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小説
一見鍾情
嘉 賓
(一)
吳志良是當地有名的一位西醫生,他有很好的醫德,對貧病者贈醫施葯,替富人診症也倒不苛索,而且醫學高明,能救急扶危,着手囘春。他中年喪偶,續娶繼妻名喚秀華,除長子少堅是前妻所生外,次女少嫻和三子少聰都是繼妻生育的。夫婚情感很好,家庭生活過得很愉快。那一天是志良的五十歲壽辰,在家設宴慶叙,賓客盈庭,老友陳樂生也領着他的女兒婉碧到來賀喜。志良彈鋼琴,少嫻和少聰伴唱諧曲,載歌載舞,引得衆人鼓掌狂笑。少堅因爲校裏功課很忙,沒有囘來,只寫了一封信囘來向父親祝壽,信內附有自己的照片。當樂生問起少堅爲什麼沒有歸來時,志良便說他的功課很忙,不想他請假,幷從袋裏掏出他寄囘來的照片遞給婉碧看。婉碧自幼已經由父母作主和少堅訂下了婚約,這次來吃未來家翁的壽酒,雖沒有見着未婚夫的面,但看一看他的照片也會感到精神上的安慰。她笑迷迷地望着那張照片,覺得他似乎比以前胖了一些,且容光煥發,英俊許多,看了又看,不肯釋手。少聰向她打趣,笑她對大哥太過痴情,她才滿臉羞紅無限嬌嗔地將照片交囘志良。
正當衆人舉杯共酌幷向志良祝福的時候,門外有個婦人名叫三婆的懇求女僕通傳要見吳醫生,女僕急忙通知,志良就放下酒杯,行出門口。三婆作哀求的姿態說:「吳醫生,我們是住在鄕下的,家裏有個病人很沉重,想請醫生也沒有錢,素知吳醫生慈善爲懷,垂憐貧苦,故不嫌冒昧,到來吵擾,請費你的心,救救這個病人吧。 」志良動了慈悲的心,幷問:「那末,老太太,你們住在那兒?」「就南頭村呀。」三婆答。志良立刻答應陪她同往,叫她稍等一會兒,卽轉身入內取葯箱。他行囘大廳對妻說:「秀華,我現在要去南頭村看一個病人。」「今天是你的生辰,酒還沒有喝過一杯,怎可以丟下衆賓在深夜出診,明早去好不好?」秀華不主張他立刻去,面露不愉之色。「還是救人命要緊,我此刻非去不可!」他站在醫生的立塲,自然說得很有理由。少聰聞言,靜悄悄地離座,去拿葯箱。樂生也挿咀說:「志良兄,嫂夫人說得對,今晚這樣高興,你怎麽跑得開啊?」「這是沒有關係的,秀華,你代我招待客人,多喝兩杯,幷替我把葯箱拿來。」他堅持着原議,不容再加考慮。少聰提着葯箱,遞交給他說:「爸爸,這是你的葯箱,要不要我跟你一道去呀?」他見少聰知情識趣,活潑可愛,便拍拍兒子的肩背說,「乖乖,你不用去了,深夜走路不便。」囘頭再向客人道歉失陪,然後挽着葯箱出門。樂生心裏明白他的爲人,同時讚美他的醫德,對衆人說,「老吳個這人實在心腸太好,眞是醫者父母心,一切都替別人着想,自己寧願餓着肚子也要深夜應診,這種爲病人服務的精神,十分可佩。」秀華見樂生稱讚自已的丈夫,也囘嗔作喜,只說,「你們不曉得的,志良這個人的脾氣很呆板,很固執,說了要做就非硬着頭皮來做不可!」她一邊說,一邊請客人不要客氣,隨便喝酒吃菜。
(二)
