了一枝花,自言自語說:「今年的梨花又盛開了,開到如去年一樣的燦爛,可是情境依舊,而人事已非,我心愛的梨影已經芳魂消逝,觸景傷情,想起旣往的事令我無限傷心。」他徐徐踱到石櫈上坐下去,縈思往事,歷歷在目。
X X X
時値新年,家家戶戶懸燈結綵,街上來往的人都穿着新衣,挽着送年的禮物,街頭巷尾獅鼓聲和炮竹聲夾在一起熱鬧非常。夢霞由一個朋友的介紹由姑蘇到蓉湖來任敎職,他遵母親的吩咐,想去探訪遠戚崔氏,經過熱鬧的街道,依址來到崔家的門口,看見門外一片荒凉,落葉滿階,和剛才觸在眼簾的宛如兩個世界,他在門外想了一想,才輕輕敲門,俄而崔家的僕人阿祥出來,夢霞低着聲問:
「這家是姓崔的嗎?」
「是,你找誰呵?」
「我姓何的,是這家的表親,是由別個地方到此來探訪的。」
「哦!請進來坐吧!」
阿祥遂帶夢霞到裡面去。
(二)
阿祥來到客廳,看見崔翁正在燒炭爐,他卽趨上前說:「老爺!有人找你。」
崔翁囘轉頭來,問:「誰呵?」
時夢霞亦已行上前說:「崔伯,我呵。」
崔翁向夢霞打量了一番,縐着眉說:「你是誰呵?」
夢霞微笑着說:「我是夢霞呀。」
崔翁還是想不出夢霞是誰,此時崔太已由裏面出來,一看見夢霞,則跑上前說:「哦!夢霞是嗎?」
夢霞連忙說:「伯母!恭喜,恭喜!」
「我們已十年不見略,坐吧!」崔太復向裡面叫:「秋兒呀!斟茶來。」
他們三個人乃坐下去。崔太很歡喜地招待夢霞,但崔翁仍不懂這個客人是誰,以疑訝的眼光望着他的太太。崔太乃對他說:「他就是我們姨媽那個外甥的表妹妹的兒子呀,就是以前我們在城居住時隔鄰何伯的兒子,時常和我們的筠倩兩兄妹一齊玩的。」
崔翁至此才恍然而悟,說:「哦!你令尊好嗎?」
夢霞答:「他老人家已於去年辭世了。」
崔翁夫婦聽着這個不幸的消息,都爲之搖頭嘆惜,夢霞說:「我本來是在大學工科讀書,自從爸爸死後家道中落,阿哥的身體又不好,所以連書亦不讀,這次到這裏來是來任此間學校的敎師,阿媽叫我來問候你們的。」
崔翁唏噓着說:「唉!我沒有出去做事好久,我的兒子前年又去世,掉落一個老婆和一個小孩子……」
夢霞說:「唉!眞是想亦想不到的。」
當他們三個人正在談話的此時,鵬郞坐着一架三輪車駛出來,筠倩跟隨在後,崔太馬上呼喊:「筠倩,你看是誰呵?」
夢霞連忙起身對筠倩說:「筠倩!你認得我嗎?」
筠倩思索一番說:「哦!霞哥!你來呵。」
夢霞答:「是呀,你好嗎?在那兒讀書?」
筠倩說:「在女子中學讀書,這學期快要畢業咯。」
夢霞問:「幾時開課?」
筠倩答:「再過幾天。」
「她是在學校寄宿的,一兩天就要囘學校去。」崔太一邊囘答夢霞,一邊看見鵬郞在着玩車,她向鵬郞說:「鵬郞,快過來,快來向何先生拜年。」
鵬郞幾聽話,立把車子放在一邊,走過來說:「恭喜,何先生!」夢霞喜甚,遂由袋子裏掏出一元給鵬郞。
崔太乘機說:「夢霞,這次難得有這樣的機會,鵬郞我很想給他進學校,他媽又疼惜他,不放心讓他到學校去,這樣吧,你如果有空的時候,就到我這裏來敎敎他好嗎?」
夢霞說:「好的,我晚間有空,就可以來敎他。」
崔太說:「這樣我想不大方便,不如你搬到我們這裏來住,這裏亦沒有幾多人。」
夢霞起初躊躇不决,後經崔翁及筠倩的慫恿又想着自己所任職的學校校舍簡陋,不便居停,乃答應搬到崔家來住。
(三)
夢霞去後,鵬郞拿了錢囘到母親的房中。鵬郞的母親白氏名梨影梨娘,正在房中背鏡綉花,鵬郞一進來叫:
「媽!給我收起來。」
「梨影看見鵬郞手中拿着一塊錢問:「誰給你的呵?」
「是何先生給我的。」
「何先生!」
梨影心想那裏有這個何先生,正在疑訝的時候,筠倩進來。
筠倩微笑着說:「哦!你未見過的。」
鵬郞說:「阿爺還叫他來敎我讀書呀。」
梨影莫明其妙,口中說:「讀書!」
筠倩說:「是呀。」
梨影乃對筠倩說:「我看鵬郞年紀還小,不如讓我自已來敎他更好,何必要請人呢!」
筠倩說:「有什麼要緊,都是自己人,他還要來我們這裏住的呵。」
梨影素極疼愛鵬郞,自知孩子素性頑皮,現在聽說家姑要請人到家裏來敎他讀書,心中殊覺憂慼。
(四)
第二天,夢霞在校中的宿舍裏,把行裝收拾妥當,預備起程,校長秦石痴和敎員老李等來看他,夢霞說:
「不痴兄,我已找到那個姓崔的親戚了,我想搬到他家裏去住。」
不痴說:「好呵,這裏校舍簡陋,到那邊去住亦好,等我通知庶務以後不必開你的飯。」
夢霞說:「不,我要囘到這裏來吃飯的。」
老李說:「喂,老何,崔家有個新寡文君,生得多麽漂亮,你想不想做個司馬相如?」
「老李,請別開玩笑吧!」夢霞挽着行李向石痴說:「我走了,再見。」遂徐徐步出宿舍。
夢霞來到崔宅,由亞祥替他拿上行李,一同來書房,正碰見崔太一家人都在裏面閒談,他們看見夢霞到來,馬上起來迎接。
崔太說:「我們這裏地方太狹小,請別客氣。」
夢霞笑嘻嘻的說:「不,打攪你們是眞。」
筠倩喜溢眉梢,搶着他們的話頭說:「霞哥,你來呵!」
