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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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一個小城裡的一條小河上,在華燈掩映的時候。有不少精緻玲瓏的畫舫往來泛遊着,它們載着情意綿綿的愛侶,逸興遄飛的遊客,別有懷抱的傷心人,或者是怱怱過境的商旅,譬如,王金龍就是這其中的一個。
那沿河岸的一帶地方,是這小城裡有名的烟花之地,妓院林立,櫛比鱗接,白日裡靜靜的沒有一點兒聲息,等到黝暗的夜幕張了開來,它便跟着輝煌的燈火熱鬧起來了,那些在小河上泛舟的人們,時常可以聽到隨風吹送的打情罵俏的笑語聲,行酒令的猜拳聲,或者甜蜜動人的歌聲在夜空中悠悠的傳播開去。
此時,正有一段婉轉的歌聲在吹送着:
「人海茫茫呀,知音何處尋喲?………」
這歌聲是從那名叫留春院的一家妓院裡送出來的。那唱歌的姑娘彷彿滿懷幽怨,因而那凄測感人的歌聲,把坐在小舟上的王金龍聽得怔住了。他知道這是妓院裡的姑娘唱的,他向陪他一路收賬的家僕王定說:
「定叔,這個姑娘唱的歌,不像個烟花裡的人慣唱的,好像有些凄凉的味兒。」
「管它什麽味兒,我只管老爺的吩咐!」王定連忙說,「老爺說過,賬款收到了,就催促公子囘家裡去!」
「忙什麽呢?」王金龍微笑着,「玩了半天,我有點餓了。——舟子,哪兒有酒家嗎?」
那舟子指着前面説:「那兒便是有名的杏花樓。」
「好,我們上岸去。」王金龍說。
實在王金龍的心不在杏花樓,而是念念不忘那個剛才從小舟上望去,在妓院臨河的窻上手抱琵琶,唱那凄怨的歌兒的姑娘。好個端莊漂亮的姑娘!他心裡想,簡直就不像個青樓中人喲?她爲什麽會淪落在這種地方?她叫什麽名字?
佳肴美酒並沒有驅走他的驀然而來的心事,反而那邊留春院裡傳過來的喝酒喧笑聲,加深了他的幻想。
留春院裡委實好生熱鬧,尋樂的大爺們各自擁着一個心愛的姑娘在那裡調情狎戲,燕語鶯聲,中人欲醉!祗有蘇三——那唱歌的姑娘——是抑鬱寡歡的,她悄悄離開了衆人,獨個兒憑欄向河上遠眺,彷彿這樣就能使她忘記了對這種生活的厭惡和憎恨。
但是這種清福也不容她享多少時候,她的侍婢小金悄悄走到她身邊來了:
「陳大爺叫你喝酒了,小姐快去哪。」
「….…」沒有答話。蘇三的眼睛依舊凝望着前面。
「小姐!」小金焦急的說,「你不能不去敷衍他啦,他的脾氣多可怕?」
這句話使蘇三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勉強裝起笑臉;和小金囘到裡面去應酬那俗不可耐的陳大爺,陳大爺廹她喝酒,她喝了一點兒,陳大爺嫌她喝的不痛快,有人提議罰她以歌代酒,蘇三無奈,祇好提了琵琶,唱着剛唱過的歌:
「人海茫茫呀呀………」
這幽怨的歌聲又飄到杏花樓上王金龍的耳朶裡去了,使他不自覺的斟瀉了酒,他喃喃的自言自語:
「這歌聲太令人感動了!」
坐在一旁的王定不以爲然的光着眼睛說:「感動了?」
「是的,聽說這些喜笑的娘兒們,多是爲了生活,或者是給人騙到這個地獄似的地方來。是怪可憐的啊!」
「天下間可憐的人多着呢?」王定說。