當晚志良隨三婆在郊外走了不少山路,四面寒風吹拂,蟲聲唧唧,顯出村野一片荒凉。二人抵達南頭村的一間貧戶,志良向屋裏一望,見破爛傢具和炊具都堆在一起,而且蒙上了很厚的塵埃,屋角滿佈着蛛絲網,一個躺在木床上呻吟的老婦似乎病態相當嚴重,床沿坐着一個穿縫補短衫褲的少女低頭哭泣。鄰人聞三婆帶醫生到來,大家表現出欣慰的神色。三婆帶醫生行近床前說,「吳醫生眞好,夜裏還肯趕來看你媽的毛病,他家裏剛在宴客,立刻放下酒杯就走來,這是很難得的,阿萍,你眞幸運,該向吳醫生道謝啦!」原來那少女名喚周如萍,是雙目失明的,志良見她臉兒秀麗,却忽略了她是個盲女。「醫生,難得你有這樣的好心腸,來給我媽看病,謝謝你呀!」如萍呆坐着垂頭而說,內心仍在憂傷。「不要客氣,做人是應該互相帮忙的,讓我先看一看病人。」志良一面說一面取出聽筒替病婦診脈,診完了脈,卽打開葯箱替病婦注射了一針。三婆問,「她怎麽樣呀?醫生。」「她血氣衰弱得很,症象也很嚴重,我現在先替她注射了一針,待明早再來看她有沒有變化。」志良的答話顯然担心着病人會有不測。鄰人說,「吳醫生,你待我們的窮人實在太好了,人人都說你存心濟世,慈善爲懷。」志良含笑着答,「救病扶危,原是做醫生應盡的職責,我此刻先囘去了,明早再來,你們當心看護病人吧。」說畢,提着葯箱,吿辭而行。
志良囘到家裏,秀華和子女還未睡,檯上的生日餅整個未動,旁邊另擺着酒菜,等他囘來共食。秀華接過葯箱,把它放好,替他脫去外衣,換過拖鞋,讓他靠在梳化椅上休息。女僕進來遞上了茶,少聰和少嫻嚷着要吃生日餅,牽他行至桌前,秀華點亮了餅上的紅燭,夫婦兩人很開心地站着聽孩子們歡唱「快樂誕辰」的歌曲。。他很高興,一口氣把紅燭全都吹滅了,然後拿大餐刀切餅分給大家吃,室裏充滿了愉快的氣氛。
翌晨,時鐘剛六點正,志良卽急忙起床,秀華驚醒,覺得詫異,便問:「志良,你爲什麽這樣早起?」志良說:「我要赶着去看昨晚南頭村的那個病人。」「用不着太早去吧?昨夜你睡得很遲,再躺着多睡一會兒呀。」秀華勸他不要太過操勞,免傷身體健康。「不可以躭悞的,那個病人的症象很嚴重,我要赶快給她診治。」他這樣說時,秀華便很體貼地拿衣服給他穿,幷打點藥箱,侍候他出診,他也感到無限安慰。
這時天僅微露曙光,志良繞過不少村徑,到了如萍的家門。他推門行入,見屋裡一片幽暗,病人
僵臥在床上,而如萍却坐在床前的一張爛椅子,木然不動。「是誰呀?」如萍聞推門聲發問。「是我,我是吳醫生。」他提着藥箱行向她的跟前。「啊,吳醫生!」她的心情表示歡躍。他問:「昨夜你的媽媽怎樣呀?」她含糊地答:「也許好了些吧,我昨晚己經沒有聽聞她的痛苦呻吟了。」「那就很好……」他行近床前,用手摸一摸萍母的前額,嚇了一跳,再掙開眼睛看看,知已氣絕多時,便頹然地問她:「你是不是昨晚睡了沒有看過你的媽媽?」她說:「不是的,醫生,我整晚坐着,沒有睡覺。」「你沒有睡過?」他很驚奇,見她神態有異,用手在她眼前掩映,她仍木然無所感覺,便再問一句:「啊,你的眼睛看不見東西麽?」「是呀,醫生。」她的答話使他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個可憐的盲女。「醫生,我的媽媽怎樣呀?」她很想明瞭母親的病狀。他只好帶着沉重的語調說,「你媽媽昨夜已經死了!」他聞言哀痛欲絕,摸索到床前伏屍狂哭。他嘆息着,很同情她的悲慘遭遇,三婆和衆鄰人也進來表示哀悼。大家都勸她不要痛哭,因爲人死不能復生,哭也沒有用,老人家終有這一天的。但她揮淚對他說,「吳醫生,我只有一個媽媽相依爲命,現在她死了,叫我怎樣做人啊!」「你家裡沒有其他親人麽?」他很想了解她的身世。她含淚泣訴着,「我是沒有其他親人了,醫生,我們本來不是在這裏生長的,因爲走難才逃到這裡。