崔太看見梨影站在一邊,遂把他們介紹,指着梨影對夢霞說:「你們未見過的,她是鵬郞的媽。」又對梨影說:「他就是何先生。」
筠倩說:「霞哥,房間佈置得好嗎?」
夢霞說:「很好,很好。」
筠倩很得意地說:「是我和阿嫂佈置這間房的,花了大半天的工夫咯!」
夢霞說:「這太麻煩你們了。」
他們幾個人忙於替夢霞安置行裝,繼而崔翁走進來,對着筠倩說:
「筠倩已經夠鐘了,還不起程,再遲恐怕趕不及搭船咯。」
筠倩給父親一提,猛然大悟,急走近夢霞身邊說:「是咯,霞哥,我現在要趕囘學校去,下次囘來再見吧!」
夢霞說:「好,再見!」
筠倩遂和父母道別,步出書房,梨影亦隨之而出。
崔翁乃對夢霞說:「你在這裏應當爲自己的家一般樣,如果需要甚麽東西可吩咐亞祥或者秋兒就好。」
夢霞唯唯稱是,崔翁夫婦乃相隨出房。
(五)
當夜鵬郞到夢霞的書房去讀書,梨影獨處房中,心殊憂鬱,忽然聽見鵬郞的叫聲,以爲被夢霞鞭打,連忙轉移玉步,到書房的窗外望入去,看見鵬郞並非被打,而是和夢霞正在地下玩耍,鵬郞且騎在夢霞的背上,當牛驅使,心乃稍慰。不久,夢霞在地上爬行,至門口,瞥見有一雙女人之脚,拾頭一望,嚇了一跳,原來梨影已站在他的旁邊。
梨影微笑叫:「何先生。」
夢霞狠狽萬分,急由地上爬起來,苦笑着叫聲:「阿嫂!」
鵬郞無邪氣的說:「媽,先生同我騎水牛。」
梨影說:「你爲何這樣頑皮,你看,把何先生的衣服都弄髒了。」
夢霞微笑說:「不要緊,是我叫他玩的。」
夢霞乃拖着鵬郞的手到書枱上去讀書,鵬郞連聲讀「牛會耕田,牛會拖車……」
梨影心中快慰萬分,乃步出書室,囘到自己的房裏去。
(六)
有一天的早上,秋兒在花園晒衣服,夢霞剛要到學校去上課,由秋兒的身邊經過,忽又囘轉身走到秋兒的面前說:
「秋兒,今晚秦校長請飮,我或者慢點囘來你叫鵬郞自已練習寫字,溫習功課。」
「哦!」秋兒一邊聽着夢霞的吩咐,一邊依舊晒衣。
夢霞去後,亞祥走過來,對着秋兒說:「秋兒呀!隔壁那個阿偉來找你呵。」
秋兒聽見是自己的愛人要找她,心殊欣喜,說:「多謝祥伯。」
亞祥說:「當心呵,不然給老爺知道就不得了。」
「知道了。」秋兒把最後一件衣服晒好,匆匆地把衣盆放在一邊,乃由後門走出去。到了走廊,正遇着阿偉。「偉哥,你來呵。」秋兒說着向四處窺望遂和阿偉到門外去。
秋兒問:「有甚麽事嗎?」
阿偉說:「我們的婚事,我來找你,想同你去和你媽談一談,你有空嗎?」
秋兒答:「我還未做完工夫哩。」
阿偉說:「這樣呵,那麼你晏點同家,我到你家裏去等就是。」
「好啦。」秋兒催促阿偉囘去,然後把後門關閉。
到了黃昏時候,阿偉先到秋兒的家,一會兒,秋兒亦已依約而至,秋兒的母親二嬸正在廳上閒坐,阿偉走上前,先向二嬸問候,卽說:「伯母,我同秋兒大家相愛這麼久,我打算最近同她結婚,伯母,你的意思怎麼樣?」
二嬸說:「好,我都好贊成,不過秋兒的父親生前借了崔家幾百塊錢,現在還沒還淸,不知崔老爺肯不肯讓她走?」
阿偉說:「這點我亦知道,我已接到阿叔一封信叫我去他那邊做工,我打算好好地工作積蓄些錢,將來一有錢,我就可以囘來。」
二嬸說:「這樣很好。」
秋兒站在一邊聽着他們說話,不做一聲,她的母親向她問:「秋兒你的意思怎麽樣?」
秋兒羞怯地說:「媽你想怎樣就怎樣啦。」
阿偉歡喜至極,說:「那麼就這樣做。」
(七)
是晚,秦石痴校長因有事遠行,校中敎職員在酒樓設讌爲石痴餞別。席中觥籌交錯,興趣盎然。夢霞持了一杯盛滿的酒站立起來,對石痴說:
「石痴兄你是辦敎育的,你能夠達成志願開辦學校,現在又有這樣好的機會出國考察,將來你的事業一定同你的理想一樣,我十分羡慕,來,大家同你飮一杯,祝你前途無限!」
石痴持酒站身起來說:「多謝多謝。」一飮而盡,在座的敎職員們亦一一陪着飮勝。
酒過數巡,夢霞忽然對石痴說:「想起我自己就無限慚愧。」
石痴安慰着他說:「夢霞,我知道你是屈就,不過慢慢等機會,我這次出國之後,想勞煩你替我處理校務。」
「好好,不過我亦是沒有甚麼用處呵!」夢霞說着不聲感慨,把手中的酒一飮而盡。
石痴微笑着說:「夢霞,別再飮咯,等下醉呀。」
夢霞給他一說復把酒斟滿杯,說:「哈哈!我沒有醉!」又是把酒送到嘴裏去。及至酒席過後,夢霞已是微醉了。
(八)
夢霞帶醉囘到書齋,看見室門已啓,又發現枱上花瓶插着一枝梨花,殊覺詫異,時適秋兒帶鵬郞來上課,夢霞乃問秋兒:「這花是你拿來的嗎?」
秋兒說:「不是,這花是少奶最喜歡的,平常她不準人家去摘採。」
夢霞心更疑訝,鵬郞插着嘴說:「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媽媽拿來的,她還叫我不要給人知道。」夢霞聽見鵬郞的話,不勝感慨,乃開始敎鵬郞讀書,但因酒氣未過,心神恍惚,不得不命鵬郞停課一晚,囘去自己溫習。秋兒乃帶鵬郞步出書房,他們去後,夢霞把枱上的梨花聞了幾聞,才躺下床去休息。
梨影在房中翻閱剛才由夢霞處拿來的「夢霞詩集」,看得津津有味,俄而秋兒和鵬郞囘來,梨影問:
「鵬郞!爲甚麽這樣早囘來?」
「先生飮醉了。」
梨影急問秋兒:「是不是呀?」
秋兒答:「是的,看他醉得很厲害,站亦站不住。」
「這樣呵!」梨影想了一想,走去梳粧台拿了一支花露水,說:「你快去拿熱水和手巾舖他的臉,一下就好了。」
秋兒唯唯是從,拿了花露水轉身出去。
夢霞躺在床上給秋兒的熱水巾一觸,醒了起來,把臉巾揭開,問:「甚麼事呵?秋兒,」
秋兒說:「你飮醉了酒,少奶叫我拿花露水和熱巾舖在你面上,以解酒氣呢。何先生,你覺得怎麽樣?」
夢霞說:「沒有事了,秋兒,我覺得我現在的環境,多得你少奶的招呼,令我過意不去。」
秋兒說:「呵!我們的少奶太敬重你呵。」
夢霞走去抽屜裏拿出一封已寫好的信及詩一首給秋兒,說:「秋兒,麻煩你替我把信親手交給少奶。」
秋兒愕然,沉思半响,乃把信接過來,向夢霞瞧了一瞧,轉身便走。
夢霞望着秋兒,想要喝住她,但已來不及,他至此深感唐突不安。
(九)
梨影接閱夢霞由秋兒手交來的信,心殊快慰,急作一詩着秋兒送去以爲酬和,夢霞誦讀梨影的詩,百感交集,偶聞窗外歌聲凄怨,遂隨歌聲出處徐徐而行,至花園,見梨影正獨步梨林中,低歌自遣,夢霞喜甚,走上前攔住梨影說:「阿嫂,我方才聽你所唱那支歌,非常感動,我初時以爲你是一個好幽怨而又好和靄的人,想不到你亦有這麽崇高的品格,使我非常敬仰,我現在覺得剛才給你的詩,未免褻瀆了你,阿嫂,請你不要見怪。」
梨影微笑着說:「何先生,請你不要這樣講,我不會怪你的,我不過一時感觸唱了幾句,不算是有甚麽含意,想不到會攪擾你,我那裏値得你的褒獎,其實我今天未得你同意,擅自拿去了你那本詩集,眞對你不住,何先生,我眞想不到你有這麼好的文才,有這麼大的抱負,你實在値得人敬仰。」
「哦!我亦不過是一時感觸起來亂寫的罷了。」
「何先生,我看過你那本詩集之後,我極了解你的爲人,同情你的遭遇,因環境不好使你不能達到你的志願,我極替你可惜,何先生,假如有機會的話,你想不想完成你的學業呢?」
夢霞聽了梨影的話,意外高興,但不知如何來答她,只是「唔」着講不出答案,梨影接着說:
「我平素積蓄了多少錢,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帮助你升進大學,不知你的意思怎樣?」
「哦!阿嫂,想不到你這樣的關照我,我這幾年來顚沛流離,嘗盡人情冷暖,世道炎凉的味道,就是最親的戚友都未曾對我講句這樣的話,想不到我和你相處的日子這麽淺,你就對我如此的關懷,我,我實在……」
「何先生,別這樣講吧!這不過是小小的意思,如果你不嫌棄的話你隨時可以講給我知道。」
「阿嫂!我很感激你,不過我們大家的環境不同,我不能接受你的帮助,我可以對你講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盛情,我希望我們以後做一個好朋友……」夢霞說到這裏把手伸出來,梨影己知其意,立即伸手握之,兩人眼睛相向,不勝有相見恨晚之感。
(十)
自此之後,梨影對夢霞關注更深,雖縫衣補襪之微,亦自任其勞,夢霞對梨影之境遇亦常加以慰藉,彼此互相感激,但均發乎情止乎禮。有時因欲避人耳目,得侍婢秋兒的傳遞詩書,方得聊慰相思之苦。
瞬息之間,已屆蟬鳴荔熟之期,學校紛紛放暑假,筠倩亦由省城放假歸家。
是日,筠倩和她的父母正在談論升學的事,夢霞一進來。筠倩即叫:「霞哥」一聲,夢霞亦問她說: 「筠倩,畢業囘來呵。」
筠倩微笑說:「是,爸爸和媽媽應承給我升入大學。」
「是嗎?」夢霞望一望崔翁夫婦。
崔翁說:「唉!她喜歡讀就沒辦法,其實,筠倩己經可以出閣了,還讀什麼書!」
崔太說:「她喜歡讀就由她吧!」
當此時,梨影携鵬郞由走廊走過來,來到大廳,鵬郞卽走上前向夢霞叫了「先生」一聲,夢霞微微頓頭,卽望着梨影,說:
「哦!嫂!」
梨影亦叫聲「何先生!」然後帶鵬郞到一邊坐下去。
筠倩待到他們打個招呼後,向夢霞說:「是,霞哥!你比較淸楚的,進入那間學校好呢?」
夢霞說:「那一間都好的。」
筠倩說:「不過不知道能考得上嗎?霞哥你敎我補習好嗎?」
夢霞說:「那沒有問題。」
鵬郞到底年紀還小,他不管人家說些什麼,一進來就要夢霞敎他讀書,夢霞無法,只得拖着鵬郞的手一直到書齋去。
崔翁笑着對他的太太說:「你看!筠倩和夢霞多末要好。」
崔太亦微笑着向梨影說:「是呵!夢霞還不錯,家嫂!你說對嗎?」
梨影心愛夢霞,聽見崔太的話,難免有些醋意,但不敢有所表示,惟有以「噢,是。」來敷衍過去。
及晚,夢霞在書齋敎鵬郞讀算術,筠倩手拿着詩經進來,問:
「霞哥!我有幾句書要問你,請你解釋給我聽。」
「什麽地方不明白?」
筠倩把書中不明的地方指給夢霞看,夢霞念着:「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是怎末樣解?」
「卽是說有一隻鵲公和一隻鵲母在河邊飛來飛去,很快樂似的……」