正說着時,就有一個可憐人王良走進來,拱着手向王金龍求乞,他說他的妻子快要生產了,但是他們家裡窮到連飯也沒得吃。
王金龍吩咐王定給他十両銀子,他感激得流出眼淚,突然向王金龍跪下:
「謝謝少爺的大恩!」
王金龍扶着他起來:「別這樣,快點囘家看你的妻子去吧!」
王良再三道謝一番,轉身出門,却和賣瓜子的金哥撞個滿懷。
王良道歉着走了。金哥捧着瓜子籃走近王金龍桌前去兜生意。王金龍給他買了一包,同時從他咀裡知道了蘇三的名字,而且還知道她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窰姐兒,到如今還是守身如玉,她不大高興跟客人應酬說笑的。就因爲她這種倔強態度,時時給她惹來了鴇母的打罵。
她這種倔強的態度今天又闖了禍了,爲了不肯取媚陳大爺,她給他打了耳光,還給痛罵一頓。趁着她的兩個姊妹翠紅和翠香爲着她的事而扭打起來的時候,小金偷偷的扶着她在看兩個女人打架的大群客人中溜出來了。
等到鴇母聞聲趕來,把翠紅和翠香分開了趕出去之後,陳大爺立刻沉下臉孔,聲勢洶洶的對她說:
「張大媽,你這間留春院的婊子,太沒規矩了!我陳大爺是來買笑的,不是來找晦氣的呀!」
鴇母連忙堆着笑臉,打恭作揖的說:
「嘻嘻,大爺,這個我知道。」
「別多說,我在蘇三這婊子身上花去了不少錢,花去了不少日子,她倒把我當作仇人似的看待,太不給面子了,以後我再也不來。」
「嘻嘻,這………」
「我陳大爺希罕她?呸!我家裡就養了十多個女人,不過玩膩了,想嘗個新鮮味兒。張大媽,我在這裡花了一千八百多両銀子,你都算還給我!不然,我把你這間留春院,變作水陸道塲,看看我陳大爺的厲害!」
鴇母鑒貌辨色,知道他這句話不是說着玩的,他是這城裡的惡覇,什麽事做不出來?祗好涎着臉說了不少好話,暫時把陳大爺哄平了氣,轉身就找蘇三去。
找着蘇三,她把她臭罵一頓,接着拿起鞭子就想打下去,却好那吃皮肉飯的鴇公囘來了,這王八阻着鴇母,不讓她動手,問明了事由,然後假仁假義,做好做歹的騙蘇三再陪陳大爺喝酒去,但是蘇三執抅着不肯依從,他這就生氣的鐵青着臉,喝着鴇母叫她把鞭子打下去。
蘇三給打得滿地亂滾,哀哀的哭叫起來,小金企圖用身體衛護着她,却給王八一把拖倒在地。
門外,金哥帶着王金龍和王定來了,這是王金龍央求金哥帶他來的,王定本來就反對。剛才這裡的吵鬧聲傳到酒樓上時,金哥給王金龍解釋着這也許一定又是蘇三忤客的原故,因而更使他對她生出憐香惜玉之感來了,不顧王定的勸阻和反對,和金哥到了留春院。
蘇三的婉轉哀啼,像帶雨梨花一樣的楚楚可憐的樣子,引起了王金龍的同情心,看看那手執皮鞭,戟指而罵的兇狼的鴇母,再看看那蜷伏在地上,好像一頭可憐的小兔兒似的蘇三,他趕忙叫王定上前叫那鴇母不要打,却給那王八重重打了一記巴掌,祇爲他的身份不倫不類。
王金龍祗好自己上前了,他柔聲的說:
「大嬸,賞個臉,別打她了!」
那鴇母正打得性起,以爲又是那個不倫不類的傢伙來阻撓她,囘過身來就想舉鞭打下,可是一眼看見王金龍氣宇不凡,衣服麗都,她的手就軟下來了。
「嘻嘻,你貴姓?」王八也從那邊過來了,他上下打量着王金龍,捧過水烟筒敬客,一面巴結地問。
「我姓王。」王金龍辭過水烟筒,客氣的說。