我的爸爸在逃難時死去的,我的眼睛就因傷心痛哭而失明,這許多年來都靠媽媽携帶着我,也不知捱盡了多少辛酸苦楚,如今留下我孤單一人,自己的眼睛又看不見東西,我想只好跟母親一道死去了!」他聽了滴下同情之淚。三婆在旁說,「阿萍的環境很悲慘,可惜我貧窮沒法帮忙她,醫生,她的身世實在太可憐了!」他一邊拭淚,一邊扶着她說,「你用不着難過,我想辦法帮忙你。——三婆,我給你這點錢,請帮助料理她母親的喪事吧。」他從袋裏拿錢交給三婆。她摸索握着他的手,想向他道謝。但她太過感動,說不出半句話,竟雙膝跪下。他連忙扶起她,幷說,「你起來,別要傷心,等你母親歛葬後,帶你到我家裡居住吧。」她無限感激,三婆和鄰人都說他慈祥,替她歡喜。
萍母下葬後,志良,三婆和鄰人陪着如萍在墳前致祭,如萍撫墓哀哭,十分悲切。三婆安慰她說,「阿萍,你現在安樂了,吳醫生替你媽媽辦妥喪事,又肯收留你,你媽媽也死得瞑目了。如今各事都已經安排好,你用不着担憂,快些跟吳醫生囘家啦。」志良也說,「是的,如萍,我和你囘去吧。」如萍謝過三婆衆人,便吿辭隨志良離去。
(三)
志良一手提藥箱一手拖如萍,慢慢步行,囘到家門。「我們到了,由這裡進去就是我的家。」他扶她行前站着說。她伸手撫摸着門口的鐵閘,幻想起來。他說,「這是鐵閘,你摸索什麽呀?」「吳
醫生,你的房子很漂亮吧?一定是有花園的大洋房,對嗎?」她憑忖測來問他,但他很覺驚奇・「噢,你怎會知道的呢?」他追問理由.她含笑着說,「我記得幼時所住的房子,門口也有一度鐵閘,裡面有個花園,住在洋房裏很舒適的,所以我猜想你這間房子必然是地方很好。」他覺得她聰明可愛,很高興地說,「對的,現在這裡也是有花園的洋房,你歡喜嗎?」「當然歡喜啦。想不到我還有這麽一天住囘這種漂亮的洋房。」他推開鐵閘,扶她進去。
少聰和少嫻從窗口望見父親帶着一個女子囘來,急轉身到房裡去吿訴母親。秀華行出廳前,果見志良拖着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少女入室,便問她是誰,志良說她就是南頭村那個病人的女兒,名喚如萍,幷叫她稱呼秀華做伯母,同時命少聰少嫻叫她做萍姊。秀華皺着眉頭,非常不滿,責問他爲什麽帶這種人囘家,如萍很覺不安,他說明她的母親已死,而且雙目失明,無依無靠,所以很同情她,帶她囘來居住。秀華不由分說,很生氣地牽着少聰少嫻轉囘房,吩咐以後不可和這個骯髒的盲女親近。他心裏雖暗自難過,但仍很慈愛地安慰如萍,帶她到一間空着的睡房去休息,指定女僕阿凌服侍她,暫時先找秀華的舊衣裳給她更換,改日才替她縫過新的。她很感激他,只恨自己的眼睛瞎了,看不見他慈愛的儀容,他勸她別要胡思亂想,早些休息,如需要什麼,對阿凌說就是。
秀華不滿意收容如萍,志良認爲這是一種偏見,他說,「秀華,你平素待我一切都很好,誰都稱讚你是一個賢妻良母,不過我不明白,爲甚麽你會反對我做這件事情?」「我反對你當然是有理由,志良,你應該想一想,自從我和你結婚後,沒有甚麽不服從你的,雖然少堅不是我親生的,我也把他當作自己骨肉一樣,可見我幷非沒有容人之量,我總希望你得着精神安慰和家庭幸福,誰料你偏招惹這些麻煩,叫我怎不反對你?」秀華振振有詞,表白了自己的意見。他不以爲然,提了許多問題說:「啊,你認為很麻煩麽?秀華,我來問你,以如萍這樣一個殘廢無依不能自立生存的弱女,我是否値得同情她?做人是不是應該有助人的義務?我這樣做究竟有甚麽錯?秀華,你說我做錯了甚麽呀?」秀華見他大發牢騷,不想和他爭辯,只鼓着腮兒走開。他煩惱地在書桌前坐下,順手翻開日記來寫:「 X月X日今天我帶了盲目的如萍囘家,她可憐的身世像她的名字那樣漂泊無依。扶助幼弱者是義不容辭的事,雖然秀華不諒解我,但相信將來一定可以使她悅服,愛護如萍。我應該負責敎養如萍。啓發她蘊藏着的智慧……。」