「下邊兩句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卽是說有一個很聰明很美麗的女子,應該配給一個有學問有修養的男子。」
「噢!這樣呵,謝謝你了。」
「沒關係,大家硏究硏究都好。」
「霞哥!我眞不明白,詩經爲什麼寫這樣的事呢?」
「噢!這章詩經是古時文王的后妃所作的。」
「霞哥!你學問這樣好,又有修養,不曉得你肯隨時敎我嗎?」
「這絕對不成問題。」
鵬郞本來是在學習算術他趁着夢霞和筠倩講解書句的時候,偷偷到走廊去玩車子,不意被梨影遠遠望見,走過來問:
「咦!爲怎末不去讀書,走出來玩車?」
鵬郞無邪氣地說:「先生和二姑姐在裏面談話,所以我出來。」
梨影聽着鵬郞的話,心殊不樂,躡踰地走到書齋的門外去偷看,果然看見夢霞和筠倩談得那末親熱,因此妒念頓生,然阻于禮敎藩籬,未敢溢諸言表,知者惟有侍婢秋兒而已。
(十一)
一個早晨梨影到花園去散步,看見池中蓮花盛開,她卽走近池畔摘了蓮花一枝,一時興之所至隨口唱了一支採蓮曲。唱畢暗自喟嘆,忽秋兒來。
秋兒問:「少奶!今天這樣早就起來呀!」
「噢!出來摘幾枝花去替何先生換新的,你看!多末艶麗!」
「是,這支花這末艶麗,何先生一定很喜歡的。」
「是呵,何先生很喜歡蓮花的。」
秋兒微笑,向梨影調侃着說:「不止呀!何先生還很喜歡梨花呢!」
「多嘴!快去看看鵬郞起身了沒有?」
秋兒乃走開,而梨影則持着花逕向書齋去。
在夢霞書室中,筠倩正持着花走近檯邊,夢霞在一邊準備外出。
筠倩問:「霞哥!今天這樣早要出街。」
夢霞答:「是呵!秦校長已經囘來,學校有點事商量。」
「霞哥!你看這花美麗不美麗?」
「是,多末鮮艶呵。」
「你喜歡嗎?」
「我喜歡的是那種比較淸雅的。」
「我一心拿來送你的……」筠倩把瓶中將殘謝的蓮花抽起,想把它擲出去。夢霞囘轉頭來瞥見梨影亦持了一束花站在門外,他急走到筠倩的身邊說:
「喂喂!爲怎末要丢去,給我。」
夢霞把筠倩要丟去的花接過來,又被筠倩搶過去,她說:「這花已殘謝了,要它做甚末」遂將蓮花丢在地下,將自已手中的花插進瓶裏去,說:「你看!人家這朶花正開的,多艶麗呀!」
站在門外的影梨,眼看這種情形,不勝傷感,囘轉身便走,夢霞見狀,馬上追出,筠倩乃跟住出來,問:「什麽事呵?」
夢霞望着梨影的背影說:「不知道。」
筠倩己看見梨影走向花叢間去,她對夢霞說:「阿嫂的心事,令人不甚明白,呵!亦難怪她。」
夢霞嘆了一聲,悵惘不己。
(十二)
一日,夢霞在校中由鄰人交來一信,拆開一看,乃是他母親由姑蘇寄來的,信中寫着:
「夢霞吾兒,我年事己老,你兄病日深,家中事務須人料理,故急欲爲兒納媳以主中饋,見字速即返鄕論婚,勿延爲要,母字。」
夢霞讀畢,臉色低沉,心殊不懌,逕返崔居,擬把這消息吿訴梨影,然咫尺天涯,無由相晤,會逢學校開游藝會,夢霞乃致函約梨影唔於校園,梨影爲避人耳目,乃向崔太請命,携鵬郞及邀筠倩,秋兒一同去看熱鬧。
夢霞始乘機和梨影相唔於球塲籃球架下。
梨影問:「你想對我說什麽咧?」
夢霞答:「我今天接到阿媽的信催我囘去結婚……」
「結婚!」梨影愕然問。
「是,因爲我媽年老,如果我囘去,她一定迫我結婚。」
「你打算怎樣?」
「我就想問你,我應怎樣做?」
梨影心殊不悅,但亦不敢稍露形色,强顏苦笑,說:「那末你囘去好。」
「吓,你叫我囘去!」
「有什麽辦法?」
「嫂!我老實對你講,我太愛你,我眞想不到你會叫我囘去。」
「何先生,我何嘗不愛你,不過我已經想過,我是一個寡婦,雖然我們相愛,但有什麼辦法呢?假使我們再這樣愛下去,只有痛苦,不如大家索性離開。」
「我想不到你有這樣說法!」
「請勿誤會,何先生!假定我同你結合一定會給人說我是一個淫婦,說你是一個浮薄少年。」
「這有什麼要緊,只要我們眞誠相愛,怕誰閒話。」
「你家裏有老母,有大哥,他們那裏肯讓你去娶個寡婦,而且我亦有年老的翁姑,有幼小的兒子我那裏可以爲着情愛,忍心置他們於不顧。」
「嫂!如果你這樣想法,我們只有一世痛苦。」
「何先生!筠倩說得對,我不過是一朶殘花有什麼可惜呢!你是一個有爲的靑年,你的前途遠大,何必爲我而妨碍你的事業呢!何先生!你聽我話,你囘去找你媽吧!」
「嫂!你旣然這樣說,我聽你的話就是,我明天即刻離開此處。不過我去後永遠不想囘來,亦永遠不會再見到你!」夢霞說到這裏,不禁悲從中來,緊握着梨影的手說:「嫂!你自己珍重。」
(十三)
梨影看見夢霞這樣的傷心,亦不禁涙珠奪眶而出,相對黯然,繼而把自己的頭髪忍痛拔了幾根交給夢霞藉以留念。
夢霞於翌日卽乘船囘到姑蘇,一抵家門,則和大哥劍靑稍叙別後情形,然後到裏面去見他的母親,大家見面,喜慰萬分。
霞母說:「夢霞!自從你阿嫂去逝之後,家裏乏人料理,你又這末大,我想替你立個妻室,你的意思怎末樣?」
「媽!我很明白,這是應該的。」
「那末你心目中有人沒有?」