「哦,是王公子!,請坐,嗯!倒茶!」笑容在王八的臉上泛起來了。
「別客氣,大嬸」,王金龍就轉向鴇母說:「請問一聲,爲什麽把這位小姐,打成這個樣子?」
「嗯,公子,你不知道,她得罪了客人,所以教訓教訓她。」鴇母恭順地說。
「啊!她得罪了誰?」
「是我!」
說這句話的是陳大爺。他從前面走來了,他輕蔑的望了望了王金龍,大家問了姓名,提起蘇三被打的事,陳大爺説如果他同情她,他可以算還給他花在她身上的一千八百両銀子,他就可以把她退讓出來。
王金龍在躊躇着。他三番幾次望望蘇三,却好碰着蘇三也在偷偷的望着他,多麽含情默默,使人陶醉的眸子呵!彷彿在說:「爲了我,你就給我還他一千八百両吧!」加上鴇母的從旁煽動,於是王金龍就决然的答應了算還給他了。這可把王定嚇了一跳,因爲一千八百両銀不是個小數目,尙且那些收來的賬款是動不得的,將來囘家裡給王老爺知道了就不得了啦!可是少爺的脾氣擰着呢,他再反對又有什麽用處?他祇好帶着陳大爺囘客寓拿錢去。
這裡王八和鴇母就像如獲至寶一樣的款待着王金龍,奉承唯恐不至,還忙着催蘇三上樓重新打扮一番,好下來給他敬酒。
蘇三的心裡彷彿心有靈犀一點通了,連小金和翠紅都看得出來,她是眞的一見鍾情,愛上這位風度翩翩的貴介公子。翠紅還打趣的說希望他是她的救星,把她從火坑裡救了出去。當然的,這也是她的希望,不過,一個烟花姑娘的希望多半會成空的!她悲哀的想。
自此之後,王金龍對蘇三愈發着迷了,他開始把收來的賬款,水一樣的花在她的身上,留春院裡笙歌夜夜,說不盡春光旖旎,話不綿綿情意,他和她兩心相悅起來,就祗差蘇三還不曾滅燭留髠。
但這是鴇母和王八的「奇貨可居」的計劃,王金龍要佔有蘇三的初夜權,就必得付出一筆巨大的代價;於是找着一個機會,他們就向他說明妓院的規矩。因爲蘇三還是個黃花閨女,不比普通的婊子花一點錢就可以佔有她的肉體了。他們開出條件來,是要二千両的身價銀,還要和大戶人家嫁娶一樣地舖排塲面,唱戲,請酒………
「那末,舖排塲面要多少費用?」王金龍問。
「要是公子愛體面的話,花上三五千両也不多,不然,三五百両也不少。」鴇母笑嘻嘻的說。
「王公子!」王八接着說:「要尋快樂的,應該痛痛快快的玩玩才有意思。這兒有家醉月妓院的紅姑娘叫做羞花的,給一個客人愛上,就花了整十萬両給她蓋了一幢房子,叫做『快活樓』」。
說到這裡,王八偷覷王金龍一眼,見他靜靜的諦聽着,於是他又繼續說下去:
「金城城裡的人,都稱他是『賽孟嘗』,多麽夠體面!後來,這位羞花姑娘,就跟他作歸家娘去了。」
爲了體面,王金龍花了幾千両銀子在留春院大排筵席,就好像隆重的嫁娶儀式一樣,去爲蘇三「梳頭」。那翠香看着這好大排塲,微微有點妬意;倒是翠紅喜洋洋的親自率領着一群姑娘向他倆高歌「定情之夜」,而且旣歌且舞,去給他倆祝賀。
濶少爺脾氣的王金龍,高興起來,還要給蘇三在留春院的後花園南北兩邊,各蓋一幢美麗的房子,叫做「南北樓」,以便和那什麽「快活樓」媲美。
「公子,你好像喝醉了?」蘇三聽説要蓋樓,吃了一驚,替他推搪的說。
「公子那裡醉呢!」鴇母趕忙揷口說:「這是給三姑娘頂體面的事呀!」
「八爺」,王金龍朝王八說:「你明天就找個好的泥水匠,問問價錢,我吩咐他怎麽做。」
「好的,好的!」王八把眼睛眯成一條縫,諂笑着說。