如萍很聰明,志良敎她認物,一說卽悟,不會忘記。樂生和婉碧也讚許她秀外慧中,活潑可愛。婉碧對她更爲熱情親切,請她時常來家裏玩。她在廳中偶然觸摸着一座鋼琴,說幼時自己家裏也有一座,可惜不會彈。志良便執着手兒來敎她,很快她就學會初步的彈奏了。所以在志良的日記裏寫了如下的幾頁:「X月X日……如萍非常聰慧,她愛嗜音樂,每當我奏琴時她都好像很神往似的,可見音樂對於盲人有着精神上的感召。……X月X日……如萍今天已能很熟練地彈奏『光明何處』一曲,而且可以彈唱自如。……」
(四)
少堅是在澳門讀書的,那天是婉碧的生日,故他特從學校趕囘來參加未婚妻的宴會。他坐汽車先把行李搬囘家裏,這時志良夫婦和少聰少嫻都已經去了陳家吃酒 ,只如萍沒有同去。 他入門聽聞琴聲,僕人吿訴他周小姐在裏面彈琴,他曾接父親來信說過收容周如萍的事,知道她是個盲女。他隨着琴音緩步行入,站在琴旁細細欣賞如萍漂亮的臉兒。等她一曲奏完,他輕輕拍手讚好,她誤會他是志良,幷問:「啊!吳醫生,你還沒有去碧姊處吃酒麽?」他微笑着答:「我不是吳醫生,我是少堅。你就是如萍妹嗎?」「是呀,你就是少堅哥麽?你的聲音和吳醫生一樣呢。」她這樣說時,他便伸手和她緊握,還關懷着她說:「如萍妹,你爲甚麽不和我爸爸一起去陳家吃飯呀?」「我的眼睛看不見東西,出入很不方便,不想打擾碧姊了。」她很天眞地答。「那麽,你獨個兒留在這裏不會感到寂寞麽?」他對她表示十分同情。但她却說:「這是不要緊的,我已經過慣這種生活了。」「如萍妹,我現在和你一塊兒去好不好?」他熱情地請她作伴同行。「不必了,少堅哥,你自己去吧。」她還是不想去,他扶她起來,她說:「我這樣的身世怎能去呀?今天是碧姊的生日,一定很多賓客,我怕會失禮呢。」他不以爲然,忙呼女僕阿凌替她換過漂亮的服裝,馬上帶她去參加婉碧的宴會。
在陳家大廳裏,賓客雲集,澳門醫生張文表也在座。少聰少嫻姊弟兩人歡欣地跳着牛仔舞,婉碧衣飾華麗,往來招待賓客,志良和樂生却在另一角落玩象棋。不過志良想念着如萍沒有同來,心裏很覺不安,由於精神彷彿,擧棋不定,樂生也看得出他的滿懷心事。忽然少堅拖如萍行入,如萍穿了新裝,豔麗超羣,頓使衆賓爲之側目。婉碧看見少堅來了,大喜奔前說:「少堅哥,你眞的很守信約歸來,我時刻盼望着你啊!」少堅打趣說:「當然啦,爲了你的生辰,我就算搭飛機也得趕程囘來參加盛會。」如萍立刻向婉碧道賀:「碧姊,恭喜,恭喜祝你年年今日,永恆康樂!」婉碧欣然和如萍握手,幷說:「少堅哥,你陪如萍妹到來好極了。」她倆很親熱地拉着手兒坐下談天,秀華看見很不高興,怪責少堅不應帶如萍到來。可是志良的心情剛剛相反,他聽聞少堅帶了如萍同來就特別愉快,和樂生下棋也很起勁。