夢霞不敢說出口,劍靑說:「那末你就給阿媽替你做主吧!」
霞母說:「舊時和你爸同事那個人的女兒,她很喜歡你呀。」
「誰呵?」夢霞問。
「秀瓊略!」霞母很高興地走去拿了一張照片出來給夢霞看,說:「就是她呀。」
劍靑說:「秀瓊這個女孩子都不錯。」
夢霞躊躇地說:「不過我的事業還未成就,我還不想結婚。」
霞母說:「哦!如果等你的事業成就,阿媽兩眼已經閉了都不定。」
劍靑說:「夢霞!我想你應該替家裏的事情想一想才好。」
「好啦!等我考慮一下再談。」夢霞縐着眉憂着臉走進裏面去。
霞母則對劍靑說:「呵!夢霞好像滿懷心事的。」
劍靑說:「是呵 不曉得爲什麼事。」
(十四)
夢霞去後,梨影因日夜相思,遂病倒在床不起,秋兒拿了粥進來勸她吃下,但梨影吃了兩口又放下。
秋兒說:「少奶!要吃點東西才好,餐餐不吃那裏可以。」
「我不想吃。」
秋兒露着笑容說:「是不是因爲何先生囘去而不安樂?」
梨影莊嚴地說:「你瘋了嗎?這話那可以亂講。」
「少奶!別怕!我絕對不會說給人家的,不過我看你心神恍彿,其實如果眞的愛上他,何不寫信叫他囘來!」
「唉!我的環境怎末可以這樣做!」
「那末你就索性把他忘掉了好。」
「這我又做不到。」
「這實在是難題,你想他又怕人知,忘了他又做不到,如果是這樣只有自己痛苦,我不贊成你這樣做。」
梨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秋兒不勝寄予同情,她復說:「不要再想哪!快點吃粥吧!再過幾天是你的生辰,老爺說要請幾個親戚朋友到家裏來高興一下,你應該歡歡喜喜才對,吃吧!」
幾日後是梨影誕生的日子,崔翁特備酒席,宴請親戚朋友,濟濟一堂,極一時之盛。席間石痴向梨影勸飮,梨影病方痊癒,勉强喝了幾口,但筠倩復持杯對着她說:
「嫂!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讓我來敬你一杯。」
梨影說:「對不住,二姑娘,我實在不能再飮了。」
筠倩再三勸飮,但梨影仍是婉辭,石痴遂站起來對筠倩說:「崔小姐,你旣沒有法子叫阿嫂飮酒,要罰你歌唱一支。」
衆人同聲附和,筠倩無奈,乃高歌「姑緣嫂刼」一曲,梨影聞之,不勝傷感,繼後衆人强要梨影多飮一杯,梨影經家姑的婉勸,遂舉杯一飮而盡,覺得昏昏迷迷,急移步走出,筠倩見狀,亦跟着出去。
她們離席後,座中人李先生帶着酒氣對崔翁說:「你看,阿嫂今晚多末高興,可惜何先生不在,不然,她一定更加開心。」
崔翁疑訝地問:「爲甚麼?」
李先生說:「哦!何先生和阿嫂很好,你不知道嗎?我們學校開遊藝會那時,她都來參觀呵。」
崔翁聽了李先生的話,對梨影的行動不免有些懷疑起來。
(十五)
梨影囘到自己的房中,支頤坐着,筠倩跟踪進來,看見梨影愁容滿面,問:
「嫂!不舒服嗎?我不應該迫你飮酒。」
「不要緊,你出去招呼親戚吧!」
「嫂!你太辛苦呀,拿杯茶給你好嗎?」
「我不要,多謝二姑娘。」
「嫂!看你近來好像不大喜歡和我接近,是不是我做錯了甚麼事,致使阿嫂不高興?」
「沒有呀,沒什麼事。」
「不過我打算過幾天就出城囘學校去。」
「爲甚麼?」
筠倩憂形于色,說:「想出去補習多少功課,而且我又想轉一下環境。」
梨影冷笑而問:「我知道,因爲何先生不在這裏,是嗎?」
「那,却不是…………」
「你何必瞞我,你是不是愛上何先生?」
「我自己都不知道,不過不見了他,心總是不安樂,他這次囘去並沒有對我說,我眞不明白他爲何對我那末冷淡。」
梨影有些妒意地說:「那末你就愛上他咯!」
「可是他不愛我,就是我愛他,亦無非是假的。」
梨影問:「假如他愛你,又怎樣?」
「不會吧!講亦沒用。」
「你那裏會知道他不會愛你?」
「看他對我那末冷淡,對你更有關心…………」
梨影嘆了一口氣說:「呵!愛情的事很難講,所謂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呵!」
筠倩若有所感地問:「是,嫂!夢霞何時能夠囘來你知道嗎?」
「我看他不會囘來吧!」
「你怎末會知道。」
「不,我不過是這樣推測而已。」
筠倩傾耳一聽,聽見外邊已是寂靜了,已知道筵席已散,乃對梨影說:
「嫂!我出去了,你亦應該休息呵。」
梨影「嗯」的一聲,望着筠倩的背影,若有無限的傷感。
(十六)
在客廳,當衆賓客散了之後,崔翁對他的太太說:「剛才李先生講阿嫂同夢霞的事你聽見了沒有,難道家嫂和夢霞眞的有甚麼瞹眛的事?」
崔太縐着眉,答:「你別這末傻,家嫂是一個知書識禮的人,不會的。」
崔翁說:「不會就好,不過我們崔家在這裏歷代是有名譽的,萬一她守不住,豈不是給她丟臉!」
「別這樣大驚小怪。」崔太說着卽不再睬崔翁,獨自走進去,此時梨影剛有事經過客廳,崔翁立喊住她:
「呀!嫂!請過來!」
梨影停住脚,問:「老爺!甚麽事?」