「還有,蘇三這個名兒不雅聽,我想給他改過一個名字?」
「好呀,什麽名字?」
「今天,是我跟三姑娘的好日子,金玉滿堂,人人春風滿面,我就給她改個名叫做『玉堂春』。」
「玉堂春?哈哈,好極了!」
「三妹妹,」王金龍温柔的,深情的凝視着蘇三,「你喜歡這個名嗎?」
蘇三流波一轉,嬌羞的說:「公子給我改的名兒,當然是好的,以後大家就叫我玉堂春吧。」
「哈哈哈!」王金龍滿意的笑了。
紅燭燒殘了,春肖苦短。經過了這一夜,王金龍和玉堂春就像一對恩愛的小夫妻似的,祇羨鴛鴦不羨仙,每日在留春院裡渡着甜蜜纏綿的幸福生活。但是玉堂春眼看着他把銀子水一樣的花出去,心裡不免有點隱憂起來;她曾經婉勸他,只要彼此眞心相愛,倒不必要花這麽多錢的。青樓是無底洞,鴇兒是餵不飽的狗呢!然而王金龍却滿不在乎,他說他家裡有的是錢,卽使花上三五七萬,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吧了!他答應爲她脫籍,結爲正式夫婦。現在是人不風流枉少年,所以除了「南北樓」外,他還要給她蓋一座百花亭。
南北樓和百花亭都蓋好了,那朱欄碧柱,畫棟彫樑,果然巍峨壯麗,金碧輝煌。王金龍夜夜醇酒美人,留連忘返,自比爲神仙眷屬。祇是玉堂春表面強爲歡笑,心底下却十分憂慮不安,她知道一旦阮籍囊羞,鴇母眼裡就再不認得你是什麽公子了!因爲她是眞心愛他的,她已經把身心都交了給他,祇希望有朝一日好好做個賢妻良母,所以她很反對他再在妓院沉緬下去,祗是反對不來,她的抑鬱唯有自己知道。
她憂慮的那一天終於來到了。王金龍收來的賬款一共三萬六千両銀,都送在銖求無厭的鴇母手上,可是他還泰然自若,一點也不躭心事。
就在他和她在北樓賞月,吟唱情歌的那個晚上,王八就拉下面孔來問他討米飯錢了;討不着錢,他對他的態度突然就變得傲慢無禮,冷酷難堪,並且還暗中和鴇母商量,想辦注把他攆出院去。同時,還故意的不給他開飯。
王金龍這才如夢初覺,後悔已晚,祇好吩咐王定同家裡討錢來給他脫身囘去。玉堂春凄然無語,可憐王定的旅費,還是那好心的婢女小金給他的。
王八不開飯,小金偷了些冷飯殘羹給他們吃,他們知道了更不能下嚥。如今他才算嘗到了世態炎凉的滋味,忍不住黯然流淚。玉堂春傷感之餘,悄悄拿了自己一些首飾交給他,叫他拿去押了,換點錢給鴇母,暫時混過日子,好等王定囘來。
接過首飾,王金龍慚愧而感激的別了她,到外面把首飾押了,囘妓院的時候,經過一處叢林,却給兩個幪面賊把他的一切連衣服鞋子都搶了去,把他綁在樹上。後來有一個人走過,替他鬆了綁,還送了他兩件破舊衣服,他說這衣服本來是準備送給一個窮朋友的。這一切都是王八的陰謀啊!可憐王金龍不知道。
穿上舊衣服,王金龍自慚形穢,無可奈何,蹣跚的踱囘妓院門口,正想進去,却給兩個兇惡的彪形大漢攔着,不聽他的解釋,把他當叫化子的用力推了開去,這一推,却叫他把一來嫖妓的客人沈延齡也撞倒地上了。沈延齡給他的朋友扶起,聯合把王金龍打跑了。
這沈延齡是個有名的色虫,家裡有個河東獅,還到處的拈花惹草,今兒到留春院來,爲的是久仰玉堂春的艶名,要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値得爲她花上這許多銀子?