少堅行前和張文表醫生打招呼,知道他偶因私事來港,帶便來吃婉碧的生日酒。婉碧牽如萍過來,介紹張醫生相識,請他檢驗如萍的眼睛有沒有治癒的可能。張醫生不是專門眼科的,他問明如萍患目疾的經過,知道不是自小失明的,而是因爲父親去世哭得太多,接着大病了一塲,後來就漸漸消失目力,完全盲了。張醫生認爲病源是由於受了刺激和營養不良而起,這是可能治癒的,他願意介紹一位專門眼科的名醫替她診療,待接洽後才通知前往就醫。婉碧和少堅聞她的眼睛有辦法醫治,非常欣喜,她自己也滿懷希望,感謝衆人的帮忙與關心。
婉碧邀如萍居住在她家裏玩幾天。少堅來找她們去郊外海濱釣魚和野餐。他和婉碧兩人在岸邊垂釣,如萍却獨坐樹下,陶醉在大自然的懷抱裏。正當如萍凝想大自然景物的時候,他緩步行近她的身旁坐下,她發覺了便說:「少堅哥,你們沒有釣魚麽?」「婉碧還在那邊釣着,我怕你一個人太寂寞,故走過來陪你坐一會兒。」他的答話是這樣親切而熱情。「這不會寂寞的,我覺得很淸靜愉快,空氣也很好。」如萍善自慰解,他却接着說:「不錯,如萍妹,這兒的風景很好,你坐在這顆樹下,面對着一條大海,遠遠望見漁船的帆影,岸上樹林中百鳥飛躍齊鳴,在你的左邊有一塊綠油油的草地,當中還生着許多美麗的鮮花,這兒眞算得是鳥語花香,風景宜人。」他一面說一面偎倚在如萍的身旁,把咀兒吻近她的秀髪,忽聞婉碧呼喊釣着了一尾大魚,他才打破了片刻陶醉的美夢,奔往海濱。他們盡歡而歸,但從此他對如萍的情愫已經逐漸加深,形成了三角戀愛的危機。
(五)
某日淸晨,如萍獨自在室裡彈鋼琴,婉碧和樂生却到外面散步去了。少堅來訪,見如萍彈琴指法相當熟練,便稱讚她說:「啊,如萍妹,你學彈琴比前進步許多了。」「少堅哥,請別取笑我,剛才我學彈那支『光明何處』還有幾個音節遺忘,彈不成功呢。」她謙虛地答,希望獲得他的指導。「那末,你儘管試彈下去吧,忘記的地方我來向你提示。」他願意協助她,偎坐她的身旁,聽她彈唱,情態非常親暱。
碰巧這時志良來探望如萍,他行近門前聽聞她的歌聲,心裡十分高興,可是從門側窗口探視,發覺少堅和她親熱的隱情,不禁勃然大怒。他站在窗前,等如萍歌畢再窺聽少堅和她談話。少堅:「如萍妹,你有這樣好的歌喉,眞令人佩服,假如能到一個歌唱會參加演唱,以你這樣的聲藝和漂亮聰明,相信一定博得大多數觀衆的擁護。」如萍:「少堅哥,以我一個這樣殘廢的女子,那裡還有演唱的機會呢?」少堅:「你用不着灰心,我準備替你找一個眼科名醫來治療,使你的眼睛重見光明,免辜負你的靑春,恢復爲健全美麗的女子。」如萍表示感謝,二人情不自禁,擁抱起來。志良看在眼裡,非常生氣,本欲入門把少堅申斥,但仔細想一想,還是不好闖進去,待囘家時才敎訓他。
志良轉身離去,抬頭遙見樂生和婉碧漫步歸來,急避面閃過橫路溜走。婉碧和樂生囘到門前,樂生偶然從窗口望入,見少堅和如萍纏綿擁抱,百般恩愛,不勝驚愕,連忙牽婉碧伏窗下靜悄悄地窺看。少堅怕給女僕碰見太難爲情,輕輕離開了如萍的懷抱,旋聞如萍說:「少堅哥,我很感謝你多情的愛護和關懷,假如我有一天能重睹光明,你就好像是我的再生父母了。」如萍熱情似火,嬌媚地偎倚着少堅。樂生和婉碧均不齒他們的行爲。「豈有此理,他們竟敢幹出這樣無恥的勾當,待我進去敎訓他們!」樂生說時怒氣冲冲想去敲門,然而婉碧畢竟有寬容別人的大量,急攔阻着他說:「爸爸,我們令他們當面難堪又何必呢?這些事勉强不來的,識想點算了吧。」由於婉碧的態度鎮定,虛懷若谷,反使樂生無話可說,終於沒有指責少堅半句。其實像婉碧這樣大量的人,在女子中不容易多見,若和秀華相比,眞有霄壤之別呢。