「鵬郞的父親不幸逝世,幸得你能夠替他守節,給我們崔家多末好面子,是,今日是你的生日,我想送給你一樣東西…………」崔翁說着由袋子裏掏出一小盒交給梨影。梨影打開一看,是一條金鍊和一個鐫刻着「節孝流芳」幾個字的金牌。他卽向崔翁說:
「多謝老爺。」
崔翁說:「那你就戴起來吧!」
梨影把金牌揸在手中,說:「嗯,多謝老爺。」遂黯然向走廊行去。
梨影到了房中,把金牌拿起來看了一看,百感交集,時秋兒亦在房中,正在陪鵬兒睡覺,見狀走近前問:
「甚麽事呀?少奶奶!」
「沒有甚麽,你出去吧!」
「哦。」秋兒覺得奇怪,一望梨影然後走出去。
梨影於秋兒去後,又看見鵬郞已熟睡,乃把金牌藏起來,順手由書桌的抽屜裏食出信箋,埋頭開始寫信給夢霞。
夢霞接了梨影的信,連忙把信拆開一看,信中所寫的是這樣:
「何先生,關於我們不能解决的事,現在已想到完滿的方法解决了,見字請卽囘來磋商,祝你愉快,梨影。」
夢霞見信大喜,馬上走到大廳去對她的母親和劍靑說:「媽呀!我的婚事你不必担心了!」
霞母莫明其妙,問:「爲怎麽?」
夢霞說:「我現在卽刻要起程囘學校去,一切的事等我寫信來吿訴你們。」劍靑忽然聽着夢霞要囘學校去,亦覺得十分奇怪,想要向夢霞問個明白,可是夢霞倉倉狂狂地已走進他的房裏去了。
(十七)
夢霞囘到崔家,個個都來向他問東問西,尤其是筠倩更加快樂,夢霞向四週一望,看不見梨影,心殊不安,待到秋兒替他把行李拿到書齋,才低低地向她問:「少奶奶呢?怎麼沒有看見。」
秋兒說:「少奶奶有病呀!」
夢霞更加着急,問:「甚麽病?」
秋兒說:「自從你囘去之後,這幾個月來,都是藥不離㷛的。」
夢霞說:「那麼請你去對她說我囘來了。」
「她知道了,叫你今晚到花園去等她。」秋兒鬼鬼祟祟地微笑着走出去。夢霞一聽見佳人有約,內心喜慰,乃開始收拾室中凌亂的東西。
(十八)
是夜夢霞依約到花園,等了幾個字後,未見梨影到來,焦急至極,乃在樹下踱着方步徘徊,有頃,梨影果然躡踰而至,兩人相顧愕然。
「哦!嫂,有甚麼事嗎?」
「何先生,沒有甚麽事,你瘦了。」
「是嗎?我收到你封信咯,我們的事怎樣?」
梨影說:「我已想過了,不過講出來或者你會覺得意外。」
「你講啦,嫂!」
梨影坦白地說:「我想叫你娶筠倩。」
夢霞驚奇至極,問:「吓!叫我娶筠倩,這是甚麼意思?」
「你別着急,聽我說吧!我豈不是對你講過我是一個寡婦,我的環境不許我嫁給你;你的環境亦不許你娶我。」
「我無論如何亦不能夠娶她,如果你不能嫁給我,我只有一生不娶吧!」
「何先生!你對我這麼痴情我好感激你,不過你這樣做法,我認爲不妥,你那能因爲我們的愛情而不娶第二人呢!這樣講起來卽是我累了你,我那裏能安心。你想,成家立室是每個人應有的本份,你那可放棄,而且筠倩亦不錯,學問又好,品性又好,又很愛你,你同她結婚一定很幸福的,同時你們結了婚之後,你就可以搬來同住,我們豈不是可以日夕相見嗎?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你何必一定要娶我呢!何先生,我們不如從此斬斷情絲,做一個知己的朋友吧!」
「你講是容易,但我愛你你亦愛我,卽使我勉强和筠倩結合,我仍舊不會忘記你,嫂!我怎麼能夠聽你的話呢!」
「呵!你旣然這樣痴情,我亦沒有辦法,我今世沒有法子同你結合,惟有等待來世吧!」梨影悲惻萬分,不禁哭了起來,咳嗽不已,夢霞欲慰之;但她已經走開了。
梨影悲痛之餘,遽然抱病,崔翁及崔太急延醫爲之診治,但病深莫悉,崔家的人都爲之徬徨。
夢霞一知梨影病倒在床,終日憂鬱不歡,他特去向筠倩問訊,筠倩乃對他說:
「阿嫂的病,據醫生說是心臟衰弱病,是受了極大的剌激而起,要知道她受着甚麼刺激才容易醫得好;但問她她亦不講。」
夢霞聽了筠倩的話,心殊難過,他馬上去探梨影的病,他悱惻地走近床緣,低低地說:
「嫂!我看見你這樣情形,我很難過,我,我答應你吧!」
梨影的病是由夢霞而起,現在她聽見夢霞答應她的要求,歡喜至極,說:「好,那麼我替你進行一切就是。」
夢霞爲着要安慰梨影的心惟有苦笑點頭。
(十九)
秋兒的到崔家爲婢,乃因父親在世時會欠落崔家一筆債無法淸還,以致把秋兒送到崔家去,秋兒和阿偉本來相親相愛,爲了經濟困難,亦沒有法子想,現在阿偉已積蓄了一筆錢,特地偕秋兒的母親到崔家來想贖囘秋兒,崔太已經許諾;但崔翁則大加反對說秋兒與阿偉乃屬苟合,不允所請,阿偉無奈欲去。秋兒乃暗約阿偉於晚間會於後花園。
及晚,阿偉依約而至,秋兒正欲與阿偉潛逃,不意被梨影所遇。
梨影說:「原來是你呀,你們倆人究竟在這裏幹嗎,給老爺知道就不得了呵!」
「少奶!我實在不敢瞞你,阿偉哥喜歡我,我亦喜歡他,我們已經準備囘家,明早搭船到別埠去找工做,今天老爺不肯給我走,所以我無法不得不這樣做……」秋兒將手中的錢交給梨影說:「這筆錢請你交給老爺。」
梨影說:「你們這樣偷偷摸摸是不行的,女孩子做這樣的事是不該的,你快點叫他走,不然給人家知道還有面目見人嗎?」