「眞美!」他見到含愁的玉堂春時,驚嘆地說,「我沈延齡女人見多了,也不曾見過這麽個美人,玉堂春果然名不虛傳!」他囘去朝着王八:「八爺,我今晚就要玉堂春伴夜,可以嗎?」
「你大爺歡喜,爲什麽不可以呢?」王八堆着一臉假笑。
「我說不行!」哀愁的玉堂春忽然說話了,是這樣堅决地。
「蘇三!」鴇母在一旁吆喝着,「在大爺面前,不要放恣!」
「嘻嘻,不要緊的。」沈延齡涎着臉說。
說着,他走前去想摟住她,却給她死命推開,她還凜然而嚴詞正色的說:
「我已經嫁了王公子,我永遠是屬于他的。誰要是廹着我,我就不辭一死殉情!」
她是說得這樣嚴正,態度這樣剛毅,王八知道是不能硬來的,他向沈延齡拍胸担保,等他到別處做完生意囘來,一定把個服服貼貼的玉堂春送上。
在樓上,玉堂春正爲自己的命運痛哭,一方面又牽掛着王金龍,何以去了大半天還不囘來?自然,她不會知道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更不知道她的心愛的人,現在正躑躅街頭,囘顧茫茫,滿懷悲痛呢!
黃昏,淡淡的陽光映着王金龍頹喪的臉,在這舉目無親的客地,他不知道該如何生活下去?他又乏又餓的在街上蕩着,偶然抬頭,看見一間更館門外貼着一張「招請更伕」的招紙,踟躇了一會,他終於鼓起勇氣去向那更伕目求職。好一位風度翩翩的濶公子,此刻却變了一文錢打一更的可憐更伕了!
夜深人靜,那小河上河水悄悄地流着,落葉在秋風裡滿地打滾,一聲聲單調而凄凉的報更卜拆,由遠而近。
王金龍一聲遞一聲的報着更,斜倚在燈柱上,癡癡的凝望着那不遠的留春院,他的眼睛給一些淚水迷糊了,打更的手不期然停止下來,緊閉着眼晴,囘溯昔日旖旎風光,和纏頭一擲萬金的豪華,到如今祇落得街頭流蕩!還有那玉堂春的深情厚愛,美麗温馨,他正想得入神,不妨身上給人踢了一脚。睜眼看時,原來是那更伕目罵他偷懶,搶囘他的更竹,還把他推下河裡去了。
從河裡掙扎着爬上來,他祗能自怨自艾,還担心王定囘來時找不着自己,他那裡知道他的父親爲了這件事萬分震怒,不准王定帶錢來把他帶囘去。
天地雖大,此時他却感覺無地容身,加上一身濕淋淋的,在死寂的夜街上無目的的向前走去,到了天亮時分,走到一座斷垣殘壁,荒凉的關帝廟來了。望着那個滿佈蛛網塵埃的神像,他不勝感嘆的自言自語:
「關爺爺呀!我想你當初,當然曾經有過興旺的時期,人人都來拜你。可是現在,你那麽冷清清的,就跟我王金龍一樣!」
正說着話,忽然有人從神枱下鑽出來,他大吃一跳,那人却驚疑的問:「你是誰呀?」
他仔細看時,原來是賣瓜子的金哥!大家談了起來,他把自己的遭遇詳細吿訴了他,最後他請他帮忙,想辦法去找着玉堂春,吿訴他的境况。
金哥很同情的答應了他,並且很熱心的給他吃的東西,給他生火焙衣取暖,把一條破棉被給他蓋上。然後他就出門去了。
到了當天中午,金哥果然帶着玉堂春到廟裡來。一看見那個睡在地上,憔悴而襤褸的情郎,玉堂春撲下去抱着他就痛哭起來;他們互相緊擁着,絮絮的互訴着離情別緒。王金龍從心底裡十分感動她的眞情,因此愈發加深他對她的敬愛。玉堂春給了他二百両銀子,叫他重新裝扮自己。囘留春院相會去。說完她怱怱的走了。
叫金哥陪着去買了新的衣服,王金龍儼然囘復了從前的貴介公子的風度。這時候他碰着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以前他曾經給他十両銀子的窮漢王良。得了他的銀子,王良的妻子才能夠順利生產下來,並且現在是一個勤奮的打鐵匠了。王金龍靈機一觸,就請他帮忙把廢鐵打成像二千両銀錠,他要拿囘到留春院去騙一騙可惡的鴇母和王八!