(六)
志良因爲少堅戀愛如萍的事,心中悶悶不樂。當晚少堅囘家,志良還在大廳裏背手來囘踱蹀,垂首沉思。「爸爸,我想這次假期不囘學校補習了。」少堅首先提出了這個話題。「爲甚麽呢?你不是說再過兩天就返學校,爲甚麼忽然改了主意?」志良嚴肅地反問他,他却支吾着答:「沒有甚麽,我覺得這次大考成績還好,似乎不必補習,所以想乘機會在家裏玩玩。」志良洞察他的心情,索性坦白
地追問:「少堅,你不是爲了如萍捨不得離去吧?」他聞言心知不妙,愕然不知所答,志良接着說:「如萍是一個不幸而殘廢的人,你不應該騷擾她!」「爸爸,我沒有這樣存心。」他勉强替自己辯護,志良便皺着眉兒說:「哼!你爲甚麽今天在婉碧家裏和她這般親熱呀?」他見父親知道自己的隱情,只好硬着頭皮來解釋:「不錯,爸爸,我見如萍天眞聰明,很同情她的環境,心裏憐憫她,愛惜她,所以才表露了我的熱情。」「你旣然憐惜她,就不應用你的愛情來挑動她,」志良以家長訓導的口吻說:「少堅,你知道嗎?這次你爸爸見她環境太苦,雙目失明,無依無靠,才帶她囘來撫養,希望她能過着安樂的日子,但我不願意別人說我的兒子將一個殘廢的少女來玷辱!」少堅內心慚愧,俯首傾聽,志良再說:「你應該以你的精神寄托在學業上,而且婉碧是你的未婚妻,少堅,你千萬不可誤己誤人啊!」做父親的總希望兒子覺悟,不會走入歧途,果然這一番話把少堅說服,答應後天就囘學校補習功課了,志良等少堅囘房休睡後,卽將少堅和如萍相戀的經過吿訴了秀華,認爲這是一樁難以想像的怪事。可是秀華却諷刺他說:「志良,這有甚麽奇怪啊!因爲如萍生得漂亮,不僅少堅鍾情於她,我相信還有很多人歡喜她呢!」志良明白秀華的說話滿含妒意,實覺自討沒趣,只好悶不作聲,免得再鬧意見。
過了兩天,志良到陳家探望如萍,吿訴她少堅已囘學校補習功課,她似乎有點失望。他試探着說:「如萍,少堅和你很要好麽?」「少堅哥待我很好,」她爽直地答:「他像吳醫生一樣仁慈,他憐惜我,愛我,使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如萍,你不要這樣說,我希望你以後忘記了他吧,因爲他愛你和我愛你情形完全不同,我愛你是同情你的環境,這是一種人類的同情之愛,他愛你是一種兒女私情的愛,而且他已經有了未婚妻,實在不應該也和你相戀的。」他說得很有道理,使她頓時覺悟起來。「吳醫生,謝謝你,我應該遵從你的敎導。」她答時心裡仍是酸溜溜似的。「好吧,如萍,你乖乖地聽我的說話,我自然會替你的前途打算,用不着苦惱的。」她安慰她一番,然後找樂生和婉碧談天。
志良奔上二樓小客廳,見樂生和婉碧正安閒地閱讀書報。婉碧吿訴志良,澳門張醫生已經有信來通知,可以帶如萍去找那個眼科專家住院留醫。志良很高興,覺得婉碧待如萍極好,稱讚她有偉大的仁愛情神。樂生把少堅和如萍私戀的事情說出,更顯示她的寬容大量,沒有半點敵視如萍。因爲她同情如萍的環境,無論如何總望希能援救殘廢弱者的,幷可由此觀察少堅對她的感情如何,而使少堅愛上了如萍,她也不想强蠻爭奪。志良請她放心,聲明不許少堅和如萍相愛。她拍電報請張醫生接應,志良替如萍準備行裝陪往澳門就醫。如萍萬分感激,同時幻想着自己的眼睛重睹光明,穿了美麗的舞衣,在天堂上歌舞,那時幾許漂亮的靑年男子跪向自己求愛,眞是多麼快樂而値得驕傲啊!