秋兒着急起來,誠懇地說:「少奶!我們大家相愛就應該結婚,這是光明正大的事,我不怕人家說閒話,你這樣想法無非是自己的錯誤。」
梨影說:「話雖是這樣講;但人家不理你這麽多,你這樣走,人家會說閒話,而且會影響到我們的名譽,不行!不準你這樣做!」
「少奶!我們實在沒有法子才這樣做,如果我不趁這次走開,將來一定很難過的,這種情形難道你不明白嗎?少奶一向對我很好,我求你帮助我吧!」秋兒說着連淚都流了出來,連忙跪下去。
梨影心有所感,說:「我都很明白。」
阿偉說:「大少奶,請你帮忙我們吧!」
梨影說:「好啦!旣然是這樣,你們走吧!」
秋兒連忙站起來,說:「多謝少奶,再見!」
阿偉亦連聲向梨影稱謝,急挽着秋兒的手卽欲離去,梨影說:「秋兒!我實在不捨得你,你們倆人走了之後好好地做人,這錢你拿囘去吧!」
秋兒說:「少奶,我服侍你這樣久,你又待我這樣好,我不願離開你,不過爲了自己的幸福無法子這樣做,老爺請你…」
梨影說:「好呵!老爺那邊我會替你講情,你去吧!」
秋兒說:「那太感謝你了,少奶,請你自己珍重!」
梨影目送秋兒跟着她的愛人走去,觸景傷情,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乃移步而囘。
(廿十)
夢霞與筠倩結婚之日,崔家懸燈結綵熱鬧勝常,是晚親朋戚友都來參加宴會,並羣集作鬧新房之俗例,梨影亦被邀參加,賀客們要請夢霞講述和新娘戀愛經過,夢霞呑吐敷衍,言詞暗射,梨影聞之,深爲難過,及至午夜賓客散去,夢霞在新房悶對紅燭,愁眉莫展,筠倩覺得奇怪,走過來問:
「霞哥!爲怎麼這樣悶?不喜歡我嗎?」
「不,你是一個好女子,値得人愛,不過……」
「不過甚麼?霞哥!我雖然年輕識淺;但我是眞心愛你的,我希望將來能夠做你的好妻兒,令到你幸福。」
「我很感激你但老實講,我這次同你結婚是出於不得已的。」
「爲怎麼?」
「很難講,總之,你慢慢就會了解我的,你先去休息吧!」
「你呢?」
「我出去散步,等下再囘來,你去休息吧!」夢霞說着囘轉身便走。
筠倩獨自一人在房中,無限傷情、深以良宵冷落,乃步出走廊,憑欄長歌一曲寄心鬱悶,時梨影正在撫兒就睡,聽着筠倩的歌聲,深表同情,乃到筠倩的房裏來,叫:「二姑娘!」
筠倩囘頭一望,看見是大嫂,馬上伏在梨影的胸前放聲而哭?」
梨影問:「何先生呢?」
筠倩把眼角兒的淚水擦去,悽切地答:「他出去咯!嫂!我們剛結婚他就對我這麼冷淡,將來不知我怎麼樣咯!嫂!我眞不明白他爲何對我這樣冷淡。」
梨影說:「你不要傷心,我看他將來一定會愛你的,你休息一下吧!我走了!」
梨影伴着筠倩到床邊才黯然步出新房。
(廿一)
梨影來到夢霞的書室,看見夢霞悶坐遐思,遂張着胆走近夢霞的身邊,問:
「今晚是你的好日子,爲怎麼不囘房去,走來這裏做甚麼呵?」
夢霞站身起來說:「我覺得太悶走出來呢,請坐一下吧!」
「悶!今晚是你洞房花燭,你走出來怎麽可以,快快囘房去吧!筠倩正在等你呀!」
「不,我不囘房,我雖然同她結了婚,但我和她一點愛情都沒有,怎麼可以相處下去!」
「請你別這樣講,你和她拜過堂行過禮,已經是正式夫妻了,不要亂講,你應當爲筠倩想一想才對。」
「都是你不好,我爲了順從你的意見纔這樣做,我現在非常悔恨!」
「哦,照你講,卽是我累了你是嗎?」
「豈不是嗎?你以爲這樣做就是兩全其美,其實是累人累己,旣然對不住筠倩又對不住自己,大家都得不到好處,只有一世的痛苦……」
當在此時,筠倩因在房等得不耐煩,正想要到書室來看看夢霞在幹甚麽,到了窗外,忽然聽見裏面夢霞和梨影說話的聲,卽把身子藏起來傾耳靜聽。
而在書室中的夢霞與梨影還不知外面有人,他們繼續談下去。
夢霞說:「嫂,我不知怎樣,老實講,我仍然是愛你呀。」
梨影說:「我老早對你說過,我不能夠同你結合的,難道你還不能原諒我的苦衷嗎?」
夢霞說:「我不管你怎麽講,我總之愛你!」
「照你這樣講,我沒法勸你咯,我現在知道有我一日在世,你不會愛筠倩的,好!」梨影將枱上的剪刀拿起來,興奮地傷感地說:「爲着筠倩起見,我就只有……」梨影擧起剪刀欲自殺,夢霞連忙挽着她的手,說:「嫂!你不能這樣做,你放手啦!」在掙扎下梨影手中的剪刀被夢霞奪過去,梨影遂伏在案頭大哭起來,夢霞急趨上前,說:
「嫂!你不要太傷心,聽我說,雖然我現在同她沒有愛情,我以後盡力愛她就是……」
在窗外窺看的筠倩已忍無可忍了,她立即闖進書室來,厲聲說:
「哼!你們兩個做什麽?」
梨影拾頭一望,驚愕非常,夢霞亦侷促不安,說:「筠倩,沒有,沒有什麽。」
筠倩圓睜着眼,說:「你免講,我很明白,想不到你們有這樣的關係!」
梨影急着說:「二姑娘,你千萬不要這樣講。」
筠倩駁着她說:「不要多說,現在是我親眼看見,你們鬼鬼祟祟在一起,不是有私情是什麼?」
夢霞說:「我們是光明正大的。」
筠倩說:「還敢說光明正大,我不明白你爲何對我太冷淡,原來你是愛她!