第二天,當他帶着一大箱假銀子,鮮衣華車的重至留春院時,鴇母和王八正打罵着玉堂春,逼她答應沈延齡的婚事。後來聽說王金龍又來了,而且氣派比前更爲豪華濶綽,他們不由不半信半疑的把他迎進門來,及後看見那一大箱耀眼的雪白銀子,不由心花怒開的嘻嘻笑着,唯恐不及的又巴結諂媚起來了,他們自動的推着王金龍和玉堂春上樓去。這情形給其他的姑娘們冷眼旁觀,都暗暗發出輕鄙的冷笑。
小別重逢,北樓上一對多情的兒女說不盡盟山誓海,他們的深情有那明月爲証。
「公子!」玉堂春偎依在他的懷裏,「這裏不是你能永遠住下去的地方,你這樣年青,就應該努力奮鬥,創下一番偉大的事業!我……」
「你怎麽啦!?」他低下頭去温柔的問。
「我希望你把我救出火坑,讓我好好的跟你做個賢良的妻子。你,你答應嗎?」
他抱緊了她,激動的:「我答應你!」
「那末,你就快點離開這兒,向前途奮鬥吧!」
「好!我就决定明天一早就走。我囘到家裏,一定努力讀書,準備明年秋闈大考,要是我考中了,馬上來這兒接你囘家。玉堂春,你等着我吧!」
「我等着你!」玉堂春感動得流下淚來了。
過了一夜,天一亮,他就走了。臨行他還囑咐小金和翠紅翠香好好照應玉堂春,還和鴇母王八說他將來是要來娶她囘去的。看在那箱銀子份上,他們當然欣然答應,但等他去後發覺是假銀子時,他們就又拿玉堂春來出氣。還暗裏商議如何把她賣給沈延齡做小老婆的計策。
於是,三千両銀子,一包蒙汗藥,就把玉堂春挾離了留春院了。沈延齡的家遠在洪洞縣,因此沈延齡特別僱了兩名保鑣沿途保衛着。玉堂春醒過來後,涕淚滂沱的拼命掙扎,一面破口大罵,但是,誰都知道這沒有什麽用處的。
那沈延齡家裏的河東獅——皮氏大娘,却正在家裏和她的情夫趙昂幽會呢!本來,沈延齡又醜又胖,眞是一頭肥猪也似,哪個女人會是眞心愛他的喲!有了趙昂的俊俏臉兒,又有了這肥猪的錢!那這才稱心如意。於是……於是他們都有了要宰這頭肥猪的心意。
但是皮氏却料不到他會帶另一個女人囘來,這個女人又長得這麽漂亮!沈延齡拿「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這頂大帽子壓下來,他説是討她囘來養孩子的!玉堂春哀哀的懇求皮氏放她走,但皮氏聽說她是花了幾千両銀子買囘來的,倒不想白白的便宜了她,她把她留下來供自己使喚,和奴婢一樣的幹粗活,又不許沈延齡和她親近一下。
在沈家,玉堂春的生活是夠苦的了;她燒飯,洗衣,打掃地方,侍候皮氏,挨打挨罵,毫無怨言。她在最勞苦的工作中祗要想起了心裏的他,她就輕鬆而安慰的微笑了!她相信他也常常在惦念着她,卽使是在埋首書卷的時候。他們心心相印,他們兩地相思,但是他們相信總有一天,幸福之神會降給他們一個快樂的聚首機會。
但是可惜她因爲送參湯,無意中窺破了皮氏和趙昂的奸情,而使皮氏起了毒心了,她和奸夫商議的結果,是要把「肥猪」幹掉而嫁禍玉堂春。等沈延齡收賬囘來,提起玉堂春,她就裝作懺悔的說:
「我想透了,我不應該管你們。」