(七)
志良和樂生父女送如萍到澳門,由張醫生介紹,入XX醫院留醫。經眼科名醫檢驗後,認爲她的眼睛是因爲營養不足,刺激過度,才影响到失明,故比較其他盲目容易治癒。護士扶她坐在病床上,志良對她說:「如萍,現在醫生檢驗過你的眼睛,說很容易治癒的,你在這裡安心靜養好了。」婉碧也安慰她說:「如萍妹,醫生說你的眼睛大約在十天八天左右就可以醫好,到時我們再來接你出院,此刻你不要担心,好好地休息吧。」她携婉碧的手兒,溫貼在自己的臉上,表示無限感激,婉碧也有依依不捨的情態。樂生催着婉碧快些囘去,好讓如萍休息。各人向她吿別時,她依然微伸兩手,似乎有點難捨難離的樣子。
某夜,志良在家裡懷念如萍,翻開日記本子,寫了如下的一頁:「如萍自從去了澳門就醫,現在已有兩週,但我總在想念着她,希望她的眼睛重現光輝可以看見這美麗的世界,祝福她將成爲世界上一個最幸福的人兒!……」他急切盼望她的眼睛迅速療癒,等接到澳門院方的通知,便接她囘家居住。
果然如萍雙目能於十天內恢復光明,大約再療養幾日就可出院了。少堅來院探望她,聞醫生說她的視力漸趨正常,十分愉快。他推門入病房,見她在陽光透射下的窗前背面坐着。他行前柔聲呼喚:「如萍,如萍!」她聞聲悞會他爲志良,急奔前向他擁抱,伏在他的懷裏說:「吳醫生,我太高興了,將來不知應怎樣報答你的深恩大德!」她喜極而流下了感激的淚珠,他俯吻着她的秀髮,知她悞會自己是志良,只說:「如萍,你是應當高興的。我……」她輕撫着他的手背,發覺沒有志良常戴的指環,愕然退後抬頭望他。這種表情,使他心裏明白,他苦笑着說:「我是少堅啊,如萍!」她羞澀萬狀,他迫得鼓勇直說:「如萍妹,我來看你,打算過幾天接你出院,送你囘家。」「謝謝你,少堅哥,我出院的時候,你爸爸會來接我的。」她很失意地答。他剛想行前表示親熱,她却冷淡地說:「少堅哥,請你先囘去吧,我想休息了,改天再見。」他懊喪地離開了病房,她就悲愧交集,倒伏在床上,幾乎哭出聲來。
如萍不待志良來接,先命護士送自己囘吳家。少聰和少嫻見她歸來,非常欣喜,志良從走廊行出,她興奮地奔前擁抱着他。志良柔和地撫着她的頭髮說:「如萍,你的眼睛重見天日了,我很開心,但你爲什麽不在院裏多住兩天,等我來接你呀?」「吳醫生,我恢復了視力後就想卽刻囘來看你,眞沒有耐心再居留醫院了。」她答時還緊抱着他。秀華見她擁纏着自己的丈夫,深表不滿,以冷冰冰的臉孔對待她。幸而樂生和婉碧及時趕來,婉碧對她一股熱烈親切的友情衝破了室內不調和的氣氛。她分別向各人道謝。婉碧問她在醫院時有沒有見過少堅,因爲曾寫信通知過他的,她很羞澀地答稱沒有見過他,這使樂生和婉碧都覺得奇怪。志良看出她有難過的樣子,馬上牽她溜覽屋內各處地方和各種器物,指露臺是她以前常喜作太陽浴的地點,指鋼琴是她最愛彈奏的樂器。她吿訴志良,當她能夠看見太陽光時,好像自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當見着他的容貌時,就得到溫暖和快樂。
(八)
如萍很愉快地欣賞室內的各種佈置,因爲她的眼睛復明後對於一切事物都有新的感覺。傍晚時,她登樓囘睡房休息,從走廊經過秀華的房門口,忽聞裏面有哭泣的聲音。「媽媽,你不要哭呀!」少聰說,「你此刻收拾行李幹什麼?」秀華傷心痛哭,一邊檢拾衣物一邊對兒子說:「好孩子,媽媽現在要離開你們了。自從你爸爸帶了盲女囘來,我們的家庭就給破壞了,當初你爸爸很疼愛你們的,現在他有了盲女便不會想到你們,况且她的眼睛巳經治癒,她又漂亮,你爸爸又說她聰明,說不定將來你爸爸會娶了她……。」「媽媽,這是爸爸吿訴你他要娶如萍姊麽?」少聰不明白這些道理。
秀華哭着說:「你爸爸雖然沒有說過,但是他對盲女那種態度,不僅我知道,就是外人也看得淸楚了。」二人的對話,如萍站在房門外窺聽了感到非常傷心,她以手掩面,很痛苦地奔囘自己的睡房。