(廿二)
他們吵鬧的聲音,已被崔翁夫婦聽見,兩個老人家相隨走到書室來說:「幹什麼,這樣吵?」
梨影臉如土色,急向筠倩說:「二姑娘,你千萬不要誤會。」
筠倩在父母臉前更加撒嬌地說:「還說誤會,我一向眞心眞意來對你,什麽事都和你商量,我以爲你眞心眞意對我,原來你暗地裏和他有這樣的關係,這你又何苦叫我同他結婚,你太對我不住!」
梨影急欲聲辯,可是筠倩又搶着說:「你這樣還算是人嗎?」說時遲那時快,一巴掌對正梨影的臉頰打過去,囘轉身便走。
崔翁怒氣冲冲地說:「唉呵!你這樣攪法呀!我待你那末好,你還勾三搭四,我崔家的名譽給你敗壞無餘了。」
崔太亦縐着眉說:「家嫂!你是一個知書識禮的人,爲何做出這樣的事來,我太看錯你了。」
崔翁越想越氣,一手拉着梨影的手臂,說:「不要同她多說,你跟我到祠堂去!」
崔太不忍,連忙攔住崔翁,梨影聲淚俱下力予辯白,夢霞則神色蒼白,急得手足無措,鵬郞亦聞聲走來,拖着梨影的手大哭,一時秩序大亂,糾纏間,女婢走來報吿筠倩冒雨逃出家門,衆人聞訊,相顧愕然,夢霞連忙追出,梨影竟因此暈蹶下去崔太急將她扶住,鵬郞更加哭得不停,室中凄慘景象,眞夠令人爲之流淚。
(廿三)
時大雨淋漓,筠倩冒雨行走,夢霞跟踪追至,攔着筠倩的去路,說:「筠倩!你去那兒?」
筠倩說:「你不要理我,你囘去阿嫂那邊吧!」
夢霞把筠倩拖到屋簷下,說:「你不要誤會。」
「我沒有誤會。」
「你不要怪阿嫂,現在這件事旣然攪到這樣子,我不怕老實對你講。我是愛她,她亦愛我,不過雖然我們大家相愛,是發乎情,止乎禮,絕無一些曖眛的行爲,你們說她不三不四的話實在是寃枉她。不但如此。她知道你愛我,所以這次我們的婚事亦是她一手促成的,你不應該怪她。」
「爲怎末剛才你們兩人在書房那末親蜜?」
「就因爲她知道我對你冷淡,她覺得難過所以走來勸我,若果我不答應,她就要自殺。筠倩!你嫂是爲你而來的,你千萬不要怪她,我知道對你不住,不過請免担心,我一定想法子改變我自已的心意,盡力去愛護你,你原諒我吧……」
夢霞在屋簷下力勸筠倩的話還未完,阿祥冒雨走來對他們說:
「呵!二小姐!何先生!少奶現不在行了!」
夢霞,筠倩不約而同說:「吓」地驚愕起來,阿祥復說:「我現在去請醫生,你們快囘去看她。」
「筠倩!我們快囘去!」
夢霞扶着筠倩在雷雨交加的大雨下趕囘家去。
一入門,看見梨影臥在床上,鵬郞俯在床緣啜泣,崔翁夫婦亦站在一邊流淚,筠倩連忙走上前,說: 「嫂!以前對你不住,我太不了解你,你原諒我吧!」
梨影發出微弱悽慘的聲音,說:「過去的事不必再提,我死了之後,希望你們兩個好好地過活,照顧我的孩子,我就死得亦樂咯!」
夢霞淚水汪汪,說:「知道了,嫂!你放心休息吧!」
梨影氣喘加劇,遂瞌然長逝,其頸上的金牌亦隨而跌下,霎時間哭聲齊起,尤以鵬郞連呼「媽!媽!」更加使人爲之一掬傷心之淚。
有頃,崔太噎噫地對崔翁說:「都是你不好,阿嫂的死,無異是你迫死她。」
崔翁亦嗚咽地說:「這亦不能怪我,你以爲我眞的無人性嗎?不過爲着家聲沒有辦法,假如這件事個個都沒關係,我亦就不致這樣做的。」
X X X
夢霞坐在梨林下囘憶前塵,惆悵無巳,他嘆了聲自言自語:「自從梨影死後,我和筠倩彼此漸漸地了解,家庭總算美滿,不過這件事我始終不能忘懷……」
(全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