「我不相信!」沈延齡搖搖頭說。
「等一會你就到她房子裏睡覺去!」
「是眞的嗎?」他驚喜得睜大眼睛地疑問。
皮氏淡淡一笑:「我答應了就是了。」
這句話使得他撲通的跪下來,咀裏連連說:
「謝謝大娘子的恩賜!」
「你現在就到她房裏換衣服,」皮氏扶起了他,「等一會兒,我叫她把煑好的麵送給你吃。」
「是的是的!」
沈延齡得意的笑嘻嘻的向房裏走去了。皮氏陰險的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聲,就轉身走進厨房裏,籍口沈延齡愛吃蒜子,把玉堂春支使開了,四顧無人,便迅速的拿出一包毒葯倒鍋子裏去,等她拿了蒜子囘來把麵弄好,就對她説:
「老爺在你的房裏,你把麵拿進去。」
「在我房裏?」玉堂春有點愕然了?
「你別怕!」皮氏和善的拍拍她的肩膊,「有我在這裏,他敢對你怎麽樣?你去吧!」
沈延齡肚子正餓,一口氣就把玉堂春捧來的麵吃光了。吃完麵,覷個機會,他一把摟住她,把她推倒在床上,然後去把門關好,囘頭來緊抱着她,就在她大喊救命的當兒,他忽然毒發了,放鬆了手,大叫一聲,便仆在地上。
她的驚叫聲引來了皮氏和家人,皮氏一口咬定是她謀殺他的,報吿官府把她拘了去。
開審的那一天,那縣官這樣判决説:
「根據你三人的口供,証明犯人蘇三因爭寵下毒,以妾侍身份,謀殺親夫沈延齡。而且,死者死於犯人房內,証據確鑿。蘇三,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大人!」蘇三悲聲叫着,「我死也不承認,寃枉呀!」
「好,你不認,打!」
經過幾次用刑,她忍受不住,便祗好苦打成招了。
她在獄裏自份必死,死,本來她是不怕的,但是死得這樣寃枉,况且,况且啊!她的王公子就不能再見了!死了而讓王公子誤會她蒙了臭名,這是她所不甘心的!
幸而上面有了批文下來,囑把她解省審問,打解的人是個慈祥的老公子崇公道。崇公道很同情她,相信她的寃枉,因此替她寫了呼寃狀文,還沿途給她衛護着,使得從小沒有接受過父母温暖的她,要感激得拜他爲乾爹了!
崇公道把他可憐的乾女兒押抵目的地後,辦好了轉犯手續,囘身來安慰着蘇三說:
「蘇三,我要囘去了,你不要憂心!好人一定有好結果的。」
她不禁傷心的哭了起來:「乾爹,謝謝你!不要惦着我,你路上小心啊!」
崇公道也忍不住流下淚來,他揩着眼睛走了。但是他的話却沒有說錯,好人一定有好結果的;因爲這三司公堂會審蘇三的主審官,正巧是她念念不忘的王公子!原來王金龍大考中了進士,又升任封山西廵按司,他曾經派人去找着金哥來問蘇三的消息,祗知道她被廹嫁人作小老婆去了。如今公堂相見之下,他瞭解她的貞節和苦難,相信她的寃屈,經過嚴密偵查之後,皮氏和趙昂便俯首認罪。
玉堂春呢?自然是和公子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不再唱「人海茫茫呀……」了!