如萍受了很大的剌激囘房,忽見少堅靜悄悄地佇立在房裏的一角守候,給他嚇得倒退兩步。「啊,少堅哥,你在這裏?甚麽時候囘來的?」她的心兒仍在驚跳。「如萍妹,自從你走了以後,我會到醫院找你,知道你已經囘家,所以趕着歸來和你會面。」她了解他的心意,但漠然相對,幷說:「少堅哥,你囘來看我,這又有甚麽用啊!」「我記得在醫院見你時,你對我的那種熱情已於眉目間表露出來,如萍,你的眞誠,我怎會不知?」他坦白說來,令她十分感動,「所以我這次靜悄悄地囘來看你,就是想答謝你對我的一片熱情,同時表示我愛你的痴心。」這時她掩面悲泣了,他也黯然神傷。她哀咽着說:「我的身體雖然還在人間,但我的心靈好像已經死了,少堅哥,你的癡心我也領悟,不過環境實在不容許我倆相愛的啊!」他只要彼此相愛,其他一切問題都認為可以解决,當他行前向她懇切求愛時,她堅决地拒絕說:
「少堅哥,你走吧,我實在不能愛你的,因爲婉碧姊是你的未婚妻,還有你的爸爸也不會允許我和你結合。」他還想繼續向她痴纏,忽見志良推門闖入大吃一驚。「少堅,你囘來幹甚麼?」志良問時怒形於色。「爸爸,我這次囘來完全是爲了如萍妹,我實在很愛她,故特地歸家和她相會。」他只好坦然直答。「你愛她?我早已吿訴你不能愛她,爲甚麽你偏要和我作對抗的行動?」志良益覺生氣了。「爸爸,我不明白你的心理,愛情原是兒女的事,何以你要阻止我愛如萍妹呢?」他提出了質詢,志良更憤怒地說:「少堅,你已經和婉碧訂婚,當然不應該再愛如萍,我因爲同情如萍的環境,所以我撫育她,栽培她,把她看做心愛的女兒一樣,絕不容許我的兒子來汚辱她!」由於大家動了肝火,志良命令他立刻走,但他却諷刺着說:「爸爸,你這樣專制,難道你愛上了如萍妹,就不許我愛她麽?」志良忍無可忍,擧手打了他一個巴掌,他才憤然離去。如萍只伏着哭泣,不敢有所表示。
(九)
少堅走後,如萍還在痛哭,志良安慰她說:「如萍,你用不着哭,我這樣阻止少堅,完全是爲你的將來幸福打算罷了。」「幸福麽?我相信自己的前途沒有幸福呢!」他見她意志消沉,再向她慰解:「以前你雙目失明,現在已經醫好了,你的前途是很光明的,如萍,你千萬不可灰心。」她嗚咽着答:「醫生,我很感謝你的栽培,可惜我的命太苦,辜負你的恩德了……」她只說出了兩句話就淚如泉湧,泣不成聲。「如萍,你不要哭啊,如果再哭就會影响你的眼睛,總之,一切由我負責,請你放心,我一定可以使你快樂的。」他說畢掏出手帕替她抹淚,把她像小孩子的哄了很久,然後離開她的房間。
這時狂風暴雨,雷電交响,秀華携行李自房內行出,决心於當夜離家,少聰和少嫻牽着她哀哭,樂生和婉碧也從旁勸阻。志良由樓上走下來對她說:「秀華,我自己知道,自從帶了如萍囘家後,你對我的態度就完全改變,不過我是一家之主,難道做這點小事都沒有自由權?我撫養如萍就是因爲她身世可憐,窮困盲目,救助貧弱是我本來的天性,但你始終不諒解我,試問我們做了多年夫妻。只因我養育一個盲女你就忍心和我分離麼?」秀華指出他愛上了如萍,所以阻止少堅和她相愛,這實在是沒法容忍。志良再解釋說說「不錯,我愛如萍,不過這是一種父母的愛,人類的愛,而沒有其他半點私情。我阻止少堅,因爲我不願意自己手上栽培一個環境可憐的少女被兒子所汚辱,而且少堅已有了婉碧,我怎能任他悞己悞人啊!」婉碧在旁對志良說:「世伯,你也用不着因我而專制少堅哥,我以前說過不想和別人爭愛的,現在他們旣然相愛,我也十分同情,絕不會因爲自己的痛苦而阻止他們的愛情,世伯,你愛如萍妹的話,就應該玉成他們的結合才對。」樂生也覺得自己女兒能割愛是最可佩的,這樣少堅可以和如萍結合,而志良夫婦就前嫌盡釋了。志良很受感動,允許照辦。
當志良登樓找如萍時,如萍已乘夜飛奔囘舊居三婆家了。少堅在黑夜尋到,她避不見面,發足狂跑。志良冒着暴風雨追來,沿途呼喊她的名字,她意亂情狂,竟於逃走中失足墮下深坑!少堅急奔前將她扶起,她還想掙扎逃脫。志良剛在這時追及,看見這種狼狽情形,不禁內心創痛,老淚滂沱!結果,志良答應他倆成婚,幷說明婉碧已經諒解,願意玉成這段情緣,他倆才感到無限歡慰。等雨過天晴,曙光普照大地的時候,三人便很快樂地囘家團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